鏡子與自傳

    一個人寫自傳,就好像在自己的桌前豎起了一面鏡子,但是他如何描繪鏡子裡的那個人,其方法和習慣卻很有講究,因此在我們有關自傳的閱讀經驗中,產生了對傳主的真切的或模糊的形形色色的印象。
    我們總是信服一個人對自我的陳述和描繪,總是以為一份自傳需要負起證詞似的責任,總是相信自傳的鏡子將準確地傳達鏡前人的形象和他的眼神,但是這樣的閱讀期待也許是幼稚面有害的。最近讀了法國新小說主將阿蘭。羅伯-格裡耶的自傳文字《重現的鏡子》,更加深了這種感覺。閱中合卷後我看見的是傳主母親的形象和一些不相干的人,我也看見了羅伯—格裡耶的眼神,但那是注視另一位弦國文化名人羅蘭。巴特的鄙視和挖苦的眼神。
    一個總是批評丈夫神經有問題的妻子。
    一個總是讓兒子不要嬰兒的母親,一個因為丈夫不能及時點燃蠟燭而差點用刀殺他的中產階級婦女,這個精彩的人物推翻了我對作者無視人物形象的陳舊印象,他筆下的這個母親是如此真切,真切得無所保留,再看看羅蘭。巴特吧,「羅蘭。巴特在他生命中的最後日子絲毫不為意識到自己是個招搖撞騙的人而煩惱」,不僅如此,「他是個偽君子」,他還是個假「思想家」,作者如此無情如此尖銳地攻擊另一位大師,(其時羅蘭.巴特剛剛因車禍遇難)著實讓我目瞪口呆。
    我相信這本書的創作是真摯的,但讀後多少又有些失落,失落之處不在於對作者的德行的懷疑,這種懷疑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我的失落在於鏡子裡的羅伯—格裡耶的形象竟然是斜睨著雙眼的,我不僅希望看見他斜睨雙眼的形象,也很想看見他的正視世界與人群的眼神,也很想看見他審視自我的眼神,但那樣的眼神恰恰是閃爍其詞一帶而過的,唯有他對去戰後德國做工人生活的描寫細緻而乎和。
    不知怎麼想起了另一位偉大的法國人盧稜,想起那本著名的《仟梅錄》,當年我深深地為這顆自我坦露自我鞭撻的靈魂所感動,有一天讀到關於那本書的文字,竟然說盧梭在自傳中描繪的盧梭並非真實的盧稜。我從此多長了心眼,自傳作為一面鏡子多半是長了綠銹的銅鏡吧,我們必須學會從銅鏡中觸摸鏡中人的形象。還是羅伯-格裡耶說得好,「我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我也不是一個虛構的人。」這也許正好洩露了自傳的天機。

《紙上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