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嘈雜擁擠人丁興旺的香椿樹街上,保潤一家屬於最簡練的家庭,祖孫三代不過四口人,現在,這四口人也一分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醫院,一半留在香椿樹街上。
保潤的父親作出的犧牲,平息了街坊鄰居對這個家庭的非議。雖然兒媳婦待老人刻薄,孫兒忘恩負義,兒子終歸是孝順的。保潤經常會遇到饒舌的鄰居,因為對他們的家事感興趣,對保潤格外熱情,迷信的老人們急於打聽井亭醫院是否幫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鄰居拉住他誇讚父親的孝道,也順便試探他作為孫輩對祖父的孝心,保潤對此很不耐煩,他說,我爹管他爹,我媽管我爹,我什麼都不管,別來問我,不關我什麼事。
保潤的父親不知是以孝心打動了院方,還是憑借事實說服了院方,總之,井亭醫院網開一面,他獲得了極為特殊的陪護待遇。他在9號病房放了一張折疊躺椅,近距離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著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嚴重的後果,脊椎出了問題,開始哈著腰走路了。保潤的父親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儀態,只是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受到了環境的不良影響。他偶爾回家,對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說他最近中了邪,對挖坑產生了異常的興趣,看見地上有坑,無論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動路,停留在坑邊,一心想撿個工具,挖幾下。粟寶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電筒嗎?保潤的父親為自己辯解說,我不是挖手電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會有什麼?粟寶珍臉色煞白,尖聲反問丈夫,地下會有什麼?保潤的父親思忖了一會兒,說,地下有很多聲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顧妻子的驚惶,興致勃勃地描述了他從坑裡聽見的所有聲音。他說井亭醫院樹林裡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兒的新坑會傳出嬰孩的啼哭聲,一早一晚尤其響亮。老坑裡總有老人傷心的嘟囔聲,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會兒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來。而辦公樓後面的坑像一個個蜂窩,蜂窩裡嚶嚶嗡嗡的,好像永遠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會兒吵起來了,一會兒吃吃地笑起來,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大家誰也不說話,開始紡線了,對啊,肯定是紡線呢!你還記得我母親以前怎麼紡線嗎?我聽見那聲音了,我母親在地下紡線,天天都紡線啊!粟寶珍越聽越怕,驚駭之下,她用一隻手摀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許他再說下去,另一隻手抓到了一隻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氣鑽到你耳朵裡啦!粟寶珍捉住丈夫的耳朵,開始強行替他采耳,她咬著牙說,要挖,你別怕疼,一定要把妖氣挖出來,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腦子的?再這樣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丟魂是否會遺傳,誰也無法考證,但保潤的父親在井亭醫院身心不適,這是一個清晰的事實。土坑擾亂了他的思想,而監護祖父繁重的任務拖垮了他的身體。一天深夜保潤的父親起夜,只是對著小便池憋了一下,潛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發作,人便倒在廁所骯髒的水泥地上了。有個年輕的病人發現了他,不懂得呼救,逕直把他拉出廁所,經過長長的走廊,拉到樓梯口,那病人氣力不支,看見樓梯邊運貨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當成一包貨物那樣滑了下去。那一滑當然魯莽,直接造成了保潤的父親手腿多處骨折,但也有妙處,昏迷者轟隆隆地滾下樓去,一下甦醒過來,恰好又撞上了前來查夜的喬院長。喬院長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馬上安排急救車去人民醫院,一切都算及時,保潤父親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粟寶珍趕到井亭醫院,向喬院長磕頭謝恩,還獻上一面錦旗,至於另一個恩人,她的感謝稍顯保守,只給那病人送去了兩隻蘋果。之後她的角色迅速轉換,從一個報恩者變成一個復仇者,直奔9號病房,對著祖父大哭了一場。粟寶珍直言抗議公公的壽命,說你這樣一個老瘋子,對國家做不了貢獻,對子孫沒有什麼恩惠,有什麼必要這麼長壽?這樣活著拖累兒孫,小輩遲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於心何忍呢?祖父聽懂她的意思,明確表示道,我不尋死!以前我想死,你們為什麼不讓我死?現在我丟了魂,不可以死了,你們又要我死,沒有魂怎麼能死?我堅決不死,就算你們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潤的父親從醫院回家了。他像一個疲憊的傷兵從戰場歸來,胳膊打了繃帶,腿上還有石膏,柱了個鐵架子坐在門口,不知是曬太陽,還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變,兩隻眼珠子不知怎麼鼓突出來,像金魚的眼睛,注視任何目標,目光都顯得有點猙獰,又有點悲傷。鄰居們與他寒暄,談及這大半年來在井亭醫院的感受,保潤的父親自嘲道,白忙一場!我爹的魂沒找回來,我自己的魂,差點也丟那兒了!鄰居又打聽祖父的境況,保潤的父親說,我爹好得很,身體比我還硬朗,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好讓保潤去照顧他了。鄰居們這才想起來,好久沒見過保潤了。
監護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傳到了保潤手裡。
他們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兒子管,兒子力不從心了,孫子必須站出來。一家人的事,保潤終究脫不了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