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生來了

  有一天,香椿樹街大名鼎鼎的柳生來了。
      柳生嘴裡叼著一支香煙,靠在九號病室的門上,虛著眼睛看保潤。保潤只當沒看見,柳生的派頭擺不下去,就扔了一支香煙給保潤,我是柳生啊,你不認識我嗎?
      他們一條街上住著,平時沒有什麼交道,柳生不一定認識保潤,但保潤肯定是認識柳生的。柳生天生高人一頭,誰不認識他呢?柳生的父母都是肉鋪的小刀手,父親柳師傅在街東的肉鋪,母親邵蘭英在街西的肉鋪,兩把刀各據一方,長期掌握著香椿樹街居民餐桌的命運。父母親寵愛兒子,為了讓柳生頂替一份好工作,柳師傅提前退休,把公家的斬肉刀交給了兒子,自己去做了個體戶,這樣,柳家又多出一個餐桌的主宰者,那麼年輕,看起來還要主宰很多年。只要你吃肉,便躲不開柳生一家人的手,這是每一個香椿樹街居民必備的常識。新鮮豬肉與熱氣騰騰的豬下水衍生了權力,也羅織了人情,這戶人家在街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評比,柳生家一定可以列入香椿樹街最受尊敬的家庭,只可惜,柳生有個花癡姐姐柳娟,每到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便會去北門城牆下的桃花林,做一件秘密的事情。這個秘密取悅了城北地帶的街頭少年,卻嚴重玷污了自家的門楣。
      保潤曾經跟著黑卵他們去北門桃花林看過柳娟,她穿一件寬鬆的白色毛衣,坐在石凳上為自己募款,膝蓋上放了一隻塑料盆。少年們圍著她哄鬧,有人朝那只塑料盆裡扔硬幣,嗒地一聲,她嫣然一笑,向上拉起毛衣,亮出兩隻並不豐滿的乳房,以示感謝。有少年問,柳娟你募了錢幹什麼?她說,去北京,去找我男朋友小楊,小楊在北京樂團拉小提琴啊。少年們又起哄,小楊怎麼拉小提琴的?拉給我們看看。柳娟不懂少年們的暗語,一手搭在下頜上,另一隻手做了個拉弓的姿勢,說,小提琴就是這麼拉的,都是這麼拉的。又有少年說,你們家那麼多錢,隨便拿點就行了,你為什麼要出來討錢?柳娟的臉上露出了淒苦的神情,我們家的錢都在我媽媽抽屜裡鎖著呢,我弟弟有鑰匙,隨便拿,我一分錢也拿不到,他們怕我去買火車票,你們知道到北京的火車票要多少錢嗎?少年們誰也沒去過北京,都被問住了,只有黑卵去過南京,走過去數了數臉盆裡的硬幣,說,這一點點錢,連南京也去不了,去什麼北京?黑卵怪笑著,突然伸出手拉拽了一下柳娟的毛衣,去北京的車票很貴的,你這樣保守不行,要全部開放,全部開放了,才能募到更多的錢。誰也沒有料到,黑卵這一拉扯,引起了柳娟瘋狂的尖叫,別碰我,只給看,不讓碰!她一叫,周圍的遊人都朝這邊看,少年們頓時有了罪惡感,很快作鳥獸散,紛紛逃離犯罪現場。保潤匆忙間往柳娟的塑料盆裡扔了一枚零錢,瞥見柳娟雪白的乳房左側,有五個暗紅色的瘢點,形狀恰好像一朵桃花。少年們後來跑上城牆俯瞰桃花林,為柳娟乳房上的瘢痕爭論不休。有人說那是胎記,有人說是牙痕,保潤覺得最可信的是黑卵的說法,黑卵說那是邵蘭英用香煙頭燙的,她給女兒以必要的懲罰,柳娟出來募捐一次,燙一次,共計五次,正好燙出了一朵桃花的形狀。
      柳生一來,保潤便想起柳娟,想起柳娟,眼前不免閃現出她乳房上暗色的桃花,臉一下發燙了,只好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臉孔,嘴裡冷冷地問,找我幹什麼?
      找你能幹什麼?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後一翹,去捆人,捆我姐姐。
      保潤搖頭,說,不去,不捆。
      為什麼不去?柳生瞪起了眼睛,別人找你你都捆,我找你就不行?你故意不給我面子?
      我不去女病區。保潤摳了下鼻孔,說,我從來不捆女人。
      柳生想說什麼,看他的眼神似乎要陳述捆綁姐姐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明顯懂得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於是他突兀地罵了句髒話,操他媽的,她這樣的女人,還算什麼女人?你跟我走一趟,隨便捆,千萬別把她當女人。
      保潤推開了柳生熱情的胳膊,換了張凳子坐下,仍然無動於衷,他說,我又不是打包機,要捆你姐姐,找女護工捆。我捆誰也不捆女人,捆個女人,有什麼名氣?
      他們這麼僵持著,柳生臉色難看了,一隻手直指保潤的鼻子,嘴裡發出惱怒的叫聲,你是婦聯派來的?這麼婆婆媽媽?要準備轎子來抬你是嗎?我們一條街上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對你那麼器重,你為什麼要故意得罪我?說,給個理由!
      看起來柳生要尋釁鬧事了,保潤怕他擾亂了九號病房,做出了一點妥協。他從床底下抽了一根繩子,帶著柳生來到走廊上,說,捆人也沒那麼難,我教你一個繩結,保證你幾秒鐘就學會,回去自己捆。他讓柳生拿著繩子,以自己的身體做示範,教柳生捆一個最容易的梅花結。保潤說,對付你那個姐姐,一個梅花結足夠了,皮肉不受苦,就是不能動,不會給你家丟人了。
      但是,最容易的梅花結,柳生也學不會,繩子繞幾下他就糊塗了,他不怨自己笨,反而怨保潤為難他,一下將繩子套到了保潤的脖子上,什麼梅花結桃花結,我搞不清楚,你幫我去捆一下,會死啊?
      柳生一動粗,保潤不買賬了,他掙脫了繩子,對柳生下了逐客令,你趁早走吧,別在這兒影響別人休息,我天天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再多你一個也不怕。
      柳生仍然不死心,斜著眼睛觀察保潤的表情,要不,開個條件?你要現金還是要實物?儘管開口,明天給你們家送一籃子豬肝去,怎麼樣?
      我沒有條件。現金豬肝都不要,我們家不愛吃豬肝。
      那送一籃子豬爪子去?是肉聯廠剛剁出來的新鮮豬爪子,有錢也買不到的。柳生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自信了很多,你不稀罕你媽肯定稀罕,她前幾天排隊沒買到豬爪子,在店門口指桑罵槐,罵了半天社會風氣!
      保潤有點動心了。他最喜歡吃豬爪子,他們全家,都喜歡吃豬爪子。但這麼被一籃子豬爪子收買,他又覺得沒面子。吃不上豬爪子,會死啊?他模仿著柳生的口氣調侃了一句,腿往病房裡走,腦袋卻朝柳生轉過去了,要不,把你姐姐帶過來?帶過來,我就捆。
      這次輪到柳生猶豫了,他瞇起眼睛打量男病區週遭的環境,正好看見那個十七床從廁所出來,又沒繫褲子,嘴裡說,要節約用紙,要節約用電,還要節約用水。柳生瞪著十七床裸露的下身,不知作出了何等聯想,面露嫌惡之色,不行,我要把她帶到這兒來,我媽媽不罵死我?柳生否決了保潤的提議,甩著麻繩往外面走,嘴裡憤慨地說,隨便她去,我懶得管了,讓她去脫,讓她去做脫星,不關我屁事。話是賭氣話,柳生終歸不死心,走到樓梯口忽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用繩子拍打著欄杆說,保潤你過來,我問你一件事。
      柳生的眼神顯得很詭秘,那種詭秘吸引了保潤,他走過去了。柳生鉤住了他的肩膀,捂著半邊嘴巴,壓低嗓門說,保潤,你在這兒悶不悶?要個妹妹嗎?
      這個問題很敏感,而且帶著某種撩人的曖昧。保潤一時弄不清柳生的動機,什麼妹妹?哪兒的妹妹?
      是你喜歡的妹妹,我知道的。柳生朝他擠了下眼睛,歪歪腦袋說,跟我走,去了你就看見她了。
      誰?我喜歡誰了?
      柳生說,你少給我裝蒜,我的消息很靈通,看上老花匠的孫女了吧?人家在喂兔子,你盯著她問,去不去看電影?有沒有這事情?你承認不承認?
      保潤躲閃的眼神,多少洩露了一部分事情的真相。他鄙夷地笑了幾聲,很快堅持不住了,問柳生,是誰告訴你的?
      別管誰告訴我的,你承認不承認?
      保潤承認了,只承認一半。女孩子就喜歡自作多情,她真以為自己是仙女了?誰釣她?保潤說,我多了一張電影票,浪費了可惜,正好遇見她,隨便問她一句的。
      多一張票?為什麼不送給我?柳生發出嗤地一笑,忽然拍了拍保潤的肩膀,少來那一套,我們是兄弟,開門見山好,我問你,你還想不想釣她了?
      保潤先是搖頭,看見柳生發亮的眼睛,很快又修改自己的態度,吞吞吐吐地說,無所謂。我不知道。
      保潤掩飾自己的技巧如此拙劣,這給了柳生很大的信心。柳生含笑盯著保潤,一隻輕薄的手突然發起襲擊,掏向保潤的褲襠,他一掏,保潤一閃,兩個人的隔閡似乎一下子消除了。柳生又抓住保潤的耳朵,親暱地擰了一下,跟我走,我就替你安排。柳生說,你們一起去看電影,我來安排。
      保潤不習慣柳生的親暱,他推擋著柳生的手,眼睛裡仍然充滿疑問,你們什麼關係?她憑什麼聽你的安排?
      什麼關係?我是老大。是她老大。柳生這次捉住了保潤的肩膀,推著他往前走,嘴裡賭咒發誓道,我要騙你以後就不在街上混了,我是不是她老大,她聽不聽我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保潤半信半疑,腳步卻有點軟弱,背叛了頭腦,他跟著柳生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疑點,慢!是你自己想釣她吧?你釣過她嗎?釣上了嗎?
      我對她沒興趣,我不釣她。柳生說,你別想歪了,她想賺錢,她幫著伺候我姐姐,我已經給她不少錢了。看保潤一臉惘然,又說,女孩子麼,你不懂的,不花錢不投資,怎麼當她老大?
      保潤不懂柳生的經驗之談,只是隱隱覺得,他被柳生拋出的最後一個誘餌俘虜了,他像一條飢餓的魚,別無選擇。外面陽光燦爛,春風軟綿綿的,白玉蘭在路邊盛開,保潤從不看花,但現在修長緊致的玉蘭花苞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需要開口讚美她,是不是應該有點文采?是不是可以讚美她的面孔像一朵玉蘭花?一隻褐色鑲金邊的蝴蝶飛離玉蘭樹,掠過他的頭頂。保潤對蝴蝶從未有過興趣,但現在他發現了蝴蝶的美麗,那只蝴蝶讓他想起了她的脖子,春天以來,有一隻紫色的塑料蝴蝶掛件,一直在她雪白的脖頸上翩翩起舞。他像一條咬住誘餌的魚,被柳生的魚竿拉出了水面,胸口有點窒息,頭腦有點亂。他的繩子被柳生拿過去了,那堆綠白相間的繩子正在柳生的胳膊上晃蕩,一圈白色的誘惑,套著一圈綠色的邪惡,一圈綠色的邪惡,套著一圈白色的虛無。四月就是四月,這個季節充滿了圈套,所有圈套都是以慾望編織而成的。仙女。仙女。一切都是怎麼開始的?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她的?他的身體隱約知情,而頭腦一片茫然。反正都是這個春天的事,這個春天,這個奇怪的春天,不同凡響。
      在女病區樓外的草地上,有一隻漆成藍色的鐵絲兔籠。籠子裡有兩隻兔子,一白一灰,像兩個小巧精緻的雕塑,靜靜地站在一堆菜葉裡,兔籠上蓋了一隻破草帽,明顯是為了給兔子遮陽。柳生沒有騙他,那是仙女的兔籠。保潤再也清楚不過,你有緣看見仙女的兔籠,便能看見仙女的身影了。
      柳生說,你等一下,她馬上就會下來了。
      保潤蹲下來,用食指探進籠子,兩隻兔子先後過來聞了聞他的食指,氣味不好聞,繼續去啃菜葉了。一個尖厲的聲音從樓梯那裡傳過來,誰的賤手?別碰我的兔子!保潤趕緊縮回手,看見仙女風一樣地衝出了大樓的門洞,脖子上的紫色蝴蝶掛件左右搖晃,那對幸運的蝴蝶,似乎要飛起來了。保潤閃到一邊,給仙女讓出一條路,以為她會繼續教訓自己,但她提起兔籠,逕直朝柳生走過去了。老大,我給你姐姐唱了五支搖籃曲,把她唱睡著了。仙女朝柳生莞爾一笑,一隻手在他的夾克口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今天該結賬了吧,老大?我很需要money啊!
      

《黃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