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約好在水塔裡會合。
保潤提前到了水塔。有人比他來得更早,泥濘的地上有自行車輪胎的轍痕,還有一顆新鮮的香煙頭,他知道是柳生,但是四周不見柳生的蹤影。他朝著水塔的頂部叫了幾聲,除了巨大的回聲,沒有任何呼應。一切都是柳生安排的,柳生不在,他的心裡沒有底。他想去上面看看兩隻兔子怎麼樣了,剛朝鐵梯上走了兩步,聽見身後匡啷一響,有人撞翻了水塔門口的鐵條門。
仙女來了。
她跨過鐵條門的一瞬間,那股清涼的梔子花香也湧了進來,保潤看見水塔裡桶狀的陽光跳了一下,他條件反射,跟隨陽光一跳,躲到了一隻柴油桶後面。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這個瞬間值得紀念,他在暗處注視著她。她一來,他整整一個春天的焦灼消失了,她一來,他整整一個春天的等待也結束了。柳生為他吹響了戰鬥的號角,一場決戰將要開始,他灼熱的身體莫名地打了個冷戰。
她似乎留了點心眼,像一個探險家似的,帶了手電筒,又從哪兒撿了一根木棍,牢牢地攥在手裡。她先用木棍試探水塔裡的動靜,嗒嗒地敲,一邊敲一邊走,敲到了柴油桶,發現暗處有人影一閃,她按亮了手電筒,手裡的木棍也高高地舉起來了,誰?誰幹的?王八蛋!她尖利的嗓音先聲奪人,兔子呢?我的兔子在哪裡?
保潤的臉被手電筒的光罩住,眼睛睜不開,他往暗處挪了幾步,一隻手抬起來,護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說,你往哪兒照?不准照我的眼睛。
她認出了保潤,一下變得威風凜凜,犯罪分子也怕亮光?偏要照你,照瞎你的眼睛!她用手電筒的光追逐保潤的眼睛,嘴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我就知道是你幹的,幹這種沒出息的事,你還算男人嗎?快,把我的兔子交出來!
保潤縮在角落裡,腦袋轉來轉去,竭力躲避手電筒的光亮。交出來?你讓交我就交?沒那麼容易。他說,我不算男人,你算女人?你也不算女人。
她似乎一心要搜救兔子,顧不上跟他吵架,手電筒從保潤的臉上移開,沿著水塔的底部轉了幾個圈,她大聲地喊起來,灰姑娘,白雪公主,你們在哪裡?別怕啊,我來了!環形的黑暗被手電筒的光一點點地照亮了,除了幾台廢棄的醫療儀器,一堆板結的散裝水泥,水塔的地面別無他物。她搜到鐵梯下面,朝上面張望,看見保潤兩條粗壯的腿聳立在梯級上,狀如兩個樹樁,起到了路障的作用,她敏感地意識到他的心思,對著鐵梯上面喊,灰姑娘,白雪公主,你們在上面嗎?保潤遮擋著她的視線,嘴裡說,什麼灰姑娘?什麼白雪公主?他們在電影裡的,不在水塔裡。她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推不動,便用手電筒去敲他的膝蓋,聽著,我命令你,五秒鐘之內把兔子交出來!
保潤不知道柳生是怎麼把她約來的,柳生不露面,遊戲規則不詳,保潤有點無助,他不知道如何擺平她,只記得自己的邏輯:一手交錢,一手交兔籠。趁著女孩分神,他突然抓走她手裡的手電筒,向女孩攤開了另一隻手掌,八十塊錢呢?旱冰鞋的押金,先把押金還我!
她畢竟心虛,啪地拍開保潤的手,轉過臉去嘟囔,什麼押金?莫名其妙。她跑到水塔門口,站在光線裡眨巴著眼睛,一邊把食指含在嘴裡,習慣性地咬起指甲,很明顯是在思考對策。噗地一聲,她吐出一小片指甲,對策也有了。那不是押金。她說,那是罰金,請你搞搞清楚,好不好?
什麼罰金?保潤反應不過來,怒聲道,你罰我什麼?
去的時候你把我丟在公路上,回來又把我丟在旱冰場,你忘了?你臨走還用可樂瓶子砸我,讓我當眾出醜,你破壞我的心情,敗壞我的名譽,難道你都忘了?她用一種恫嚇的眼神瞪著保潤,眉毛一擰,罰你八十塊錢,算是優惠你了,我欠你什麼錢?
她擅長強詞奪理,保潤早就領教過了,論吵嘴,他不是她的對手。他腦子一熱,動手了。突然一下,他揪住了女孩的馬尾辮,狠狠地拽一下,高聲喊道,你到底要不要兔子?要兔子先還錢,八十塊錢,先還我!
她尖叫了一聲。對於保潤突發性的暴力,她並沒有多少準備,保潤的腕力很大,無法掙脫,她的面孔被迫仰起來,近距離感受他的怒火。她的目光開始流露出一絲怯意,嘴角還殘留著虛張聲勢的微笑。錢我已經花了,怎麼樣?聽起來她的語氣介乎於坦誠與挑釁之間,她說,我買錄音機就差那八十元,我買錄音機了,怎麼樣?
保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記起那天在鐵皮屋外面聽見的音樂,是一支流行歌曲。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了我的窗口。他驚愕地瞪著她,這不是謊話,是真的。她買了錄音機。她視他為一堆狗屎,卻用他的錢去買了錄音機。你真以為我是國際大傻逼?保潤這麼大吼了一聲,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她揪到了水塔門口,騎到我頭上拉屎來了?今天饒不了你!走,我跟你回去拿錢,有錢還錢,沒錢拿你的錄音機,否則,讓你償命!
你狗眼看人低,八十塊錢就要我的命?八十塊算個屁,你的命才那麼下賤!她在掙扎中依然保持了尊嚴,還有清醒的精於計算的頭腦,她啐了他一口,然後發出義正詞嚴的聲音,錄音機要一百五十元,你八十元想拿我的錄音機?你是強盜嗎?你要搶劫嗎?
保潤擦乾淨臉上的唾沫,一時茫然,聽見她又及時地擺出一個方案,聽起來很明智,也很公平。我讓你聽兩次音樂行不行?要不優惠你,聽五次?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半是試探,一半是命令,好了好了,乾脆讓你聽十次算了,八塊錢聽一次,毛阿敏,程琳,朱明瑛,還有鄧麗君啊,你賺大啦!
他在走神,因為無意中觸碰到了她小小的緊致的乳房。那種觸覺過於敏感,類似不慎觸電,從手掌到腹部,有一種微微發麻的熱量通過,保潤忽然撒開了手。他一撒手,她便佔了上風。她撿起地上的木棍向保潤比劃著,欺負我的人還沒出生呢,你再敢來,看我一棍掄死你。她用一根木棍開路,奔向鐵梯口,仰起臉向鐵梯的上方張望,嘴裡高聲喊道,灰姑娘,白雪公主,別怕,你們等著我!
她像一頭小鹿般地輕盈善跑,一眨眼已經躍上了狹窄的梯階,保潤反應慢了半拍,伸手拉扯,只觸到了她的馬尾辮的辮梢。他們一路追逐,越追越高。鐵梯發出的震顫聲被水塔的桶狀空間有效放大了,水塔裡似乎飛舞著無數雷電霹靂,聲浪震耳欲聾。他們先後攀到水塔頂部的泵房,那巨大的回聲慢慢收斂起來,直至寂靜。仙女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腦袋轉來轉去,好奇地環顧著水塔上下的空間,由於剛剛享受了一次意外的刺激,她的嘴裡輪流發出喘息和感歎的聲音,我的媽,這麼高的水塔,這麼大的風,我的媽呀,累死我啦。
但是,兔子不見了。
一夜之間,水塔誕生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泵房的環形甬道還是半明半暗,昨天的鐵絲兔籠放在窗下,今天已在暗處。兔籠還在,籠門卻被誰打開了,兩隻兔子不見了。保潤愣在那裡。他記得很清楚,昨天特意檢查過兔籠的門,籠門關得好好的,他還用樹枝做了個加固栓。是黃鼠狼或者狐狸嗎?聽說黃鼠狼和狐狸都是聰明透頂的野物,它們也許會開兔籠的。他隱隱地覺得柳生應該對這個意外負責,於是衝到鐵梯邊,朝著下面喊起來,兔子怎麼跑了?柳生,你在哪裡?柳生,你快上來!
柳生不在水塔下面。柳生不知跑哪兒去了。按照柳生的描述,事情一定會擺平,擺平之後還會有點樂子,他們三個人要在水塔上舉辦一次舞會,跳小拉。小拉。小拉需要仙女,舞會需要音樂,需要一台錄音機。保潤正在猜測柳生的去向,會不會是去借錄音機了呢?猛然覺得身後撞過來一陣風,仙女舉著她的兔籠撲過來了。還我的兔子!仙女滿臉是淚,高舉兔籠朝他的腦袋砸來,我的兔子哪兒去了?你滅了我的兔子,我滅了你!
他們之間的決戰,一下進入了白刃戰的階段,她看起來已經歇斯底里了。保潤費了很大的勁才奪下那只空兔籠。籠子裡腐爛的菜葉和黑色顆粒狀的兔糞紛紛灑落在他身上,那個粉紅色的塑料標牌晃蕩著,染上了一抹鮮紅的血跡。我愛你。我愛你。他感到右手食指上一陣尖銳的刺痛,細看之下,食指被兔籠的鐵絲戳了一個口子,正在殷殷地出血。他扔下兔籠,抬起一隻腳踩在上面,不是我幹的,騙你不是人。他冷靜地吮乾淨手指上的血珠,可能讓黃鼠狼拖走了,不過就是兩隻兔子,算我有責任,你開個價吧。
她抹乾眼淚,緊張地盯著他那根流血的手指。她曾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折疊的小紙片,揉捏了一秒鐘,又忿忿地塞了回去。也許覺得遞紙巾是某種和解的信號,和解太快有失她的尊嚴,她的神情在瞬間變得幸災樂禍,然後慢慢恢復了嚴峻。她開始咬指甲,目光閃爍不定,觀察著保潤,噗地一聲,她吐出一小片指甲,新的方案成熟了。她說,我不欠你錢了,你把灰姑娘弄沒了,要賠四十塊,白雪公主是白兔,比灰姑娘貴,要賠五十塊。你聽好了,現在是你欠我錢了,一共欠我十塊錢。
保潤瞪大了眼睛,發出了幾聲冷笑,他原想對她進行諷刺挖苦,苦於缺乏相應的口才,最終還是跳起來了,你放什麼狗屁?誰沒見過兔子?北門市場就有賣兔子的,一塊錢一隻,你的兔子憑什麼這麼貴,難道是熊貓生的?
她平靜地撿起了兔籠,嫌貴你把兔子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就賠,我養的兔子,就是比熊貓還貴!她提著兔籠走到鐵梯旁邊,晃了晃籠子,你看你看,兔籠也給你踢壞了,兔籠不要錢買的?五塊錢,也要賠吧?你現在倒欠我十五塊錢啦。
她的報復以數學為基礎,以惡意為邏輯,竟然是流暢而深刻的。她背過身去,他聽見了她喉嚨裡低微的聲音,國際大傻逼。他不承認那是一個綽號,那是咒罵,雖然她有意克制了音量,卻帶給保潤從所未有的羞辱,還有絕望。他要一卷繩子。一卷繩子。他下意識朝四周掃瞄,除了水箱邊的那卷草蓆,水塔裡什麼也沒有,這兒不是祖父的病房,沒有繩子。他一個箭步衝到鐵梯口,展開雙臂堵住她的出路,不准走,柳生還沒來,我們等柳生來。仙女冷冷地瞪著他,賬都算好了,你欠我十五塊,還等柳生幹什麼?你們還要幹什麼?他愣了一下,說,不幹什麼,柳生說要跳小拉。一絲疑雲從她烏黑的眼睛裡稍縱即逝,她傲慢地笑起來,你跟我跳小拉?我是舞女?你腦子裡有細菌啊?我跟你跳,還不如跟一頭豬跳!
她原本有機會奪路逃跑,偏偏不捨得扔下手裡的空兔籠,兔籠出手幫助主人,以殘破的鐵絲鉤住保潤的衣服,結果幫了倒忙。兩個人被勾在一起廝打,勝負不言自明。保潤箍著她的腰往泵房裡走,小拉,去跳小拉。他賭氣地喊著,不跳也要跳,跳不跳由不得你。為了防止她咬人,他謹慎地扣住她的脖頸,避開她的牙齒。她的臉被迫向水塔的頂部仰起,漲得通紅,面頰上開始有淚珠潸潸而下,儘管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念出了一些人物的名字,東門老三你認識嗎?珍珠弄的阿寬你聽說過嗎?告訴你我不是好惹的,惹我你要後悔的,我在社會上認識好多人,老三阿寬都是我朋友,惹了我,你吃不了兜著走!
無論她的威脅多麼具體多麼務實,為時已晚了,保潤咬著牙說,我沒惹你,是你一直在惹我,什麼老三什麼阿寬,我誰也不怕,今天就是要擺平你,今天就要跟你跳小拉。
保潤不知道如何開始,他從來沒有跳過舞,他從來沒有跳過小拉。關於小拉的舞步,柳生略微指點過,但沒有合適的舞伴,他怎麼記得住?他拽著她在泵房裡撞來撞去,碰翻了那條草蓆,草蓆在地上緩緩展開,依稀袒露出兩具模糊的糾纏的身體,一男一女,雪白的裸體,像兩朵花一樣綻放開來,淫褻,但有點迷人。小拉。小拉。不合時宜的幻覺讓他慌亂,他一腳踢走了草蓆,聽見仙女在他懷裡掙扎,嘴裡尖叫著,你敢動我一個手指,我讓老三剁掉你十個手指,你敢欺負我,我讓阿寬活剝你的人皮!
他無心與她鬥嘴,聽見外面起了風,泵房的小窗外有什麼硬物琅琅地撞擊著水塔,一抬眼,發現窗銷上拴著一條金屬鏈子,金屬鏈子垂向水塔的外面,閃爍著銀色的奢華的光芒。他記得去年井亭醫院的保安人員曾經在泵房裡拴過一條狼狗,那應該是被遺忘的狼狗鏈子。他騰出一隻手去拉狗鏈子,狗鏈子彷彿也是被馴服的,一節一節快速爬了上來,嚓,嚓,嚓,一眨眼狗鏈子已經守候在窗邊,等候新主人的命令。他試著拽了一下,鏈身很長,捏一把,鏈條有點潮氣,但很柔軟,他欣慰地歎了口氣,好,看我怎麼擺平你。
直到狗鏈子套到她的肩上,冰冷的鏈子劃過她的皮膚,繞了第一下,她才知趣了,及時發出第一次求饒的聲音,算了算了,放開我,我不要你的錢了,算我欠你八十塊,行不行?保潤冷笑道,現在大方來不及了,我們今天清賬,誰也別欠誰。她的求饒很快變成了呼救,她喊了幾聲爺爺,叫了幾聲奶奶,還喊過喬院長,叫過保衛科李叔叔,很快她意識到向這些人求救是徒勞的,於是想到了柳生,她滿眼是淚,絕望地跺著腳,柳生你這個王八蛋,都是你害人!柳生你快來,你死哪兒去了?快來救人啊!
但是柳生救不了她,柳生行蹤詭秘,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保潤從口袋裡掏出騎車用的手套,堵塞了她的嘴巴。你放心,手套不髒,剛剛洗過的。他端詳著她的眼睛,說,你也知道害怕?不用怕,我不跳小拉了,現在你求我,我也不跳了。他的手在空中一揮,佯裝打了她一記耳光,現在怕了?打女孩子不算本事,你放心,我不打你,我就捆你。說到捆這個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近乎得意的表情,我捆人的速度,不是世界第一,就是中國第一,今天讓你見識一下,你數十二下,十二下,我保證把你捆個結結實實。
他知道仙女不會數,他自己數。數十二下,那不是吹牛,他曾經在祖父的身上做過實驗的。一,二,三,交叉。四,五,六,纏繞。七,八,九,跳轉,最後三下是打結。這是保潤最熟悉的工藝流程。之前他從未使用過狗鏈子,也從未捆過一個健康的少女,工具有點特殊,對像更是奇特,他在心裡比較了一下各種繩結的優劣,還是覺得蓮花結合適。蓮花結的流程稍微繁瑣一些,不過他的技藝爐火純青,數十二下,沒有什麼問題。狗鏈子有點滑,也有點重,她的藍色牛仔夾克恰好承受狗鏈子的堅硬質地,咬合也沒有問題,只是在狗鏈子穿越仙女胸部的瞬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有問題了。金屬鏈子在她的乳房上綻開蓮花的第一個花瓣,他的小腹以下開始激盪一股灼熱的氣流,氣流向下入侵,並且在墜落中昇華,生理竟然產生了過激的反應。為此,他感到一陣慌亂。整整一個春天的思念,現在有了回報,整整一個春天的慾望,從黑暗到黑暗,好不容易找到最後的出路,居然還是這條繩索之路。
捆。
捆她。
捆起來。
把她捆起來。
被捆綁後的仙女如此弱小,讓他驚訝。因為無助,也因為過度憋氣的原因,她的胸部急劇地起伏,風暴席捲兩座小小的饅頭似的山巒,山巒上瀰漫著白色的烈火,那火焰灼傷了保潤的眼睛。一,二,三,數十二下。一個少女神秘的肉體世界被鎮壓了,那個世界天崩地裂,發出喧囂的碎裂之聲,碎裂聲穿透她的皮膚,穿透她的身體,迴盪在水塔裡。四,五,六,數十二下,蓮花在她的身上開放了。他的手上留下鐵鏈子冰冷的觸覺,還有她皮膚上的體溫。七,八,九,十二下,數十二下,數十二下,蓮花結上的蓮花漸次開放了。
蓮花開放在幽暗的水塔裡,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尖利的銀光。他順利地把仙女拴在鐵梯上,撣了撣手說,等著柳生來救你吧,現在你不欠我了,我們清賬了。他聽見她嘴裡發出了幾聲含糊的呻吟,眼睛裡的怒火漸漸熄滅,變成一堆暗紅的灰燼,淚水從灰燼裡鑽出來,打濕慘白的面孔。這是第一次,保潤從她眼睛裡發現了羞恥,畏懼,還有絕望。她痛苦地低下了頭,用下顎撞擊肩膀上的鐵鏈,銀色的項鏈斷了,仿瑪瑙墜子閃著一道暗淡的紅光,輕盈地跳進了兔籠。兔籠已經毀壞,只有那個粉色的塑料標牌完好無損,依然在黑暗中發出盲目而輕浮的誓言。我愛你。
我愛你。
保潤跑出水塔,外面明亮的陽光非常刺眼,風是冷的,但冷得柔軟。他很疲憊,手按膝蓋,在台階上蹲了一會兒。他出了好多汗,汗水濕透了襯衣,後背上涼津津的。對面的樹林裡,桃花凋謝了一半,梨花正在盛開,還是春天,別人的春天鳥語花香,他的春天提前沉淪了。巨大的空虛長滿犄角,一下一下地頂他的心。他聞自己的手,一般來說手會保留惡行的氣味,但這次,他意外地聞到手指留有餘香,那股清冽的梔子花香味是屬於仙女的,他心裡清楚,那是春天的最後一縷香味了。
樹林裡響起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柳生終於出現了。他注意到柳生的自行車負荷很重,幾隻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掛在龍頭的兩側,一路搖晃著。
柳生問,你擺平她了嗎?
保潤先是搖頭,然後又點頭,含糊地說,擺平了。
怎麼擺平的?你上她了?
沒有上。我捆。保潤說,我把她捆起來了。
柳生朝水塔張望著,表情看起來有點鬼鬼祟祟的。保潤瞥見他的褲腿上沾了幾絲白色的毛毛,起了疑心,走過去摘下那些毛毛,用手指一捻,發現那是一綹兔毛。
保潤嘴裡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叫起來,是你幹的?你他媽的把兔子弄哪兒去了?
柳生不以為意,臉上流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你吵什麼?千萬別吵。我去食堂找小崔了,紅燒兔肉不要花時間燉嗎?柳生打開車龍頭上的一隻塑料袋,從裡面小心地拿出一隻飯盒,打開了蓋子。看,兩隻兔子都在這兒,熟了。他捧著飯盒朝保潤遞過來,你嘗嘗,紅燒的,加了茴香和花椒,很香啊。
保潤聞見了一股熱乎乎的撲鼻的香氣。他打了個寒戰,腦袋嗡地一響,手一掀,那只沉甸甸的飯盒落在地上,汁液四濺,一塊兔肉掉在了柳生的腳下。柳生叫起來,你他媽怎麼回事?紅燒兔肉那麼香,難道你不愛吃紅燒兔肉?保潤白著臉,匆匆地往樹林外走,似乎急於要擺脫一個可怕的惡魔。柳生在後面撿飯盒,嘴裡高喊道,不吃兔肉就不吃,我們還要開舞會,你跑什麼?小拉,教你跳小拉,你不學小拉了?保潤奔跑起來,回頭罵了一句,還拉個屁!你不是人,你他媽的吃什麼兔肉?給我吃屎去吧!
保潤一口氣跑到樹林外面,有幾顆石子追著他,從樹林的那一側刷刷地飛來,越過林梢,最後落在他的腳下。遠遠地傳來了柳生羞惱的叫喊聲,保潤,你這個國際大傻逼,我都是為你忙,跟你交朋友算我瞎了眼,從今往後,我們一刀兩斷!
他站在遠處仰望水塔。紅色的水塔上空覆蓋著幾朵稀薄的雲彩,看不見罪惡的痕跡,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有風聲。風吹雲動,塔頂的雲團狀如一群自由的兔子。白雲,烏雲。白兔,灰兔。兔群在天空中食草,排列出謎語般的隊形。他覺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滿謎語,那謎語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滿謎語,那謎語他不懂。還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靈魂給身體出了很多謎語,他的身體不懂,他的身體給靈魂出了很多謎語,他的靈魂不懂。
他什麼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