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沒有馬,柳生從來沒有騎過馬。
那天他穿著馴馬師的盛裝,牽著馬穿越大半個城市。一切如在夢中。繁華的街道是夢中的舞台,對於他來說,這舞台太長了,太大了,觀眾太多了。他有點驕傲,又有點害怕。那匹白馬高大俊美,馬的眼睛空靈而濕潤,偶然的對視,他總覺得馬的眼睛裡噙著淚,因此他努力地向馬示好,但除了撫摸馬鬃,他並不知道怎麼安撫這匹被主人抵債的馬。
柳生的特權讓阿六羨慕不已。途中阿六多次央求柳生,他要騎馬,要柳生把馴馬師的服裝脫給他。柳生拒絕了。柳生說阿六你別出這個風頭了,要是出點意外,馬驚跑了,到手的三十萬也沒了,我們不是白辛苦一場嗎?
他怕馬受驚,牢牢地拽著馬韁,專挑那些安靜的街巷走。馬蹄聲給那幾條冷清的街巷帶來了節日的氣氛,馬來了,馬來了!很多人從屋子裡跑出來看馬,有一個大腦袋少年一路尾隨著他們,他一定是昔日馬戲團的粉絲,一路上都在向白馬高聲叫喊,勝利,勝利,你去哪兒?白馬不認識那個少年,少年便追著柳生跑,叔叔,你要帶勝利去哪裡?柳生顧不上理睬他,聽見春耕在後面對少年說,你喜歡勝利嗎?喜歡就回家去,跟你爸爸要三十萬,交給我們三十萬,你就可以把勝利牽走啦。
瞿鷹所言不虛,那套銀色的禮服勝似魔服,白馬的溫馴出乎他的意料。柳生牽著馬順利地通過了北門老橋,來到香椿樹街上。回到了自己的地盤,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但是,香椿樹街轟動,亂了,春耕的孩子來了,阿六的侄兒侄女來了,街坊鄰居都來了。小孩們追著白馬歡呼,懇求一次騎馬的機會,柳生無動於衷,嘴裡說,閃開,都閃開,踢到了人我不負責。春耕哄騙兒女說,這馬我們不敢騎,我們明天騎遊樂場的假馬去,這是神馬呀,價值三十萬,你們騎壞了它,爸爸賠不起,只能把你們賣給人販子。阿六試圖把他的侄子抱到馬背上去,要拍照留念,柳生毫不客氣地制止了他,馬怕鎂光燈,你不懂的?沿途的居民們站在家門口,看一匹白馬破天荒地通過香椿樹街,嘴裡都啊呀呀地驚歎起來,柳生,哪兒來的馬?買的?撿的?還是偷的?有人羨慕柳生身上的那套銀色禮服,柳生,你哪兒弄來的這套衣服?穿著好帥,像一個國際巨星啦。他懶得向那麼多人解釋,一路上只用半句話敷衍他們,抵債的,別人抵債的。
柳生牽著馬抵達家門口,白馬恰巧拉了一灘黑色的糞便,他父親瞪著地上那攤馬糞,愣住了,柳生,你到底在外面忙什麼生意?販起馬來了?邵蘭英聞訊出來,氣得跺起腳來,要死了,要死了,怎麼牽了匹馬回家?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什麼時候能學好?她從門後拿了把掃帚,先打柳生,柳生躲開了,又揮舞著掃帚去打馬,白馬嘶鳴了一聲,前蹄離地,半個身子騰空,似乎要從她頭上躍過去,邵蘭英嚇得蹲了下來。馬似乎受驚了,柳生拚命拉住韁繩,對母親吼,扔掉掃帚,這匹馬價值三十萬,打不得!邵蘭英扔掉掃帚逃回家,砰地一聲撞上了門,在門後尖叫,什麼三十萬?三百萬也不准牽回家!你這個不成器的孩子,你和馬,都給我滾!
他深知母親的脾性,說破嘴皮子,她也不會允許一匹馬進家門的。他和阿六商量過,能不能把馬牽到他家天井裡養兩天,阿六心裡對他有氣,一口拒絕道,我家天井那麼小,都是我媽晾的鹹肉鹹菜,回扣是你拿,你媽不肯養馬,我媽怎麼肯呢?他又找春耕拿主意,春耕說,那麼大一匹馬,誰家能讓你放?你還是把馬牽到石碼頭去吧。他接受了春耕的建議。在碼頭上,他給白小姐打了電話,一心向她報喜,但是,白小姐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了。
她的手機始終關機。他很納悶,給她發了個短信,沒討到錢,只討到一匹馬,速來取馬。還是沒有回音。柳生不知道她那邊是怎麼回事,心裡有點不安。暗自揣測她的下落,幾種下落都不好,有的讓他妒忌,有的讓他心寒,有的讓他害怕,乾脆就不去想了。她是一個謎,她的謎底越來越深,他猜不出她的謎底。至於那匹白馬真實的價值,也是個謎,解開這個謎,相對要容易一些。他有三教九流的朋友,寵物市場一個綽號叫垃圾的人告訴他,普通的馬並不值錢,但是東風馬戲團鑽火圈的馬,價值肯定不止三十萬,只不過買家難尋,要出手,必須找對買家。垃圾還向他提議,如果怕麻煩,可以交給他中介,如果不放心他的中介,乾脆他來直接收購,出價五萬元。柳生知道垃圾從來不做蝕本生意,當場在電話裡表態,五萬元也不算少了,可惜,是別人的馬,不是我的馬。
第一夜,他把馬拴在一台起重機的底座上,撬開操作室銹蝕的鐵鎖,裹了件棉大衣,憑窗守馬,將就了一夜。水泥廠已經倒閉,石碼頭上一片荒涼,香椿樹街的野貓野狗都喜歡來此處過夜,撞見一匹大白馬,野貓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繞著白馬觀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獸,虛張聲勢地吠幾聲,也跑了。從小到大,他從未在室外過夜,碼頭上的這個夜晚,以其寧靜與詭秘觸動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極其溫柔地鋪在他的頭頂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語,偶有夜航的船隻悄然經過,桅燈昏黃的光束從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過,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裡。石碼頭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幾乎徹夜無眠,明天開始,他要贍養一匹馬了。是她的馬。是白小姐的馬。這個負擔來得莫名其妙,帶著挑戰的色彩,還夾雜了一絲玄妙的詩意。他在夜色中注視那匹白馬,發現馬的夜晚比他更安詳。它在一個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勻而雄壯,馬鬃在月光下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馬的身邊鋪滿了各種蔬菜,他對馬解釋道,委屈你了,沒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後他輕輕地撫摸了馬鬃,發出一聲由衷的感歎,勝利你真美,你比美女還美啊。
石碼頭上養馬,畢竟是權宜之計,第二天,他開始為馬尋找一個寬敞舒適的馬廄。他熟悉香椿樹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個簡易的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樹街的民風,覺得不安全,於是動起了房屋的腦筋。在柳生看來,最現成的馬廄是保潤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養一匹馬,倒是天造地設。他牽著馬去找馬師傅的兒子小馬,小馬也喜歡馬,雖然認為這事有點不道德,但經不住柳生的糾纏,還是找出保潤家的鑰匙塞給了柳生。
柳生打開保潤家的門,屋裡湧出一股濃烈的霉味,窄窄的過道裡有冷風吹過,門縫裡射進一道晨光,像一把長劍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聽見小馬的催促聲,你發什麼呆?我媽快來了,趕緊把馬牽進去,別讓我媽知道了。他進去展開雙臂,試了試過道的寬度,寬度正好可以讓馬通過。他小心地把馬牽進去,先經過灰濛濛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還掛著保潤父親的遺照,死者的眼睛從各個角度注視柳生和他的馬,目光裡似乎充滿了驚疑。通往閣樓的樓梯上,還掛著一把黑陽傘,傘面爬滿了白色的黴菌。他知道樓梯上就是保潤的閣樓,他從來沒有上過那個閣樓,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丟下馬,躡手躡腳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涼的閣樓了。主人的用品都裝入了兩隻蛇皮袋,扔在牆角,行軍床上鋪滿了報紙,一床棉被和枕頭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滿了灰塵,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塵散盡,原來是橘黃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著一根頭髮,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堅硬,那一定是保潤留下的頭髮,一根十八歲的頭髮。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根頭髮,保潤,你好嗎?頭髮無言,只在他的手指間飄動,他朝頭髮吹了一口氣,手一鬆,頭髮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對不起。他說,保潤,借你家圈一下馬,算兄弟對不起你了。
他準備把馬養在天井裡。推開通往天井的門,第一眼瞥見的是保潤的舊自行車,它失意地倚著院牆,龍頭上蓋了一件塑料雨披,後架上仍然纏著一捆麻繩。保潤以前用過的石擔和啞鈴扔在地上,啞鈴生銹了,石擔的洞孔里長出了一叢綠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馬往天井裡牽,大門那邊響起了一片吵鬧聲,然後他聽見了小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媽來了!
果然是馬師母趕來了。柳生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馬師母說柳生你自己騎在人家頭上拉屎不說,還要弄一匹馬到他們家裡去拉馬糞?人在做天在看,這是你媽媽說的,回去問問你媽媽,難道天就看不見她兒子嗎?再去問問你媽,別人做壞事天打雷劈,她兒子做壞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馬師母是一個障礙,為此他有思想準備,馬師母你看清楚了,這是一匹馬,一匹馬關我媽什麼事?拜託你別這麼亂喊亂叫的,別人聽見以為鬧地震呢。柳生說,馬師母你放心,我從來不白沾別人便宜的,這房子空著也浪費,我出錢租下來,行不行?我給保潤家創收,行不行?
他忙著與馬師母交涉,一時顧不上馬。白馬勝利滯留在客堂裡,正默默地與一幅死者的遺照對峙著,驕傲聰明的馬或許感受到了死者的敵意,馬脖子忽然一掃,保潤的父親從牆上掉落下來,匡噹一聲,玻璃鏡框碎了一地。馬師母嚇得跳了起來,臉色煞白地摀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這張照片是粟寶珍留下守家的,連死人都在抗議了,你聽不見?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馬牽走,我馬上就去找你媽媽,讓她來牽走!
柳生沒有辦法了。再僵持下去,人與馬都沒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牽著馬,訕訕地離開了保潤家。
他去找小拐,這是事先推敲過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廢品收購站收廢品。廢品收購站的後院堪稱香椿樹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對馬有興趣,並且貪圖小利,這都是馬的福音。他塞給小拐兩包香煙,小拐又問他要了一個防風打火機,問,這匹馬能不能騎的?他警告小拐道,這馬不是人騎的,是騎人的,你只有一條好腿,千萬小心點,要把好腿摔壞了,我不負責任。小拐交出了後院的鑰匙,幫著他一起把白馬安頓好了。平心而論,除去保潤家的天井,收購站的後院算是香椿樹街上最安全最實用的馬廄了。院子裡的大磅秤權充拴馬樁,一口巨型破鐵鍋正好做了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氣,撫摸著馬鬃說,勝利,這回對不起你了,條件有限,只能將就一下嘍。
飼料的麻煩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馬草,倒是有各種各樣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裡倒一筐爛菜,以菜餵馬。這樣養了四天馬,馬似乎認識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銀色禮服,騎到馬背上試了試,馬很安靜,僅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揚了馬,也給了馬一個慷慨的許諾,表現不錯,明天讓你鑽火圈玩。
大約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夢中聽見了手機的蜂鳴聲,他有某種預感,起來一看,果然是一條短信,署名白蓁。短信催促他:火速把馬送到紐約花園鄭老闆家。
手機號碼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普通話帶著明顯的台灣口音。聽得出來,對方身處夜生活的場所,背景聲音很嘈雜。那男人不斷地追問柳生,你是誰?柳生說,讓白小姐聽電話,我是她一個朋友。那男人說,我們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條道上的朋友?柳生耐著性子說,生意上的朋友,你讓白小姐聽電話,我們有急事,要商量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來,商量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來吧,我們邊喝酒邊商量。柳生急了,對著手機大聲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來說話。那男人說,白小姐出不來,她在衛生間裡吐,她現在只跟馬桶說話,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過來替她喝。對方的手機被誰搶過去了,柳生以為是白小姐來了,結果是另外一個男人,聽口音是東北人。東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請柳生說,朋友,快過來,過來打炮,今天我請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這樣罵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
他很生氣。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總會,幹起老本行了。已經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幹什麼?他擅長的種種聯想都是不潔的、色情的。年輕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風月場上人各有志,但墮落總是雷同的,不過是一條狹窄黑暗的隧道,從無辜的肉體進去,從無辜的肉體出來。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個黃昏。一個被詛咒的黃昏,一個墮落的黃昏,因為詛咒的嘴唇已經合攏,墮落的痕跡已經沖刷乾淨,關於兩個肉體的細節,他只記得自己這一邊了。他竭力回憶那個少女的肉體,記憶竟然非常模糊,只記得樹林裡的夕陽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瓏的窪地,淺淺的,金燦燦的。他的慾望是金燦燦的稻浪,在這一小片窪地裡快樂地歌唱。他記得自己金燦燦的慾望,記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陰沉沉的。他去廢品收購站牽馬,發現後院的大鐵門虛掩著,一堆新鮮的馬糞散落在門外,他驚呼了一聲不好,推開大鐵門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獨地豎立在院子中央,鐵鍋裡還留著昨天的萵筍和捲心菜,白馬不見了。他嚇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鐵管奔進收購站店堂,一路大叫著,馬,馬,我的馬呢?小拐剛剛上班,正蹲在地上捆紮一堆紙箱板,他驚恐地看著柳生手裡的鐵管,竭力表明他的無辜,別瞪著我啊,我以為是你騎走了。小拐說,你拿著鐵管要夯誰?不關我什麼事,昨天是你自己關的門。柳生怒吼道,是我關的門,我問你是誰開的門,馬沒有手,它自己會開門逃走嗎?小拐搶下他手裡的鐵管,扔在廢舊金屬堆裡,我怎麼可能給馬開門?肯定是誰夜裡翻牆進來了,誰讓你到處吹牛了?你說那馬價值三十萬,不是給小偷做嚮導嗎?小拐委屈地說,你怎麼還瞪著我啊?要是不相信我,你馬上去報警!
他回到收購站後院,細細地察看了現場,看了也是白看,大磅秤上留著半截繩子,地上有馬蹄印,那印子從泥地上拖曳到大街,最終被大街上的柏油水泥所吞噬,什麼也看不見了。
有人看見過那匹白馬。
白馬在清晨的香椿樹街上奔跑,驚動了沿街的菜市,曾經有人想去拖拽馬轡頭與韁繩,都沒成功。那匹馬穿行於街市,旁若無人。炸油條的小癩子告訴柳生,白馬喜歡火苗,在他的火爐子前停留過至少五分鐘,他不知道馬的心思,扔了根老油條給它,馬不吃油條,跑了。有個賣豌豆苗的女菜販告訴柳生,白馬跑過她的攤位時停了下來,把馬脖子伸進了菜筐,豌豆苗很貴,女菜販不捨得讓馬吃,拉拽了一下菜筐,馬就跑了,女菜販向柳生誇讚道,你那馬懂事啊,比人強,有人買半斤豌豆苗,順手要抓一大把呢。
柳生找馬,找了整整一個上午。相對來說,一匹失蹤的馬比一個失蹤的人要醒目許多,馬是向市區方向跑的,他沿途呼喊馬的名字,勝利,勝利!聽起來像是一個人的遊行示威,但沒有人嘲笑他,大家都聽說柳生丟了一匹馬,那匹馬價值三十萬。從婦產醫院上夜班回來的胖阿姨給他提供了最初的線索,說白馬曾經出現在人民街和改革路的十字路口,它在花壇邊徘徊,馬轡頭上不知被誰掛了一條粉紅色的絲巾,胖阿姨還說那馬很討人喜歡,路人們只要向它揮動絲巾,粉的也行,紅的也行,花的也行,它一律抬起前蹄,不停地給人們作揖。公交車司機老徐說白馬就在他的十一路汽車前碎步前行,他按喇叭趕馬,那馬對不文明的喇叭聲似乎有所牴觸,故意不給汽車讓路,步點悠閒而均勻,司機和乘客只好耐著性子,在馬路上慢慢地蝸行,直到十一路抵達春風街的站點,公共汽車與白馬才分道揚鑣。老徐提供的信息提醒了柳生,春風街離桃樹街很近,他一拍腦袋說,我怎麼那麼笨?勝利認識路的,我知道它去哪兒了!
柳生錯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等他尋到桃樹街上,已經是中午時分了。遠遠的,他看見一輛白色的急救車停在遊戲廳的門口,車邊擠了一群人,腦袋高低錯落,都朝向馬戲團的夾弄張望著。他跑過去,聽見人們談論的不是馬,而是死亡的方法。兩個從遊戲廳出來的男孩,一直在高聲爭論,一個說,是安眠藥,三瓶!另一個說,什麼安眠藥,是割腕,割到了靜脈,我看見血了!那個做絲綢生意的小老闆也在人群裡,他對兩個男孩說,吵什麼?你們說的都不全面,安眠藥他吃了,靜脈他也割了,你們以後要是活膩了,記得要像他這麼幹,要死就死個痛快。
柳生沒來得及打聽什麼,馬戲團幽暗的門洞亮了,裡面外面響起一片吆喝聲,幾個白大褂抬著擔架從門裡出來了。他看見瞿鷹的半張臉露出白色的罩單,像一輪蒼白的月亮,他頭上的馬尾散開了,一綹卷髮垂在他尖削的額角上,隨著擔架的顛簸,微微顫動。瞿鷹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氣,混雜了一絲甜腥味。柳生注意到擔架上有血滴落,血像雨珠一樣緩緩地灑下來,一沾地,那些血滴就變黑了。他打了個寒噤,嘴裡下意識地咕噥了一聲,怎麼回事?旁邊有人說,怎麼回事?活不下去,輕生了麼。他退到人群外面,張大嘴呼呼地吐出幾口氣,說,我操。好死不如賴活,這道理都不懂?
急救車呼嘯起來,很快駛離了桃樹街。馬戲團門口的人群漸次散去。男孩們跑回了遊戲廳,賣絲綢的老闆站到店門口,用一根火柴剔著牙,他對柳生說,小瞿是有名的馴馬師啊,一表人才,以前很風光啊的,很多女孩迷他,等在馬戲團門口要簽名。柳生說,有什麼用?他有名,女孩子才迷他,他混慘了,還有誰理他?老闆說,不光是女孩子,很多中央領導省裡領導,還有外賓,都跟他合過影。柳生說,合個影有什麼屁用?一轉臉誰也不認識誰了。那老闆說,他以前手頭很闊的,買東西都不還價,上個月還在我這兒買了一堆禮品,花了好幾千。柳生說,他闊過?闊過李嘉誠了?闊過比爾蓋茨了?幾千塊算什麼?上個月有幾千塊,這個月還不是家破人亡了?那老闆將柳生引為知己,不停地點頭,這位老闆是過來人,說得對,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想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馬上關了店門去加州海灘,洗溫泉,做按摩,做足療,來個豪華套餐!老闆你去不去加州海灘?我們做伴一起去,可以免一張門票。
柳生的心思在馬身上,敷衍幾句,便開始打聽白馬勝利的蹤跡。那老闆認識白馬勝利,說他早晨來開店門,看見勝利站在馬戲團門口,渾身都是灰塵,不停地用馬嘴拱門。門房龔阿姨被驚動了,出來牽了馬,去找瞿鷹,瞿鷹已經叫不醒了。那老闆感歎說,勝利是一匹神馬呀,它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為什麼今天回來?是來給瞿鷹送終的!瞿鷹交過那麼多女朋友,誰來了?都跑了。只有馬來了,還是馬好,馬比人有情義啊。
馬戲團的那扇側門還開著,白馬勝利應該在裡面。柳生的一條腿跨過了門檻,另一隻腳不知為什麼往後縮,僵在門外了。門內是一個人的死亡現場,似乎也是某些人的犯罪現場。他有點怕,又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麼,正扶著門框進退兩難,馬戲團院子裡響起了熟悉的馬蹄聲。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勝利,他看見了他的馬。門房龔阿姨牽著馬出來了。她肩上斜挎著一個大布包,眼睛裡滿含淚水,一邊走一邊低泣。柳生迎上去說,阿姨,你要把勝利帶哪兒去?龔阿姨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乾了眼淚,牽到肖書記那裡去,昨天瞿鷹送走的曙光,前天送走的英雄,今天瞿鷹人就不在了,只好我去送勝利了。柳生說,為什麼要送到肖書記那裡去?她說,肖書記吩咐的,馬是國有資產,不是瞿鷹的私人財產,誰要買勝利,要跟肖書記去談價錢,談出了好價錢,我們才拿得到全額工資。柳生一把搶過韁繩,說,勝利已經抵債了,勝利是自己跑回來的,阿姨你忘了嗎,勝利是我的了?龔阿姨抬起淚眼打量著柳生,突然揚手在柳生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們這些黑社會,瞿鷹是讓你們害死的啊,一條人命都搭給你們了,還不夠?還要來搶我們的馬?柳生抓緊馬韁不鬆手,阿姨你不要亂說,誰是黑社會?我不過是替朋友要債的,沒有這匹馬,朋友那邊交代不了。龔阿姨說,我不管你的朋友,我不管你是黑社會還是討債鬼,我問你,你還是不是人?說,是不是人?柳生被她問得一愣,當然是人,你看不出來嗎?龔阿姨激憤地叫起來,是人都有良心,你有良心嗎?你有良心就別來跟我搶這匹馬,看看那匹馬,好好看看,馬身上都是血,都是瞿鷹的血啊!
他們爭搶著馬韁,韁繩鬆脫了,白馬勝利碎步通過馬戲團幽暗的夾弄,穿越門框的時候,馬頭熟練地下俯,就像人那樣低了下頭,龐大的身軀便順利地擠出了狹窄的小門。現在,白馬勝利站在明亮的光線下了,昂著頭,側身四十五度站立。白馬的皮毛顯得骯髒不堪,馬眼睛依然濕潤澄澈,目光如同兩顆寶石,閃閃發亮。柳生終於看清楚了,馬背與馬腹灑滿的那些暗紅色斑點,其實是血痕。它是一匹白馬,不是花斑馬。他知道那是瞿鷹的血。柳生從來不怕血,但這次不一樣,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他暈血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暈血了。他扶著牆走了幾步,找到一個牆角蹲了下來,背對著龔阿姨和白馬勝利,乾嘔了幾聲。他放棄了他的權利。算了,反正不是我的馬。他揮了揮手說,算了,不關我的事,你把馬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