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城市素來缺少新聞。關於紅臉嬰兒的誕生,晚報的社會新聞欄目,電視台的娛樂頻道,甚至街頭的一些地攤讀物都曾經作過報道。很多人在不同的媒體上見到過紅臉嬰兒的影像照片,正面反面,各一張,編輯們出於保護兒童的法律意識,對紅臉嬰兒的臉部進行了模糊化處理,打上了馬賽克。馬賽克往往給讀者觀眾造成一定程度的遺憾,同時也極易引發探究的熱情,秋天以來,幾乎整個城市的人們都急於知道紅臉嬰兒的臉到底有多紅,是火紅,紫紅,猩紅?或者僅僅是桃紅色,粉紅色?用時尚的話語來說,無圖無真相,大家因此只能想像真相。
必須承認,想像有時候是謠言的溫床。漸漸的,坊間謠言四起。最浪漫的謠言說紅臉嬰兒的母親去亞馬遜熱帶雨林旅遊,與一個印第安野人墜入情網,所謂紅臉,其實是混血的標誌,是一場跨國愛情的紀念。最務實的謠言說紅臉嬰兒的紅臉,不過是一塊大面積的胎記,別的嬰兒胎記點綴在屁股上,紅臉嬰兒的胎記,恰好均勻地鋪在臉上,如此而已。流傳最廣的謠言也最簡短,幾乎接近一個命名,它把紅臉嬰兒稱為恥嬰,羞恥的恥,嬰兒的嬰。恥嬰。這是綜合了香椿樹街居民對那個母親的不良印象,概括了母子間不可分割的榮辱關係,或許不算謠言,只是偏見,這偏見一針見血地告訴我們,紅臉嬰兒的紅臉,因為母親的羞恥而生。
婦產醫院的育嬰室裡有個女護士,是網絡紅人,網名叫做我見過你的孩子。她為了追求粉絲們的點擊量,偷偷地從互聯網上上傳了很多紅臉嬰兒的私照。與媒體的尺度不同,年輕的女護士關注的是嬰兒紅色的臉,正好拾遺補缺,我們得以見到了早晨七點鐘的紅臉嬰兒,他的臉是鮮紅色的,類似玫瑰怒放的色彩。我們見到了中午十二點三十分的紅臉嬰兒,他的臉是火紅色的,比火苗還要熱烈。我們見到了傍晚時分的紅臉嬰兒,他的臉呈現猩紅色,巧妙地呼應窗外天邊的晚霞。我們甚至見到了夜裡的紅臉嬰兒,他的面孔像一塊小小的炭火,在黑暗中燃燒,放射透明的橘紅色光芒。我們看見了他的濃密捲曲的頭髮,還有碩大漂亮的耳朵,我們見到了嬰兒正常的奶油色的身體,甚至可愛的肚臍眼,但遺憾依然存在,我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為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照片上的紅臉嬰兒都在哭。哭,不是啼哭,是慟哭。不是早產兒常見的羸弱的啼哭,是老人般的悲愴的慟哭。紅臉嬰兒捏著拳頭慟哭,舉著手哭,仰著臉哭,側著身子哭,他總是閉著眼睛哭,看上去暴躁,而且絕望。
不僅是那些新生兒的母親,不僅是香椿樹街居民,很多知識分子也追捧我見過你的孩子的熱帖。有一個著名的抒情詩人跟了帖,發表自己對紅臉嬰兒的觀感,他用詩性的語言,稱其為怒嬰。怒嬰。所有見過紅臉嬰兒照片的網民,幾乎都被這個名字所打動,很快,怒嬰便取代恥嬰,成為了紅臉嬰兒最流行的暱稱。
聽說白小姐得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茶飯不思,拒絕哺育自己的孩子。她離開婦產醫院的時候,身後跟著大批歡送的人群,人群心照不宣,都想藉機親眼一睹紅臉嬰兒的面孔,但是,這個簡單的願望並不容易實現。白小姐用一塊紅絲巾嚴密地遮住了孩子的面孔,人們一直將母子倆護送到汽車上,只看見那條紅絲巾在風中舞動,像一簇火苗,除了孩子發出的暴烈的哭聲,送行者們一無所獲。有人注意到那輛桑塔納轎車上印有井亭醫院的字樣,問,她怎麼不回娘家?不就是產後憂鬱症嗎?為什麼要去井亭醫院?有人對白小姐的身世略知一二,說人家是在井亭醫院長大的,現在無親無故,井亭醫院就是她的娘家了。
她回歸井亭醫院,確實類似於投奔故鄉。喬院長可謂她的長輩,井亭醫院勉強可算她的娘家故里。喬院長和他的同事們向她伸出了橄欖枝,只是忌憚於怒嬰的名聲,唯恐對母子倆安置不當,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井亭醫院的很多病人有讀報看電視的習慣,也有追逐名人的癖好,女病區明顯不適宜這對特殊的母子,醫院方面一時不知道怎麼給他們安排病房。她自己向喬院長提議,是否可以住到醫院的康復健身館去?喬院長當然記得從前老花匠的鐵皮棚屋,她的少女時代,是在那片土地上度過的。喬院長很為難,說健身館倒是有個小房間,只不過你帶著孩子住在那裡,病人們天天要去做操,不是互相影響嗎?她立刻說,我不怕他們影響,從小住在這裡的,什麼樣的病人沒見過?喬院長笑了,坦言道,你是不怕他們影響,但病人們自制力差,他們會受你們影響啊。喬院長斟酌再三,試探她是否願意住到水塔裡去。也許那住處太特別,太敏感了,她懷疑喬院長別有用心,漲紅了臉說,喬院長你什麼意思?喬院長誠懇地陳述了水塔的諸多好處,她思忖了一番,最後表態同意了,說她落到這步田地,沒什麼可挑剔了,水塔好歹安靜,她願意帶著怒嬰,住在水塔裡。
這樣,白小姐住進了水塔。
就這樣,從前的仙女,又回到了水塔。
水塔前不久還是保潤的宿舍。保潤走得倉促,給她留下了好多方便麵,很多髒衣服,還有一個亟待清潔的宿舍。她花了兩天時間打掃水塔的衛生,把保潤的襯衣褲子都洗了,晾在一棵大松樹的樹杈上,另一棵矮一點的松樹上,晾著她自己的衣物和孩子的尿布。
她是一個母親了。
她對怒嬰的母愛雖不張揚,但也不容懷疑,喬院長經常看見她抱著孩子坐在水塔門口餵奶,一邊聽著音樂。不知是她自己想聽,還是讓孩子聽。水塔裡迴盪著流行歌曲憂傷而寡淡的旋律,有時候是那英,有時候是田震,有時候則是香港的王菲。她記得自己是個抑鬱症病人,也記得自己是個母親,到醫師辦公室去拿藥,或者去食堂打飯,懷裡都抱著那個傳奇的嬰兒。即使是在井亭醫院,人們也看不見怒嬰紅色的面孔,她似乎很注重保護孩子的隱私,怒嬰的臉上總是戴著一隻自製的小口罩,小口罩上繡了兩隻白兔,一隻在左,一隻在右。不過,有很多人看見了怒嬰的眼睛,那眼睛,據說是湛藍湛藍的,暗處看像海水的顏色,亮處看則像天空的顏色。
後來,水塔附近的樹林開始落葉了,秋意深了。
正逢為白小姐會診的日子,天氣驟然降溫。喬院長他們在診療室沒等到她,一群人去水塔找她,看見祖父抱著怒嬰,端坐在水塔的門口。門口有一張方凳,凳子上摞著一堆洗淨疊好的衣物,翻看一下,衣物都屬於保潤,其中一件嶄新的護工的春秋工裝,保潤明顯還沒穿過。凳子後面扔了一隻大號的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的,滲出一股植物的清香,喬院長好奇地打開袋子,很快又合上了,對同事們說,我一猜就是繩子,果然是繩子,都是保潤的繩子。
祖父說白小姐去給孩子買奶粉了,她把保潤的衣物和蛇皮袋交給他,把她的孩子也交給他了。祖父向他們抱怨,她拜託他抱一會兒的,可是他抱了整整一上午,怎麼還不見她回來?喬院長他們猜到她走了,回來的可能及其渺茫,她的抑鬱症也許是加重了,也許是痊癒了。他們在水塔門口探討著她的去向,有人樂觀,有人悲觀,也有人的興趣集中在孩子的身上。這是紅臉嬰兒,這是怒嬰,這是本地生育史上的一個奇跡,母親不在,倒是有了驗證奇跡的機會,有個年輕的醫生動手去摘孩子的口罩,想看一眼那張神秘的紅臉,祖父及時地攏緊了孩子的口罩,說,白小姐關照的,她不在,孩子的口罩不能摘,等她回來了,你們再看孩子的臉吧。
但是,白小姐不見了,怒嬰的母親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回來,誰也不知道何時能夠看見怒嬰紅色的臉。喬院長他們注意到,怒嬰依偎在祖父的懷裡,很安靜。當怒嬰依偎在祖父的懷裡,他很安靜,與傳說並不一樣。(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