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迴路轉
一
前任留下了幾盆花,自己又搬過來十幾盆,這麼多的花擺放起來也有點困難。從科研處搬東西時,本來不想把這麼多花都搬過來,但這些花大多是人送他的,不少都比較名貴,丟掉實在是捨不得。當然,現在已經是一個閒差,養養花靜靜性正合他此時的心境。原來的辦公室大,現在的辦公室要小得多,只好見空插針,排放在辦公桌的四周。整個辦公桌都睡臥在了鮮花翠柏之中。感覺不對,不吉利,這好像是遺體告別時的解說詞。不行。胡增泉想重新擺放,但怎麼擺放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乾脆算了。已經倒霉透了,已經徹底失敗,再不吉利又能怎麼樣?
看眼辦公桌,上面除了幾份簡報和傳閱文件,再什麼也沒有。今天又沒什麼事可幹。胡增泉來到紀委大辦公室,紀委的另兩位工作人員一個還沒來,一個已經在計算機上玩起了撲克。胡增泉又無聲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個紀委副書記基本上是個閒差擺設,但他一直忙慣了,還是有點閒得無聊發慌。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這輩子就真的完了。但今後究竟要向哪個方向努力,至今沒想好一個準確的答案。
紀委書記老鍾推門走了進來。見胡增泉在地上踱步,一下笑了,然後說,怎麼,不習慣?
胡增泉也笑了說,以前在科研處忙碌慣了,現在一下閒下來,還真有點不習慣。
鍾書記說,其實咱們這裡也不是消閒,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工作。如果咱們這裡像你原來的科研處那樣一堆事情,那麼學校的問題就太多了,這樣的學校也就麻煩了。但沒具體的事,並不等於沒幹事或者沒事幹。其實我也是很忙的,警鐘長鳴,差不多每天都有會開,每開一個會,差不多都要讓講話讓發言,讓說說反腐倡廉。你別看講話簡單,其實不然,講話要比做具體的事更費腦筋更費時間。
胡增泉知道鍾書記說的是真心話。在學校,私下人們都叫鍾書記為講話書記。不管是大會還是小會,不管是安排他講還是沒安排他講,他都要講上一陣,而且是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形勢,從古代官吏到今天的幹部,從中央的政策到學校的方針,從反腐敗的現狀到反腐敗的成果,旁徵博引,滔滔不絕。而且鍾書記的講話,也不是無的放矢,也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目的明確,用心也良苦。胡增泉誠懇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理解你說的工作性質不同是什麼意思。你把講話當成工作,工作也就是警鐘長鳴,防微杜漸。
鍾書記說,我們的工作針對的是人,在處理人的問題上,一定要慎之又慎,如果稍有不慎,不僅會造成冤假錯案,而且會影響人的一生。舉個例子。物理系原來那個系主任你也認識,原本是活潑開朗能說會唱又很有學問的一個全才,只因和管小金庫的合夥私分了小金庫的幾千塊錢,案發後受了個警告處分,便一下消沉了下去,甚至覺得沒臉見人,見了人也不敢抬頭。幾個月,頭髮就全白了,人也瘦得縮了一圈。大概是一年多,就得了肝癌死了。所以說,我們的工作不僅要慎重,而且要提前預防,把案件扼殺在萌芽狀態,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常舉刀、少砍人。
鍾書記的話讓胡增泉感觸很深。他原以為鍾書記有點呆板,有點可笑。現在看來,這才叫真正的大智若愚。鍾書記的沉穩老練,夠他學一輩子了。
原以為下午又沒什麼事,剛想看看書,一個年輕女子哭哭啼啼闖了進來。
年輕女子徑直來到胡增泉面前,也不坐,也沒什麼過渡,開門見山說剛才她到醫院看病,醫院的大夫耍流氓欺負了她。
女子似曾相識。詢問後,才知道是外語系的女教師。但耍流氓這樣的事,胡增泉還沒處理過,他一下顯得有點慌亂。他急忙讓女教師坐下,但女教師並不坐。女教師說,她到校醫院去找邵院長看病,邵院長便用聽診器給她聽心臟。女教師說,他先是用聽診器壓她的Rx房,後來乾脆就用手摸,而且眼睛色迷迷問她舒服不舒服。
這麼大的事,應該給鍾書記匯報一下。胡增泉急忙來到鍾書記的辦公室。鍾書記聽後說,你先讓小王和小劉做一個筆錄,然後再考慮是否讓她去保衛處報案,因為這好像已經涉及了刑事。
如果是耍流氓,應該是刑事案件,應該送保衛處或者派出所去處理。胡增泉還沒說完,鍾書記卻說,人家既然來到了咱們這裡,咱們就不能不做記錄不做工作就把人家推走。如果這樣做,出了什麼問題,我們也要承擔不作為的責任。
小王和小劉都是紀委的工作人員,一個是副處級紀檢員,一個是正科級紀檢員。他們兩人應該有這方面的經驗。把女教師領到大辦公室讓小王小劉問詢筆錄,胡增泉便坐到一邊靜靜地觀察。女教師不算很漂亮,但確實很性感,特別是胸部,飽滿得要脹破那件緊身的露臍裝,而且衣服胸口開得很低,不但露出深深的乳溝,連Rx房也露出了一小片。他覺得這女教師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作為一個教師,你穿著這麼暴露幹什麼,而且褲腰低得露出了屁股。再說,如果是一般的女性,摸你時避開就是了。你躲避,他就會認為你不願意,他難道敢強xx你不成?哪裡用得著如此興師動眾鬧得滿城風雨。胡增泉坐等問詢完畢,又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只好再次請示鍾書記。鍾書記說,我已經和保衛處聯繫好了,兩家聯合處理,具體由你負責。現在你就領上小王小劉去醫院,和保衛處派來的人會合後,就開展必要的調查工作。
胡增泉和邵院長也算老熟人。調查當然得先問問邵院長。誰知邵院長卻火冒三丈。他臉紅脖子粗地大罵,說這醫生是沒法當了,一個大學教師竟然沒有一點醫學常識。邵院長說,她說她心悸噁心,心臟可能有毛病,我不給她聽一聽怎麼辦?但心臟就長在Rx房下面,她的Rx房又那麼大,聽診器碰一下磕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情,即使放在Rx房上聽,那也是正常的,也是診斷的需要,況且我還沒放在Rx房上聽。但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打了我一個耳光。我懷疑她今天來,就是來打我耳光的。她打了我我沒找她的麻煩,她倒惡人先告狀,卻告我摸了她,你說這是什麼道理?不行,我還得告她打傷了我,讓她賠我的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
胡增泉感覺到,這事確實有點麻煩。聽診時再沒有第三者在場,當時門雖然敞開著,但誰也沒有看到。再說有衣服擋著,即使有人在場,你也沒法證明是用聽診器聽了還是用手摸了。而且邵院長進一步解釋說,如果醫生懷疑她的Rx房有問題,那就得用手去摸,這是醫生的權利,但我沒有這樣做。
真是老革命遇上了新問題。胡增泉一時再無話可說,也覺得沒必要再說什麼。他讓保衛處的人做了記錄並讓邵院長簽字後,便只好暫時結束調查。
回到辦公室向鍾書記做了匯報,鍾書記也拿不準下一步該怎麼辦。胡增泉建議算了,到此為止。如果女教師再告,讓她到公安機關告去。鍾書記搖了頭說不行。鍾書記說,咱們還是一起向喬書記匯報一下吧。
喬書記是校黨委書記,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但喬書記的意思是再和女教師談談,如果女教師仍然不肯罷休,就讓她到公安部門去告,但要紀委的人陪著去,小心女老師想不開出點什麼事。
這個意思和胡增泉的意思基本一致,胡增泉不免心裡有點得意。從喬書記辦公室出來,胡增泉悄悄對鍾書記說,我的判斷一般都比較準確,從我的判斷看,邵院長那傢伙可能真的摸了人家,如果沒摸,那女的也不會來告,更不會那麼傷心,邵院長也不會那麼裝腔作勢,他表面憤怒,其實內心有點恐慌。
鍾書記說,咱們辦事,可不能憑猜測,也不能憑判斷。沒有事實的事,我們一句也不能說。
胡增泉說,這我知道,我只是和你說說。另外,我聽人說,邵院長這人平日就不檢點,常傳出和一些女大夫的緋聞,聽說有幾個情婦,而且在經濟上也有問題,在藥物採購上收了不少的回扣。
鍾書記立即站住了腳,然後嚴肅地問是聽誰說的。胡增泉當然不能告訴是誰說的,同時也後悔不該腦子一熱說這些。胡增泉說,我只是和你說說,誰說的我也記不清,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鍾書記說,我們紀委的人,可不能亂傳這樣的消息,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確切的舉報材料和舉報人,我們不僅不能亂說,而且更不能隨意亂查。
胡增泉一下又覺得鍾書記這人真沒勁透了,根本不能成為知心朋友,更不能和他說什麼心裡話。只是隨便說說私房話,怎麼就變成了亂說亂傳?胡增泉什麼也不再說。但他一下明白,在這裡,可不是隨便能說話的地方。鍾書記這樣的人,更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人。鍾書記在這個行當幹了多年,也不知是工作讓他變成了這樣,還是正因為這樣才把他放在了這裡工作。
因女教師仍然不肯罷休,鍾書記便要胡增泉和小王領了去派出所報案。
感覺派出所要更專業一些,人家聽了情況介紹,立即說這案他們不能受理。原因一是沒有報案的物證,二是醫生聽診觸摸病人的Rx房算不算違法,怎麼樣的情況下才算違法,還得有相關部門的證明或者解釋。
回到學校,天已經黑盡。胡增泉感覺累得腿都有點抬不動了。本要把情況向鍾書記匯報一下,但鍾書記已下班,胡增泉也只好鎖門回家。
家裡靜悄悄的,自從妻子去世,這個家就沒熱鬧過。走進廚房,鍋是冷的,灶台上也落了一層灰。看著冷鍋冷灶,一股淒涼使他再也不想做什麼飯吃。
已經在食堂吃了多天了,今天也不想去吃。乾脆回臥室躺了。
兩眼無神地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裡突然又無比地悲傷,感覺整個身體空得什麼都沒有。一直努力奮鬥到今天,卻想不到成了孤身一人,不僅老婆死了,家也沒有了,事業也好像一下後退了十年。現在被發配到這樣一個地方,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不說,幹得也儘是一些無聊透頂的事情,而且無聊到了去調查女人是否被非禮,然後還領著人家跑腿去報案。真是店小二到家了,真是荒唐到家了。
胡增泉傷心煩躁地翻個身,又覺得今天的事也怨自己沉不住氣。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個老處級領導,也應該有個處級領導的樣子,自己竟然急急忙忙地亂跑,確實有點像個新手嫩小伙。以後再有這種事,他不僅不會再去親自調查,即使小王小劉調查回來,如果不找他匯報,他也不會主動去過問。愛怎麼辦怎麼辦去。
每三年換屆一次,那麼至少要在紀委熬上三年。三年後能不能再換個好點的地方,也很難說清。因為這次換屆,自己和書記校長的關係都不錯,那麼多好地方好職位都沒讓進去,下次再換屆,自己已經沒權沒勢,能親近領導的手段也十分有限,和書記校長的關係肯定要疏遠許多。那時再謀求好職位,可能性更是十分渺茫。一種被拋棄被玩弄的感覺,又深深地抓住了胡增泉的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跳出學校到外面去。這些年在科研處當處長,也還結交了一些上面的領導,如果充分利用這些關係,多跑跑多活動一下,說不定能調到哪個廳局當個處長。如果不能,即使到偏遠的縣裡當個縣長副縣長,也可以。
再翻個身平靜一下,他又不由得想到杜小春。和杜小春的事,還那麼吊著。那天他曾提出結婚,她還是那句話,說她還沒平靜下來,也沒做好思想準備,她想一個人平靜一陣再說。他原以為她的話是對的。一個女人,剛經受了離婚和事業的雙重打擊,不被擊垮就不錯了,哪能這麼快就再結婚。但現在想來,感覺裡面還有別的因素。是不是她不是很喜歡他?如果很喜歡,就是想不結婚,那也應該控制不住衝動,控制不住感情,即使不能立即結婚,那也應該常來找他,至少是電話不斷。看來,她很可能還有什麼想法,還有什麼心思沒有告訴他。難道她也嫌他失去了權勢?不可能,她不應該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是那樣的人,不嫁他更好。
她不著急也罷。從理智方面說,他覺得和杜小春結婚最為合適,但感情卻時時止不住要和理智作對,止不住時時要想高歌。他知道這是不理智的,也是沒道理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感情這東西,就是不管他的理智,就是不講有沒有道理,就是不論有沒有可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高歌。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
已經很長時間沒到岳父岳母家了,也很長時間沒見高歌了。再說兒子仍然在岳父岳母家,雖然妻子已經死了,但岳父岳母仍然喜歡這個外孫,不讓離開,也不喜歡他管。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應該常過去看看。但他心裡明白,他特別想要見的,還是小姨子高歌,而且這個念頭一下強烈得有點克制不住。他想,去了不為別的,也不說別的,就是見見她,和她說幾句話,哪怕是被她挖苦諷刺。
和高歌的事,他又覺得還是工夫沒有下到。只要工夫深,鐵棒磨成繡花針。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和高歌的事,感覺他就沒有明確向她求過愛,更沒在她的身上費點心思,羞羞答答試探了一下,稍遭拒絕,就縮了回來。其實,愛情是要追求的,追求愛情,並不比追求官職容易。胡增泉一下又充滿了信心。這些日子,自己怎麼就這麼傻,傻得白白錯過了那麼多的機會。
另一方面,從妻子高潔那天的神態看,她也是有把握的。那天高潔突然淚流滿面,然後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喘息半天,說她這一輩子,最後求他一件事,要他一定要答應,並且要他用良心發誓,發誓她死後一定要辦到。他原以為是要他發誓終身再不娶,沒想到妻卻要他娶妹妹高歌。他當時驚得以為自己腦子出了毛病。妻子卻喘息半天,認真地說她最揪心揪肺放不下的,就是兒子。那天妻子哽咽著說,我死了倒沒什麼,最怕的就是兒子遭遇後娘。我原打算不但不讓兒子受一點委屈,還要讓他讀一流的大學,而且身心也要讓他得到健康的發展。但這一願望就要落空。如果他遭遇了後娘,身心肯定要受到傷害,學習也會一落千丈,考不上大學,最終完全毀了兒子的一切。我知道不讓你再娶肯定不行,但不讓你娶外人我想你可以辦到。兒子一直很喜歡他小姨,小姨也很喜歡兒子,把兒子交給小姨,我死也能閉上眼睛。所以你答應我,我死後,你誰也不能娶,就娶他小姨。他這才知道她說的不是胡話,是經過深思熟慮又清清醒醒的心裡話。妻子對兒子不但有點溺愛,而且期望值也高到了盲目過分。兒子不滿一歲的時候,她就異想天開地讓兒子看圖辨事物,到了會說話,就教兒子認字算數字。後來便是學琴學畫學書法,而且只要有機會,就誇自己兒子多麼聰明能幹,以後肯定是考北大清華的材料。話說回來,兒子確實也算爭氣,確實也聰明能幹,琴彈得好,畫畫得好,字寫得也不錯。教兒子的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而且說教別人很費力,教兒子指點一下就行。說兒子的悟性特別好。這些話,又增加了高潔對兒子的期望和溺愛。讓高潔永遠離開這樣的兒子,永遠也不能看到兒子的未來,胡增泉能夠理解她割肉挖心的痛苦。但讓他娶小姨子,問題就不是那麼簡單,也不是別人說了就能算數。首先是小姨子高歌。妻子雖然就她們姐妹倆,但高歌特自由獨立又特高傲灑脫,她能聽妻子的話嗎?她能夠接受這樣的事情嗎?這當然都是問題。這還不算,高歌已經有了男朋友,關係好像已經到了上床的地步。再說,論年齡,他和高歌也相差了十二歲。而且在他的眼裡,高歌就是他的親妹妹。雖然他很喜歡她,但也是當妹妹來喜歡的。當然,高歌的擇偶標準也一向很高,即使拖到今年三十一歲,目光依然不降低一寸。要高歌離開男朋友嫁他這樣一個半路男人,別說讓高歌同意,不罵荒唐透頂就算很好。但他心裡還是止不住亂跳,也一下慌得有點厲害。他用顫抖的聲音問高潔是不是病糊塗了。高潔再喘息幾口,說她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她覺得他和高歌很合適。
妻子說,根據這麼多年的瞭解,我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也是最好的男人。把高歌托付給你,我也放心,她也不會吃虧。而她那個男朋友何宏偉,怎麼看也不可靠。如果高歌嫁了他,肯定要吃大虧,而且不可能白頭到老。這也是我們全家都擔心的。記得妻子說完後,眼睛就死死地盯著他,盯得他心裡發虛,盯得讓他至今難忘。他當時卻心虛地急忙躲開了妻子的目光。但妻子還是問他到底怎麼想。他更不敢看她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又沒處躲閃。說心裡話,高歌各方面都要比妻子好得多。年輕漂亮不說,性格也好。雖然是親姐妹,但高歌的性格比高潔更開朗大方,而且整天嘻嘻哈哈,感覺沒有什麼事情能讓她憂愁。同時高歌待人也很爽快,有時好像是沒心沒肺,讓人感覺特別親和。他的性格雖然不算開朗,但他喜歡這種性格的女人。至於高歌對他,他感覺她也是喜歡他的,也從心裡把他當成了親人,但他清楚,高歌是把他當做姐夫來喜愛的。至於做丈夫喜歡不喜歡,他沒一點把握。他當時躲閃了說這事恐怕高歌不能接受,姐夫當丈夫,畢竟誰都覺得有點彆扭。高潔卻立即把握十足地說問題不大,說關鍵是你同意不同意,高歌的事,我去求她。當時不知為什麼,他猛然感到鼻子發酸,眼淚就一串串滾了下來。他記得他重重地點了頭,還說為了兒子,能夠答應一切。此後,很快他就發現高歌見了他有點躲閃,表情也很不自然。他預感到不好,感覺高歌是不願意,這事肯定不成。有次他把這種感覺和妻子說了,妻子說他是傻瓜,說高歌已經答應了,說高歌還是姑娘,小姨子變妻子,自然是要害羞。那天妻子要他把櫃子打開,要他把壓在櫃底的那件紅衣服拿出來。
拿出紅衣服,胡增泉認出這是他們結婚時她穿的那件。他以為她會讓他把這件衣服交給高歌,然後再一次穿在高歌的身上。但妻子卻從衣服袖子裡掏出幾個存折。高潔將幾個存折翻看一遍,然後要他湊到她的身邊,說這裡有六十三萬塊錢,是這些年存下的,要他親手把存折交給高歌,以後這個家就由高歌來當。他當時認真看了存折,真的是六十三萬。這麼多錢連他都有點吃驚。自從結了婚,他就沒管過錢。這些年當了領導,工資就從來沒花過,也沒向她要過錢,而且他花出去的錢,都報銷了回來,往往是報回來的數總又大於花出去的總數。如果兜裡的錢滾雪球滾多了,他就一次掏出交給妻子。用妻子的話說,你們領導兜裡的錢總是越裝越多。當然,他也有科研費,如果家裡買個什麼東西,只要能開上報銷發票,他也在發票上簽上報銷二字交給妻子,妻子利用在財務處工作的方便,很容易就報成了現錢。看著這麼多錢,他當時心裡又有點不安。這些年沒貪污沒受賄,原以為很廉潔了,沒想到也有了這麼多的錢。當然還有房子。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新房雖然是學校分的福利房,但也花去了二十多萬,如果按市場價算,怎麼也值五六十萬。好傢伙,算下來也有一百多萬的家產了。他一下猛然省悟,感覺腰桿也一下粗壯了許多,感覺一下從一個無產者變成了一個有產者,或者說變成了一個小資產者了。他當時想,這六十多萬也不是個小數目,高歌雖然不是個貪財愛錢的女人,但這麼一筆錢交給她,她不可能不動心,不可能不考慮考慮。如果把他和窮書生何宏偉放在一起比,無論從哪方面,他想何宏偉都沒法和他相提並論。當他把存折交給高歌時,她果然收下了。但讓他喪氣的是,妻子死後,高歌又把這三個存折還給了他。現在看來,還存折,並不等於堅決不能嫁他,也不等於收下存折只是為了答應姐姐臨死的請求。現在能不能這樣理解:還存折只是一種姿態,看他是不是態度堅決了要娶她,或者是看他是不是為了應付妻子而給了她存折。現在看來,確實需要立即做一次努力,立即熱烈而真誠地追求她一回,就像當年追求她姐一樣。當年能夠追求到她姐,現在這麼好的條件,就完全能夠追求到她。女人的眼睛是一桿秤,在她姐的眼裡,他不僅是一個不一般的男人,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男人。她應該相信她姐的判斷,因為這個判斷是從十多年的婚姻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高歌應該相信她姐的眼睛。
強烈的願望使他無法再躺下去。看眼表,還不到晚八點。他急忙起身到衛生間沖了個澡,又將衣服從頭到腳換了。在鏡子前照照,感覺還可以。然後急忙往高歌家趕。
胡增泉來,岳父岳母都很高興,都起身迎了上來。胡增泉問二老身體怎麼樣,岳母立即開始訴苦,說最近血壓又升到了一百八十多,頭暈得什麼也不能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一頭栽倒。胡增泉敷衍著問吃什麼藥沒有。岳母一連說了幾種降壓藥。說都吃了,都不管用。胡增泉想說明天帶你到醫院去看看,又覺得現在的紀委沒車,很不方便。但看著岳母臃腫遲緩蒼老的面容,他又有點於心不忍。胡增泉還是說明天帶岳母到大醫院去看看。岳母一下很高興,而且還是和以前一樣並不推辭,說要去就去中醫院,那裡有個鄧老醫生專治高血壓。
岳父也說身體不行,特別是胃,老出毛病,不是胃酸,就是胃疼。胡增泉說明天也一起去看看。岳父搖頭說不去。然後說,人老了,哪能沒有毛病,像你媽的高血壓,看也是白看,還不如在家靜養。那個鄧醫生,也是廣告裡看到的,說不定又是上當受騙。
對岳父的話,岳母很是生氣,說對她的病,對她的身體,他就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甚至巴不得她早死。胡增泉不想再聽老兩口爭吵磨時間。但高歌始終不露面,很可能不在家裡。他只好問高歌哪裡去了。岳父說最近搞科研很忙,還沒回來。然後又說,你媽連飯也不能做,只能等高歌回來做,我早都餓了。我這胃病,一餓了就疼,就想吐酸水。
等高歌回來做飯,那麼高歌就一定會回來,說不定馬上就到了。胡增泉突然覺得不如他來做飯,而且馬上就做。當然,他也沒吃飯,他的肚子也餓了。
岳父在這套房子裡已經住了十多年,這麼多年下來,可以這樣說,胡增泉對這套房子裡的一針一線,也都非常熟悉,廚房裡的事情,更不陌生。剛結婚那些年,因只有一間房,也因岳母退休在家還年輕,他在這個家裡吃了好幾年飯,也做了好幾年飯。進廚房查看一遍,胡增泉問想吃什麼。岳母說,你爸胃不好還喜歡吃干的,整天念叨著要吃干烙餅,高歌又不喜歡做,也嫌麻煩。干烙餅你是會烙的,如果不嫌麻煩,就吃乾烙餅。
岳父愛吃干烙餅胡增泉也清楚,而且以前也經常做,也經常吃。其實幹烙餅並不麻煩,和面時放點蘇打,烙餅時少放點油,慢火烙出的餅又黃又脆,不僅岳父愛吃,他也愛吃。胡增泉決定再炒個素山藥絲。如果高歌回來,再和高歌商量還炒什麼菜。如果高歌有興趣,就多做幾個菜,最少是四菜一湯,也算一頓能說得過去的團圓飯。
兒子始終沒出來見見他這個爸爸。他知道兒子在電腦上打遊戲。這個兒子,讓姥爺姥姥給慣壞了,這樣下去不行。胡增泉再一次想,過一陣安定下來,就把兒子接回去,自己親自教育。但讓他沒有信心的是,兒子始終和他感情很淡,好像有沒有他這個爸爸都無所謂。如果讓兒子離開寵愛他的姥爺姥姥,恐怕兒子也不幹,姥爺姥姥也不答應。當然,如果和杜小春結婚,杜小春能不能容忍這個寵壞了的一身毛病的兒子,也是個問題。
岳母雖說什麼也不能做,但還是到廚房陪胡增泉做飯,並且問這問那給胡增泉打下手。好在很快高歌就回來了。高歌見胡增泉在做飯,立即笑了說,今天的廚房可是蓬蓽增輝,讓你這個大書記親自下廚,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
胡增泉搓著面手說,你也不用謝,我也要吃飯。今天我只負責烙餅,炒菜可是你的任務。
高歌立即愉快地洗手,然後說,雖然你還是姐夫,但感覺你現在成了客人。貴客上門,那是要好好招待的,想吃什麼報上菜名,今天好好招待一下你這位貴客。
感覺高歌很高興,這就好。來時,他還擔心高歌會不理不睬,或者諷刺挖苦。胡增泉也一下高興了起來,他說,貴客不敢當,但四菜一湯是基本的標準,怎麼做,你看著辦,但我可以給你打下手,如果你自己不想動手做,動動嘴教教我這個徒弟也可以。
吃過飯洗過碗,胡增泉還想多坐坐,還想多和高歌說說話。但高歌雖然在沙發上坐著陪他,可眼睛卻始終在電視上,而且不停地摁著換頻道。胡增泉知道他該走了。再說,人家早就明確地拒絕了他,而且她的父母都知道,再纏著人家,連他都覺得不明智沒有意思。胡增泉正準備告辭時,岳父卻說天冷了,他想買一件羊毛衫,要胡增泉陪高歌去買。岳父說,男人的衣服就要男人的眼光去買,高歌給我買的衣服,多數都讓我穿不出去,也不合身。
很明顯,岳父的意思是讓他和高歌去逛商場,以此來增加他和她的感情。岳父的良苦用心,讓胡增泉很是感動。他本能地去看高歌,感覺高歌正在猶豫。岳母及時看出了這一點,急忙開口說,家裡也需要買些蔬菜和食品,得到超市去多買一點,至少要夠吃一個星期,你一個人去了不行,讓你姐夫幫你去買我也放心。
高歌故意不看父母,眼睛也不離電視。自從姐姐死後,父母要她嫁胡增泉的勸說就不絕於耳。反覆權衡,感覺胡增泉還是比何宏偉成熟穩重得多,也比何宏偉更有生活情趣。成家過日子,沒點生活情趣也平淡無味。但嫁給姐夫,想想心裡還是有點障礙。這樣的事別人當然也要議論,同學們當然也會笑話。高歌偷看一眼胡增泉,見胡增泉正等待她的決定,不去也不好。高歌有意叫一聲姐夫,然後問他忙不忙。說,如果你不忙,你就陪我去一趟。
在科研處時自己開車習慣了,現在打車一下還有點不好意思丟面子。胡增泉說,過幾天有空了,我打算自己買輛車,沒車也確實不方便。
高歌說,車現在也便宜,你有那麼多的錢,買一輛又算得了什麼。你買了車,我也跟你沾點光。
這樣的話胡增泉愛聽,看來還真的需要買車了。
人民商場營業到晚上零點,專為過夜生活的人們購物閒逛。當然這裡的東西檔次不低,價格也很高。轉一陣,感覺無論羊毛衫還是羊絨衫,基本都是女式的,好像只有女人才穿衣服才買衣服。胡增泉提出給高歌買一件羊絨衫。胡增泉連說兩次,高歌並沒表現出什麼興趣,好像沒聽見一樣散漫地前行。但兩人逛商場機會難得,胡增泉還是想給她買一件。胡增泉擋在她面前說,羊絨衫柔軟輕便,穿上感覺舒服,光澤也柔和好看,有點身份的女士都穿這個,而且老遠一眼就能看出高檔。再說你的那件羊毛衫也有點舊了,今天順便,就好好買一件。
高歌說,我可沒帶錢,讓你破費,我心裡又不好受。
心裡不好受?胡增泉猜不透她為什麼心裡不好受。記得和高潔結婚不久,有次領了高歌來逛商店,高歌是見什麼就要買什麼,而且是纏著讓他這個姐夫買。可惜那時沒有錢。後來的情況也差不多,如果高歌看中了什麼,也會毫不見外地叫他掏錢。今天這樣客氣,是姐姐去世見外了還是她覺得不能要他的東西。他無法判斷,感覺兩種情況都有。胡增泉只好說,你這一客氣,我突然一下覺得怪怪的,不知你記不記得過去的事,過去你可不是這樣。是不是你覺得咱們不是一家人了?
高歌無法回答,但她突然有點想姐姐。想念讓高歌更不想說話,也覺得嫁姐夫更不合適,也對不住姐姐。當初答應姐姐,並沒覺得嫁姐夫有多麼難為情,甚至覺得是完成姐姐的遺願。真的要考慮嫁姐夫,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簡單。姐姐的影子,就像一塊鐵疙瘩,堅硬而結結實實地堵在她的心裡。高歌心裡難受,便什麼也不想說,只機械地跟著胡增泉轉。
胡增泉瞅準了一件羊絨衫,他要高歌試試。看著胡增泉一臉期望,高歌一下又不好意思拒絕。再說,還給他的那六十幾萬,裡面也有姐姐的心血,如果不花,他也會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再說,他也應該給她買一件衣服。
高歌將衣服穿在身上試了,感覺還是不能買。因為這件衣服裡面,應該包含嫁不嫁姐夫的內容。不嫁人家,接受人家的衣服又算怎麼回事?即使嫁,離冬天還有段時間,到時再買也不遲。高歌只好說不合適,然後脫了下來。
從高歌的表情,胡增泉能夠看出因為什麼不買。這等於明白地告訴他,她不可能嫁他。雖然早就是這個結果,心裡也有這個準備,但胡增泉還是難受得心裡發疼,臉色發灰。
胡增泉不再說什麼,然後機械地跟著高歌轉。走一陣,胡增泉又覺得也沒什麼,拒絕了也罷。強扭的瓜不甜,婚姻也不是強求的東西。沒有真正的愛情,強求到手也是麻煩。記得有人告訴他,娶老婆就要娶愛你的那個,而不能娶你愛的那個。愛你的老婆你打她罵她,她依然愛你,依然一輩子死心塌地侍候你。你愛的老婆正好相反,你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甚至一輩子給她當牛做馬,她也未必滿意,未必愛你。更何況他這個年齡。他這個年齡當然要娶一個愛他的。再過十幾年,他就到了要人侍候的年齡,找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怎麼了得?
高歌終於給父親選中了一件羊絨衫,問胡增泉怎麼樣。胡增泉捏在手裡看看,說也可以。高歌說,你說可以,我就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