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心事

 開田是誰?天福爺一時竟沒想起來。

  會種地的曠家的兒子。奶奶提醒道。暖暖娘看了眼女兒,這才有些明白女兒的心事。

  呵,看上他了?你傻呀?!天福爺瞪起了眼:他家可是個窮坑,你跳進去這輩子可就別想享福了!你不知道開田他爹腿殘的事?那個家如今就指著開田一個人幹活哩,你要是嫁過去,立馬得把你當長工使!

  我想當個長工,在北京打的都是短工,老闆說開你你就得走!暖暖含了笑說。

  天福爺眼瞪得很大地看著暖暖,歎了口氣說:這件事你可得仔細想想,終身大事,不是兒戲……

  村主任家派天福爺去暖暖家說媒的消息,第二天就在村裡傳開了。青蔥嫂聽到信兒,當下就過來問暖暖可是真的,暖暖點頭說:他提的是詹石磴的弟弟詹石梯,拿他和曠開田比,我更願意的是曠開田,我如今是不能出去打工了,要在老家這兒找對象,我還是喜歡開田,嫂子,你咋看這兩個人?你覺得這倆人哪個更適合我?

  青蔥嫂有些吞吐地說:嫂子我也看不準,要依眼下的情況看,詹石梯辦事顯得輕浮些,沒有曠開田踏實,可要我說實話,曠開田身上有種東西我也不喜歡。

  啥東西?暖暖的杏眼瞪大了。

  狠勁。

  狠勁?啥狠勁?暖暖驚奇了。

  我也說不太明白,就是做事有股狠勁,你看他幹活挑東西,一下子咬牙挑三百來斤;他家的牛啃吃了莊稼,他能把牛綁到樹上打它一個時辰,直打得牛哀哀亂叫;他那回不小心把自己剛買的一個水缸碰碎了,他悔得直抽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的嘴角都打出血了。

  哦,你是說這。暖暖笑了,這叫有性格,我喜歡這樣有性格的人。

  嫂子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其實女人找男人,歸根結底得要自己喜歡,你只有喜歡他了,你才願意和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睡到一張床上,才願意和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口鍋裡吃飯,才願意為他生娃子洗衣裳。

  暖暖的臉紅了,說:嫂子,謝謝你……

  曠開田知道天福爺去暖暖家提親的信兒,已是第二天的後晌了,正在往地里拉肥的他當時就放下了糞車,慌慌張張地跑到丹湖岸邊,直等著暖暖的漁船靠岸。駕船靠岸的暖暖離老遠就看見了開田,她猜他是聽到了那個消息,就故意別了頭假裝沒看見他。漁船一靠岸開田就跳上了船,可暖暖依舊沒有理會他,他只得大聲地咳了一下,暖暖這才扭頭不鹹不淡地問:咋,嗓子疼?!

  開田臉憋得通紅,半晌才說出了一句:聽說有人要嫁給村主任的弟弟?

  是嗎?能嫁到詹家那可是一種福分!家裡又富又有權,嫁過去只剩享福了。暖暖直起身故意聲色不動地說。

  這麼說,你是真想嫁到詹家了?!開田的臉刷地變得煞白。

  看見開田的那個急勁,暖暖心中一喜,臉上卻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誰說的?

  你剛才不是說了?

  那是俺爹俺娘的意思。

  你呢?開田越加急了。

  你還關心這事?暖暖的聲音裡立刻露出了怨:你不是不慌不忙嗎?你不是整日只記著種地嗎?只記著你家的玉米、紅薯、小麥、綠豆,還能想起來我?我恐怕還不如你家的麥苗讓你上心哩。

  我以為咱倆的事你差不多已經定了。

  誰定了?你啥時候給我給俺爹娘和奶奶說定了?你以為這事是買個蘿蔔買棵白菜,說定就定了?!

  那我現在咋辦?去找誰?

  還問我?你那腦子在幹啥?進水了?你為啥不也去找個媒人?還要我去催著你呀?!我嫁不出去了?沒人要我了?要做老姑娘了?要扎老姑娘墳了?

  好,好,我這就也去找天福爺。開田兩步跳上岸,撒腿就向莊子裡跑……水

  5

  村主任詹石磴進到暖暖家院子裡時,天還沒有全黑,暖暖一家剛剛開始坐在院中吃晚飯。詹石磴推開院門時喊了一句:楚叔,吃飯哪?這聲喊讓暖暖爹有點受寵若驚,他記得很清,詹石磴當了十幾年主任,這還是頭一回走進自家的院門,更是頭一回喊他楚叔,過去每回看見自己,不是不理睬就是喊他楚長順,最尊重的時候也就是喊個老楚。暖暖爹忙不迭地放下飯碗,急急地去搬凳子,連聲地讓著:主任,快坐,你可是稀客!吃了沒?我讓暖暖給你盛一碗麵條!是綠豆面的,暖暖——

  不用不用,我吃過了。詹石磴擺著手。

  暖暖沒動,手裡仍端著自己的飯碗,只是禮貌地起身站在那兒。她幾乎是立刻就猜出了對方的來意,看來天福爺沒能把事情回絕,事情變得麻煩了。

  楚叔,我呀,說話不喜歡繞彎子,我今晚上來,不為別的,只為石梯和暖暖的婚事,這樁事天福爺來給你們說清了吧?我今晚上是來向你們表個態:我作為主任作為哥哥,實心實意支持這事,日後暖暖要是過了門,詹家不會讓她吃苦,我想了,石梯眼下開的那個代銷點,將來就讓暖暖來經營,她會過一份風刮不著雨淋不住的好日子!……

  這我信,我信。暖暖爹一邊點著頭一邊看一眼暖暖,臉上漾滿了笑容。

  暖暖卻在心裡冷笑一聲:我這邊還沒答應哩,你可就說到過門說到代銷點了!這樣有把握?

  我想呀,石梯和暖暖也都到了該成家的年齡,要是你和嬸子都同意的話,就擇個日子讓他們把喜事辦了,這不也了了你們一樁心事?詹石磴說完也看了一眼暖暖,目光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東西。

  暖暖聽到這兒自然急了,把手中的飯碗往小飯桌上一放說:這恐怕——

  行吧。暖暖爹先於暖暖表了態,同時瞥暖暖的眼光也一下子變嚴厲了。暖暖吃驚地望著爹,她顯然沒想到爹在明知道她想嫁給開田的時候還這樣做。

  那我就不多坐了,你們趕緊吃飯。詹石磴沒給暖暖再說話的時間,起身向門口走了,邊走邊又說道:楚叔,我見你老是騎個自行車去聚香街上賣魚,以後讓石梯給你買個摩托車吧,那東西跑得快,也輕便。不用不用。跟過去相送的暖暖爹連忙擺手,臉上卻露出了高興。待送走主任返回到院中時,暖暖爹顯然有些激動,不停地搓著手自語著:沒想到沒想到。這當兒暖暖啪的一聲把手中的筷子扔到了碗沿上,怒沖沖地說:我的婚事我自己定!現在是啥年頭了,你們還想包辦我的婚事?

  這是啥話?爹的聲音也冷起來了,我和你娘還能坑你?還不是為了你好?

  違著我的心意,這還叫為了我好?暖暖的眼也瞪了起來:告訴你們,我可是去過北京的,我見過的事情多了,我的婚事我一定要自己拿主意!別人休想替我做主。

  暖暖,有話跟你爹慢慢說。娘勸慰著。

  還咋著慢慢說?我已經給你們說過我要嫁給開田,可爹竟答應了詹家,我咋著辦?

  奶奶這時開了腔,奶奶說:暖兒,我當初也從你這個年歲上經過,也是想找個可自己心意的人,可日子得一天一天地過,哪一天沒錢沒吃的都不好打發,開田那小伙子是不錯,只是他家的日子確實過得緊巴,你過了門想再反悔就有些晚了。人年輕時都想講個情呀愛呀的,其實你成了婚後就會明白,那些東西並不長久,真正長久的是日子。再說,那個開田有一點我不大放心,就是總見他低著頭走路,俗話說,男怕仰臉老婆女怕低頭漢子,這低頭漢子都心事重,我怕你日後會吃他的虧。還有,我昨天讓你老榆樹爺爺給你和開田算了一卦,你猜那卦文是咋說的?

  咋說的?暖暖娘著急了。

  說暖暖要是和開田成婚,暖暖八成要吃兩井水。

  啥意思?暖暖瞪著奶奶,眉梢揚了起來,她確實沒聽明白。

  就是說,你還要另嫁一處,再吃另一眼井裡的水。

  奶奶,你說的這是啥陳谷子爛芝麻的見識?什麼亂七八糟的講頭?男人整天仰著頭就好了?人只吃一眼井裡的水就好了?城市裡的人吃的是好多眼井裡的水,那裡的女人就要不停地再嫁嗎?暖暖不想再聽奶奶嗦,嘟著嘴拉開門就走了出去。忙碌了一天的村子這會兒顯得很安靜,有些人家還在刷鍋洗碗,大多數人家已經滅燈睡了,鄰家養的那條狗聽到她的腳步響,先是撲過來低叫了一聲,隨後大約是看清了她,又搖著尾巴扭頭踱開了。暖暖沿著門前的路慢慢向湖邊走著,天已經變得很黑,可遠處湖水的反光能讓人看清腳下的路,其實這路就是閉了眼暖暖也知道它哪兒高哪兒低,從小到大,這路她已經走了多少回?誰呀?前邊猛地傳來一聲問。暖暖這才意識到已經走到了天福爺的院門口,忙應了聲:是我,天福爺,你還沒睡?

  是暖暖呀。嗨,開田那小子纏得我睡不成。他一定要讓我再上你家提親,你說我敢嗎?我剛為詹家提了咋好再為他提?我給他說,你娃子早在幹啥哩?暖暖已經讓主任的弟弟看中,兩家正在議親,你這會兒再插一槓子,主任知道了那還得了?他要整治起人來還不容易?你娃子還是趁早罷手,天下姑娘多的是,幹嗎要一棵樹上吊死?你說我講這在不在理?

  他人呢?

  走了,氣哼哼的。唉,瞧我這媒人當的,早知道你倆有意,我何必去答應主任說這個媒?插這一槓子?天福爺邊嘟囔著邊向院裡走去。

  暖暖默站了一會兒,轉回身,逕向村中的開田家走去。還沒進院,就聽見了開田娘的聲音:婚姻的事,預先都是神靈們定好的,該是你的人,想跑她也跑不了;不該是你的人,想拉你也拉不住,咱得想開些,沒了暖暖,你就不娶媳婦了?隨後是開田爹的聲音:要我說呀,男人娶老婆就是為了生娃子,娶誰都行,只要她能生。接下來是開田娘不高興的聲音:你這都是屁話,娶誰都行?你當初為啥不去娶個瘸子?!開田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不是在勸開田嗎。去,去!沒有你這樣勸的……暖暖不想再聽下去,抬手敲了門。

  是開田來開的門。老兩口一看是暖暖,都愣在那兒,連話都忘了說,倆老人還沒反應過來,開田已上前拉起暖暖的手向自己的睡屋走去。進了房,開田就滿臉絕望地說:天福爺說他不敢再絞纏這事,說主任的弟弟流著眼淚給他哥說想娶你,說主任給他娘表態一定要讓你當他的弟媳,說你爹娘和奶奶都已經同意了這門親事。

  真是笑話!暖暖冷笑了一聲。

  啥是笑話?開田沒聽明白。

  主任讓我當他的弟媳我就當了?!

  那依你說——?開田的眼睛睜大了,他這才注意到暖暖的臉上有淚痕,兩隻眼睛發紅。

  這件事能做主的只有我倆!暖暖的兩眼灼灼地盯著開田。

  我倆咋整?開田攤了攤手。

  你不會想想!

  想想?開田直直地看著暖暖,忽然激動地一拍自己的頭:咱們跑!跑得遠遠的,要麼到鄭州、要麼到北京、要麼到廣州去打工,讓他們找不著。

  不跑。暖暖立刻否定道,咱們跑了,老人們就要受罪,主任不會不動怒的;再說,咱兩個家都需要咱們,俺娘有病,你爹的腿也殘了,離不了你。

  那……

  再想想!

  去給你家送禮,把我家去年收的幾百斤黃豆都送過去。讓你爹娘和奶奶先回心轉意。

  你送不過主任家的,他們已經給我爹說要送給他一輛摩托車,好讓他騎上去聚香街上賣魚。

  呵?!開田後退了一步。

  再想想!

  去找你爹娘和主任詹石磴論理,就說是咱倆先好上的。

  論啥理?這種事有多少理可講?我爹娘不會聽你的理,詹石磴更不會聽你的!

  那——

  再想想!

  我想不出了。開田摸著自己的頭,眼裡滿是無奈。

  我在北京打工時,聽說有一種婚姻叫事實婚姻。暖暖的聲音忽然間變得很低很低。

  事實婚姻?開田沒明白,眼珠子定在那兒。

  就是兩個人還沒登記,也沒經父母允許,就先住在一起成了夫妻,別的人就只好當他們是夫妻了。暖暖的臉紅得厲害,頭也低了下去。

  哦,你是說——開田驚住,上下牙咬住了舌頭。

  你明天就悄悄去聚香街上買兩掛鞭炮,再買些紅喜字。

  開田驚看著暖暖沒有出聲,不過眼珠子在飛快地轉著。

  我後天吃過早飯就偷偷過來,一過來你就放響鞭炮,然後再把那些喜字往院門上一貼,村裡人來看熱鬧,你就對外人說你已經把我娶了來,看主任他們家還有啥辦法?

  主任會不會來硬的,派人來——開田的聲音裡滿是遲疑。

  咋?還敢來搶不成?!如今可不是過去,不是還有婦聯會,有警察,有法院?

  他要用其他法子整咱們——

  你要怕這怕那就算了,好,我走了,你就等著詹家來把我娶走吧。暖暖說著轉身就要走,慌得開田急忙扯住了她,滿臉歉意地笑著:我是想把事情想透徹,還有,咱們這樣做了,你爹娘和奶奶他們——

  沒辦法,只好讓他們生點氣了,誰讓他們執意不聽我的。暖暖歎了口氣。

  開田一把拉過暖暖抱在懷裡,感動地說:暖暖,你這樣做真不知讓我說啥好,我以後會報答你的,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一定要對你好,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女人,再不會看一眼別的女人……

  暖暖走後,開田就趕緊去爹娘那邊給他們說了暖暖的主意。開田的爹娘聽罷,也都被驚在那兒。半晌,娘才顫了聲道:老天爺,要是暖暖他爹和主任的弟弟來鬧,那可咋辦?那倒也沒啥不得了的,開田爹說,又不是咱去搶了暖暖來,是人家暖暖自己來的,他們有啥說的?開田娘摀住自己的胸口道:可我還是害怕,我長這樣大,可從沒經過這樣的事。開田沉了聲說:娘,這是我能把暖暖娶到家的惟一辦法,暖暖作為女方都不怕,咱怕啥?再說,我聽從廣州打工回來的鐵閂講,城市裡這種沒結婚先住在一起的人多的是,這不算犯法,他們叫未婚先同居,你只管把屋裡收拾好就行……水

  6

  第二天晚飯後人靜時分,暖暖找了個借口去了丹湖邊的笆茅叢裡。開田正在那裡等著,一見暖暖來,開田就忙低聲述說了他所做的各樣準備:今早一吃過飯,俺娘開始收拾屋子,爹塞給了我一卷錢,我就騎車向聚香街上去。先買了兩掛五千響的鞭炮,後買了六個大紅的喜字,又買了幾斤羊肉和豬肉,還去商店裡給你挑了一身衣服,最後還買了一條新床單和兩個枕頭。我把這些東西全放在背簍裡,用我的一件褂子蓋好,在上邊又放了幾斤青菜,才向咱村裡騎,沒有誰看明白我在幹啥。俺爹今兒個也沒下地,在家幫著俺娘收拾屋子。他倆把個家徹底打掃了一遍,尤其把預備給咱們當新房的那間屋子拾掇得清清爽爽,將床上鋪的高粱箔換成了新的,換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子,把一個盛水的瓦罐換成紅的提繩改成尿罐放到了床底下。因為事情太急,來不及準備新的床頭桌,娘就在那張舊床頭桌上蒙了一張塑料單子,看上去也不錯——

  行吧。暖暖歎了口氣,打斷了開田的述說。

  你生氣了?開田攥住了暖暖的手。

  暖暖無聲地搖了搖頭。

  你看還有啥要我做的?開田問得很小心。

  沒了,你回吧。暖暖朝開田揮了揮手。開田手上用了點力,想把暖暖拉到懷裡,可見暖暖沒有要靠近他的樣子,只好放棄了那種努力,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倒映在湖水中的星星很密,它們不停地在水裡晃動著身子,像一些在漁網裡掙扎著的小魚。暖暖在湖邊站著,默望著湖水和水裡的星星,在心裡叫道:丹湖裡的神靈,你該是能看明白我的,你說我這樣做行嗎?算不算太過分?是違了楚王莊多少年的規矩吧?會遭人唾罵了?不是一個正派姑娘該做的事?你也會怪罪嗎?罷,罷,罷,我覺得開田能給我幸福,我就要去爭,我管不了許多了……過了許久許久,暖暖才又走到水邊,撩起水洗了洗臉,然後一步一步地向村裡走去。

  暖暖這天晚上久久未能入睡,一想到明天自己就成了開田的女人,要和他同吃同住,可以隨時去摸摸他的頭髮,親親他的額頭,撩開他的衣服去看她一直想看的地方,做那些過去一直在想可又不敢細想的事,她的心就忽悠一下向高處蕩去,體驗到一種醉人的甜蜜。可再一想這件事給爹娘和奶奶帶來的打擊,她的心又忍不住疼起來:爹、娘,我這算不算不孝?奶奶,你會罵我丟了楚家的臉嗎?……

  天還沒亮,暖暖就起床了。她在灶膛裡生了火,開始做早飯。爹、娘、奶奶,這是我以未嫁女兒的身份給你們做的最後一頓飯了。飯做好,安排去上學的禾禾先吃了,暖暖又去打掃院子,收拾豬圈。爹起床後埋怨了一句:起這樣早幹啥?醒得早,就起了。她含混地答。她把洗臉水給娘端到了床前,娘有些詫異,說:我已經能四處走動了,還用你端水?端來不是方便些嗎。暖暖臉上在笑,心卻一酸,娘,以後你就是想讓我把水給你端到床前,我怕是也沒那個時間了。奶奶起床後正要梳頭,暖暖跑過去搶過梳子說:奶,我來給你梳。奶奶有些意外,張嘴笑問:呵,今兒個咋想起給奶奶梳頭了?暖暖一笑: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唄。梳著奶奶稀疏的白髮,想起以後不能再每日侍候奶奶,暖暖的眼淚就想流下來……

  吃過早飯,爹下地走後,娘開始喂雞,奶奶在纏著一個線團,暖暖這才穿著她那身舊衣裳向院門口走去,在門口,她停步又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院子,方遲遲疑疑地邁過了門檻。

  村子裡一如往常那樣,剛吃過早飯的人們正在作下地的準備,牛在搖著脖子上的鈴鐺,犁、鋤在叮噹作響,羊在叫,驢在吼,狗在撒著歡地吠。暖暖默然向開田家走著,她知道自己今天做的這件事在村裡具有爆炸性,眼下沒有誰能想到暖暖要幹什麼,人們像往日那樣在和她打著招呼,可一旦知道後他們會有啥樣的反應?

  近了,近了,開田家的院子。看見了,開田穿著簇新的衣服正站在門口。暖暖加快了步子,就在這當兒,開田家的鄰居麻老四看見了開田,高聲地叫道:呵呀,老弟穿這樣支稜可是少見,八成是去相親吧?快告訴哥哥,你要去相哪個小嬌娘?咱莊的還是外村的?開田顯然被嚇了一跳,忙轉身進了屋。暖暖這邊見狀只好慢下了步子,直到麻老四離開後才又走了過去。

  一直候在院門裡側的開田看見暖暖走近,忙跑出來將她拉進了院門,那樣子像是怕被別人再拉走似的。開田急急地問:你爹娘他們還不知道你出來幹啥吧?暖暖點點頭。開田的爹娘這時也迎到院子裡讓著:快進屋吧,孩子。暖暖剛一進屋,開田就拿出昨天在街上為她買的那身衣服說:快換上。衣服的樣式還行,就是暖暖穿上身顯得大了點。先這樣穿著吧,以後再買新的。開田說著就要去端糨糊貼喜字,這時他才看見,家裡養的那條狗正在偷舔他煮好的糨糊,已差不多把糨糊舔光了。這個狗日的!開田氣得一腳把狗踢翻了兩個滾,狗叫著跑出了院門。娘忙說不礙事,鍋裡剩下的稀飯也可當糨糊。六個喜字分貼在院門、堂屋門和灶屋門兩側之後,開田就想去點燃那兩掛五千響的鞭炮,可他的手抖得厲害,連劃了三根火柴都沒點著炮引子,他不好意思地朝暖暖笑笑,最後,還是暖暖上前,擦著火柴點著了藥引。清脆的鞭炮剛一炸響,全莊的狗可就一齊叫開了,在鞭炮聲和狗叫聲裡,暖暖和開田聽見鄰居們都在開關著院門,先跑來的是一些娃娃們,很快,年輕的媳婦們和小伙子們也來了,麻老四的女人一看見院門兩側的大紅喜字,就驚叫開了:嗨啊,你個狗開田,你要辦喜事咋不預先說一聲?俺們總得送份禮吧?是不是怕俺們搶走了你的花老婆?也常下湖打魚的九鼎笑道:開田哥真是糞缸當米庫,密保得好呀,老婆都接回來了,俺們這些當鄰居的還不知道她是誰哩!劁豬的詹大同的老婆更是高腔大嗓地笑喊著:開田,快把你的小娘子拉出來讓俺們瞅瞅她的肚子,是不是你小子提前下了種,而且已經發了芽,沒辦法了才匆匆把人家娶來。一群人說笑著進了曠家院門,開田娘這當兒就急忙把自己炒的花生、瓜子還有開田買的糖塊往娃娃們和眾人手裡塞,大伙歡鬧著直湧進堂屋門,及至看見開田拉著暖暖的手站在那兒,又一下子都驚得住了聲,來看熱鬧的人中沒有一個想到新娘會是本莊的暖暖,誰都知道暖暖家境較曠家富裕,她又是莊上的人尖子,還被主任家看中了,怎麼會又成了開田的新娘子?!倒是暖暖先打破了這由驚訝而來的靜寂,溫婉地笑著讓道:快請坐呀,不認識我了?四嫂和九鼎是吸煙的,開田,快給他們點上煙哪!人們這才又活躍了起來,九鼎感歎著:我個天呀,一點點都沒想到!麻四嫂說:開田,你個該日的東西,你是存心要讓你嫂子受驚嚇啊!詹大同的女人笑著:開田,你小子辦事,真是七月正午的高粱地,紋風不透呀!開田只是站那兒一臉幸福地笑著,說不出更多的話。拿了糖塊和花生、瓜子的娃娃們,這當兒就跑了出去,邊跑邊叫著:快來看暖暖啦,成新娘子了——開田娘這時進來說:今中午大夥兒都不能走,就在這兒喝喜酒!麻四嫂說:我身上連一分禮錢都沒帶,你說我咋好意思喝?!暖暖就緊忙接口道:大伙可別說禮錢的話,你們只要能在這兒喝這頓喜酒,我和開田就非常高興。這時剛擠進來的麻老四叫道:喝,喝,有喜酒不喝,那才是憨瓜哩,只是開田能不能給俺們講講你弄到暖暖的經過,好讓俺也學學,日後也去悄悄弄來一個花姑娘!開田還沒回話,麻老四的女人就朝自己男人的肩上捶了一拳罵:花你娘那個腳,沒瞧瞧你那個鱉樣,還想著再弄個花姑娘哪?!眾人就哄的一聲笑了。大家正笑鬧著,卻聽院門那兒通的響了一聲,人們扭臉看時,只見暖暖他爹黑青著臉走進了院門,九鼎沒看出問題,以為老人這是來親家商量事情,就繼續笑鬧著叫:開田哥,快來見過岳父大人!未料到那老人猛朝九鼎吼道:放屁,誰是他岳父?!

  一句話吼得眾人傻了眼,就都去看開田,開田對這一幕早有準備,並不意外,而是笑著上前親熱地叫:爹,你來了,快進屋——話沒說完,只見暖暖她爹猛抬手啪地照開田臉上就是一巴掌,同時罵道:狗東西,你竟敢拐我的女兒!

  眾人都驚在那兒,一時竟無人想到上前去勸。

  爹,你打開田幹啥?這是我願意的,又不怨他!暖暖這時走上前說。

  你……你——楚長順手哆嗦著指著女兒,你這個敗壞門風的東西,你把你爹和老楚家的臉都丟淨了!

  爹,我以後會對暖暖好的!開田這時繼續含了笑說,我也會幫你去湖裡打魚,照顧好你和娘還有奶奶,保準——

  滾——暖暖爹怒吼了一句,轉過身踉踉蹌蹌地向院門外走去。眾人見這景況,自覺再站下去不好,便都輕步向外走了,剛才還被歡聲笑語充滿的院子,轉眼間變得一片冷寂。開田轉對暖暖說:你去屋裡歇著吧,這都是咱預料到的,沒啥,自己的爹,罵一句打一下沒啥不得了的。暖暖苦笑了一下:這不是我最擔心的,我就怕主任家——她剛說到這兒,只聽院門外突然響起幾個人騰騰的腳步聲,開田立時明白是誰來了,低喊了一句:娘,你來和暖暖坐在一處,爹也不要亂動,我去跟他們說話。他的話音剛落,就聽院門外傳來一聲喝叫:曠開田,你小子出來!

  開田佯裝不知來人幹啥,邊向院門走邊高聲說:是來賀喜的吧?禮就不要送了,中午只管來喝酒就行。到了門口一看,果然是主任的弟弟詹石梯帶著幾個堂兄堂弟一臉怒色地站在那兒,倒是沒見主任。來,先吸根喜煙!開田剛掏出煙要去散,只聽詹石梯吼了一句:給我打!他那幾個堂兄堂弟呼啦一下就撲了上來,儘管開田奮力掙扎,可終是寡不敵眾,很快便被他們摁倒在地。你們這是幹啥?這可是光天化日呀!開田叫著。

  暖暖自然聽見了這些聲音,她要起身出去,可肩膀被開田娘死死摁住:你不能去,別讓他們傷住了你!

  你還知道光天化日呀?你他娘的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的女人搶走,老子今天就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詹石梯邊叫邊撲上去照著開田又踢又踹,無法還手的開田只能盡力摀住頭臉夾緊襠部,不讓對方傷住自己的要害處,他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站在遠處圍觀的村人,但願他們能過來拉一拉,可是,一個人也沒有過來,人們顯然不想得罪主任的弟弟,不想惹惱姓詹的這個大戶人家。開田在疼痛中腦子裡閃過一絲後悔,不過很快那絲後悔又被氣恨擠走,在心中怒道:看來我剛才應該拎把刀出來!他此時最擔心爹和娘,萬一這些傢伙朝他們動手,那可就糟了。正這樣想著,卻忽聽院門口響起一聲暖暖的斷喝:詹石梯,你們憑啥打人?!

  詹石梯被這聲喝叫弄得一愣,停了手。

  你說曠開田把你的女人搶走,我楚暖暖啥時候答應做你的女人了?!告訴你,來曠家是我自己願意的,你打曠開田屬於犯法!你要再胡來,我會跟你拚命!日後警察也不會饒過你!

  詹石梯沒料到暖暖敢出來,更沒料到她會當著站在不遠處那麼多的村裡人高聲說出這番話,一時竟無言應對,呆在了那兒。這當兒,從附近的一家院牆後忽地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石梯,快給我滾!眾人扭頭去看時,原來是主任詹石磴冷著臉邁著大步走過來。大天白日地打架,無法無天了?!滾,都給我滾!詹石磴邊走邊吼著。詹石梯和他的那幾個堂兄堂弟只好悻悻地向遠處退去。詹石磴走到倒地的開田身邊,彎下腰把開田扶起來,含了歉意說:對不住,我弟弟那個強驢不懂道理,別跟他一般見識,快去繼續張羅婚禮吧,如今講自由戀愛結婚,誰也不能干涉!開田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沉了聲說:謝謝主任!

  給,這是我的一份賀禮,不多,只是表示一份心意。詹石磴就勢把二十塊錢塞到了開田手裡。不,不用。開田剛一抬手想把錢還給對方,胳臂上的傷就疼得他吸了口冷氣。

  我上午要去鄉上開會,你們的喜酒我是喝不成了,抱歉。詹石磴說罷朝開田和暖暖瞇眼笑了一下,便迅速地走開了。站在四下裡看熱鬧的村人這時也很快散去,曠家門前又恢復了安靜。暖暖這時忙過來攙住開田,心疼地問:都傷了哪些地方?開田努力一笑:估計沒傷住骨頭,罷,罷,該來的總算都來過了。暖暖把開田攙到院裡,開田的爹娘急急過來脫下兒子的衣裳查看傷情,還好,都只是些皮肉傷。

  這天中午的婚宴和暖暖、開田原來估計的一樣,沒有別人來參加,親戚們是因為沒有得到請帖不知道消息,村裡人是怕讓主任家不高興沒敢來。不過曠家四口人圍坐在桌前倒是很高興。老兩口高興是因為意外地沒花錢就娶到了一個可心可意的兒媳婦,小兩口高興是因為儘管出現了不快但終於如願以償做了夫妻。四口人正要動筷,院門口忽然響起了青蔥嫂的聲音:開田、暖暖,喜酒杯子給我擺上了嗎?暖暖和開田一家聞聲趕緊迎了出去。站在院裡的青蔥嫂這時將兩塊花布和一個臉盆朝開田遞過來說:我是剛剛知道你們要辦喜事的,慌慌張張去陳家代銷點裡買了點小禮物。暖暖撲過去抱住青蔥嫂,流著淚說:原諒我沒有提前告訴你。青蔥嫂拍拍暖暖的後背道:嫂子剛聽到消息時是吃了一驚,可我還是為你高興,人自己看準了的事就要敢去做!走,讓嫂子進屋喝你們的喜酒!青蔥嫂平日並不沾酒,可那天她喝了個臉和脖子通紅,她端起最後一杯酒時兩腿已有些搖晃,她抓住開田的肩膀說:開田,我是女人,我知道暖暖走出今天這一步是多麼不易,她要不是對你動了真心有了真情她是不會這樣辦的,你今後可要對她好點!我明給你說,我和暖暖雖無血緣關係,可我把她看成我最親的妹妹,你今後若要對她不好,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開田當即笑著舉手保證:嫂子放心,我這一輩子都會拿暖暖當心肝寶貝……

  晚飯後自然也沒人前來鬧房,這也都在開田和暖暖的意料之中。不來了咱還安寧。開田怕暖暖心裡難受,笑著低聲寬慰。跟著就去鋪床,準備過他盼望已久的新婚之夜了。

  暖暖雖然在自己的婚姻對像選擇上做出了大膽的舉動,但在床上卻異常羞怯,開田把她抱上床之後,她一直用雙手捂著臉,開田費了很大的勁才算把她的上衣脫下來,當那兩個雪白的奶子呼啦一下出現在開田眼前時,他像怕它們飛走了一樣地撲上去急忙用兩手摁住。他把臉貼住它們歡喜至極地說:我多少個夜裡都夢見了它們,現在終於看見它們的樣子了,天哪,我平日一看見它們在你胸前搖晃我這身子就歡喜得打顫顫,你知道你的胸脯多讓人著迷嗎?暖暖羞得忙伸手拉滅了燈。開田在黑暗中攥緊暖暖的奶子說:一定是凌巖寺裡的佛祖在全力保佑,才讓我得到了你!暖暖,你說對嗎?暖暖捏了一下開田的耳朵輕聲道:小點聲,看叫人聽了去……

  這是一個叫暖暖和開田都心醉神迷的時刻,就在他們激動而慌亂地忙碌時,窗前突然響起了咚的一聲巨響,驚得兩個人一下子僵在了那兒。是有人在扔磚頭。暖暖拍拍開田的後背判斷著。兩個人起身穿衣,開田拿了根木棍領著狗出門去看,四下裡都是黑暗,院子裡一片靜寂。開田找到了那塊扔到窗上的磚頭,捏在手裡讓暖暖看,暖暖吸了口冷氣,開田拍拍她的手轉身對著院牆外低聲笑道:詹石梯,你扔吧,你也只能這樣撒撒氣了,反正暖暖已是我的老婆,你就乾瞪眼生氣吧!

  暖暖歎了口氣……水

  7

  開田和暖暖是半月後才去鄉里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的。辦完手續走出婚姻登記處的大門,開田舉著那個紅色的結婚證叫道:現在我的婚姻才算有了真正的保證,再不用擔心別人來奪走我的老婆了!暖暖拍一下他的胳臂含笑嗔道:瘋了?!開田也笑著:實話給你說,在沒有領到這結婚證之前,我心裡還真的一直害怕主任動手整治咱們,強行把咱們拆開,如今有了這個證,我才算放下了心。

  甭自己嚇唬自己,他一個主任沒有那樣大的本領,他怎樣整治咱?咱們自己種地自己收穫自己吃飯,又不像老輩人那樣靠主任給記工分分糧食分佈票,他就是想整治也整治不了咱,再說,這主任也是幾年一選,他敢保證他就一直能當下去?

  你倒是想得開。開田感歎著抱住暖暖親了一口,跟著又道:啥時候我要能當了主任,哼!我一定要——

  要什麼?你要真當了主任,你會幹啥?暖暖笑問。

  還是先別吹牛吧,有誰會讓咱當主任?開田搖著頭……

  開田接下來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買點禮物去看望岳父岳母。這些天,他幾次想去,都被暖暖勸止了。暖暖說:眼下他們正在氣頭上,咱去了他們未必會見,還不如等到咱們把結婚手續辦完再說。如今,結婚證已經裝到了口袋裡,這件事應該去做了。他和暖暖一起在聚香街上挑了幾樣禮物,除了尋常的豬肉禮吊、羊腿、點心果子和花布四色禮外,給暖暖的爹、娘、奶奶和禾禾每個人又都買了件衣裳。

  第二天快晌午時,開田拎著禮物向岳父家走去,暖暖跟在後邊,兩個人都心懷忐忑,不知道會遭到怎樣的對待。還好,院門在開著,暖暖的妹妹禾禾正在院裡洗衣服,看見他倆進院,高興地站起身轉朝灶屋裡叫:娘,姐和姐夫他們來了。娘手上沾著面從灶屋裡出來,先看了他們一眼,又不安地朝堂屋裡看了一下,剛開口說了兩個字:進屋——堂屋裡就響起了暖暖爹憤怒的吼叫:滾——

  開田不知所措地看著暖暖,一時不知咋著辦好。暖暖鎮靜地拿過開田手上的禮物放到了灶屋門口,對娘輕聲說:俺們走了,你和爹還有奶奶多保重。娘的淚流了下來,點點頭低聲道:待你爹氣消了再……暖暖和開田剛走到院門外,不防爹又從堂屋裡衝出來叫道:把東西也給我拿走,老子不稀罕,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見開田和暖暖沒動,便彎腰拿起他們的禮物呼一下扔到了院門外。最後是奶奶出面解的圍,奶奶拄著枴杖從裡屋出來對著暖暖爹沉沉叫了一聲:長順,那是我孫女給我帶的禮物,你敢把它們扔了?禾禾,給我撿回來。叫完,對著暖暖和開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走……

  兩個人雖然遭了這冷待,倒也沒有怎麼生氣。這場面也是他們曾預料到的,暖暖怕開田傷心,勸道:老人對咱們先斬後奏的做法不可能馬上想得通,咱慢慢等吧。開田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爹明白,找我這樣一個女婿是多麼應該。暖暖被他說笑了:吹吧,你!

  暖暖和開田這樣辦婚事在村裡自然引起了巨大的震動。老人們紛紛搖頭,說這真是膽大包天,從來沒見誰敢這樣做的!一些當爹媽的惟恐自己的兒女以後跟暖暖和開田學,警告兒女們別再和暖暖、開田接觸來往。天福爺知道後也驚得目瞪口呆,感歎說這都是因為暖暖去北京打過工,以後沒結過婚的姑娘最好別出去打工,要不然膽子會大得沒了邊!當然,也有年輕人對暖暖和開田這樣結婚抱有同情,說他們敢整而且整得好,找男人娶老婆,就得是可心的!一時間,各種議論在村裡來回飄蕩,但日子一久,也就淡下去了。既是木已成舟,村裡人也就慢慢認可了這件事,無人再說啥了。開田和暖暖沒理會那些議論,只每日下地幹活,一心要把自家的莊稼種好,使家境富裕起來。

  日子變得平靜而安寧,兩個人都對對方愛不夠,生活過得自是和美。倆人白天一同在田地裡忙活,晚上一同在床上快活。都是青春勃發,快活起來有時就有些不管不顧,鄉下的床又不比城裡的席夢思,褥子下邊鋪的是高粱稈箔,那東西搖晃起來響動大,兩個人有時忙起來,床就響得有點驚天動地。有天鄰院的麻四嫂碰見暖暖,悄了聲笑著說:你們犁地撒種時動靜可是真大,我隔著院牆都聽到了!啥時候犁地撒種了?暖暖一時沒聽明白。夜裡呀!你家開田把耬搖得嘩裡嘩啦——麻四嫂邊說還邊做著動作,暖暖一下子明白過來,羞得連脖子都紅了。她那天回到家,立刻讓開田把床上的高粱稈箔用繩子在床撐上仔細固定了一遍……水

  心裡快活往往就不知道日子過得快,那天北風一吹雪花飄起來,暖暖才意識到自己結婚已兩個月了。早上她起床去柴垛上抱柴,瞥見青蔥嫂正去湖邊挑水,方記起自從結婚後,自己還一次沒去過青蔥嫂家呢,過去,她可是三天兩頭地往青蔥嫂家跑。吃過早飯,看看雪變大了幹不成別的,暖暖就對開田說:我去青蔥嫂家坐坐。

  青蔥嫂的一兒一女大明小明正在院子裡掃雪玩鬧,見暖暖進來,一人叫一聲姑,就又去玩了;青蔥嫂則在屋裡忙著給孩子做衣服,看見暖暖進來,就開玩笑道:呦,今兒個咋捨得來看我了?這樣大好的下雪天,還不趕緊鑽到開田懷裡讓他把你抱到床上?!暖暖舉拳上前捶了青蔥嫂一下嗔道:讓你胡說!

  一結了婚,可就把嫂子忘了個一乾二淨,這年頭呀,友情看來是抵不過愛情。青蔥嫂還在笑著揶揄。

  誰忘了你?天天都在想你哩,這不一得空就來看你了?!暖暖想想這些天一次沒來,甚至想都沒想起過青蔥嫂,滿腦子裡全是開田,心裡確實生了愧意。

  天天想我?騙鬼去吧。天天想的都是開田倒是真的,實話給我說,他一夜忙幾回?

  啥幾回?暖暖被問愣了。

  忙著——青蔥嫂意味深長地笑看著暖暖,暖暖霍然間明白了她指的什麼,臉立時羞得紅艷艷的,上前又捶了青蔥嫂一拳叫:你要再沒正經,我立馬就走!

  好,好,不開玩笑,快請坐。我正有事要跟你說哩。

  說啥?暖暖拿起了針線,和青蔥嫂一起縫起了不知是大明還是小明的衣服。她以前來,也經常幫著青蔥嫂做些針線活。

  你是想早要娃娃還是想晚要娃娃?青蔥嫂笑看住暖暖。

  暖暖的臉又是一熱,訥訥道:這事我和開田還真沒商量過,你說哩?

  要是想晚要的話,可得把關口把好,得去梅家藥鋪裡把有些東西買回去,開田每動你一回,你都要逼他戴上,要不然懷上了再去流,那人可是要遭罪;而且,弄不好還會影響以後的生育,等你真想懷時,又懷不上了。

  是嗎?暖暖吃了一驚,那依你說——

  早要,反正女人是要生娃娃的,早生晚不生,早生早安生,況且,女人越年輕,生娃娃越省力,需要使勁時,也有勁來使,你不知道,娃娃下生那一刻,你沒勁那可是不行。

  暖暖聽得瞪大了眼睛……

  當天晚上一上床,暖暖就把青蔥嫂的話對開田說了,末後問道:你是想早要娃娃還是想晚要娃娃?開田一邊親著暖暖的胸脯一邊笑答:我想現在就要……

  暖暖是第三個月懷上娃娃的。自從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後,一種安恬和幸福的感覺就充滿了她的心胸。她常常在心裡慶幸,多虧我在婚事上來了一次抗爭,要不然,今天的這份日子就不是我的了。不過,每當她想起當初在北京打工的那段日子,想起在北京打工時看到的城裡人的那種生活,又感到了一點不滿足,於是有天晚上當開田又伸手過來要攬她入懷時,她按住了開田的手說:咱們得定個目標!啥目標?開田被弄得一怔。

  咱倆這輩子就說在這楚王莊過了,可咱們的孩子不能再像咱們,讓他們就在這丹湖邊上種莊稼,既不懂得啥叫美發、美容、美體,也不知道啥叫咖啡、劇院、公園,我不甘心!

  那你說咋整?

  得讓他們將來到城裡上學到城裡過日子去!

  行呀!開田攤了攤手:連我都想去城裡過日子哩!能讓娃娃們去城裡過日子我還能不願意?

  這不是願不願的事,要實現這個目標,可不會很容易,咱們得先掙錢,先富起來,我在北京時已經看明白了,你只要有了錢,你就能夠在城市裡為孩子買到房子,你才能讓孩子在城市裡落下腳。

  明白了,我應該抓緊掙錢,當初,你爹不願你嫁給我,不也是因為我沒錢?開田話音裡有點不高興。錢那個狗東西它老不來俺們曠家,我有啥辦法?你光催是沒有用的。

  你想到哪兒去了?暖暖有些詫異:我這哪是催你?我是在說一個道理。

  好,好,我明白!……

  看著暖暖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開田開始高興,他再不讓暖暖干一點點活,想辦法讓娘給暖暖做好吃的。暖暖常常笑著抗議:你是存心要把我變成一個好吃懶做的婆娘啦?!

  端午節到來時,暖暖的肚子已經大得連走路都有些困難了。婆婆替她算了一下日子,說娃娃就要在這幾天出生,要她格外小心些。可暖暖閒不住,一早就起來忙著包粽子、蒸大蒜、煮雞蛋和鴨蛋,預備著全家的節日吃食。不想她把吃食做好正要和全家一起坐下來吃時,肚子卻疼開了,婆婆一見她疼得汗如雨下,就讓開田趕緊去把莊上的接生婆麥葉嬸請來,青蔥嫂聞訊也趕了來。麥葉嬸看罷笑道:沒啥,不過是娃娃不願在娘肚裡呆,急著出來過端午節了。青蔥嫂便攥住暖暖的手寬慰她:甭怕,熟了的瓜,早摘一天沒有啥;至於疼,你可得忍住,想當媽的女人都要嘗這個滋味,這是老天爺專為咱女人設的一個關口,過了這個關口,就是一馬平川了;我當初經過這個關口時,眼一閉牙一咬勁一使,也就過來了;老天爺把一個活生生的娃娃給你,你不付點代價哪能行?麥葉嬸一邊吃著開田為她剝去殼的雞蛋一邊看著暖暖咬了牙呻喚著在床上扭動,笑著說:瞧這動靜就不像是一個丫頭。待暖暖開始高叫時,麥葉嬸不慌不忙地去摸了摸嬰兒剛露出的頭頂,然後斷言說:是個帶把的。果然,隨後從血水裡游出的是一個男嬰,當那小子嘹亮的哭聲在曠家院子響起時,開田一拍屁股歡喜得跳了起來。

  曠家在端午節喜得兒子的消息引來了不少鄰居,人們圍在院子裡給開田道喜,開田眉開眼笑地給人們散煙。麻老四吸一口煙後笑道:這小子倒是會選出生的日子,今後過生日不會缺少好吃的,粽子、雞蛋、鴨蛋和熟大蒜,樣樣都有,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九鼎接口道:屈原知道了也會高興。屈原是誰?麻老四沒聽明白。連屈原都不知道你還過端午節?這節日就是為紀念他而設的!九鼎對麻老四有些鄙夷。九鼎你別在我面前裝有學問,俺不知道屈原是誰俺照樣過端午節!球,誰也不敢把俺隔在端午節那邊;再說了,你九鼎有學問你為啥不到北京的大學裡去教那些漂亮的女學生?為啥不去當知識分子天天站在檯子上作報告?為啥不去拿工資?你為啥還要在楚王莊划船逮魚外加種小麥栽紅薯?麻老四不服氣地叫起來。青蔥嫂這時笑著從暖暖的睡屋裡出來說:四哥,你甭不服氣九鼎,你讀書還真沒有他多,九鼎,你就給大伙解釋解釋屈原。見有人誇獎和支持自己,九鼎有些高興,捋了捋衣袖講道:人家屈原是楚國的大官,經常和楚王在一起喝酒吃饃,有時也一起看女人跳舞,後來為一些事和楚王鬧了彆扭,加上奸臣挑撥,就不受楚王待見,不讓他在朝裡做事了;之後他就在楚國裡四處走,據說還來過咱們楚王莊一帶。胡球吹!麻老四打斷了九鼎的話,屈原既然是楚國的大官,他來咱這偏遠的楚王莊幹啥?是渴了想喝咱丹湖水?是他腦子裡有了病?九鼎正色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這是那一年縣文化局的光頭局長來看古墓時在咱村頭說的,那光頭局長不是頭上只剩一綹頭髮了嗎?他那天一邊捋著他那綹頭髮一邊說,咱這一帶是當年楚國的舊址哩。麻老四還想爭下去,不防屋子裡那剛落草的小子不知為何又哇哇大哭起來,慌得開田和青蔥嫂急忙又跑了進去。眾人見沒了主人照應,便失了站下去的興致,相繼走了。

  第二天,開田給兒子起了個名字:丹根。暖暖聽罷想了一陣,點頭說:也行。

  暖暖娘是在丹根滿月的前一天晚上,悄悄來看暖暖和外孫的。她提來了掛面、雞蛋、紅布外加兩身嬰兒衣裳。老人對女兒和女婿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偷偷準備的,我雖不能過來,可離遠處一看暖暖的身子,就知道該辦這些東西了。老人邊說邊親著丹根的小臉蛋,流下了歡喜的眼淚。暖暖那刻也把頭拱到娘的懷裡,哽咽起來。娘趕緊勸著暖暖:你這會兒可不敢傷心,月子裡傷心就會落下病的……水

  9

  有了兒子,開田自然覺出肩上的擔子重了,他就常對暖暖感歎:只靠種地掙錢太少,老天爺啥時能睜睜眼,讓我也能弄個小官當當,哪怕是當個主任也行,好弄來錢養活你們娘倆。暖暖笑著:錢光靠做夢是到不了手的,要緊的是去想切實的辦法。開田因此就在種地之餘,到處尋找發財賺錢的路子,那天聽說村主任詹石磴從鄉上帶回了一張載有致富辦法的報紙,他明知主任一家對自己有氣,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村委會的辦公室,找到主任要來報紙看,可惜那報上登的致富辦法都不是開田這樣沒有資金的人能學著辦的。當他把報紙還給主任時,主任瞇了眼笑著說:好,好,你只要想發財就好。

  暖暖滿月不久,就把孩子交給婆婆照看,自己也下地幹活了。那天,兩口子正在丹湖邊的一塊責任田里整地,忽見一輛摩托車停到了他們的地頭,一個和開田年紀相仿的年輕小伙從摩托車上跳下來朝開田喊:大哥,要不要大葉莊稼的除草劑?是從美國原裝進口的,我進來三噸,賣得只剩三箱了,我不想再走村串戶地跑著銷了,你若要,我就便宜些全批發給你,你可再拿去零售賺些錢!開田當時略有些意外地看著對方,他知道除草劑是一種好東西,自家村子裡的人從去年秋天開始在綠豆地使用除草劑,結果綠豆地再不用除草了,啥野草也不生,只有綠豆苗長得精精神神,一下子省去了很多力氣。他和暖暖對視了一眼,然後轉向那人問:真是從美國進口的?

  那還有假?那小伙轉身去車後的紙箱子裡拿出一袋除草劑遞到開田手裡:你看看商標,全他娘的英文!這是我的名片,中國國際農用品有限公司駐聚香街特派員,上邊有我的電話號碼,你買去只要發現有一丁點問題,就可以打這個電話找到我,本人保證全額賠償!你知道美國的農民為啥有時間跳舞唱歌看電影,還去城裡的紅燈區玩女人?就是因為他娘的他們有這除草劑,他們把莊稼種子在田里播完,再把這除草劑一撒,就再不用管了,剩下的時間就是玩!你說咱中國農民憑啥不用這除草劑?咱傻嗎?!

  多少錢一袋?開田被他說笑了,朝暖暖看了一眼。暖暖這時也走了過來,接過袋子去看。

  南府和省城的市場上全賣三塊五或四塊錢一袋,我因為急著有事,批發給你,一塊五一袋,你再零售,每袋穩賺兩塊到兩塊五,咋樣?兄弟我這是讓利銷售,為的是交你這個朋友,地裡這麼多人我為啥不在他們面前停車?因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實在人!

  開田點頭表示滿意,去年他從一家零售店裡買的是四塊錢一袋,價錢比去年便宜不少,有挺大的賺頭。這三箱總共有多少袋?

  每箱三十袋,總共九十袋,每袋稀釋後夠撒一畝地,總共可除去九十畝地裡的草;價錢嘛,你只需給我一百三十五塊就行。那人算得很是麻利。

  買吧?開田徵求著暖暖的意見。

  明擺著是賺錢的事情咋能不做?暖暖說:買。富人們的錢不都是一筆一筆賺來的?賺一點是一點。

  開田和暖暖喜滋滋地讓對方跟著他倆來到家門口,暖暖進家拿錢。她一張一張地把錢遞到對方手裡,遞到一百三十塊時,那人揮揮手叫:罷了,那五塊錢不要了,咱們交易一場,幹嗎算那樣清?這讓暖暖很高興,就含笑看著那人騎上摩托車走了。

  開田那天重回地裡幹活時是哼著歌兒的,去地裡的路凸凹不平,他的腳步也高高低低的,可他嘴裡的歌聲一直沒停。九十袋,每瓶賺兩塊,穩穩地把一百多塊錢拿到手裡了,不費力氣,轉眼之間錢就到手了,你說他能不高興?跟在後邊的暖暖交待他:留下兩袋咱自己用,其餘的早出手吧。開田當然點頭說行。他那天收工時站在院門前喊:賣大葉莊稼除草劑了,美國原裝進口的,三塊五一袋。村裡人因用過這除草劑,知道它的好處,又聽說是美國進口的,價錢比去年還便宜一點,立馬就圍了上來,不一會兒就把八十六袋賣了出去。要不是暖暖預先給自家和青蔥嫂家各留下兩袋,就會全賣光了。那晚開田因為高興,不僅晚飯連吃了四大碗麵條,上了床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上暖暖的身子,暖暖後來捏住他的鼻子嗔道:沒有明天了?!……

  這年秋天種綠豆時,村裡從開田手上買了除草劑的人家,就都用到了地裡。那除草劑果然厲害,地裡不見一棵野草出來,可不料那除草劑竟然連綠豆苗也殺,凡用了這除草劑的綠豆地,綠豆苗的葉子也漸漸枯了,到最後,滿地的綠豆別說結綠豆角了,連豆葉也沒有了,都只剩下了一根莖。

  這可把所有從開田手裡買除草劑的人家驚呆了。天哪,好好的綠豆全毀了!連開田家的綠豆地算上,一共是九十畝哪,全都沒了苗,楚王莊啥時候經見過這樣的事?你說這不是天大的事兒嗎?還沒待人們來找,開田和暖暖就慌得忙去村委會,按那個賣除草劑的人留下的電話號碼打去電話詢問,可電話裡回說沒有這個號碼。兩口子這才明白是遇到了騙子。種莊稼的人一季子收入沒了,那還得了?當初從開田手上買除草劑的人家,先是把開田拉到自家地裡讓他看莊稼被毀的慘狀,隨後就都圍到了開田家門前。開田早被這從沒見過的事兒嚇住了,暖暖也呆了,扶住門框大氣也不敢出。圍在門前的人們當然要氣要惱要罵人了,麻老四高了聲叫:日他個姐,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你曠開田可真是黑了心,你連自家莊裡的人都敢坑了!五十一歲的磨豆腐的詹同方踏了開田家的門檻罵:你個小雜種,為賺那點錢敢把這麼多地裡的莊稼毀了,還有沒有點良心?你叫俺們喝西北風呀!平日劁豬的詹大同更是伸拳捋袖地鼓動眾人:咱們揍死這個王八羔子,要不就把他的蛋子擠出來,劁了他!曠家在這楚王莊是外姓人,原本就單門獨戶沒有勢力,遇到這惹犯眾怒的事更是沒人站出來替他們說話。開田知道自己現在不說話是不行的,就低了聲對大家道歉說:我上當了,我輕信了別人,我對不起大伙!我是一個渾蛋!可人們還是憤憤著不散。最後還是開田他爹架著枴杖出來給眾人跪下說:眾位鄉親,開田這狗小子受人欺騙,做下了傷天害理的事,是我教子不嚴哪!我給大伙跪下認錯,求大伙容他去找那個當初騙他的人,只要找到那個騙子,一定給大伙賠償損失……

 
 



《湖光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