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田爹出院

開田爹出院的那天,暖暖和開田借了個地板車把老人拉回了村,剛走到村口的小碼頭前,忽見青蔥嫂扶著男人長林正從黑豆叔的小船上下來,長林的一隻胳臂上纏滿了繃帶。暖暖吃了一驚,忙上前問:長林哥這是咋著回事?青蔥嫂抹了下眼淚說:咱兩家可是都交了背運,你長林哥在南府一家建築隊打工,不小心從架子上摔下來,把右胳臂摔了個粉碎性骨折。暖暖當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青蔥嫂有兩個孩子還有公公婆婆,長林哥這一傷,青蔥嫂一個人可咋能應付?

  你甭擔心我。青蔥嫂看見了暖暖臉上對自己的擔憂,故作輕鬆地說:這點事嚇不倒你嫂子,啥日子我都能對付過去,倒是你和開田得放寬心,你們可是一個災連一個災……

  老人的病的確把暖暖和開田又向難境裡推了一步。著急加上勞累,使得開田的嘴角和嘴唇上起滿了水泡。暖暖一邊忙著給開田熬去火的茅草根茶喝,一邊勸他把心放寬些。開田歎口氣說:等秋莊稼一收完,我就也出去打工,得趕緊想法子掙錢哪!

  暖暖點頭說:行,到時候我在家裡照顧老人和丹根,你出去找個掙錢的門路。

  說話之間,緊張的秋收就開始了,割谷子,摘綠豆,掰玉米,收棉花,楚王莊的家家就都忙了起來。在除草劑的事沒出現前,開田因心疼暖暖,想她要給孩子餵奶,又要幫娘做家務,便把地裡的活都攬了下來,很少讓她下地幹活。現在暖暖知道開田身心都累,就堅持要下地,說孩子已經離開懷了,他奶奶能照料,爹吃的湯藥我也會提前煎好,我去幫你幹點活心裡還暢快些。那天午後開田要去地裡掰玉米,暖暖執意要一同去,開田只好答應。開田家的玉米地在村子西北的山坡上,爬上去得兩頓飯工夫,臨到要出院門時,開田看見暖暖衣服前襟上沒干的飯跡,想到她一大早就爬起來忙碌,一陣心疼又起,就說:算了,你別去掰玉米了,去那塊地裡要爬高下低,累,你去湖邊咱那半畝谷地裡把谷子割了吧,來回都是平路,割多少算多少,待我回來後再去接你。暖暖道:怕啥,我又不是泥捏的,爬個山坡就能累壞了?可開田假裝生氣把眼一瞪:少嗦!就扭頭走了。

  暖暖知道開田這是心疼自己,也就沒有再強,便擔上兩個筐子去割谷子。今年的谷子長得不錯,穗大粒飽,谷稈子都被壓彎了。暖暖到了地頭放下擔子,立刻揮鐮幹了起來,她估摸,以她割谷的速度,今天後晌加上明天前晌割完應該沒有問題。

  午後的湖邊田里一片安靜,四周除了草叢裡和谷棵裡偶爾響起幾下蟈蟈的叫聲外,再無其他的響動。暖暖彎腰麻利地割著,小棒槌似的谷穗碰撞著暖暖的小臂,谷葉子的尖稜不客氣地在她的手腕子上劃出道道血痕,谷稈在她的鐮刀下嚓嚓地倒下。汗珠慢慢從她的額上和鬢上滲出來,向頰上流去,每過一陣,她得直起身,用手背去把頰上的汗珠抹去。不知道是第幾次直腰去抹汗時,她突然瞥見詹石磴騎著自行車從地頭經過,便忙又彎下腰去割谷稈,假裝沒看見他。狗,豬!她立時在心裡罵著。自從有了那個屈辱的傍晚之後,她再也不想看見詹石磴的身影,甚至一聽別人提到他的名字,她就感到噁心,就覺得有一股恨意從心裡升起。她從不讓自己去回想那個傍晚,每當那個傍晚的情景一在她的腦子裡出現,她要麼急令自己去想別的事,要麼急忙去找一件事做,好把思緒岔開。她決定永遠把這樁屈辱埋在心底,不讓它再見任何人,當然包括開田,甚至也包括自己。她多麼希望自己永遠都不再想起它,可剛才只看了詹石磴一眼,那晚的情景就又翻騰著向她的眼前湧了過來。她發狠地用牙咬緊下唇,讓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豆稈子上,企望把那些湧到眼前的情景再推回到內心裡。——嗨,那不是暖暖嗎?她聽到了詹石磴的一聲喊。她渾身的肌肉立時緊繃了起來:狗東西,你竟還敢喊我?!以她內心的那股衝動,她是真想抬頭朝他罵上一串話的,可她最後決定不理他,就當這世界上再沒有他這個人了,理他倒會引來他更多的話。

  呵,暖暖,離這樣近我喊你咋不應聲?

  暖暖聽見他在向自己身邊走來,可依舊沒有直腰,仍在割著谷稈。

  我去鄉上開會回來,剛好看見你在這兒,唉,咱倆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詹石磴邊走邊說著,自從那個傍晚後,你就——

  滾!暖暖猛地抬頭吼了一句。她看見詹石磴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看見他一臉笑容,看清了他刮得鐵青的胡楂,也看見他的鼻子上沁滿了汗珠。

  咋了,這樣大的火氣?詹石磴依舊笑著: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倆也可說是做過一夜夫妻——

  暖暖猛把手中的一把谷稈朝詹石磴的臉上砸過去,跟著彎腰去地上抓起了一塊土坷垃叫道:你快滾!

  詹石磴沒有吃驚,而是依舊笑道:你這樣可不好,好像我倆是仇人似的,其實我倆有過最親密的關係,實話給你說,自那次以後,我天天都在想你,你那身子真是——

  呼的一聲,暖暖把手中的那塊坷垃朝詹石磴扔去,可惜,扔偏了。那塊坷垃在詹石磴身後的地上摔得粉碎。

  詹石磴仍舊沒生氣,而是壓低了聲音說:你看,這會兒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咱倆為啥不能再親熱一回,就在這湖邊青草地上,肯定是另一番滋味——

  因為氣惱也因為羞辱,暖暖的眼中湧出了淚,她知道,如果再在這兒停下去,就會聽到詹石磴更多不堪入耳的話,她彎腰拿起鉤擔,挑上筐子就走……土

  16

  暖暖坐在家裡生氣流淚,可一聽見開田的腳步聲,她又急忙抬手把眼淚抹去。開田這天後晌在玉米地裡幹得很順利,太陽剛斜到村後的山頂,他就差不多掰完了。當他挑著從地裡新掰的兩大筐子玉米棒子進院,看見暖暖已經坐在堂屋裡,不由得有些驚奇:回來了?他放下擔子,走進灶屋從鍋台上拿起一個碗,去水缸裡舀了一碗涼水,咕咚咕咚喝到了肚裡,這才邊向堂屋裡走邊心疼地問暖暖:割了多少?你自己挑回來的?

  暖暖沒有回話。

  他一愣,定睛看去,才發現暖暖眼角有淚痕。

  咋了?累?還是出了啥事情?他有些著慌,他知道暖暖心性剛強,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抹淚的人。

  暖暖依舊沒有答話,只是雙手捂臉抽噎起來了。

  究竟出了啥事?他走到暖暖身邊彎了腰急切地問。是擔的谷子溜了擔子,散了?他環顧了一下屋裡院中,發現裝谷子的筐裡是空的。

  暖暖哭得越發傷心了,要不是她手捂了嘴,那就是放聲號啕了。

  開田的心在往下沉:一定是出了大事情!是岳父家出了啥意外的事?岳父得了急病?前幾天他還去了一趟岳父家,那老人的身體還行呀?!是不是爹下湖——

  不,不是,是那個狗……

  狗?開田驚問,狗咋了?哪條狗?

  以暖暖內心裡的那份委屈和氣恨,她是真想把詹石磴的所作所為全給開田說出來,讓開田去狠揍詹石磴一頓,可話到嘴邊她又強嚥了下去,她知道開田的脾氣其實也厲害,萬一說出後他一怒之下鬧出大事,那這個家就又要不安生了,她實在不想看到家裡再出事,於是就改了口說:也不知是哪家養的狗,在我幹活時老繞著咱家的地塊在那裡叫,把我氣得嚇得再也無心幹活了……

  開田一聽笑起來:嗨呀,我以為是出了啥大事,原來是因為一條狗,罷,罷,你不要再去地裡了,那點活我明兒個抽空就去幹了……

  也是從這天起,暖暖不敢再要求去地裡幹活,只在家做些家務,她實在是怕再遇到詹石磴了。

  原來說收罷秋要讓開田去城裡打工,谷地裡的事一出,暖暖也不敢讓開田走了。他要一走,家裡只剩下兩個老人和丹根,詹石磴要再朝自己動手動腳可咋辦?同他鬧開?太丟人!帶上丹根和開田一塊去城裡打工?家裡兩個老人誰照應?再說開田到城裡都沒有著落,可怎麼安排她和丹根?思前想後,暖暖沒讓開田走。

  在家也要想辦法掙錢,總不能窩在楚王莊空耗日子,村裡有那麼多人家在催著還錢哩。一開始暖暖先讓開田把春天收的一筐子大蒜和秋天收的一筐子南瓜挑到幾里外的一個採石場,賣給了他們的伙房,可也就是賣得了幾十塊錢而已,這點錢和他們的需要相差太遠。後來又想搓麻繩賣錢,可那東西賣得的錢也少得可憐,暖暖這時就想到了爹的漁船,讓開田和爹一起下湖捕魚,不也是一個掙錢的路子?暖暖把這想法和開田說了,開田點頭道:這當然好,只是不知爹願不願讓我去幫他。暖暖說,反正爹下湖捕魚需要幫手,眼下是禾禾在當幫手,你去肯定比她強,明早我就帶你去見爹。

  第二天早上,約摸是到了暖暖爹該搖船下湖的時候,暖暖和開田來到了湖邊小碼頭上,暖暖朝船上的禾禾說:我有些針線活想讓你去幫我做,讓你姐夫今兒個替你下湖吧。暖暖爹這時自然不會說什麼,便朝禾禾揮手:去吧。

  開田這是第一次上岳父的漁船,一心想表現表現,上船就抓起了槳要去搖,可那船竟滴溜溜轉著不向前走。岳父笑了,岳父於是坐在他的對面,仔細給他講划船的要領。開田是聰明人,很快就記在了心中,沒有多大時辰,就劃得自如了。加上他有勁,劃得船呼呼地向前走,很快就到了下網的地方。開田用心地看著岳父下網,虛心地問著下網的訣竅,暖暖爹沒有兒子,也願意把訣竅說給女婿,這樣一個想學,一個願教,船上的氣氛就很好。到了正午,開田又搶著用煤油爐子下麵條,麵條下好後,澆了蒜汁,先恭恭敬敬給岳父盛一碗遞過去,老人坐在船頭吃時就很滿意。這是開田和暖暖結婚後首次單獨和岳父相對,所以做一切事都很小心。

  這天捕到的魚雖然不多,但開田留給岳父的印象不錯。傍晚靠岸時,開田就裝著不經意地說:爹,跟你下湖這一天我可是學了不少東西,我還真想繼續跟你學學捕魚哩。老人一聽便說:你要想學明兒個就再來吧,讓禾禾在家做家務行了。開田巴不得有這句話,當下就急忙點頭說:好,好。

  就是自此開始,開田上了岳父的漁船學了打魚。沒有多久,他就能獨自下網起網了。每天很早,他就上船做下湖的各樣準備,一待岳父上船,就立馬啟行。傍晚收船,他總是在岳父去和收魚的講價過秤時,耐心細緻地清洗船艙。一來二去,岳父喜歡上了他,再不說讓禾禾上船的事,一直讓他做著幫手。關於每天打魚的收入,開田問都不問,他估計岳父不會讓他白幹。果然,沒過多少日子,岳父每晚賣了魚都要把錢分成兩半,讓開田拿走一半。這樣,開田每天大約有十幾元的收入,在這沒有農活可干的日子,有這份收入讓開田很是滿足。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天氣的逐漸變冷,每天捕的魚在日見減少,到雪花一飄,就基本上捕不到魚了。那天傍晚收船時,岳父說:時令到了,咱們該歇船了,明兒個不用下湖了。開田聽罷在心裡歎道:唉,這個掙錢的法子也不行了。

  開田一臉愁容地進院後,暖暖就明白是爹停船了,忙安慰道:別愁眉不展的,咱再想別的掙錢法子。

  第二天是開田娘去凌巖寺燒香的日子,暖暖見婆婆走路一搖一晃,擔心她受不了,就說:娘,你年紀大了,到寺裡的路又那樣遠,我和開田替你去,你在家歇著吧。老人沒再堅持,說:也好,我的腿腳一年不如一年,以後上香的事真得你和開田去辦了。說罷,便把盛了香裱和供香饃的籃子遞給了她。開田沒事幹心裡煩,也樂得跟暖暖去寺裡走一趟。

  這是暖暖和開田結婚後第一次進寺燒香。暖暖走到寺院門口,在心裡無聲地說:佛祖,你這段日子可是沒保佑我們曠家,是嫌我過去衝撞過你嗎?是的話,我今兒個來給你賠罪了!她在大雄寶殿擺上供香饃,燒罷香裱磕完頭之後,又在心裡許願道:佛祖,你老人家既是主張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就該讓那個賣除草劑的小子和詹石磴得到報應,要麼丟財要麼丟官,他們做的事可是太下作!許罷願,恰逢天心師父進殿有事,她忍不住上前朝對方鞠了一躬說:師父,我能不能問你幾句話?

  施主請講。天心師父回了一禮。

  佛祖對於香客所求的事,是否都能答應?

  只要所求之事不逾天理人情,應該能應。

  許願人太多,他不會忘了吧?

  佛光普照,焉有遺忘之理?!

  他所應許的事,一定能落到實處?

  信則靈。

  暖暖那天臨出寺門時笑了一聲:賣除草劑的,還有詹石磴,你們等著吧,你們的報應就會來了!……土

  17

  飄了兩場小雪之後,丹湖上就變得安靜無比,湖面上除了偶爾有一條載人的小船駛過外,便只有波浪在寂寞地湧動著。湖邊的楚王莊這時也安靜了許多,只有狗和雞們仍在村中亂跑,人們大都躲在屋裡暖和,很少有人到屋外走動。可在曠家,沒有熱勁的太陽剛一升起,暖暖就把織了一半的一張大漁網掛在了門前的老辛夷樹上,忙著織起來。織了漁網去賣,是她最近想出的掙錢的新法子。得想辦法趕緊弄錢啊,近幾日,又有幾家人來催要欠款,已經把開田嚇得躲到他舅家了,這個家,是太需要錢了!暖暖邊織邊想,但願這張網能多賣點錢。半晌午時,丹根由他奶奶抱著出來,扎煞著手喊著要吃奶,暖暖只好停下手,把丹根接過來抱在懷裡,撩起前襟把奶頭塞進兒子的嘴裡,趁這當兒,她抬頭向丹湖看去,目光跟著一隻鳥在天上飛。天哪,快點暖和起來,好讓俺們下湖捕魚掙錢吧。她正這樣想著,忽見一條小船由湖裡劃過來,她認出那是村裡黑豆叔的那隻小船。平日裡由東岸來的人很少,偶爾來一兩個,也多是到凌巖寺燒香的香客,可今兒個從船裡下來的,是一個城裡打扮的男子,不大像香客,既沒帶香裱也沒帶供品,倒是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那人從船上跳下,付了黑豆叔錢後,大約是看見這邊有人,就徑直向曠家門前走過來。通常,由城裡來的人多是找村主任詹石磴的,心情不好的暖暖此時不願多話,便把目光又扭到了網上。

  嗨,老鄉,你好。

  聽到人家的問候,暖暖只好扭過臉,應了聲:好。她這才注意到,來者差不多是一個老頭了,身子精瘦精瘦的。老伯,是要去凌巖寺裡燒香?她禮貌地問。

  不是。老人搖著頭。

  那是——?

  隨便轉轉,聽說你們這兒的後山上有一道用石頭砌起來的長長的牆,綿延了許多山頭,可是真的?那人氣喘吁吁地問。

  有是有,可那牆早就東倒西歪的,沒有一點用處了。暖暖想了一下答道。她為這城裡老頭關心後山上那道不起眼的石牆感到了一點驚奇。

  我是在丹湖東岸碰到你們村裡那位叫黑豆的船主的,他告訴我說你們這兒的後山上有道長牆。那人還在喘息著說。

  那牆真的沒有用處了。暖暖又耐心地解釋了一遍。

  你或者你們家裡人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老頭卻依舊笑看著她問。

  沒啥看頭,就是一些石頭塊子。暖暖可沒有心緒領他上山看石頭。

  當然不是讓你們無償領我去,我會付報酬的。

  儘管暖暖心緒不好,可她聞言還是笑了:要啥子報酬,你要實在想去,我領你去一趟就是,走點路還能要錢?

  這樣吧,你領我去,我給你二十塊錢。

  暖暖一愣:二十塊錢?真的?

  那還有假?老者也笑了,要不,你現在就把錢拿住。說著,竟真的掏出兩張拾元的票子遞過來。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開對方的手,說:我還沒有幫你忙哩,哪好意思就收你的錢?你等一下,我把娃娃放到屋裡就領你去。說著,就扭身朝院裡走。進院門時,心裡就湧出了一份真正的高興:二十塊錢,就是四十斤麥子的價錢哪,我正為錢發愁,竟真有人來幫忙了,是不是佛祖他老人家看我去送了香火,又見我可憐,就派了這個人來?

  暖暖進屋把丹根交給婆婆,順手拿了一把砍柴的鐮刀和一根捆柴的繩子,出來就領著那老頭向後山走了。後山上的那道石砌長牆暖暖去的次數多了,小時候跟爹上後山打柴,長大了上後山割餵豬餵羊的草,都要經過它的身邊,有時還坐在坍塌的牆上邊歇腳邊吃過乾糧。上山的那條小路,她閉了眼也能摸到。她和老人互通了姓名,知道老人姓譚,叫譚文博,是從北京來的。老伯,你住北京啥地方?暖暖因為對方來自自己當初打工的地方而感到了一絲親切。海澱,北大附近,北京大學你去過嗎?暖暖搖著頭,跟了又問:你大老遠地跑到俺們這個又偏又窮的小地方幹啥?總不會是就為了看一道石頭牆?

  我呀,從一本書上知道你們這個地域過去曾建有一道石牆,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就特地來看看是否還有遺跡。山路難行,老人又背著東西,邊走邊說,沒走出多遠,就喘開了,暖暖見狀有些心疼,不由分說從他背上把他的背囊拎了過來說:我替你背吧。老人沒多推辭,只笑道:真謝謝你了,小楚。

  午飯兩人是邊走邊吃的,老人從自己的背囊裡拿出了麵包和火腿腸,同暖暖分著吃了。暖暖雖然在北京打過工,可從沒捨得買火腿腸解饞,這還是第一次吃,咬了一口,暗暗稱奇:真是香!就捨不得吃完,趁老人沒有注意時,把半截火腿腸塞到了褲子兜裡,預備著晚上拿給丹根嘗嘗。

  由於老人走得慢,他們爬到那道石砌長牆邊時,已是後半晌了。暖暖估摸那老人會失望,就指著那長牆懷了點歉意說:你看,就是這個倒塌的樣子,確實沒啥用了。沒想到那老人卻異常激動,腳步踉蹌地撲到長牆旁,急急地掏出眼鏡、放大鏡、筆、錘子和一些暖暖看不明白的工具,在牆上仔細地查看、敲砸、丈量、記錄起來。暖暖先坐在一旁歇息了一陣,之後就在附近砍起了柴,偶爾回頭看一眼忙碌的老人,心裡覺著好笑:對這道老輩子就有的無用的石牆,值當這樣認真?

  那老人一直忙到暮色升上來,連他自己帶來的水壺都忘了摸,更不用說喝水了。

  走吧。老伯,再不走就天黑了。暖暖提醒道。老人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天,說:好,好,走。目光中仍有些戀戀不捨的味道。

  當兩人往回返時,老人滿心高興地說:小楚,很感謝你帶我上來,你知道我今天發現了什麼?一道長城啊!

  長城?

  對呀,這道石牆初步可以判定是楚國在其中後期時修的長城,目的是抵禦秦國入侵。

  楚國人修的?暖暖一臉茫然。

  是的,你們今天生活的這塊地方,歷史上屬於楚國,楚國最早的首都就在離你們楚王莊不遠的地方。

  暖暖恍然記起村裡九鼎說的有關楚國屈原的那些話,笑笑:我……聽說過楚國的一些事,可不大曉得這石牆是……

  你當然不知道,這些離你今天的生活已經太遠,我過去只是從一本史書上知道,在楚國和秦國多次發生戰事之後,為防秦兵入侵,楚國在這一帶的山上築有長城,我這次出來,並不敢抱真能找到的希望,沒想到在老黑豆和你的幫助下,竟一下子就找到了。你不知我有多高興啊!

  它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暖暖覺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

  是的,它已經沒有任何使用價值了,可它有研究價值!懂嗎,孩子?!……

  老人在回來的路上興奮地說了一路話,大部分暖暖都聽不太懂,暖暖幾次想問他晚上住在啥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著接他,可一直插不上嘴,直到走到村邊時,老人望著已經完全變黑了的天空,才猛地停步說:小楚,我今晚是要住到你們村了,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宿,我付你錢行嗎?

  暖暖有些遲疑道:住當然可以,只是俺家的屋子不像城裡的屋子那樣寬大亮堂,床也是老式的,只怕你住著不合意。

  沒事,只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我經常外出,什麼艱苦的地方都住過。這樣吧,咱們預先說定,我在你們家借住一晚付你五十塊錢,我跟著你們一家吃一頓晚飯和早飯,再另付三十塊錢,加上你給我帶路應得的二十元報酬,總共一百元,行嗎?

  暖暖笑了:借個宿,吃頓飯,在我們這兒是不收錢的,誰沒有個出門求人的時候?你只要不嫌棄俺們鄉下人就行了。

  錢一定要給,這也是你應該得的!老人邊說邊就把一張百元的票子塞到了暖暖手上。暖暖有些吃驚,我就這麼輕易地得了一百元?二百斤小麥的價錢哩!她把票子捏了一陣,想推辭,又不捨得,遲遲疑疑猶猶豫豫地裝進了衣袋。

  到了家,公公婆婆見暖暖把一個城裡老人帶到家裡,都有些意外。暖暖一面禮讓客人坐下,一面就把和老人相識的過程說了一遍,婆婆聽罷忙去做飯。婆婆向灶屋走時,暖暖跟了過來小聲交待:娘,把你做飯的手藝拿出來,這老人家可是已經為今天的晚飯和明天的早飯付了三十元錢。婆婆就小聲抱怨她不該收人家的錢,出門人誰沒有個借宿的時候?暖暖說並不是我要收的,是他堅持要給的,你把飯做好讓他吃飽咱不虧心就行。

  婆婆那天晚上可是把平日練出的做飯手藝都拿了出來,炒了四個菜:一個油煎干南瓜花,一個辣椒炒干豆角,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蒸馬齒菜。飯是暖暖自己和面擀的長麵條。飯菜端上小飯桌,暖暖滿含歉意地說:家裡沒有肉,只好讓你吃素了。老人高興地嘗著菜,叫道:好吃好吃,我喜歡,吃素對人身體好。老人一連吃了兩大碗麵。放下碗後他對暖暖笑道:我好久沒有吃過這麼飽了。他還笑著對暖暖說:我要有你這擀長面的本領,早開農家麵館了。暖暖被誇讚得臉都紅了。這是暖暖許久以來最高興的一個晚上。

  安頓老人在空屋裡睡下,暖暖回到了自己的睡屋,那當兒丹根已經讓婆婆脫了衣裳躺下了,暖暖脫衣上床後,忽然想起放在褲兜裡的那半截火腿腸,忙掏出來朝丹根嘴邊遞去,說:嘗嘗!啥?丹根有些驚奇。北京那個老爺爺給的,是用肉做的,香得厲害。丹根咬了一口嚼著,點了點頭說:媽,好吃。別吃完,留一點讓你爹回來後嘗嘗。暖暖悄了聲給兒子交待……

  第二天早上起來,那老人對暖暖說:我還想在這兒再工作幾天,你能不能繼續陪我上山?如果可以,我每天再給你加三十塊錢報酬,算上吃住費用,每天一百五十元,如何?暖暖當然急忙點頭,織漁網哪有這事掙錢快呀?有這樣一個掙錢的機會送到面前,還有不答應的道理?早飯前,暖暖先是回了一趟娘家,讓妹妹禾禾快去開田舅家把開田叫回來,讓他不要躲了,然後就準備了兩份乾糧,預備帶了中午在山上吃。

  早飯後,暖暖替老人背上背囊,又領他上了山,陪他沿著那倒塌的石牆一點一點向前查看、測量、計算、記錄。當晚返回時,開田已從舅家回來了,暖暖先給開田說了認識老人的經過,然後把老人給的錢放到了開田手上。開田又驚奇又高興,說:這真是從天上掉下了個掙錢機會。之後,暖暖就把開田向譚老伯做了介紹,老人笑著對開田說:那明天就麻煩你陪我上山了。

  從第三天開始,就由開田陪著老人上山。開田對那道石牆當然也熟悉。那老人在開田的陪伴下,又一連忙了九天。那些天裡,開田和暖暖從老人那裡知道了很多事情。老人告訴他們,這條長城最早是楚國人修的,後來傾廢了;到南宋時,金兵南犯,南宋的軍民又把這條長城加以修整,作為抗金的一道屏障。從城牆上所砌石頭的斷碴可以看出,有的石頭由山體上取來得早,有的由山體上取來得晚。老人還告訴他們,城牆後邊留下的那些石頭房基,能看出是當年守衛城牆的軍士們的營房,那些營房中大間的是供軍官住的,小間的是供士兵住的。老人還告訴他們,城牆後那片被石塊隔成格子的開闊地,是當年的演兵場,在沒有戰事的時候,軍士們就在這片場地上練兵。開田和暖暖聽得很有興趣,他們沒想到這些已被他們看過無數次的石頭,竟可以作出這樣多的解釋……

  老人臨走那天握住開田的手說:謝謝你們兩口子這些天給我的幫助,以後有機會,我可能還會再來。

  來了我們還陪你。暖暖真誠地說道。她對老人心存一份感激,那天她和開田一直把老人送到湖邊坐上黑豆叔那條搖去東岸的小船,她內心裡真希望老人以後還能再來。這十一天裡,讓曠家有了一千六百元的收入。這些收入對於開田和暖暖來說,是太寶貴太及時了。開田就是用這些錢,給索要最急的幾家還了些款,繼續給爹抓藥治病,把一個冬天的開銷對付了過去……土

  18

  春節,就在這樁意外的事過去沒有多久,一步一步地走來了。儘管家裡錢緊得要命,想著家裡有老有小,暖暖還是堅持讓開田去稱了幾斤花生油,在臘月二十九後晌下鍋炸了些油餅、藕盒和麻葉,預備過節。炸完吃食之後,暖暖用篩子把各樣炸品揀了一些,端上向青蔥嫂家走去。

  因為要應付自家的窮日子,暖暖又是好久沒來青蔥嫂家了,進屋一看,才知因了長林哥的斷胳臂,青蔥嫂也把家裡的一點積蓄花光了,過年連花生油也沒捨得買,剁的餃子餡也都是素的。大明小明一見暖暖端來了油炸的吃食,哪還客氣?慌慌地先叫聲姑,跟著就上前抓起來吃。看著兩個孩子的吃相,暖暖的眼淚下來了,說:嫂子,欠你們的賠款一分都沒還,讓你們過這樣艱難的日子,真是抱歉。青蔥嫂笑了說:快別說賠款的事,咱兩家眼下是都遇見了鬼,不過鬼攔路是攔不了多久的,說不定過段時間,咱的日子就又好過了;老輩人不是常說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保不準以後咱們還會富起來哩。暖暖抓住青蔥嫂的手道:嫂子,每回見你,你總是讓我心裡生起一股勁……

  一開了春,開田和暖暖就又忙活開了:給麥地裡施肥,育紅薯苗,打紅薯埂,種南瓜、豆角,栽韭菜、茄子、辣椒,一個家要應付的活兒實在太多。這天,兩口子正在地裡栽辣椒,開田娘抱著丹根來了,說:他爹,家裡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城裡人找你們,快回去看看。開田一愣:城裡人?咱在城裡哪有熟人?暖暖擔心地說:別不是又為那些除草劑的事來找你麻煩?開田拍拍手上的土,吐口唾沫說: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回去看看。暖暖放不下心,就也相跟著回去了。

  開田進院看見兩個城裡穿戴的年輕人坐在那兒,心裡有些忐忑地問:你們沒有找錯人吧?兩人中的那個男的起身,先看了一眼手上的一張報紙,又看了一眼開田,笑道:找的就是你!我們是看了譚文博先生發在報紙上的這篇文章和照片後,特意來找你和楚暖暖女士的。譚文博?哦,譚老伯。開田和暖暖一下子放了心,開田上前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報紙一看,呵,上邊不僅有山上那道石牆的照片,還有一張他和暖暖與譚老伯的合影。我的天,我們還上了報紙了?!你看你看,丹根他媽!開田高興地把報紙遞到了暖暖手上。

  我們是天津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他叫曉景,我叫小婧,看了譚先生的文章後,就生了來看看楚長城順便來拜訪你們的心,想麻煩你們也給我們當回嚮導,如何?那女的這時也走近來說。

  就是去看山上那石牆吧?行!你們跑這樣遠來,陪你們上趟山還不容易?!開田痛快地答應著。

  順便問一下,你們怎麼收費?那男的問。

  收啥費?開田被問愣了。

  就是陪我們去看一趟楚長城的費用。

  開田差一點就要笑開了,怎麼會收費?!他差一點就要說出根本不收費的話了,可就在這時,暖暖開口了,暖暖說:三十塊。她說得一臉平靜。開田有些吃驚地看定暖暖。

  加上在你家吃住的費用呢?女的問。

  一人一天再加六十。暖暖答。上次譚老伯來時俺們也是這樣收的。

  行,咱們說定了,先付你兩天的。那男的痛快地由衣袋裡掏出錢包,抽出三百元的票子就塞到了開田的手裡。

  捏住票子的開田那個高興喲,這差不多夠賠一畝綠豆的款了。開田問:咱們啥時上山?兩個學生說:你覺得啥時好?開田當然希望他們能在這兒多停一天,可他還沒有開口,暖暖已經說了:明天吧,你們今天後晌先歇一歇,今晚飽飽地吃頓我們農家的飯,明天好輕輕鬆鬆上山去。兩個人就點頭說好。開田於是就和暖暖去收拾那間原先的倉房也就是原來給譚文博老伯住的屋子,讓兩個研究生放下行李歇息。因為就一間房一張床,開田先是怕他們不是兩口子要分開睡,後見他們沒有提出再要床,才放了心,才明白他們是兩口子。開田問他們晚上願意吃啥飯,有玉米糝紅薯稀飯加白饃,有放綠豆的小米稀飯加菜包子,有芝麻葉豆麵條,有放山野菜的白麵條,我老婆都能做,你們願吃啥都中。曉景和小婧商量了一陣,說願吃放綠豆的小米稀飯加菜包子,開田就對暖暖點頭說:中,就做這個,再炒四個菜。交待完,開田說我地裡還有點辣椒沒栽完,我得去繼續栽。那個小婧聽了,很新奇地說:栽辣椒這活兒我還沒幹過,我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看?行哪,那還不容易?走!開田就一臉喜興地領著兩個城裡學生去了栽辣椒的地裡。

  開田多少天來都沒有這樣高興了,有兩個城裡的研究生一臉新奇地看著你幹活,過去哪有過這事?他麻利地用手扒窩,栽苗,澆水,封窩,邊干邊向他們講著窩距行距多大最好,哪一種苗結辣椒最多,哪是菜椒苗哪是尖椒苗。兩個研究生聽著看著,後來就躍躍欲試地說:我們可以幫你幹嗎?開田求之不得地說:行呀,把袖子挽起來幹吧,莊稼活,最好學!兩個人於是就下田幹了起來,開田便停下手,指點著他們怎麼幹。麻老四這當兒從地邊經過,看見這場景,很是驚異,走到開田身邊悄聲問:這哪來的城裡人來幫你幹活?開田對麻老四在除草劑的問題上死死相逼一直耿耿於懷,這會兒就故意淡然地低聲說:兩個城裡的親戚來看我,見我在忙著,就非要幫忙不可。麻老四一愣:你還有城裡的親戚?咋?因為俺們窮,就不能有個城裡親戚了?開田裝出很不高興的樣子,告訴你,我表姑表舅他們都在天津,天津,知道吧?就是出大麻花的地方,明白?我當初一下子賠你們那麼多錢,有些就是他們給的。我日,這個我過去還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當初為除草劑的事我也不會那樣著急。麻老四賠著笑臉說。開田聽見這話,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了……

  第二天早上,開田陪著曉景、小婧兩個學生上山去看楚長城。路上,開田看著他們兩個人高興的樣子,在心裡嘀咕道:真是鬼迷了心竅,花這麼多的錢跑這樣遠的路來看一道倒塌了的石牆,有他娘的啥用處?放著那些錢在城裡下館子吃油條喝胡辣湯看電影多好!不過,也幸虧他們來了,要不然我們可怎麼掙錢?

  曠先生,你夫人做的飯可真是好吃。小婧這時說。開田有一剎沒有應聲,後見她一直看著自己,才明白那個曠先生是指自己,夫人是指暖暖,於是就有些受驚地說:農村媳婦,只會做個粗茶淡飯,只要你們不嫌棄就行了,哎,以後你們還是別叫我先生的好,我總覺得那不是和我說話,你們要麼叫我開田,要麼叫我大哥,咋樣?中,中!小婧學著開田的話音,把清脆的笑聲撒得滿山滿嶺都是。

  看著他倆興致勃勃的樣子,開田就擔心他們到了石牆邊會失望,因為那畢竟只是一道倒塌了的石頭牆,他暗暗琢磨著,如果他們真是失望了,就領他們去看幾個山洞,開田過去上山放羊砍柴,最願去的地方就是那些山洞,山洞裡的石頭奇形怪狀,他覺著那才是值得一看的地方。可沒想到,兩個人看見石牆之後都驚得啊了一聲,長久地不動,隨後才又向牆邊奔去,默默地摸著看著測著量著說著記著。開田見他們沒有失望,就放了心,悄聲地跟在他們後邊,慢慢地沿牆向遠處走著……

  太陽當頂的時候,開田找了一塊平坦的地方,把帶來的乾糧擺出來,把曉景、小婧喊過來吃飯。乾糧是煮玉米棒子和素菜包子,外加幾個鹹雞蛋。曉景邊吃邊說:開田大哥,你幫助譚文博先生發現這道楚長城,可是一樁大功勞。開田一笑:這東西老輩子都在這山上,除了你倆和譚老伯,沒誰覺著它還有用處,也不會有人留意它。小婧說:這道長城的發現,驗證了許多史書上的東西,對研究楚國的歷史會很有幫助,人們會越來越覺出它的重要,也許它將來會成為一個熱鬧的旅遊景點。開田聽不甚明白,他也不想去問明白,石頭砌的牆就是石頭牆罷了,實在看不出它能有啥真正的用處。歷史上楚國的事於我有何關係?過去的楚國的事再重要,也沒有我眼下掙錢還債重要,只要你們在這兒多住幾天,每天給我一百五十元就行了。

  曉景和小婧那天一直看到天黑才下山,而且說可能還要再看幾天。開田一聽當然高興啦,他們多看一天,自己就可以多掙一天的錢,他當即就表態說:你們只管放心去看,我一直陪著你們就是。那天到家,吃過晚飯曉景、小婧去歇息之後,開田高興地對暖暖說:明天你去殺豬的門寬家,割上一斤豬肉,明晚炒兩個葷菜,好讓他們吃了高興,他們多住一天,咱就可以多弄一百五十塊錢哩。開田照料爹吃過藥,又過來幫助暖暖蒸第二天準備帶到山上吃的素包子。兩口子在灶屋裡收拾完,出來經過那間早先的倉房如今的客房時,見屋裡的燈已經滅了,知道客人已經睡下,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忽然間,兩個人幾乎同時聽到了嘩啦嘩啦床上高粱稈的響動,開田和暖暖就相視一笑,開田還要聽下去,暖暖忙在暗中拉起他的手扯著他走了。進了自家的睡屋,開田笑著低聲說:沒想到城裡人和咱一樣,辦起這種事兒,響動也這樣大。暖暖沒接腔,臉已經紅了,開田跟著就過來抱住暖暖說:咱也向他們看齊,弄一場。暖暖依舊沒說話,只是含羞脫著自己的衣服。這晚開田上了暖暖的身子,就有些放肆起來,而且邊做還邊說:咱跟他們城裡人比比,看誰有力氣,看誰弄出的響動大。嚇得暖暖慌忙抬起一隻手去抱緊了開田的腰,另一隻手去捂了開田的嘴……

  曉景和小婧一連在山上看了五天,後來那幾天,開田陪了他們上山後,就沒再跟在他們身後,而是趁機去山坡上拾些干樹枝砍些干樹根,晚上下山時背回家當柴,開田想,這也叫一身兩用吧。最後一天下山時,曉景對背柴的開田說:開田大哥,我和小婧經過考察,認為這道長城很可能是楚國在公元前三百一十二年左右修的,這時,楚國衰落的跡像已開始出現,只是楚國的當權者尚未意識到。楚國是在這一年進攻韓國的氏的,秦借救韓攻楚,秦軍在丹陽也就是今天的河南西峽縣丹水以北地區大敗楚軍,斬首八萬,俘虜了楚將屈丐等七十多人,攻佔了楚的大片土地。這樣,楚國的這一帶就成了與秦軍對峙的前線,大約為了反攻也為了防止秦軍的進一步南侵,開始在這一帶徵召民夫修築了這道長城。

  那離如今有多少年了?開田聽得懵懵懂懂,問。

  兩千三百多年。

  呵,這樣久?!我老爺的老爺都還沒生下來哩,那你們還看它幹啥?

  最直接的目的是為了瞭解那個時代軍事工事的構築情況,研究那個時代的防禦與進攻思想,當然,還有許多別的。小婧說。

  能不能為你們掙點錢?

  兩個研究生都笑了,曉景說:恐怕不能。

  那我就勸你們一句,不能掙錢的事還是別幹,白忙活一場,咱傻呀!要說,我不該說這話,你們來不是還給了我錢嘛。

  兩個研究生就都笑了……

  曉景和小婧臨走時與開田、暖暖有點依依不捨,除與他們照了合影、留了電話和地址外,小婧還執意要把自己的一件褂子送給暖暖,暖暖哪好意思收。兩個人推了好長時間,後來暖暖見推辭不過,只得把自己結婚時青蔥嫂送她的一塊花布給了小婧。小婧抱了暖暖的脖子說:大嫂,你要是在俺們天津城裡住,照城裡的樣子一打扮,肯定會有好多男人來追你。說得暖暖臉又紅了。小婧又說:你做的農家飯可真是好吃,我會記住你,你以後若有了去天津旅遊的機會,請一定到我家做客。暖暖笑著說:俺手笨,家裡又窮,這幾天慢待了你們,以後你們要有空兒,再來玩。暖暖給兩個人帶了些核桃,還煮了鹹雞蛋。開田和暖暖一直把曉景和小婧送到湖邊,看著他們上了黑豆叔那條搖向東岸的小船。

  這五天時間,開田又掙了七百五十塊的現金,他給催要欠款的七家人,一家又還了一百,暫時算解了急。暖暖歎口氣說:以後要是經常能有人來看這楚長城,全吃住在咱家,那可就好了。開田笑道:哪會有那樣的好事!做夢吧。土

  19

  曉景、小婧走後的第二天,開田吃過早飯下地幹活走到村邊,剛巧和主任詹石磴走了個對面。自從出了除草劑的事後,開田見詹石磴總有點不自在,覺著給人家添了麻煩,可這時已經無法再躲,他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開田哪,聽說你來了城裡的親戚?是天津的?詹石磴先開口招呼。哦,是的,主任。開田答著,想擦身過去。沒向他們借點錢,把那些欠賬都還上?借了一點,這年頭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開田可不想同主任聊這個話題,他含糊地說罷,就急忙走開了。

  開田現在就盼爹的病能早點好,只要爹的病好了,娘能侍候他,他就想帶了暖暖和孩子一起去廣東打工,再不在這楚王莊看人的白眼。

  可爹的病總不見好。

  這天午後,他去鄉上醫院給爹買了幾味梅家藥鋪沒有的中藥回來,經過村口碼頭時,只見幾個城裡來的青年男女正從黑豆叔的小船上下來,並且在問去曠開田和楚暖暖家怎麼走,因為有了前次天津那兩個研究生的來訪,他就沒有驚奇,便迎過去說:我就是曠開田,幾位可是找我?那幾個人便都叫:對,對,就是找你!其中一個人還打開手裡的一張報紙,讓開田看上邊登著的一張照片,那是他和曉景與小婧在楚長城上的合影。我們是湖南的大學生,祖先都是楚國人,看了這篇文章後,特意想來看看楚長城,我們也想食宿在你家,也請你當嚮導,如何?開田知道這又是一個賺錢的機會,忙笑著應道:中,中,請跟我來。

  開田領著四個有說有笑的年輕人進到院裡,高聲叫:丹根他媽,來客人了。暖暖因為有了接待天津那兩個研究生的經驗,出來一看,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忙給幾個學生一人倒了一碗白開水,又倒了兩盆涼水讓他們洗臉洗手。之後才把開田拉到屋裡說:咱家就那一間空屋子,如今一下子來了兩男兩女四個人,咋著住?總不能讓人家四個人擠一間屋子吧?開田想了一剎,說:要不,讓他們中的兩個人去鄰居家借住?暖暖嗔怪地瞪他一眼:淨出餿主意,去別人家借住,那住宿費不就要讓人家得了?這樣,把咱倆的睡屋騰出來,讓他們住,咱夜裡到灶屋打地鋪。開田點點頭道:行,就照你說的辦。之後,暖暖又上前給學生們講價錢,說:上次天津的曉景他們來,連當嚮導帶吃住,俺們一天一人收他們一百五十塊,你們來,還是這個價,不知你們願不願意?那些學生聽了後都說:行,行,就一百五十塊吧。當下就有個領頭的便把第一天的六百塊錢遞到了開田手上。開田捏住錢頓覺一陣暢快,又是一筆錢到手了。天哪,保準是凌巖寺的佛祖在保佑俺們!

  暖暖原本想延長他們在家裡住的時間,就像上次勸曉景兩人那樣勸他們也先住下歇歇,可這些學生們年輕,想跳想蹦的樣子,一點也不想歇,當下就提出要上山,開田只好說:中,中。隨即去院裡把埋在那兒的白蘿蔔扒出了四個,用水一洗,每人遞了一個說:俺們這兒沒有水果,給你們一人一個蘿蔔,吃下去又解渴又耐餓。四個人都笑了,就邊啃著蘿蔔邊出了門。開田臨出門時悄聲問暖暖:晚飯加四個人吃,你能不能忙過來?要不,去找禾禾來幫忙?暖暖搖頭說:你去吧,把客人陪好就行,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開田就把剛收的六百元塞進暖暖胸口的衣袋裡說:保存好,要像護你奶子那樣保護好錢。邊說邊拍拍暖暖的兩個奶子。放心吧你,哪一回給你丟了錢?暖暖白他一眼,自打兩人結婚後,開田就總是把家裡積下的一點錢都裝在了暖暖胸口的衣袋裡,他知道暖暖對自己那個地方看得最緊,當初暖暖沒過門時,他幾次想摸摸她那個地方都沒有如願。

  等日後咱們富了,我會好好地讓你享福!到那時也像戲裡唱的那樣,給你配幾個丫環!

  吹吧,你!暖暖笑了……

  這四個人上山見了長城後,也一樣地高興衝動,也是又量又記又拍照。其中一個男的,還仰靠在城牆上,大聲地叫著:褐色的石頭呀,你躺有多少年?你可曾記得我的祖先?可曾聽過他的吶喊?可曾見過他手揮利劍?可曾看到他鮮血飛濺?可曾知道他為了楚國命赴黃泉?……開田估計他這是在作詩,可其他幾個人卻都笑了,其中一個女的笑道:我的牙都被酸倒了,晚上怕是吃不成飯了!那作詩的男的就朝那女的追過去,直追到遠遠的長城拐彎處,把女的撲倒在了地上……

  四個學生在這裡玩了三天,每天都是早飯後上去,沿長城走著看著說著,有時還坐下寫著,晚飯前再下山。開田領著他們,按譚老伯當初的說法,給學生們指點著哪是屯兵的地方,哪是練兵的地方,哪是出擊的地方,說得一本正經,儼然像一個專家。四個學生走累了歇息時,開田就去山坡上採一些野花給兩個女學生玩,找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給兩個男學生看,幾個人就都誇開田這嚮導當得好。最後那天臨下山時,其中一個學生站在城牆上,面向西北高聲叫著: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其他三個人聽了就都鼓掌。開田聽得糊里糊塗,不明白那人在叫些什麼,問那三個人:他這是在喊叫啥子?其中一個女的笑道:他這是在背屈原寫的《 離騷 》中的句子。

 
 



《湖光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