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娃娃說說莊稼說說雞鴨

眼見得選舉的日期臨近,暖暖就在晚飯後拉了丹根去村裡那些生活窮困的人家裡串門,去了也不說選舉的事,只拉些家常話,說說娃娃說說莊稼說說雞鴨,替對方出些掙錢的主意,直說得那家人心裡熱乎乎的。暖暖就用這個法子,又讓不少人傾向了開田這邊。

  正式選舉的頭一天上午,暖暖對開田說:咱該去一趟凌巖寺了,求求佛祖保佑你能被選上。開田自然說行,就買了些香裱和供物去了。進得廟門,看見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暖暖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和娘來進香時,圍著這樹幹同開田捉迷藏的情景,哦,轉眼間已經是多少年過去,那時啥也不懂的娃娃,如今竟要為當主任來求佛祖了。在大殿裡擺好供物燒完香裱叩完頭許了願出來,剛好看見鬚髮皆白的天心師父,暖暖忙上前鞠了一躬說:師父好。天心老師父邊雙手合十還禮邊瞇眼想了一剎,這才記起了暖暖和開田,笑道:許久不見二位施主了,瞧你們的氣色和神情,想必是衣食無憂了。暖暖一笑,忙問自己關切的事情:師父,這求官的事,佛祖管吧?天心師父撚鬚一笑:俗界中人,求官的太多了,官位上擺的好東西也太多,佛祖就是想成全,也不可能令人人如意。依老僧之見,這做官的事,要看各人的造化,而造化又常常弄人,焉知做官就是好事?……

  暖暖被說得糊里糊塗,可也不好再問,心想,反正已上過供燒過香了,佛祖又不糊塗,應該是能看明白的。當下告別了天心師父,就回家了。剛到家,便聽說晚上要在村委會門前開村民大會,說是為了第二天的投票不出問題,先要把投票開票的過程演示一遍讓大家看看。

  暖暖和開田吃罷飯來到會場,只見人已黑鴉鴉坐了一片。會由鄉上來監督選舉的老陶主持。老陶先介紹了鄉上提名讓詹石磴當候選人的原因,跟著隨便挑出十四個村民,給他們發了選票,告訴了寫票投票的方法,然後就讓他們寫票投票。因為是演示,詹石磴顯然沒有在意,只是臉露笑容地坐在那兒。暖暖和開田卻有些緊張,擔心這演示會給村人帶來暗示,對明天的正式投票帶來影響。那十四個隨便被挑出來的人把票投進票箱之後,便開始演示開票的過程,結果出來後,只聽那老陶宣佈:選舉結果是,詹石磴六票,曠開田七票,楚心耿一票。

  人群刷地靜了下來。暖暖緊繃的一顆心一下子放鬆了,開田在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兩人無言地對視了一眼。她再抬眼去看詹石磴時,只見他的臉已在燈光裡陰沉下來,正慢慢地劃著火柴點煙。老陶這時還在說明:整個選舉過程就是這樣的,大家明天就照了這樣做,今晚這些參加演示的人,在寫票時都是對的,你不同意鄉上提出的候選人,可以再寫一個自己願意選的人的名字……

  暖暖和開田回到家時,丹根已在開田娘懷裡睡了。暖暖抱過丹根,一邊給丹根脫著衣裳,一邊給開田說:咱不能高興得太早,這十四個人裡咱只多一票,要是正式投,票數還不知道會咋著變化。再說,詹石磴從演示中看出了不利他的苗頭,今晚肯定會找很多人去拉票。

  那咱咋辦?開田緊張起來。

  百全和東昇這兩家很容易被詹石磴拉過去,按說咱倆該分頭去看看,可還是算了吧,萬一讓詹石磴碰見,還不知他會咋樣造謠哩——暖暖的話音未落,院門外突然響起了詹石磴的聲音:開田,你出來一下!開田和暖暖聞聲一愣,開田看了一眼暖暖,暖暖示意他應聲出去,隨即,自己也悄步跟了過去。

  主任,你叫我?

  開田,我想問你一句話。詹石磴的聲音一反平常變得低而柔和:你是不是真想當主任?

  哦?啊……開田慌得急忙抬手搔頭,他顯然沒想到對方會問得這樣直白。悄悄站在院門後偷聽的暖暖也一怔。

  你要是真想當了,我就退出來,讓你當,咱弟兄倆爭著沒意思,不論是你當還是我當,咱都會互相照應的,對吧?當初你蓋這楚地居,還不是我支持的?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最好明天選舉前還是跟大伙說一聲,你不願當,以免選票分散。

  這——

  站在門後的暖暖一下子就聽明白了詹石磴的意思,好你個姓詹的,還敢用這個法子來逼俺們。只見她呼地一下邁出門檻,帶了笑說:是詹主任呀,開田他只是玩玩,他哪敢跟你去爭主任呀,打死他他也不敢哪。再說了,你是鄉上提的候選人,誰還敢不投你的票?你剛才說的我也聽見了,行,就讓開田明天在選舉前跟大家說,他不願當主任。

  開田不解地看了暖暖一眼。

  這就好。詹石磴高興地笑著,我這回要再當上主任,保證會全力支持你們辦南水美景旅遊公司,這點你們一定要放心,你們有錢了,我這個主任也有了政績也光榮,對吧?好了,你們歇息,我回了。

  詹石磴剛一轉身,暖暖就倏地把牙咬起,挨刀的東西,到這會兒還在想著騙俺們!開田急急地把暖暖拉進院門,低了聲問:真的不參選了?暖暖無語,只示意開田插好院門,直到進了臥房,暖暖才又開口說:他騙咱們,咱們為啥就不能騙騙他?

  你是說咱明天照樣參選?

  當然!

  他要是明天真的又被選上了那可咋辦?

  那咱們就低價賣了楚地居裡的這些房子,然後帶上老人們和丹根,去外地打工吧。

  開田沉默了,半晌之後才又低聲道:要不,咱就真的不參選了,咱要騙了他而他又當選了,後果太可怕。那咱就和他成死對頭了,他必定會想法子整垮咱們。你想想,到那時真要走的話,咱得攙著老的背著小的到外邊打工,那會容易?咱好歹已經干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有了這個家底,就是讓詹石磴再當主任,咱和他沒有太大的仇,他也不至於朝咱死下狠手,頂多是繼續給小鞋穿,他總不能不讓咱辦公司吧?只要有公司在,咱還怕啥?暖暖長歎了一聲:我何嘗不知道這樣穩妥?可我實在不想受他的氣了。再說,他把咱這個村子也折騰得太窮了,我不想再看著村裡總是這個窮樣子,既然有了這個機會,咱就爭一爭,實在爭不到手,咱只好認命,可有了這個機會不爭,我實在不甘心!

  那好吧。開田點了頭。

  咱就爭這一回!……木

  35

  暖暖這夜的覺睡得十分糟糕,先是怎麼也睡不著,不停地在心裡問自己:你這樣辦對嗎?萬一爭不來可咋整?真的把楚地居賣了?真要帶著全家人外出打工?兩個老人能經得起折騰?開田以後會不會埋怨自己?後來總算迷迷糊糊睡著,又陷進了一個可怕的夢裡:她和開田帶著公公婆婆還有丹根坐在一條船上向丹湖東岸走,突然湖裡起了大風,風刮得船左右大幅度地搖晃,船板一塊一塊地開裂,湖水呼呼地朝艙裡湧著……

  她哇地驚叫一聲坐了起來。

  正打著鼾的開田被驚了一下,翻個身又沉沉睡去。暖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又慢慢躺了下去,可她再也沒有睡著,就那麼睜著眼直到天亮。

  剛吃過早飯,村裡招呼人們開選舉大會的鐘聲就敲響了。因為這兩天在楚地居裡住的遊客不多,暖暖昨天就給公司裡的所有員工說好今天上午放假半天,讓大家參加投票。聽到鐘聲,青蔥嫂大聲招呼著讓員工們跟她一起向會場走。暖暖感激地看了一眼青蔥嫂,她相信,這些員工只要參加投票,是會把票投給開田的。

  暖暖和開田一起向會場裡走,臨出門前,暖暖看了開田一眼,她自然看出了他內心的緊張和不安,於是便拍了一下他的肩,用平日的語調說:放精神點,別像去刑場似的。開田這才身子一振,走出了院門。

  離著會場還有幾十步時,暖暖突然聽到了一聲喊:嬸子。她先以為是喊別人,仍邁著步,及至又聽到一聲:暖暖嬸子。她才扭過頭,看見是詹石磴的大女兒潤潤正站在路邊看定自己,就有些詫異地問:是叫我?潤潤含笑點頭,並向她招招手。她一邊向潤潤走過去一邊在心上驚奇:她和這潤潤素無往來,這個時候喊我幹啥?她記得平日和這姑娘在村道上碰見,至多是點點頭,連話都很少說,她對這姑娘的瞭解只限於知道她在聚香街上的高中住校讀書,是詹石磴的掌上明珠,其他的一概不知。有事,潤潤?

  我爹在那邊站著,他說有句話要和你講。潤潤指了一下不遠處的一個牆角。

  暖暖的一個嘴角一斜,差點要把一個冷笑放出來。詹石磴,你也太可憐了吧,為這事連女兒都用上了!可一想潤潤可能啥都不知道,讓這孩子看自己的冷笑會傷了她,就又使勁把那個冷笑收回去了。暖暖朝開田揮了一下手:你先去。然後就隨潤潤向那個牆角走。剛看見詹石磴,潤潤就說了一句:嬸子,你們聊,我先過去了。

  暖暖就直直地朝詹石磴看過去。

  暖暖,好妹妹,那樁事沒有變化吧?穿著一身新衣裳的詹石磴,眼神竟有些可憐巴巴,腰也哈了下來。

  啥事?暖暖故意裝著沒聽明白。她倏然間記起,這是詹石磴這些年來對自己說話最客氣的一回。

  就是開田不參選的事。

  沒變呀!

  沒變就好,沒變就好。詹石磴點著頭:你一定要再給開田說說,讓他在會前做個不參選的說明。事成之後,你們放心,我一定報答你們!我保證讓你們的南水美景公司有個大的發展。

  那我就先走了?

  中,中,你先走。詹石磴客氣地揮揮手,一副惟恐對方生氣的樣子。

  暖暖一邊向會場上走一邊在心裡叫:詹石磴,就衝你迷官迷到這一步,老天爺要是有眼,他也不該再讓你當上主任!

  是她爹找你吧?暖暖來到開田身邊時,開田悄了聲問。

  暖暖點點頭,輕了聲說:還是那件事,不讓你參選。

  狗日的!

  暖暖仰臉朝天上看去,今天的天氣不錯,湛藍的天上只有幾小片白雲,那幾小片白雲也很快被風扯成了縷,像楊絮一樣地向天邊飛。佛祖、天神,沒有了雲彩的遮擋,你們更應該能看清楚,俺們爭這個主任只為了不受欺負,你們要是主持公道,就不能再讓那個姓詹的如了意!……

  是鄉幹部老陶的聲音把暖暖的目光又拉回到了會場上的。老陶再次講了選舉的意義,講了鄉上推薦詹石磴當候選人的原因,講了選舉的規矩和紀律,然後面向會場問:還有人要說什麼嗎?

  鬧嚷嚷的會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在發票之前,誰有話說都可以說!老陶再次強調。

  暖暖立刻感覺到坐在老陶身邊的詹石磴的目光朝自己和開田放了過來,感覺到了那目光在抓撓自己的身子。暖暖裝著一無所知,只把雙眼扭向了丹湖,湖面上有一隻漁船在緩慢移動,有幾隻野鴨在繞船游著,在水面上劃出幾道好看的水痕。

  有沒有要說的?想說什麼都行!提出自己看法的,發表聲明的,都行!老陶還在啟發著。暖暖由此聽出來,詹石磴不讓開田參選的事,老陶心裡是知道的。

  會場一直沉默著。暖暖猜得出,詹石磴這會兒一定對自己和開田恨得咬牙切齒。大約是實在不能再這樣沒有緣由地等下去,老陶只好宣佈:既是大家都沒有要說的,那就發選票吧……

  接下來暖暖的心就一直在揪著,她明白這次和詹石磴徹底撕開臉後,如果開田選不上,自己一家就真的要準備出外打工了。一想到真有可能賣掉楚地居外出打工,她的心就一陣陣刺疼,過去的多少努力都要白費了?!也許當初開田的主意是對的,不參選,還讓詹石磴當主任,與他軟磨軟抗也能過下去……她填好選票投進票箱之後,沒有再與開田和別人打招呼,就一個人向湖邊走去。下邊的事情就是等,等待那個難以預料的結果出來。她明白詹石磴現在也在等,但願他等到的是一場空。

  碧綠的湖面上來往的船隻多了起來,有一條漁船正在起網,四周有十幾隻白色的水鳥在繞船邊飛邊叫,一定是漁人逮到了什麼讓水鳥們感興趣的魚,要不然它們對漁人不會這樣親熱。啥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就像現在的自己,自己不在熱鬧的會場而來到這沒有人影的湖邊,是因為害怕聽到那個結果。她擔心一旦那結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她會當場流淚的,那就太丟人了。她一邊望著湖水一邊在側耳傾聽著會場那邊的動靜,喧鬧聲已經停下,大概投票已經完畢,該唱票了……

  她在湖邊蹲下來,凝了神去看地上的葛麻草,看葛麻草的莖和芽,看草莖上的節。她想用這個辦法轉移自己對會場的注意力,她是想聽又怕聽到那聲宣佈。岸邊的水裡突然響了一聲,是魚,是那些習慣在岸邊活動的魚。她一邊判斷一邊伸了頭去看,果然,是一條脊背發黑的草魚在岸邊覓食。魚可能沒想到這會兒岸上會有人在看它,游得不慌不忙自在愜意,尾巴和翅一擺一擺。捕過魚的暖暖在看到魚的那一瞬間,本能地想去摸東西要來一次襲擊,可就在這時,身後的會場裡有一陣掌聲傳來,她的身子一抖:結果出來了?!她不由自主地回身去望,她看見青蔥嫂飛快地向她跑過來,她揪緊了胸前的衣服。

  暖暖,暖暖——

  暖暖屏住了氣息。

  選上了——開田選上了——

  轟的一聲,一直墜在她心上的那坨東西碎裂了,她彷彿看見那些碎片在向下落著,她感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她的雙腳先是向上跳了一下,隨後就軟軟地坐了下去,她聽見自己的淚珠子也跟著掉到了地上……

  她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她只記得到家時看到鄉上的老陶正坐在那兒對開田說著什麼,記得有好多村裡人擠在院中,記得麻老四和九鼎手裡舉著酒杯……

  暖暖第二天起得很晚,多少天的緊張和焦慮都化成了疲勞,加上開田和她昨夜裡都高興,把那件事做了一遍又一遍,使得她徹底放縱了自己的睡眠,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婆婆把早飯給她溫在鍋裡,她去吃時婆婆告訴她開田去了村委會。她點了頭後繼續吃著,這是多少天來她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她突然意識到,一個人知道自己不會再受欺負,這種感覺真好。丹根平日難得看見媽媽飯後面露笑容地悠然坐在那兒,這會兒看見後忙跑過來鑽進媽的懷裡,想重新摸索著去吃那早被斷掉了的奶。開田娘看見,慌得朝孫子叫:幾歲了?還要去吃奶?羞不羞?!心情特別好的暖暖沒有像往日那樣去呵斥拒絕兒子,而是笑看著丹根掀起自己的衣襟把一個奶頭塞進了嘴裡。婆婆因此對暖暖嗔道:你要再慣他,他就會上房揭瓦了!暖暖對婆婆笑笑,她今天的好心情使她聽到任何抱怨都不會生氣。

  開田中午回來時說鄉上通知他後天去鄉政府開會。去唄,能去鄉上開會可是樁光榮的事,過去詹石磴去鄉上開會時都是一臉的得意。暖暖笑道。開田扯著自己的衣襟吞吐著:我就穿這身衣服去?這身衣服咋了?暖暖一時沒聽明白。你沒看詹石磴平日去鄉上開會,穿得都是支支稜稜的,我這身衣裳,去到會上還不要遭人笑話?!暖暖這才明白開田是想做身像樣的衣裳,就說:這還不好辦,等後晌咱倆一起去村裡的劉家裁縫鋪裡,他們那兒有現成的布,手藝又好,讓劉裁縫給你做身好衣裳,趕上你去開會不就行了?開田點頭笑笑說:中!

  吃過午飯,把丹根交到婆婆手上,暖暖就領著開田去了劉家裁縫鋪裡。那劉裁縫見是新上任的主任來了,親熱得很,又是讓座又是端茶。聽說開田想做衣裳,又忙把家裡存著的幾樣布料抱過來讓開田和暖暖挑。暖暖挑了一種淺色布料,開田搖頭說不好,說你沒看電視上,但凡是當官的,穿的衣裳都是深顏色的。暖暖說行,就要了一種藏青色的料子。劉裁縫問衣裳做啥樣式。暖暖說做成夾克的樣子就行了。開田又搖頭道:還是做成西服吧,現在西服才是官服,你沒見電視裡那些大官,穿的不都是西服?暖暖聽罷笑起來:中,中,就做成官服!……

  第二天天黑前,劉裁縫把西服按時送了來。暖暖立時喊開田過來試穿。開田穿上還算合身,在院子裡挺胸抬頭地走了一遭,問暖暖:像不像一個主任的樣子?暖暖笑了,說:像,像……

  開田在鄉上開了兩天的會,他那天傍晚騎著自行車從聚香街上回來時,暖暖正在楚地居門前安頓幾個晚來的遊客。遊客們進院之後,暖暖扭頭才看見開田嘴上叼著煙卷手上推著自行車站在身後,先說了一聲:回來了。跟著又咦了一聲問:你不是沒有煙癮嗎?咋又吸上了?開田笑答:在鄉上開會時,別的主任們都吸煙,就咱不吸,顯得太老鱉一,所以就吸上了。暖暖有些不高興:這你倒學得快!

  不學不行嘛,你總得像個主任的樣子,別人才認你呀!開田攤著手……

  為了讓開田全心當好主任,暖暖把公司的事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從在東岸作廣告吸引遊客,到在楚地居裡安排遊客食宿,到引導遊客們去楚長城、凌巖寺和湖心區裡遊覽,都由她自己來操持安排,常常是從早一直忙到晚上。

  開田上任半月之後,暖暖問他當主任有啥感受。開田想了想說:就是心裡覺著榮耀,家家人見了你都爭著同你打招呼說話,那股親熱勁過去沒有見過。暖暖說:要緊的是得給村裡人辦點正事,把你當初競選時應許大家的事兒一樁一樁落實,不枉了大伙選你當主任。開田點頭道:這你放心,咱既然當了主任,就要當出個樣子,我眼下就在琢磨增加每戶收入的事,正打算派人外出聯繫花椒和辣椒外銷……

  這天晚上,眼看快到了睡覺時分還不見開田回來吃晚飯,暖暖就有些著急,以為他在為村上的公事忙碌,一股心疼倏地生起:再忙也要吃飯哪!正想放下丹根去村委會裡找開田,卻忽見黑豆叔攙著開田踉踉蹌蹌地進了院門,暖暖先還以為開田是得了啥子急病,待迎上前一聞開田身上那股濃烈的酒味,才知他是喝醉了。天,這是在哪兒喝成了這個樣子?暖暖驚道。她知道開田平日並不饞酒,偶有陪客的機會,也只是喝幾盅作罷,還沒有過喝醉的時候。是在我那兒喝的,今兒個高興,俺叔侄倆就喝得有點多了。黑豆叔忙解釋著。暖暖聽罷暗暗吃驚,她知道黑豆叔孩子多家裡窮得厲害,一向是沒錢請人喝酒的,開田怎麼會到他家喝酒了?暖暖當下也不好多問什麼,攙過開田讓黑豆叔走了。開田醉得連床都上不了,身子直往地上出溜,暖暖費了好大的勁才算把他弄上床,他躺在那兒還在含混地叫:喝……喝……天快亮時開田才算醒了,暖暖餵他喝了一碗開水,這才問他為何去黑豆叔家喝酒。開田說:他想要塊宅基地蓋房子好給大兒子娶媳婦,這樣大的事,他不請頓酒能行?按說他該送禮的,咱當初朝詹石磴要宅基地不是還送了禮了?暖暖不認識似的瞪住開田問:他家那樣窮,你能忍心在他家喝酒?開田笑了:再窮還能管不了一頓酒飯?不過黑豆嬸的炒菜手藝也確實太差了,那幾個下酒菜的味道比你平日炒的菜相差太遠。以後不能再這樣喝了!暖暖語調裡露出明顯的不高興。好吧,可是總不喝恐怕也不行,人家會認為你這主任當得太窩囊,連頓酒都混不來,日子久了會看輕你的!暖暖有些著惱:這是誰說的屁話?開田道:你沒聽鄉上的人說嘛,就是去到紀委會,該喝不喝也不對……金

  37

  有一天晚飯剛吃過,青蔥嫂匆匆找到暖暖說:住在楚地居的一個男遊客提出要見公司老闆。暖暖有些意外:是不滿意咱的飯食?青蔥嫂搖頭:好像不是。是有特殊的遊覽要求?青蔥嫂又搖頭:好像也不是。暖暖就說:走,去看看。那男的有四十來歲,穿的西服皮鞋板板正正乾乾淨淨,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那陣子正站在楚地居門口凝神看著遠處的湖面,聽見暖暖的腳步聲,回頭看定暖暖問:你就是老闆?

  暖暖點點頭:你有事就請說吧。她模糊記起來,這人好像來楚地居住過幾回了,有時還在村裡轉來轉去。

  你是高中畢業?他審視地看著暖暖問,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是。暖暖對他問話的口氣有點反感:你為何要瞭解這個?

  是高中生我們就基本上可以對話了。他憐憫地笑笑:你發沒發現你們的村子正在沒落?

  沒落?

  我在你們的村子裡作了個調查,你們村裡已經有四十來個青壯年村民外出打工,已經有十一小塊坡地撂荒,人在減少,地在變荒,這不是沒落這是什麼?

  哦,你是在說這個。暖暖歎了口氣:人人都想去城市裡落腳掙錢,這有啥辦法?

  是呀,我們的國家正在進行城市化,這種現象在城市化過程中難以避免,可我們一定要明白,中國是個地廣人多的大國,再怎麼城市化也不可能沒有農村。倘是有一天真的沒有了農村,大批農地被荒棄,田園風光被破壞,那就是我們民族的悲哀。

  暖暖的心被他的話撥動了一下,她感到對他的一絲好感正從胸腔裡的什麼地方生出來。

  歐洲現在就在後悔。

  歐洲?

  你在高中學過地理,應該知道歐洲的吧?

  暖暖沒有應聲,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這個人的話音裡怎麼總有一股教訓人的味道?還有他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讓人討厭。

  歐洲的城市化就造成了農村的衰敗,結果他們那兒的田園風光正在消失,農村的人口在迅速老化和減少,農地也在很快地荒原化和野生化,很多地方將變回野生地。現在他們開始擔心,也許在不久的將來,田園風光在歐洲將會成為回憶。

  暖暖默默地看著他,一時猜不透這個人究竟想要說啥。

  土地的野生化表面看對環境有利,其實恰恰相反。歐洲有一個明顯的例子,那就是位於希臘古城伯羅奔尼撒東部山上的普拉斯托斯鎮。該鎮過去住有一千多人,人們都下田耕作,青草滿地,果園遍佈,牛羊滿山,現在卻只剩下十幾個老人,泥土任由雨水沖走,草長不成,果園廢掉,到處都是乾巴巴的灌木群,夏天時常爆發野火,生態變得很單調。歐洲環境局的專家彼得森說:一旦什麼都被灌木遮蓋起來,你便會失掉草原生態,所有的花、草本植物、雀鳥和蝴蝶就此消失,一個新樹林沒長夠幾百年,品種是多不起來的。因此,歐盟意識到生態多元的重要,開始補貼農民每年的荒地刈草,以防土地徹底野生化。

  你能否把你想說的話直接說出來。暖暖有點急起來,她手裡還有很多事要去辦,她可不想去管歐洲的事。

  什麼事都要先說理論,有理論才能指導行動,明白?他依舊不慌不忙。

  暖暖苦笑笑:那你就繼續說吧。

  你們這兒的沒落只是出現了端倪,還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我同時也注意到了你們這兒有著得天獨厚的發展條件,看看這清澈的湖水,滿山的綠樹,遍地的青草,拴在村邊的牛、驢、羊,還有你們這安靜的村子,相對原始的耕作方法,楚國的文化遺存,古老的處理食物的方法,比如你們村裡的石碾、石磨、土灶等等,使這兒具有了被看的價值。

  被看的價值?

  對。如今,農村在對國家的經濟貢獻上,已經談上有多大價值,一個鄉村能不能引起人們的重視,就看它有沒有被看的價值,換句話說,就是看它有沒有遊覽的價值,有,它就可能發展並且熱鬧起來;沒有,它就可能衰敗並且荒寂下去。

  哦?

  你們楚王莊是一個值得讓人來看且會讓人放鬆身心的地方啊!

  暖暖勉力一笑:俺們成年論輩子地住在這裡,倒也沒覺出它有啥子好。

  那人笑道:你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實話告訴你,我已經來你們楚王莊三次了,我第一次是來看楚長城、凌巖寺和湖中的煙霧,後兩次我在你們村裡作了幾個專題小調查,剛才說的那只是一個,我還調查瞭解到你們村裡九十歲以上的老人就有三十七位,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都很一般,能活這樣大的歲數,主要就得益於這裡的好水、好地、好吃食和好空氣。

  是嗎?暖暖聽到這裡興趣來了,我還沒去細數俺們村裡有多少高壽老人哩,你倒弄清楚了?!

  那人點頭道:我找你就是想告訴你,你們這兒可是一個讓城裡人度假休息的絕好地方,完全可以扭轉沒落衰敗之勢,轉而發展成為一個著名旅遊勝地,從而使村子人丁興旺很快發達起來。

  真的?

  你們的村子需要一個拯救者!

  拯救者?

  這個拯救者要有對世界發展大勢的全面瞭解,要有對環境的獨特認識,要有豐富的旅遊學知識,要有開創精神,現在這個拯救者來了。

  他在哪?暖暖被這個說話喜歡雲遮霧罩的人逗笑了。

  他就是我,我想來拯救你們的村子!

  你怎麼拯救?暖暖忍住笑。

  通過快速發展旅遊業來拯救你們的村子,這也是西方挽救農村的一條經驗。西方開始鄉村旅遊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最早起源於西班牙,七十年代後,鄉村旅遊在美國和加拿大進入快速成長期。法國的普羅旺斯,意大利的皮德蒙特,英國的肯特郡,都是通過發展旅遊業而使那裡原本開始衰敗的農村又興旺起來。意大利塞薩諾的聖斯特凡諾村,在上個世紀初有一千七百名村民,可後來因為受城市的吸引村民逐漸進城,最後只剩下了一百二十四人。所幸有一名瑞典投資者對此地美景感興趣,把村裡的一個地段買下,還把一群中世紀建築改建為酒店,令這小村成為阿布魯佐省的重要景點之一,每天都有好多遊人到此遊覽,也吸引了一些人在此定居。意大利還有一個名叫加貢扎亦的山村,曾一度荒棄,可後來得到一位意大利伯爵的幫助,現在已變成一個豪華的溫泉旅遊鄉村。

  我們也已經在發展旅遊業了。暖暖提醒了他一句。

  可你們這種發展起步太低進步太慢,你看看你們這楚地居,建得多麼低檔,房間裡連衛生間都沒有,客人夜裡上廁所,還得起床穿衣去外邊,這不行!這你就接待不了那些特別有錢的遊客,也就賺不到大錢。

  那些有大錢的人物真的願上俺們這小地方?暖暖聽他說到這裡,不由得認真起來。

  你以為他們願上哪裡?外國?差不多都已經去煩了,而且那終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有名的風景區,也早已看膩了。他們現在最喜歡的休息地方,就是這種水綠山青人少空氣好的尚未過度開發的地方,你們這裡,向東是一望無際的丹湖,向西向南向北都是無邊綿延的大山,牛羊點綴在綠樹碧草間,田疇散落在湖畔山坡上,漁船帆影飄隱在白水碧波裡,環境中既有著人類活動的美好影響又帶有一股原始自然味道,最適宜人安定心神。

 
 



《湖光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