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藍。
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藍,只要有一小塊這樣的顏色,就會令人讚歎不已了。而天空是無邊無際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這樣藍著。藍得豐富,藍得慷慨,藍得澄澈而光亮,藍得讓人每抬頭看一眼,都要驚一下,哦!有這樣藍的天!
藍天上聚散著白雲,雲的形狀變化多端。聚得厚重時如羊脂玉,邊緣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開去就輕淡如紗,顯得很飄然。陽光透過雲朵,襯得天空格外的藍,陽光格外燦爛。
用一朵朵來做量詞,對昆明的雲是再恰當不過了。在郊外開闊處,大朵的雲,環繞天邊。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個個欲升未升的輕氣球。不久化作大片紗幔,把天和地連在一起。天空中的雲變化更是奇妙。這一處如山峰,層巒疊障,厚薄相接處似有溪流落下,那一處如樹叢,老干傍著新枝。這一朵如花盆中鮮花怒放,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揚帆起航。它們聚散無定,以小朵姿態出現總是疏密有致、瀟灑自如;以大朵姿態出現則如堆綿,如積雪,很有氣勢。有時雲不成朵,扯薄了,撕碎了,如同一幅抽像畫。有時又幾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幾座七寶樓台,轉眼便又坍塌了。至於如羊如狗,如衣如巾,變化多端,乃是常事。雲的變化,隨天地而存,蒼狗之歎,也隨人而長在。
奇妙的藍天下面的雲南高原,位於雲貴高原的西部,海拔兩千左右。高原面上有大大小小的壩子一千多個。這種壩子四周環山,中部低平,土層厚,水源好,適合居祝昆明壩可謂眾壩之首,昆明市從元代便成為雲南首府。在美麗的自然環境中,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彥之士陸續來到昆明,和雲南人一起度過一段艱難而又振奮的日子。
明侖大學在長沙和另兩個著名大學一起辦校,然後一起遷到昆明。沒有宿舍,蓋起簡易的板築房,即用木槽填土,逐漸加高。洋鐵皮作屋頂,下雨如聽琴聲。這在當時,是講究的了。缺少設備,師生們自己動手製造。用鐵絲編養白鼠的籠子,用磚頭砌流體試驗的水槽。缺少圖書,和本省大學商借,又有長沙運來的,也建了一個圖書館,雖說很簡陋,學子們進進出出,讀書的氣氛很濃。人們不知能在這裡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卻是把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孟樾終於辭去了教務長一職。起初蕭蘧不肯受命,很費了周折,後來答應暫代,弗之才得以解脫。(見《南渡記》,孟樾、孟弗之,原任明侖大學教務長,當局疑其「左」傾,屬意蕭蘧蕭子蔚。)根據明侖教授治校的傳統,教授會議選出評議會,是學校的權力機構,校長和教務、訓導、秘書三長是當然成員,另又從教授中推選評議委員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選入評議會。那次評議會後,子蔚笑道:「各種職務偏找上你,有人想幹呢,偏撈不著。」「世事往往如此——我們只是竭盡綿薄而已」除了生活的種種困難,昆明人當時面臨一個大問題——空襲。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飛機首次襲擊昆明,玷污了純淨的藍天和瑰麗的白雲。以後昆明人便過上了跑警報的日子。一有警報,全城的人向郊外疏散,沒有了正常生活秩序。過了幾個月,跑警報也自然跑出頭緒來了。各人有自己一套應付的方法。若是幾天沒有警報,人們會覺得奇怪,有些老人還惦記著出城去,懷疑是不是警報器壞了。
孟家和澹台家到昆明都已三個多月了。澹台勉的電力公司設在昆明遠郊小石壩。澹台勉本人在重慶還有差事,時常來往於昆渝之間。因為估計會調到重慶,便把瑋瑋安排在那裡上中學。瑋瑋很不願意離開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與小娃灑淚而別。
孟樾一家,都喜歡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種花常年不斷。窄窄的街道隨著地勢高下起伏,兩旁人家小院總有一兩株花木,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勁勢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兒仰望藍天白雲,像是要和它們匯合在一起。孟家人也願意融進這藍天白雲和花的世界裡。他們住的地方頗特別,是在當地一位軍界人士的祠堂裡。這祠堂有很大的花園,除正房供祀祖先外,還有幾間閒房,大概原是上祭時休憩之所。孟家便在這裡安身,權且給人看祠堂。花園另一頭,有一個家用戲台,現在不論戲台或座位,都分成小間,學校租來給單身教員居祝呂碧初對這環境很滿意,對孩子們說,想不到逃難逃到花園裡。花園進門處有好幾株山茶,茶杯大小的花朵,紅艷艷的,密密的開滿一樹,一點不在乎冬日來臨,也更不知道戰爭帶來的苦難。屋前一片小樹林,最初他們不知是什麼樹,問收拾園子的申姓老人,老人耳背,問好幾次都聽不清,總是說:「你家說哪樣嘛?哪樣?」一次忽然聽清了,便大聲回答:「是臘梅喲,你家!」
山茶花過後,臘梅開花了,花是淡淡的黃,似有些透明,真像是蠟製品。滿園幽香,沁人心脾。這正是孟靈己——嵋所嚮往的臘梅林,在她的想像中,臘梅花下,有爹爹拿著一本書,坐在那裡。
在現實生活中,臘梅林可不是詩和夢想的世界了。林邊屋前,飄著一縷縷白煙,那是碧初在用松毛生炭爐子。她已經很熟練,盤好松毛,擺好炭,一根火柴便能生著。只是煙嗆得難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碧初想,也得經過點火的過程。「關上門。」她向屋子裡大聲說。
嵋和小娃在當中一間房裡做功課。嵋抬頭說:「娘,我們不怕煙。」碧初不耐煩,說:「廢話!快關上。」嵋連忙站起身關門,娘的脾氣和聲音一樣,都比以前大多了。她知道娘很累,總想幫忙,有時反而惹碧初生氣。
碧初蹲在地上,用一把大蒲扇扇爐子。白煙一點點散去,炭漸漸紅了。這時臨時的幫工姚嫂挑著一擔水走來,把水倒進廊簷下的水缸。「你把青菜洗一洗,好嗎?」碧初手酸腿軟,拉著身旁的桌腿才站起來。「今天不做飯了,我家裡有事情。你家。」姚嫂說,一點沒有商量的餘地。倒是舀了一壺水放在火上。
到昆明數月,孟家已經換了好幾個幫工了。有的聽不懂話,撥幾撥也不轉一轉;有的太自由,工作時間常常忽然不見蹤影。這姚嫂乃是附近小雜貨店老闆娘的一位農家親戚,說「家裡有事情」自是天經地義。她見碧初有些措手不及,便出主意:「街上買碗米線嘛。好吃嘍,又快當。」是的,街上小吃店多,也不貴。昆明人就常常以之充飢。碧初等剛來時,也經常去小店。但這畢竟是臨時性的,總要自己做飯才是正常人家。
「喊妹兒去端回來也使得。你家先生不消跑了嘛。」姚嫂繼續出主意。一面蓋好缸蓋。
「你去罷,我們有辦法,明天早些來才好。」碧初微笑著說。
姚嫂轉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臘梅林裡。
門輕輕開了,探出兩個小腦袋,輕聲說:「娘,我們做完功課了。」小娃跑出來,看見一隻松鼠在梅林邊,便拔腿去追。嵋過來拿起蒲扇。「不用扇了,」碧初說,「火上來了。」她一陣頭暈,歪身坐在竹椅上。
「我來做飯,我會。」嵋自告奮勇。她穿著峨的大毛衣,身子在衣服裡晃動。她學姚嫂的樣,兩手在衣襟上擦擦。「往後有你做飯的時候,今天還是上街吃飯吧。」
小娃跑過來,大聲叫著上街,上街!嵋也高興。他們很樂意上街。街上無論什麼都好玩,無論什麼都好吃。
「等這壺水開了,爹爹也該回來了。」這時碧初正可以休息一下。但一眼看見地上的菜葉子,便吩咐嵋掃地。嵋拿起掃帚,小娃連忙拿起簸箕。
一陣清脆的笑聲和著臘梅的香氣傳來。從小徑上笑著跑過來的是澹台玹,臂彎裡抱著幾枝臘梅。穿一件銀灰起暗紅花紋的半長呢外衣,裡面是夾旗袍,特別是只穿了短襪套,露出一截小腿。雖比不得在北平時的打扮,也很引人注目,臉兒紅紅的,大聲叫道:「三姨媽!我來了。」澹台一家在昆明附近小石壩居住,玹子住在大姨媽嚴家,經常到孟家來。台兒莊戰役後,嚴亮祖師長已升為軍長,一切都是方便的。
後面慢慢走來的是孟離己——峨,一手也舉著一枝臘梅,像舉著一面旗。因為家裡房間少,峨不願和弟妹擠在一起,情願住校。弗之碧初贊成她和同學們多接觸,希望她能開朗些。她穿著藏青色呢外衣,夾旗袍長襪子,布鞋,倒是包得嚴實。
「這裡真是沒有冬天,臘月天氣,你們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說,「只是玹子,你這麼著不冷嗎?」
「只能說是涼快。」玹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現在有一種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症』。」峨說,「嵋,快拿花瓶來!」
嵋還在往簸箕裡撮菜葉,站起身看了一下,看在那幾枝臘梅份上,說了一句:「就來。」彎身拿起簸箕到屋後去倒。小娃跟著她。
「我在新校舍遇見爹爹,爹爹不回來吃晚飯。他和莊伯伯要去拜訪什麼人。」峨說。
「正好今晚上不做飯,大家吃米線去。」碧初覺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圍裙,一面說:「你們又掐花!這是別人的園子。」
「這麼多臘梅樹,掐不完的。」玹子跟著碧初進屋,說著大姨媽的家事。峨也進屋,自去找衣服帶到學校去。
嵋在廊簷下拿起一個瓦罐,添了水,把臘梅一枝一枝放進去。這瓦罐雖簡陋,卻插過許多美麗的花。臘梅枝上的黃花,清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小樹,立在木案上。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裡說。
嵋拉過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涼!」小娃直吸氣,但一點不躲避,洗過了,站在矮凳上給嵋淋水。
玹子出來了。「擦乾,快擦乾!」她連笑帶嚷,「生凍瘡可不好受。」嵋忙用毛巾先擦乾小娃的手,再擦自己的手。「好些同學生了凍瘡,手腳都有。紅腫一片,真難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審視著。
「你這樣的手,不知能維持多少日子。」峨提著一個布包出來,還在檢點包裡的衣物。
「維持一輩子,你不信嗎?」
峨冷笑。碧初出來鎖門,大家一起穿過梅林,出了祠堂大門。
這是一條僻靜的石板路。那時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鋪成。大街鋪得整齊些,小街鋪得隨便些。祠堂街是一條中等街道,往東可達市中心繁華地區,那裡飯莊酒肆齊全。往西便是城門了,街上有好幾家米線小店。碧初等選擇了靠一個坡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遠就是翠湖。大家稱這店為陡坡米線,坐在其中,往坡下望去,有一種傾斜之感。
暮色漸漸圍攏來了,小店裡電燈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見有人來,大聲招呼:「你家來了,你家請裡首,請裡首。」說是這麼說,實際上不過兩、三張桌子,沒有裡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層油膩,但也不算太髒。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線,多要湯。並且吩咐每人碗裡打個雞蛋。峨要一碗豆花索粉,即粉絲。另外三個人都要鹵餌塊。兩碗免紅,即不要辣椒。「是嘍,」店主人大聲重複一遍,好像是在傳達,隨著話音,自己轉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只見他手裡的小鍋一起一落,火苗也隨著忽高忽低。爐邊案上一排佐料,長柄勺伸過去飛快地一碗扎一下,攪在鍋裡。一鍋一鍋的做,費時也不長,只汆肉米線要把肉汆出味來,算是複雜工藝。
粉絲最先來,一層雪白的豆花上灑著碧綠的菲菜碎末,還襯著嫩黃的雞蛋。峨看看碧初,聽得說「來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裡傳著一個鬼故事。」玹子對碧初說,「我是不信的。你們,」她拉著嵋的手,讓她塞住耳朵,「你們把耳朵堵上。」「那就不用說了,」碧初說。「其實也沒什麼,」玹子想說什麼不能半路停止,「說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亂葬崗子——」她見嵋和小娃不但沒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聽,便縮住了,自己下台,「我就說呢,其實也沒什麼。」
「我怎麼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這時店主人端來四碗東西,把免紅的兩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鹵餌塊經各種佐料煮得透亮,濃香四溢,米線顯得清淡多了。「先吃再說。」碧初招呼大家。小娃餓了,扒進一口餌塊,忽然把碗一推,張了嘴喘氣。「怎麼了?怎麼了?」碧初忙問,見他噎住的樣子,忙命「快吐出來!」嵋跑過去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說出一個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對店主人說:「說是免紅嘛,咋個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來的喲。」一口流利的雲南話。
店主人賠笑道:「不有擺辣子,不有擺不有擺。莫非是勺邊邊碗沿沿碰著沾著。換一碗。」「多謝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說雲南詞彙,「放點湯沖沖就行了。」於是醬紅色的濃汁沖掉了。小娃咬著減色的餌塊,還是覺得好吃。
「學校的飯怎麼樣?還是有石子兒?」碧初問。
「不只有石子兒,有一回還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說,意思是我在學校比你們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鮮蔬菜,可惜做得不乾淨。」玹子說,「我從大姨媽家帶些鹹菜肉絲什麼的,大家搶做一團。」她看看碧初說,「他們的廚子很和氣,做什麼滿方便的。」
峨已經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頭,說:「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課,在新校舍。你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頭看著姐姐,有點受寵若驚,「可以呀,我的功課做完了。」兩人又詢問地望著碧初。「晚上該有人陪,你下了課回來吧?」碧初說。
「當然了,我不會讓嵋一人走——放心。」
她們出得小店,見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讓,說「我有小娃呢。你是不是往公館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長襪子。」
玹子、峨、嵋順陡坡下來,青石板在剛降臨的夜色中閃著微光。一邊牆頭探出花葉繁茂的樹枝。三人都覺得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後面有幾個人大步走過她們身邊,其中一個人提著燈籠。光逐漸遠去,使得陡坡的盡頭更遙遠。
到了坡腳,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兩邊水面,當中一道柳堤。這裡是昆明人的驕傲。
玹子走另一條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著她走遠,才上柳堤。水面風來,兩人都拉緊衣服。「冷嗎?」峨摟住妹妹。這在峨是少有的關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靠,算是回答。她忽然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和大姨媽家不如和二姨媽家那樣好?」峨一愣,說「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說:「現在兩家處境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命清高,不願受人恩惠。」嵋默然,模糊地覺得爹爹很值得敬重。「你走得太慢!咱們跑著去吧。」峨怕遲到。「贊成!」嵋說。兩人略一蹲身,便跑起來。
她們慢慢跑,卻足夠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暢快。路邊柳樹向後退去,柳枝在黑暗中連成一片,像是一幅帳幔。湖水的光透過帳幔映上來,滋潤著路、橋、亭,還有這兩個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們越過幾個學生,學生笑著拍手叫道。
「不理他們。」峨叮囑。嵋想說謝謝,及時嚥了下去。「咱們快點兒。」她們跑上坡,拐彎,進了稱為南院的女生宿舍。
這裡原是一座大廟,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廢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侖遷來以後,缺少房屋,便租來稍加修茸,作為女生宿舍。
峨領嵋穿過前院,紙窗上顯出一個個年輕的頭像和身影。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和著琅琅讀書聲在院子裡飄蕩。她們進一個窄門,到了一個長方形的院子,兩邊兩排房屋,各是一個大統艙,卻收拾得頗為宜人,兩邊用花布簾子隔開,成為四人一間房。走進峨的那間,室內只有一個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吳家馨!你怎麼了?』」峨拍她一下,忙著自己放東西,拿書本。吳家馨不理。「我上英文課去,時間來不及了。」峨說,拉著嵋便走。
「她怎麼了?」嵋關心地問。峨說:「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是什麼都要知道。——快跑。」
她們出大西門,到鳳翥街,這時正有晚市,街道兩旁擺滿菜挑子,綠瑩瑩的,真難讓人相信是冬天。連著好幾個小雜貨鋪都擺著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裡裝著鹽酸菜,這是昆明特產,所有女孩子都愛吃。風乾的大塊牛肉,稱為牛乾巴的,擱在地下麻袋上。還有剛出鍋的發麵餅,也因學生們喜愛,稱為「摩登巴巴」。夥計很有滋味地吆喝著這幾個字:「摩——登——巴——巴——哎。」街另一頭的糯米稀飯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飯——」,調子是「 1—— 3—— 2—— 6」,兩邊似在唱和。鋪子、攤子、挑子點著各色的燈,有燈籠,有電石燈,有油燈,昏黃的光把這熱鬧的街調和得有些朦朧虛幻。
人們熙熙攘攘,糊塗一片,像是一個記不清的夢。峨、嵋只好放慢腳步。好在街不長,一會兒便穿過,然後是一條特別黑的街道,峨邀嵋作伴,主要是因有這一段,這裡讓人不由得想到亂葬崗子。再橫過城外的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門了。門裡是一條直路,兩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覺得很整齊。路上來來往往的年輕人,大都是疾走如飛,不知忙些什麼。
峨拉著嵋進了一間教室,已經有十來個學生了。這裡燈光也不亮,電燈和油燈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後面,自己和同學們坐在一起。剛坐定,教課的美國教師夏先生進來了。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亞專家,對英詩研究精深,又熱愛中國文化。在明侖已經十來年了。明侖南遷,許多人勸他回美國去,他不肯,堅決地隨學校經長沙到昆明,也在大戲台下面分得一間斗室,安下身來。他本來只教文學課,這一班大二英文屬公共外語課,因無人教,他就承擔下來。每次除講課文外,還要念一兩首詩,同學們都很感興趣。
大家都坐在有一塊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樣,他身軀高大,一坐下去椅子吱吱作響,嵋怕他摔倒,欠起身來看。
「這是誰?」夏先生看見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來。」這時應該是峨答話,但她不響。嵋不知怎樣好,心裡暗暗生氣。好在夏先生並不追究,開始上課。
課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紙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論學習》,每人一份。夏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學給嵋傳過去,嵋站起來說謝謝,好幾個人回頭看她,她有些窘,很後悔陪姐姐來,姐姐總是這樣不管別人的。
課堂上全用英語。《論學習》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要培養,那就是學習。」夏正思從植物這個字忽然聯想到昆明的植物,說昆明的植物似乎不需要特別培育,因為自然條件如氣候、水分等很合適植物的生長。一次他泡了衣服有幾天沒有洗,衣服上居然長出一個大蘑菇。「可見我懶而髒。」夏先生得出這個結論,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麼,自己坐著,想法子打發時間。她看大家的頭,女生大都是短髮,齊到耳下,沒有很短的。有幾個人梳辮子,中間分縫,兩條辮子垂在胸前,從後面看好像頭髮很少,怪可憐的。大多數男生頭髮亂蓬蓬,像一團野草,這團野草不管怎麼壓,也還是頑強地生長。少數人頭髮經過認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來看去,發現有一個人是她認得的,這人是掌心雷,頂著一片油光水滑的頭髮。
「原來他也到昆明瞭,可從來沒聽姐姐說起。」嵋想,「要是能從香港帶冰淇凌來多好。」
過了一陣,夏先生開始講詩了。今天選的是華茲華斯的《我們是七個》。詩中描寫一個孩子有七個兄弟姊妹, 兩個已去世, 躺在教堂墓地裡。但他頑固地認為「我們是七個」。嵋只懂這一句,但全詩流暢的音樂性,抑揚頓挫的節奏,使得她坐直了用心聽。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著拍子,搖頭晃腦。
很久很久以後,嵋還記得在一片昏黃的光籠罩下那本不屬於她的一課。
下課了,峨站在教室門口等嵋,掌心雷卻走到嵋身邊。「孟靈己!你可長高多了。還認得我嗎?」「當然認得,你又沒長高。」「我沒長高,可老多了。」
他們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輪大的淡黃色的月亮從遠山後升起。
「我拉課太多了,得多補學分。」掌心雷似乎是沒話找話,「總算注上冊了。」「我們都以為你不會來昆明。」峨應酬地說。
幾個女學生從後面笑著追上來,一個叫道:「姓孟的,你們走得這樣慢!」另一個說:「這兒還有一個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該怎樣表示,看著這幾個人走遠了。
倪欣雷指著一條岔路說;「從這裡過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條破船。住在裡面,覺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犧牲嗎?」峨冷冷地說。「不夠格,不夠格。 ——其實這種生活也很有趣。 我給自己的床做了一個紙牆,一捅就破。」「我們都用簾子,布簾子。」「我們也有用布做牆的,用紙的人多。」
走到校門口,峨讓倪欣雷回去,他說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這時街上行人已少,三人不覺加快腳步。走到南院門口,峨突然對嵋說:「讓倪欣雷送你回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氣,大聲抗議:「你說好一起回家的,你答應娘的。」「我去看看吳家馨。」對了,吳家馨這時不知還哭不哭。嵋不響了,停了一下,說:「那隨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發現該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便說:「你不去看看麼?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說吧,我還有功課。孟家小姐們,希望明天能見面。」倪欣雷略略彎身,轉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順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臘梅林中。臘梅林裡,有淡淡的幽香包圍著,有彎曲的小徑牽引著。
「吳姐姐為什麼哭?」嵋忍不住問。
「她一個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會兒,峨忽然說:「還因為她喜歡一個人。我還不知這人是誰。——喜歡一個人是很難受的事。你說是嗎?」
「怎麼會呢?」嵋不懂姐姐的話,也不想研究這課題。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去摸臘梅枝。她知道梅林盡處,有她們親愛的家。
第二節
太陽從新校舍東面慢慢升起,紅彤彤的朝霞又喚醒自強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夜晚顯得模糊不清,似乎沒有固定的線條,這時輪廓漸漸清晰,一排排板築土牆、鐵皮搭頂的房屋,整齊地排列著。牆腳邊這樣那樣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長出來的,使土牆不致太襤褸。鉛皮屋頂在陽光撫摸下,泥垢較少的部分便都閃閃發亮。學生們為此自豪,宣稱「這是我們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東郊一處銅鑄的建築物,似乎似閣,可以將陽光反射到數里之外。新校舍的光芒,豈止數里呢。
體育教師從一排排宿舍之間跑出來,身後跟著稀稀拉拉幾個學生。學校希望學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響應者很少。年輕人睡得晚,視早起為大苦事。一般都勉強應付幾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體育教師大聲叫著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隊伍齊聲應和。人不多,聲音倒很洪亮。
學生陸續從宿舍中出來,有的拿著面盆,在水井邊洗臉,有的索性脫了上衣用冷水沖。有的拿著書本,傲然看著跑步的隊伍。也有人站著兩眼望天,也許是在考慮國家民族的命運,也許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華該怎樣用。
太陽在房舍間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門都開了。一會兒,圖書館門也開了。圖書館是校舍中唯一的磚木建築。
不知什麼時候,孟弗之已經在圖書館裡了。他穿著一件舊藍布衫,內罩一件綢面薄棉袍,手邊放著一個藍花小包袱。用包袱包書是他入滇以後的新習慣。他每次到新校舍來都要到圖書館看看。這圖書館和明侖的圖書館真不可同日而語。沿著露出磚縫的牆壁擺著書架,俱都未上油漆,木頭上的疤痕像瞪著大眼睛。書架上整齊地放著報紙雜誌,有《中央日報》、《雲南日報》、《掃蕩報》、《生活導報》等等。還有《今日評論》、《哲學評論》、《新動向》、《國文月刊》、《星期評論》、《思想與時代》、《雲南大學學報》、《燕京學報》等刊物。
「孟先生,這麼早。」出納台前的職員招呼。他正在擦拭沒有塵埃的桌椅。比起北平來,昆明的灰塵少多了。作為圖書館主要內容的書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納台裡面倒也密密排著十幾行書櫃,有些書籍堆在牆邊,是從長沙運來。運了一年多才運到,還沒有打開。
弗之點頭,隨手拿起一份報紙。報上有一篇分析空襲的文章,說前幾個月空襲雖沒有重大傷亡,卻給人生活帶來很大不便,警報期間還發生盜竊案件。新的一年裡空襲會更頻繁更猛烈。這時學生漸漸多起來,出納台前排起一個小隊。學生見到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趕快躲開,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藹然,他坐在那裡,整個室內便有一種肅穆氣象。
有人在門外大聲議論明晚時事討論會的題目,顯然是社團積極分子。弗之聽見一個說:「汪精衛上個月出走越南,不知怎麼想的。」另一個說:「怕日本人,賣國求榮!」一個說他明白無誤是漢奸,又一個說就是漢奸,他的說法也要搞清楚,好反駁。好幾個人都說看莊先生講什麼。
弗之有些感慨。莊卣辰曾說起座談時事的事。只知微觀世界而不知宏觀世界的卣辰,抗戰以來,又在天津辦過一段轉運事務,對外界的事關心多了。他走出門,一個學生對他笑笑說:「孟先生有課?莊先生每兩周給我們分析戰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說,「講過幾次了?」
「兩次。」學生答,他忽然手指著遠處大聲說,預行警報!
大家都朝五華山方向看去,山頂的旗桿上果然升起了一個紅球。若不是它預示警報,這個紅球在藍天白雲之下倒是很好看。「今天這麼早!」好幾個人說。
「我去上課。」弗之向大家點點頭。學校慣例是有預行警報照常上課,空襲警報的汽笛響了才各自疏散。預行警報和空襲警報的間隔有時只二十來分鐘,有時要一兩個小時,有時有預行而無空襲,對預行不採取措施可以不至於荒廢時間。
弗之進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開包袱,把中國通史的講義拿出來。這一學期弗之開了兩門課繼續講通史,增加了宋史。
淒厲的汽笛聲響了。空襲警報!敖裉旖擁謎餉唇簦 庇腥說蛻怠?
汽笛聲從低到高,然後從高處降低下來,好像力量不夠了似的,稍停一下又從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課了,慢慢地放好講義,包起藍布。學生們陸續向外走。最初有警報時人們很慌亂,有人真的拔腳飛奔,成為名副其實的跑警報。後來習慣了都悠閒起來,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個學生走到教桌前小聲囁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頭見是碧初的外甥嚴穎書。他中等身材,肩背寬厚,是個敦實樣兒。去年考入歷史系,學業還算不錯。因知道不便在廣眾前認親戚,他平常上下課都不打招呼,這時的稱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問題麼?」弗之親切地問。
「這個星期天是母親的生日,」他說的母親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父親有帖子送過來,您能來麼?」「玹子昨天說來著。」「有車來接全家人,怕小娃他們走不動。」「這一點路!比跑警報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們會來的。」弗之說著走出教室門。
「您往哪邊走?」穎書似要隨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後山吧,小心為好。」弗之自己彷彿不需要小心。穎書鞠躬,向後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盡量靠邊。「弗之,你往回走?」忽聽見招呼,見莊卣辰夾在人群中匆匆走來,遂立住腳說:「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報。」
「當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色大衣,拿著手杖,眼光還是那樣天真清澈,臉上卻添了不少皺紋,大概皺紋裡裝了不少時事報告。他指一指幾排房屋後面的實驗室,「老地方。」
弗之知道,每有警報,鹵辰都到實驗室守護,怕電器著火,怕儀器失竊。他覺得對實驗室的惦記比對警報的恐懼還難受,還不如在實驗室守著,炸彈來了也知道是怎麼掉下來的。秦校長和朋友們幾次告誡,他都如耳旁風。卣辰也知道,有警報時,弗之的習慣是回家坐在臘梅林裡。有些文章便是那時構思的。
「我還有個防空洞,緊急警報來了可以鑽進去。」「我有鐵皮屋頂呀。」兩人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們從掛紅球開始,便陸續疏散,這時街上已沒有多少人,空蕩蕩的好像是等人佔領讓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見一個少女扶持著一個老婦還夾著個大包袱, 氣喘吁吁走向東門。 少女埋怨說:「我說麼,東西不消拿得!費功夫!」「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餓死咯。」老婦回答。走過弗之面前,一個小包從大包袱裡掉出來。是那種雲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繡包,總是裝細軟物件的。弗之見她們只顧快走,便拾起來追了幾步遞過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濁的和清明的眼睛望著他。「好人喲,好人喲。」老婦喃喃自語,費力地走了。
弗之進了臘梅林,緩步而行,欣賞著陣陣幽香,走到門前,見門上掛著鎖,知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牆走來。
城牆在這一段很高,如同一個小懸崖。崖下原有一小洞,為狸牲出沒之所。附近兩家鄰居和申大爺商議,邀了弗之參加,修了這個防空洞。實際上面都是浮土,很不結實,峨和玹子都說它能防手榴彈。不過躲在其中有一種精神安慰,也不細考究能防什麼彈了。此時弗之走到近處,見雜草中城牆有好幾處裂縫,心想以後還該讓妻兒到郊外去,便是鄰居也最好不用這個洞。
汽笛猛然尖銳地響起來,一聲緊接一聲,聲音淒厲,緊急警報!五華山的紅球取下了,怕給敵機作目標。
弗之走進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兒在一起。離洞口幾步處有一個木柵欄,欄內黑壓壓的坐著許多人。逃、躲、藏!這就是我們能做的麼!
「爹爹!爹爹來了!」清脆稚嫩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雜貨店羅老闆輕聲不滿地說,意思是怕敵機聽見。碧初和三個孩子擠得緊緊的,給弗之騰出地方。這洞很窄,靠兩邊牆壁用磚搭了座位,人們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擠過裴易鋁耍硪槐呤鍬蘩習濉!懊舷壬!甭蘩習寤故切? 聲說,「你家說,今天飛機可會來?」「已經拉了緊急警報,照說敵機已經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說。眾人都不說話,注意傾聽飛機聲音。黑黢黢的洞裡一點聲息皆無。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聲在嵋耳邊說:「講個故事吧。」「莫要響,莫要響!」羅老闆干涉。這時忽然一聲貓叫,「喵——喵。」聲音很好聽。原來昆明老鼠猖狂,貓很珍貴,老闆娘把貓也裝在籃子裡帶來。另一家鄰居的孩子學著說:「莫要響,莫要響。」貓不願呆在籃子裡,更大聲叫起來。羅老闆喝道:「不聽說!等著掐死你!」就在貓叫人呼中,遠處傳來「轟壟轟鹵的沉重的聲音,大家,連那隻貓忽然都靜了下來。敵機來了。
剛剛傾聽飛機的聲音,現在得注意炸彈的聲音了,下一秒鐘這一群人不知還在不在人世。飛機響了一陣,聲音漸遠。「喵——」貓兒又大叫起來。眾人都舒了一口氣,想著今天不會扔炸彈了。
忽然飛機聲又響起來,愈來愈近,似乎來到頭頂上了。真像貓玩老鼠樣呵。讓老鼠鬆一口氣,再把它捺到瓜子底下!貓兒配合飛機,又大聲叫了,聲音不那麼好聽了,有點像緊急警報。另一家鄰居說:「咋個整?你這隻貓!」這時峨忽然在角落裡說:「讓它叫。敵人又不會土遁,能在洞口守著?飛機遠著呢。」「過了一陣,飛機聲又愈來愈輕,終於消失了。
約又過頓飯時刻,解除警報響了。一聲聲拉得很長,沒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幾秒鐘才紛紛站起。羅老闆大聲說著順口溜:「預行警報穿衣戴帽;空襲警報又哭又叫;緊急警報閻王掛號;解除警報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囉!哈哈大笑囉!」別人應和著向外走。
他們出了防空洞,見天空還是那樣藍,雲彩還是那樣飄逸,臘梅還是那樣馥郁。
後來得知,敵機那天的目標不是昆明,只是路過。
這個星期天是嚴亮祖軍長夫人呂素初四十五歲壽辰。因呂家三姊妹都在昆明,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興,他們很久沒有給帶出去作客了。碧初則很發愁,因為想不出怎樣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是嵋,她長得太快。大半年的時間,原來的衣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著峨的一件舊外衣上學,幾個刻薄同學見了她就相互拉著長聲學街上的叫聲:「有舊衣爛衫找來賣!」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說。但是碧初知道無論如何不能穿這外衣去嚴家作客。
沒有講究的紗衣裙了,沒有趙媽趕前趕後幫著釘扣子什麼的了,沒有硬木流雲鏡台上的橢圓形大鏡子了。碧初只能在心裡翻來覆去想辦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合用,算計了幾天,忽然看中一條壓腳的毯子。那上面有一點淺粉淺藍的小花,很是嬌艷。暗想: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誰也沒有本事把它變成外衣。碧初對弗之抱怨自己沒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舊外衣就不錯。要不然把這毯子披了去,算得上最新款式。」碧初低頭半晌說;「也許那天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這究竟是小事情。」
到了素初壽辰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氣陰沉。碧初已經不再想外衣的事,忽然來了一位救兵,是錢明經太太鄭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門。這天來時提了一包衣物。說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帶來兩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給嵋穿。「你知道我們今天要到嚴家去?」碧初問。「不知道。現在去麼?」「下午去,你快坐下。今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沒有合適的衣服呢。」那外衣的花樣是深藍、品藍、淺藍三種顏色交錯的小格子,領子上一個大白扣子。馬上叫了嵋來,一穿,正合適。
「這就叫有福人不用忙。」惠枌說,輕輕歎息。
碧初見她似有心事,因問怎麼了。惠枌欲言又止。碧初笑說:「你還有什麼瞞我的?惠杬不在昆明,有什麼事說說心裡輕鬆些。」惠枌說:「人家看我很閒在,我可有點煩了,也許該找個事做。」碧初高興地說:「我看你該做事。若不是這一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滿滿的,要溢出來了。我的日子——你們要出門,改天再說吧。」碧初目送她穿過臘梅林,心想她該有個孩子。不過這年月,只怕難得養活。
下午天氣更陰得厲害,竟飄了幾點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說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處濕漉漉的。碧初張羅三個孩子穿戴完畢,自己換上從北平帶來的米色虐島旎ǖ謀Λ嘏圩櫻胨翟趺床淮魘資危壇跛滌Ω麼饕桓焙斕模墒侵揮新痰摹? 嵋說戴綠的才合適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麼。「娘若不戴首飾,讓大姨媽家的人小看了。」所謂大姨媽家的人專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居然會動心眼,關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兩個女兒侍候著,戴好那一副心愛的翡翠飾物,耳墜子如兩滴鮮亮的水滴,衣領的別針同樣晶瑩潤澤,只是襯出的臉有幾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聲說,「我來背著,到了再換。」大家沒有抱怨天氣,都興高采烈。
「三姨媽!」門外有人叫,嚴穎書進來了。「我來接你們。」還是孟家人剛到時,他隨素初來過一次,這時見室內還是一樣簡陋,不禁說:「這房子該修理了——」峨冷冷的別轉臉去,碧初怕她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忙招呼大家上車。
汽車在石板路上慢慢開,從祠堂街到翠湖西,開了十五分鐘。
嚴公館在一個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築。大門前有兩座石獅子。進去是窄窄的前院,種著各種花木。二門在正院的邊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門在中間,正對北房。三面有二層樓房,樓上樓下都有寬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車進門,門前的衛兵持槍敬禮。門房裡出來兩個護兵擎傘遮雨。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嚴亮祖和呂素初出現在二門,下了台階。
嚴亮祖是滇軍嫡系部隊中一員猛將。大理人氏。那裡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嚴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幾畝土地。亮祖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全憑自己奮鬥。他身材敦實,和穎書很像,豹頭環眼,絡腮鬍子,有點猛張飛的意思。他參加過台兒莊戰役,因指揮得當,作戰勇猛,立有戰功。後來在武漢保衛戰中領一路兵馬在鄂東南截擊敵軍,不料大有閃失。現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時刻準備再赴前線。亮祖為人甚有豪氣,早年在北平和呂清非縱論天下事,頗得老人嘉許。正好呂家給素初議婚,提了幾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應了。曾問過素初意見,她只說憑爹娘作主。外邊的人都以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號中,素初此舉必因純孝。家裡人都知道她不過是懶得操心,怎樣安排就怎樣過罷了。
素初穿一件大紅織錦緞袍子,兩手各戴一隻鑲翠金調子,左手加一隻藕色玉鐲,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聲音也很平板:「三妹你們有一陣沒有來了。」素、碧二人挽了手進到客廳。客廳裡擺著成套的硬木傢俱和沙發,也是中西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風前站著慧書。她走上前來行過禮,便和嵋在一起說話。「嵋都快有慧兒高了,肯長喲。」亮祖說。大家暫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議論了幾句。
慧書那年十四歲。那個年紀的女孩幾乎無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細心人會發現她的面容於清秀之中有些平板,靈氣不夠。幸虧她繼承了父親的大眼睛,這雙眼睛不善顧盼,卻是黑得深沉柔軟,望不到底。她神色端莊,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些。她應該是家裡的寵兒,可是她似乎處處都很小心。這是嚴家的特殊情況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這一結論。
這時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報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來站在廊上迎接。
「從重慶來辦事,正好給大姐祝壽。」澹台勉墜馬摔傷後,經過接骨,傷腿比原來短了幾分,走路離不開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實,就不會說專程從重慶飛來拜壽麼。」絳初笑說。亮祖對兩位姻弟說:「抗戰期間,大敵當前,作為軍人,我現時能在家裡,實在慚愧。」於勤、弗之都說:「亮祖兄為國立功,天下皆知。部隊休整,是必需的,怎說慚愧。」大家敘禮落座。嚴家幾個親戚也都介紹見過。眾人都覺得還少一個重要之人。素初問嚴亮祖,「請她出來吧。」亮祖點點頭,命穎書去請。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去請的是嚴家老太太或長一輩什麼人。一會兒,穎書陪著一位中年婦人來到廳上。
這婦人進門先走向素初,一面說「荷珠給太太拜壽」,一面放下手裡的拜褥,跪下去行禮。素初像是準備好的,把身邊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禮。眾人都知道這是亮祖自家鄉帶來的妾荷珠了,又深悉這位如夫人的厲害,紛紛站起。
荷珠自幼為一戶彝族人家收養,其實是漢人。她的穿著頗為古怪,彝不彝、漢不漢,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說是漢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銀線小襖,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繫著墨綠色四花長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墜,晃動間光芒射人。手上三個戒指,除一個赤金的以外,另有一個碧璽的,一個鑽石的。如有興趣研究,荷珠會講解碧璽在寶石中的地位和鑽石的切割鑲嵌工藝。在華麗的衣飾中,衣飾主人的臉卻很不分明,好像一幀畫像,著色太濃,色彩洇了開來,變成模糊一片。就憑這模糊一片,主宰著嚴家的一切。
當下荷珠走到絳、碧面前,說:「二姨媽三姨媽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沒有常來走動,真是該死。」眾人聽她用詞,都不覺一驚。「我們太太身體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備的壽酒不合規矩,請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說的是什麼規矩,也不好接言。絳初說:「我們玹子在大姨媽這兒住,也承荷姨照應了。以後我們到重慶去了,玹子留下上學,更要麻煩了。」荷珠說:「麻煩哪樣!有事情喊護兵嘛,不麻煩! 」嚴亮祖請大家坐,芍橐蒼諳率鬃恕R幻婀鄄颶t子的細絨長外衣,又招呼嵋到身邊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穎書什麼,兩眼打量著碧初那一副翡翠飾物。一會兒,護兵送上茶來。一色的青花蓋碗。
「照我們小地方的規矩,來至親貴客要上三道茶。頭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說話底氣很足,使得獻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蓋子,見一層炒米飄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們嚼那炒米,覺得很好吃。
「近來戰事怎樣?敵軍佔領了武漢,下一步亮祖兄有什麼估計?」弗之客氣地問。
「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打南昌。」亮祖沉吟道,「還會騰出兵力往北方騷擾。當然我們也不是他參謀長。敵人原想三個月結束戰爭,現在已經一年半了,咱們拖也要拖垮他!聽說蔣委員長有講話說,就一時的進退說,表面上我們是失敗了,但是從整個長期的戰局來講,我們是成功的。」
「滇緬公路上個月建成了,以後昆明的經濟地位和戰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勤若有所思。
「你是說滇軍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處較多,也較親密。他懂得子勤話中有活,滇軍在最高統帥部看來,究竟不是嫡系。亮祖哈哈大笑,「雲南這地盤就是要有軍隊保護,——我們總是聽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聲,若有所思。停了一會,說:「我在湖北打了敗仗,你們可聽說?」子勤道:「聽說一些。」亮祖道:「雖然沒有完成截擊的任務,我們也是拼了命了。敵人以十倍於我的兵力來攻,我們在山頭上,彈盡糧絕,硬是用石塊木頭打退敵人七次進攻!滾木擂石嘛,你們歷史學家知道的。」說著,豪爽地笑了幾聲。弗之見座中人多,不好深談,只說:「去年我們到昆明不久,正看見五十八軍出征,數萬人夾道歡送。有些人哭著喊中國萬歲!滇軍必勝!那種氣勢真讓人覺得中國人不會敗的。一兩個小戰役的勝敗,兵家常事。」
這時護兵上來換了茶杯,這次是紅色蓋碗,碗中有沱茶蜜棗和薑片。孩子們喝不來,轉到屏風後,見擺著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上了漆的,有素胎描花的。慧書介?,這是水煙筒,抽水煙的。
玹子聽見,走過去拿了一個擺弄著,笑嘻嘻地說:「聽說滇軍在台兒莊,英勇善戰,有個特點是人人手持煙筒,日本鬼子還當是什麼秘密武器呢。」
「那還不是水煙筒,」亮祖又哈哈笑,說,「那指的是大煙槍,鴉片煙!鴉片煙也是雲南的特產埃不過說人人拿著煙槍開玩笑!」
這時大家都不好搭話,因為嚴府是用鴉片煙的。亮祖從前抽,這幾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鴉片的作用中到達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棄。荷珠只管燒煙,有時還替素初燒,自己是絕不抽的。
「若說鴉片是一種武器也可以,」停了一會,弗之笑道,「只是這槍口是向內的,我們真的秘密武器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強敵,不斷奮鬥,是我們的歷史。《易經》上乾、坤兩卦的象傳,有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對乾、坤兩卦的一種解說詞,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樣永遠向前行走,像地一樣承載一切,包容一切。」
大家都有些感動。亮祖說,什麼時候請給軍官們講一講。弗之說當然可以。這時護兵來獻第三道茶,這是一道甜食,蓮子百合湯。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調羹。荷珠見茶上好,起身告退,說還要去照管廚房。大家又隨意說些話。絳初站起身說:「大姐,我們往你屋裡看看。」三姊妹一起往廳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親,她們發現,絳、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們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還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舉止有些像木偶隨著牽線人而活動,那牽線人不知在哪裡。
素初住東廂樓上,樓下住的是慧書和玹子。西廂樓下是穎書,其他房屋都歸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個小院,那是個頗為神秘的所在。當時三姊妹到得樓上,素初拿出鑰匙開門。絳初說:「自己家裡還鎖門!」三人進屋,首先撞入眼簾的便是矮榻上的煙燈和煙槍。
絳初不等坐定便說道:「大姐,你還不戒煙?弗之說鴉片是殺傷自己的武器,人為什麼要殺傷自己!要殺傷敵人才對!咱門三姐妹難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現在我又要隨子勤去重慶,玹子不願意轉學,只好留下住大姐這裡,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說,多照料你。」碧初說:「最要緊的是大姐的身體。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抽上煙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歲壽辰,就下個決心戒了罷。爹這時在北平,不知做什麼呢,他始終不知你這事。就當爹現在和我們在一起,咱們四個人說定了,你戒煙!」
素初低著頭把兩個鐲子抹上來又抹下去,半晌說:「我抽得很少。」「很少也是鴉片煙!」絳初說:「我們見一次勸一次,怎麼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你也要替慧書想想,有什麼閒言語,豈不影響她的將來!」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的家本來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煙,可是戒了又有什麼意思!」絳、碧兩人還從沒有聽素初說過這樣有主張的話,兩個對望一下,忽聽見一種咯咯的聲音,從窗下一個小紗櫃裡發出來。
「好像蛤蟆叫。」絳初走過去看,素初忙說:「莫要動,看看可以。」碧初也好奇地湊過去,兩人都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步。詢問地望著素初。
紗櫃裡蹲著一隻很大的癩蛤蟆,花紋醜怪無比,瞪著眼睛在喘氣。
「這是荷珠養的,她養了好些古怪東西。」素初解釋。「她養隨她,為什麼放你屋裡!」絳初幾乎叫起來,碧初的眼圈紅了,攬住素初說:「大姐,你不能凡事都聽別人擺佈埃」素初忙用兩手做一個壓低聲音的姿勢,自己小聲說:「她養了好幾隻,誰過生日就在誰屋裡放一隻,過三天,是要吸什麼氣,亮祖穎書都一樣。家裡只有慧書有豁免權,——亮祖做的主,他喜歡慧書。」素初臉上掠過一絲安慰。「今年還算好,有幾年放的是蛇。」
絳初對碧初說:「咱們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們出面和亮祖談一談,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這樣欺負人!」素初忙揮著兩手說:「不行不行,千萬不要!這麼多年都過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說:「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覺得出來,他不容易!家裡不能再亂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後慧書長大會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來,大家一起說說爹怎樣惦記大姐,呂家還是有人的。」
「爹很久沒有來信了。」三個人心裡想,可是都不說。自碧初離開北平,只收到過呂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幾個月。「路太遠了。」碧初歎息,忽然想起爹說的那句話:「路遠迢迢,不知哪裡更近。」心裡猛然咯登一下。
一陣樓梯響,孩子們嘰嘰喳喳跑上來。素初取出一塊花布,將那小紗櫃蓋了。小娃跑在最前面,衝進房裡問絳初:「二姨媽,瑋瑋哥什麼時候到昆明來?我們都想他。」嵋笑著舉起一隻手,表示附議。絳初說:「瑋瑋也想你們,想到昆明來上學。可是在重慶也有好中學,在家裡,總方便些。」慧書不說話。站在小紗櫃前,停了一會,忽然大聲說:「二姨媽、三姨媽,讓瑋瑋哥來這邊上學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穎書房裡隔出一間,很方便的。昆明天氣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慶,熱都熱死了。小娃要打鞦韆,下著雨打不成,滑下來可危險——」她一口氣說著,沒話找話,絳、碧兩人聽出來她是想掩蓋紗櫃裡的咯咯聲,便也大聲找話說。不多時,護兵在門外叫:「報告!請用飯!」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魚貫出房下樓。素初和慧書留在後面鎖門。
雨已經漸漸小了,天邊灰暗的雲後面透出一點亮光。
飯廳在客廳旁邊小院裡,已經擺了三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還有嚴家幾個親戚都在桌邊等候。三姊妹進來後,荷珠忽然出現了,幫著安席斟酒,一副女主人姿態。素初是壽星,和亮祖坐在中間,默然不語。
桌面中間一個大拼盤,有稱為牛乾巴的風乾牛肉、宣戚火腿、醬肉片、白肉片、乳扇乳餅、牛干菌、青頭菌、雞油菌等,排出一個端正的壽字。大家坐定,亮祖一舉酒杯,說:「我們一般不過生日,一年年,趕著過生日,來不及!今年難得二妹、三妹兩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壽,是荷珠想著,操持請大家聚一聚。」他這話不倫不類。絳初聽了,馬上站起來說:「大姐過生日,我們恰好趕上了,真是難得。其實大姐是我們三姊妹中最能幹的,我們差遠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後的日子幸福康寧。」碧初因也站起說道:「二姐說得對,大姐的才幹,我們遠遠不及。若論彼此關心愛護,我們三姊妹可是一樣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樂。現在全國上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點什麼事才好。」
亮祖看兩個小姨子捧姐姐,頗覺有趣。說道:「到底是親姊妹啊,若是這時爹也在昆明就好了。」他把爹這個稱呼說得很響亮,「我說過請他老人家賞臘梅花。」接著玹子等都來敬酒,笑語間上了幾道菜。
「這是紅燒雞宗,是我們廚師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點介紹,手上的戒指亮光一閃一閃。
這時亮祖的副官進來,附在耳旁說了什麼,亮祖隨他出去了。走到客廳,副官遞過一封信,說:「北平來的。」信封已經破損,角上有兩個墨字:訃告。亮祖忙打開看: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嚴姑老爺澹台姑老爺孟姑老爺呂清非先生於七月七日晨逝世,暫居上房。蓮秀侍候不周,請姑奶奶們回來責罰。
署名是趙蓮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寫訃告,就不能寫暫居上房這句話了。 亮祖想先壓住這消息, 一回頭,見荷珠站在身旁,便說:「明天再說吧? 」 「明天都散了,不如現在一句話省事。」「至少飯後再說。」「你也忒婆婆媽媽了。」荷珠拿過訃告,逕自走到飯桌旁交給素初。一面說,「北平來的。」
素初一見訃告兩字忙站起來,兩手扶桌說:「爹——爹——」絳初讀過信,淚珠連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寫明原因!」
碧初覺得那張信紙有千斤重,拖著她從高山頂墜落,身子輕輕搖晃,她強自鎮定,直到離開嚴府,一滴眼淚沒有落下。
第三節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難想像,似乎是冬天遺忘了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不肯讓出自己的地盤,各自交錯地顯示著神通。綠色還是均勻地塗抹在村莊旁小河邊。一點赭黃偶然地染在樹梢。便是有一點沒有覆蓋的土壤,也顯得那樣濕潤,明顯地在孕育著生命。
藍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雲,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隨著孟弗之一家人默默地行走。出小東門,石板路愈來愈窄。跨過一條小河,繞過兩個村莊,他們繼續走著,要走得遠些,更遠些。
灌木叢上的露水還沒有干。
峨和嵋,輪換著和弗之用扁擔抬一隻籃子。本來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決了。籃裡裝著一隻公雞、一方豬肉、四個白面饅頭、四個寶珠梨,還有一瓶酒及杯箸等物。他們要找一塊好地方為呂老人上祭。
碧初從嚴府回到家便病倒了,發燒,不思飲食,躺了幾天才能起床。父女們生離成為死別,本是可以料及的,不過在老人跨過生死界限的重要時刻,沒有侍奉在旁,做兒女的於悲痛之外又有遺憾歉疚等複雜情緒,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句話碧初向弗之說了不下幾十遍,「若是病,完全可以寫清楚,爹也不托個夢來。」
弗之心裡有點明白。呂老人早就覺得自己活著是個累贅,是附癰贅疣,自己動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這話不能和碧初說。
祭禮是嵋率領姚嫂準備的。姚嫂殺雞煮雞,嵋煮一方豬肉,細心地拔豬毛。她要把肉皮收拾得乾淨,這是給公公的呵。
峨從學校回來,認為這簡直是多餘。「帶點毛有什麼關係,反正是扔在那兒。」嵋抬頭看看姐姐,仍只顧拔毛。碧初掙扎著蒸了白面饅頭。寶珠梨是雲南特產,汁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禮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聯合祭奠,因各家活動不同,乃分頭行事。玹子原要參加孟家郊祭,又因父母即將離昆,回小石壩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間走著。他們走完田埂,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條小岔路。見一片樹叢中有一個小丘,綠色覆滿。弗之問碧初:「就在這裡?」碧初點頭。大家將丘前稍作清理,擺開祭品。菜餚前放了杯箸,按人數斟了五杯酒。小娃忽然說:「娘,我去給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隨他去找水,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潺潺地流著。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肅立。碧初拿著一束香,待弗之點燃後輕輕晃動,火光劃了個圓圈,隨即熄滅。二人居前,三個孩子在後,行三叩首之禮。
碧初持杯在手說:「爹,你走了。我們離開家不過一個多月,你就走了。爹究竟是什麼病?出了什麼事?我們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說著放下酒杯痛哭失聲,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淚流滿面。要上前勸慰,弗之示意不必,讓她痛快哭一場,以減輕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憂國憂民,一腔正氣,在淪陷區,必然是過不下去的。我們不知詳情,我卻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日月,下育後人。永遠不死!」將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還加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聲道:「還我河山,公公教我的,還我河山!」他想著公公教他刻圖章,在肥皂上刻過這幾個字,稚嫩的童音在綠叢中迴繞,像是一個誓言。
香頭上那點紅逐漸矮下去,顏色漸暗,終於熄滅了。大家又站了一會兒,弗之示意收拾東酉。碧初已止了哭,低聲問:「東西還拿回去?」「拿回去吧。祭神如神在。已經用過了。」弗之說。「不要暴殄天物。」嵋說。她相信這符合公公的想法。
他們收拾東西向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離城最近的村莊。藍天上那朵白雲,仍在追隨著。
「天這麼好,」碧初忽然說,「既然出來了,就多呆會兒,怕有警報。」「都這個時候了——」弗之一句話未完,見遠處五華山頂升起三個通紅的球,遂改口說;「就在這兒休息一下也好。」他見碧初面色蒼白,是走不動了,忙向附近小樹林找了個坐處。碧初靠著峨坐下,嵋和小娃跑開去。「不要走遠!」碧初叮囑。
約有頓飯時刻,空襲警報響了。樹林裡人漸漸多起來,都是從小東門出來的。還有幾副吃食擔子,其中一個賣豌豆粉。顧名思義,那是一種豌豆做的食物,加上各種佐料,微辣微甜,孩子們很喜歡。小娃不覺多看兩眼。嵋忙拉他走開。他們知道日子艱難,從不提出要吃什麼,穿什麼。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這兒。」一聲招呼,是李漣一家人來躲警報了。說話的是李太太金士珍,她還是那樣僵硬的瘦,倒是不顯得憔悴。兩個孩子之薇之荃也望著那豌豆粉擔子。嵋上前說話。「都這麼高了,長成大姑娘了。」士珍評論。「我們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聲說。四個人跑到樹林西邊小河旁,這裡離城已很近了。
李漣夫婦會見弗之夫婦,得知孟家是來郊祭,李漣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人忙一旁還禮。士珍卻不行禮,大聲評論說:「依我看,老先生實非善終。」碧初正懷疑呂老人死因,顫聲問道:「究竟是怎樣的呢?」士珍不答,似在入靜。「莫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語,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不至於,哪至於呢!」弗之打岔說:「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峨也說:「娘瞎想什麼!」碧初道:「不知嬸兒怎麼過活。」「誰也管不了許多。」峨說。
李漣說起給學生發放貸金的事。學生們離鄉背井,都在長身體的年紀,湊合吃飯。老滇幣作廢,新滇幣以後也要作廢,法幣貶值,物價漲得快,伙食愈來愈糟。有些學生開始找事做,看來找事的會愈來愈多。
「年輕人歷練歷練也好。」李漣說:「最近有一個藥店要找個會計,也就是記帳,很好學,好幾個學生爭著去,叫我很難辦。」
峨忽然走過來說:「爹爹,我想找個事做。」
「你?」弗之微怔。峨素來不怎麼關心家的,看來也,知道操心了。「不要,還不至於。你才二年級。家裡還過得去。」李漣見狀,說:「孟離己去最合適。生物系,和藥有點關係。」
「不可以。」弗之阻攔道,「好幾個同學要找飯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逐漸嚴厲起來。峨不情願地走回母親身邊。
士珍在說話,一半對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語:「雲南這地方很奇怪,我常見的神祇大半都看不見了。眼前淨是帶色的雲呵、霞呵,還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著沒落的。要不然,呂老太爺的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低聲說:「這裡有些女人興養蠱。知道什麼是蠱?就是有毒的蛇蠍、蜈蚣什麼的。養蠱得練,練好了用手一指,就能讓人中毒!」峨好奇地問:「你的教和這些有關係?」士珍不高興地說:「瞧你這人!我們和這些邪門歪道可沒關係!兩碼事!你別瞎攪和!」若是平常什麼人這樣說話,峨定要給個臉色。因士珍不是平常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對待。峨一點不生氣,也不檢討問得冒失。
樹林裡,幾副吃食擔子生意很好。人們端著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胡魯地吃著。空氣中飄著食物的香氣。碧初惦記嵋和小娃,有氣無力地說:「峨!你去看看嵋他們,幹什麼呢。叫他們過來。」峨剛邁步走,碧初又說:「看看他們的地方要是好,就不用過來,不用湊在一起。」
士珍大聲笑道:「你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緊,今天飛機不會來。」
正說著,緊急警報響了。樹林裡忽然靜下來。隨著警報聲,一下子地上少了好些人,不知藏到哪裡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走動。」碧初溫和地對峨說。弗之走過來說,看見孩子們在河岸下坡處檢石子,地點很好,李漣留在那裡照顧。碧初點點頭。
河岸邊,李漣靠著之荃坐下來。孩子們對緊急警報並不陌生,仍在檢石子。撿了堆起來,一會兒又剷平。嵋不參加這遊戲,只望著藍天遐想。
沒有多久,敵機來了。
十八架飛機,排成三角形,在藍天上移動,似很緩慢。那朵白雲還在那兒。飛機穿過了它,直向樹林上空飛來。之荃指著天空嚷嚷:「日本飛機!」小娃拾了些石子兒要扔出去,自己說:「當機關鎗。」嵋忙制止了。這時飛機已到頭頂,轟隆隆的聲音震得人心發顫。除了這聲音,四周是一片死寂。
「快臥倒!快躺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躺下,心想有什麼事就護住小娃。
天仍很藍,白雲仍很悠閒。「我們要是都死了,天和雲還是這樣。」嵋暗想。
一架飛機俯衝,那時的飛機扔炸彈時都俯衝,以縮短距離。在這一剎那,嵋感到十分恐懼,那感覺像是有什麼物件把身體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親,可是動彈不了。這時藍天裡多了幾個黑點兒,一個比一個高一點,向下墜落。「炸彈!」嵋猛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轟然一聲巨響,她什麼也不知道了。
三個炸彈落在小河對岸。排列整齊。炸彈碎片飛起作弧形,恰好越過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紅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離得稍遠,震得眼前發黑,不禁放聲大哭。淚水和著紅土糊在臉上,連眼睛也睜不開。李漣趕忙一手攬著一個,忽有一架敵機俯衝,用機槍掃射地上的中國人,機槍的噠噠聲十分清脆。李漣護著孩子,抬頭定定地看著敵機。等敵機飛走了,過來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較少,先醒過來,只覺渾身無力。他見嵋在不遠處,大半身讓土埋著,忙爬過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幾聲,嵋仍不睜眼。「是不是以後只能給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幾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漣等幫著把土扒開。一會兒,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天還是那樣藍,那朵白雲還在不經意地飄著。外公,警報,飛機,炸彈在她腦中閃過,她遂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趕過來了。之薇、之荃見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側,覺得十分平安。小娃湊近碧初耳邊,說:「娘,我覺得過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娘。」嵋在心裡說。
這時士珍議論著,那邊炸死好幾個人,很可怕。她臉色蒼白,語調緊張。
樹林邊傳來哭聲,是死者的親人在忍受死別的痛苦了。一個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歲,你才十二歲!」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歲,剛剛是嵋的年紀。這個不相識的同齡人已經消失了。
敵機又飛回來了,在空中盤旋。
美麗的藍天,你就放縱敵人的飛機這樣任意來去嗎?豐饒的原野,你就忍受敵人的炸彈把你撕破嗎?
小娃掙扎著站起來,大聲問:「爹爹,我們的飛機呢?為什麼不來?」。
「我們的飛機?——我們積貧積弱的祖國呵,哪裡有飛機!」弗之深深感歎。又見小娃那樣小,滿身紅土,卻站得筆直,專注地望著自己,關心著我們的空軍,心裡一陣酸熱,溫和地說:「可以說我們根本沒有國防。我們的人民太貧困,政府太腐敗——這些你還不懂。」
飛機轉了幾圈,飛走了。緊接著,小東門一帶傳來轟隆巨響。人們屏息凝望,見幾簇火光,從地上升起,在陽光中幾乎是白色的。「小東門起火!小東門起火!」人們壓低了聲音說。忽然一個人大聲叫起來:「我的家!你鬼雜種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對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勸他。這裡很多人都住小東門一帶,又有幾個往城內跑,要去救火。李漣大聲說:「防空系統有消防隊,大家跑回去沒有用呵。」人們不聽,三三兩兩走了。
弗之和李漣對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我看見日本兵在機艙裡笑,俯衝用機槍掃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漣恨恨地說。弗之在心裡咀嚼這四個字,一面歎息,世界上,什麼時候才能沒有戰爭呵。
敵機沒有再來,解除警報響了。留下了屍身和炸碎的肢體,留下了瓦礫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內。經過小東門,見火已熄了。人們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幾個人呆呆地坐著,望著這破碎的一切。一棵樹歪斜著,樹上掛著什麼東西,走近時才知是一條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邊走,似乎是遠幾寸也好。
嵋看見了,她的心像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有些發暈。她盡量鎮定地隨著大人走,不添麻煩。心裡在翻騰,可憐的人!一定是住在這裡的,沒有跑警報去,如今變成鬼了。鬼是什麼樣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報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幾個新鬼?可千萬別到我家來呵。
誰都沒想到,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進城後李漣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們走上祠堂街,就覺得異樣。鄰居雜貨鋪關門下板,祠堂花園高牆裡冒著黑煙,有些人在祠堂大門出出進進。
雜貨鋪姚老闆從大門出來,見到弗之說:「你家去外頭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剛剛看過。」「傷人沒有?」弗之忙問。「不有傷人,不有。」姚老闆搖手,神色於愁苦之中露出一點僥倖的安慰。「我們也出城了,走親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你家先生的住處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聽得明白,沒有說話,忙走進門。見幾個人抬著擔架過來,是另一家鄰居,心下一驚,問道:「不是說沒有傷人嗎?」停下看時,見是看祠堂的申大爺,閉目躺著,微微喘氣。一個人說:「他是震傷,不是炸傷。」「送醫院嗎?」「試試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錢,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遞來。弗之交給鄰居,鄰居說:「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過臘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邊落了一枚炸彈。炸彈坑看不見,燒焦的樹林還在冒煙。黑煙下還是鬱鬱蔥蔥的梅林,迎著他們。
他們站在家門前時,覺得神經已經無法承受苦難的砝碼了。他們的家已成為一片廢墟,房前面一個炸彈坑,可以裝下一輛老式小汽車。瓦礫之間,還有半間屋架挺立。半截土牆上貼著嵋和小娃寫的大字。那時他們正在臨九成宮字帖。
他們怔在那裡。沒有哭泣,沒有言語。時間彷彿停滯在炸彈坑邊。
「坐一會兒吧。」半晌,弗之說,從碎瓦中拖出一個凳子來,讓碧初坐下。
「畢竟我們一家人都在!」碧初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呵!在這戰亂之中,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會兒,碧初發令動手收拾。我們人還在,我們還有頭、還有手呢!
「我的書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靜而哀傷的眼光撫慰著他。「沒事的,」她說,「那箱子在床底下。」他們本要帶著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給它找了個好地方。
峨嵋姊妹撲向瓦礫堆,床拉出來了,書箱完好無損。弗之打開書箱,見書稿平安,全不知已經過一番浩劫。慨歎道:「這下子咱們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們繼續刨出幾件桌椅箱籠,排列在炸彈坑邊。飲水器皿都已粉碎,沒有水喝。這時臘梅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人風度翩翩,神采俊逸,穿著淺駝薄毛衣,深灰西服褲,依然北平校園中模樣,正是蕭蘧蕭子蔚。
「我們一回來,就知道城牆防空洞塌了。好幾個人跑去看。知道你們不在也沒有人受傷,才放心。」子蔚輕歎,「沒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飛機炸得真準,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彈落在房子上,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誰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彈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輕鬆,對碧初說。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強一笑。峨特別感動,心想蕭伯伯真是好人,總在寬慰別人。
「大戲台那邊收拾了一間屋子,孟太太先過去休息吧?我們張羅搬東西。」子蔚說,「我去找個挑夫。」說話間又來了幾位先生和庶務科的人,都說現在找不著人的,還是大家動手,隨即抬的抬提的提,還有人找來扁擔,挑起兩個箱子,往大戲台那邊運送。
弗之命嵋陪母親先去休息,嵋說:「讓姐姐去吧,我幫著搬東西。」她在倒塌的土牆邊出出進進,身上原來的泥土未曾收拾,現又加了許多,紅一塊黃一塊黑一塊,頗為鮮艷。小娃則成了個小花臉,前前後後跟著她。一些小東西,其中有龜回買來的硯台,都是他們兩個刨出來的。
峨提了一個網籃,陪碧初先走了。眾人又刨了一陣,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後再說。弗之不知怎樣感謝才好。一個職員說:「用不著謝的,明天說不定炸到我頭上。還得給我——」他本想說還得給我收屍呢,說了一半,嚥住不說。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戲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臘梅林中, 忽聽見馬蹄得得, 愈來愈近。「騎兵!」小娃說,「騎兵沒用!」
他們站在一棵臘梅樹下,望著祠堂街。一會兒,一騎雲南小黑馬跑過來,進了大門。一個乾淨的、英俊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則是平靜的,像是剛從書房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莊無因。
「莊哥哥!」他們兩個大聲叫起來。莊無因跳下馬,把馬拴在臘梅樹上。一手一個拉住他們倆。三人半晌說不出話。
「我們聽說了,我立刻騎馬來了。」無因目光流露出關切和一點淒涼,「你們害怕嗎?累嗎?」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聽著,」無因果斷地說,「你們倆到我家去住,爸爸媽媽派我來說這事。」
「哦,不。」嵋也果斷地搖頭,「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莊哥哥,我們還要守著臘梅林。」小娃說。
「孟合已很有想像力。」無因輕拍小娃一下,「好,這話等會兒再說。」
三人走到大戲台,見進門處的玻璃震碎了,兩扇窗掉了下來。沒有大損傷。孟家棲身之處是戲台頂上一個小閣樓。因樓梯過於窄陡,上下不便,沒有人祝這時閣樓上很熱鬧,樓梯不時有人上下。只見峨拿著盆巾走下來說:「從窗口看見你們了。娘說讓你們先去洗臉。」她向無因點點頭。
「莊哥哥騎馬來的。」小娃報告。
「你能在馬上看書嗎?」峨問。
「不能。」無因回答,隨即轉臉對嵋說:「馬太快,會摔下來。我騎車看書,因為自行車是百分之百聽指揮。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許更少一些。」
兩個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臉,很快洗出一盆泥湯。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遲疑。他們不敢多用水。水是僱人挑的。
「你們快成夏洛克了。」無因說,「你們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兒?」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著。」無因說話間已跑出幾丈遠。
水很涼,兩個孩子不想再洗,但覺得姐姐這樣來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無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們又洗一遍,水的顏色淺多了,經峨認可,一起上樓。
秦校長和夫人謝方立在房間裡。謝方立較碧初大幾歲,面容清秀,於慈和中有幾分嚴峻,似是從秦巽衡那裡分來的。碧初用毛巾擦著小娃的手臉,怕生凍瘡,謝方立也拉著嵋教她輕輕搓手,一面說:「你們三個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經得起事的。」她本來想到的是兩個孩子,及時糾正了。又歎息道,「這裡和圓甑方壺的日子沒法子比了。」「他們倒是從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沒有用。」碧初擦乾小娃的手臉,命他走開,自和謝方立低聲說話。
小娃走到弗之身邊,聽他們講話。
秦校長說: 「從去年9月28日敵機首次來炸,今天是最嚴重的一次。這一陣對敵機轟炸有些麻痺大意。看來還是得疏散到鄉間去。前些時在城西看了幾處房子,幾個理科研究所設在那兒。修房搬遷儀器等事都得抓緊。卣辰他們幾家家眷已在西裡村住下,這樣最好。文科研究所設在哪兒好?」
弗之說:「嚴亮祖的一個副官在東郊鳳頭村有一處房,願意借給我們,給研究所用很合適。我還沒看過。」
秦巽衡大喜,說:「那好極了。我叫人和嚴軍長聯繫,請他介紹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屬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體不好,這樣跑警報是受不了的。」
「我們在鳳頭村一帶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書稿的箱子。歎道:「逃到昆明來還要藏,還要躲!曹操曾說,我輩為盛世之英傑,亂世之豪雄。我們是否盛世之英傑還不可說,可真是亂世的飯桶了。」
巽衡微笑道:「飯桶才好。飯桶裡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邊,忽然說:「有了造飛機的人,就能有飛機了。」巽衡膝下無子女,見小娃點漆般的眼睛,專心望著,不由得摸摸他的頭,說:「多有幾個小娃這樣關心人的就好了。我們學校有航空系,就是培養造飛機的人才。」
弗之說:「小娃從小喜歡飛機。」小娃沉思地說:「我可不喜歡殺人的飛機。」
「莊無因挑水來了。」峨、嵋在窗前站著,看見無因很穩地挑了一擔水往公共用水處去了。姊妹倆向碧初說怕多用水的事,謝方立笑了,說:「人都這樣想就好了。」一會兒無因上來,向大人招呼過了,走到碧初身邊站立。
「在西裡村住,得自己挑水嗎?」謝方立問。
「有時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時候不來。」
又說了些話,秦氏夫婦告辭。無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裡村住幾天,說這是爸爸媽媽和無采的意思,說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著弗之,弗之望著嵋和小娃,說:「你們自己決定。」嵋立刻說:「我們和莊哥哥說過了,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離開。」她靠著碧初站著,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經快趕上娘一樣高了。
「多謝你,無因。」碧初輕聲說,「他們去住當然高興。就是不願意離開家。就由他們罷。」
無因心裡頗為失望,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總覺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種寧靜的愉快。他和瑋瑋討論過,找不出是什麼原因使嵋能安定別人、撫慰別人。大家都不再提這事。三人說學校裡的事。無因分析他們的中學小學大概要搬家,全體都得住校。
「同學們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見一致。
「上課下課都在一起,一定麻煩。」這是無因的意見。
一時子蔚來招呼吃飯。單身教職員組織了伙食團,吃包飯。輪流管理,有採買、監廚等,安排周密。現由廚房給孟家人單做了飯,大家下樓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湯。米湯稠而粘,湯裡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長。
飯後,峨等三人送無因走。在祠堂大門前,無因跳上小黑馬,在原地轉了個圈,隨即蹄聲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馬要轉彎時,無因回頭一笑,他很少笑,笑起來有幾分嫵媚。似是說,我們不怕!我們會活得好!這一笑停留在嵋的記憶中,似是一個特寫鏡頭,和那下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滅。
暮色漸濃,從閣樓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幾縷紅霞。峨說住不下,「又沒有我的住處。」吳家馨來看望,兩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兩個煤油箱疊著放,一面唸唸有詞:「這是書桌。」又拖過一個豎著放,「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別擦著煤油燈的燈罩和燈台。嵋不斷向燈罩哈氣,藉著濕氣好擦。擦得纖塵不染,透明得幾乎消失在空氣中。他們為爹爹點上這盞明光錚亮的燈,這一天的驚慌、勞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覺,都減輕了。
「三個孩子裡,最讓人擔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著他們,輕歎道。
弗之有同感;「沒有辦法,擔心也沒有用。」
他們對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紙, 端正地坐下, 彷彿還在方壺的書房,背後掛著那副大對聯:「無人我相,見天地心。」硯台裡還有餘墨,他蘸飽了筆,寫下幾個字:「中國自由之路。」
樓梯咯登登響,有人上樓來了。樓下有人說:「嚴太太當心。孟太太就在樓上。」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門口,果見呂素初進房來。
素初先向弗之說;「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來,叫我問候你們,受驚了。慧書要跟著來,怕添亂沒有讓她來。」然後幾步走到碧初床前,兩人喚了一聲「大姐」「三妹」,都滾下淚來,弗之帶兩個孩子走到角落裡,讓她們姊妹談話。
「大姐,」碧初說,「我們沒什麼事。不過我這些時身子虛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們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給營上祭,我們就埋在城牆底下了。」
「聽亮祖說,今天投彈地點在東南郊,炸毀民房百餘間,死傷上百人,是最嚴重的一次轟炸了。今天我們沒有走,想著不會來炸,還真來了。當時慧書在家。飛機來時,荷珠不停地唸咒。」素初只是敘述,沒有任何褒貶的意思。兩人對碧初的健康情況討論了一番。素初說:「我們明天一早到安寧附近的宅子裡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別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學的上學。」
碧初暗想,不知帶不帶那些毒蟲。
素初又說:「三妹一家就到龍頭村住吧。雖是鄉下房子,還寬敞。」「大姐,我正要和你說,托你們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給文科研究所,他們正需要房子。你們同意嗎?」素初沉吟道:「那你們住哪裡?」「在龍頭村找民房,離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從來不對任何事作評估,見碧初這樣說,便道:「想來房主也不會不同意,反正房子閒著沒有用。」她說著拿出一個繡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見這樣的事,總得添置什麼——」碧初不等說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說:「弗之的脾氣大姐是知道的。我們決不能收。」素初見她態度堅決,歎息一聲,不再勉強。
「倒是要托大姐辦件事。」碧初從床裡邊拿出一個寬腰帶,裡面是從北平帶出的全部細軟,摸出一對金鐲子,遞給素初一隻:「我人地兩生,你替我賣了吧。可以貼補家用。」素初無語,接過了放進小包袱,起身告辭。
月光如水,撫慰著這剛經過轟炸的高原城市。人們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極了,卻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盞燈還在亮著,繼續亮著。
炸不倒的臘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臘梅林亮堂堂的。瀰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經不大覺得了,清爽的臘梅樹的氣味隨著月光飄散在這裡。似乎這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望北方,我的這扇窗是朝北的。遠處天空有一絲極薄的雲。爹,你是不是從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麼事?怎麼不給女兒托一個夢?
可歎人有記性,也可慶幸人有記性。若是沒有記憶,人只顧眼前,大概會快活些。就連今天的轟炸也已是過去了。可我們怎能忘記!我們從北平逃到雲南,走過國土的一半,還沒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給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黃土隴中了。爹離開我們,只是一種方式,爹用死這一方式救了我們。我知道,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塵落到眼睛裡了。
大姐剛剛送來錢,想要周濟我們,我沒有要。明天二姐也會送來的,我當然也不收。二姐不會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說過,三妹一家太矯情。「這幫教授讀進去的書比大炮還硬!」是麼?要是這幫讀書人自己能化為大炮就好了。可又沒有這樣的本事。
武漢已經失守,湘桂一帶戰爭也不容樂觀。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驅逐敵寇,收復失地,談何容易!抗戰不是一年兩年完得了的,以後的日子還要艱難,我們必須靠自己。這是爹的教訓,也是中國人從古到今的祖訓。永遠要自強不息!其實世上無論大小事,大至治國興邦,小至修身齊家,歸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家,每個家都有自己的原則,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辭去教務長的職務以後,時間充裕多了。他能專心著述,是我的願望。我自己沒有職業,對社會沒有貢獻,弗之應該多做,把我欠的給補上。他寫文章,一支筆上上下下飛快挪動,我看著都累得慌。我總說慢點好不好,何必趕得這樣緊!他說簡直來不及寫下自己的思想,得快點啊,不知道敵人給我們留多少時間。看秦校長和蕭先生的意思,遲早還要弗之分擔學校的事。學校培育千萬人才,是大事,他不會怕麻煩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絲毫精力。
到雲南日子不長,東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覺得自己氣力不夠,身體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許有一天就隨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來照顧三個孩子。——還有弗之誰來照顧?——孩子們沒有我,總還會過下去。他們終究要離開父母的。弗之沒有我,可怎麼活呢?——我是死不得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擔心。搬到鄉下去,不用跑警報,可能會好一些。能多有時間料理家裡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們要上課,怎樣照顧他們?也怕再難找到臘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寧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將消磨時光。其實大姐和我一樣是應酬不來的。只是個帶著眼罩的驢,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邊搓牌一邊比首飾,十分揮灑自如。應酬這裡的軍官太太和官員的太太,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內容的一部分。要遷到重慶可能更適合她。
無論生活怎樣艱難,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對付戰勝。現在最使我擔心的是峨。我不知道她會走怎樣的路。
峨的古怪是親戚們都感覺到的。論環境、教育、遺傳,她和另兩個孩子毫無差別。可是她就這麼不一樣。近來她似乎和家裡好一些了,顯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我聽到片斷的話,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邊屋前揀菜。峨和吳家馨回來了,在林子裡站了一會,輕聲說話。聽峨說,不要告訴我娘。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麼,似乎各有一個秘密。吳家馨的是關於男朋友的,峨的是關於家裡的。我一方面高興峨還沒有交男朋友,那真讓人擔心!一方面我又不安,關於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麼奇怪!
人的稟性各異,不可強求。峨十二歲時,為小娃週歲煮紅雞蛋,峨兩手拿三個有剪紙花紋的雞蛋說好看。嵋跑上去要一個,峨無論如何不給。我說廚房裡多的是,給一個罷。峨一句話不說,兩手用力,把三個雞蛋捏碎了。
那時的峨正是嵋現在的年紀。現在嵋已在掃地洗碗,操心著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讓人擔心的是長得太快,營養跟不上,會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們的身體。而對於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麼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領她走那些還不可知的迷魂陣,這種迷魂陣其實是在自己的心裡,因外界環境的變化而更詭秘。
只怕我精神不夠用。我也不願讓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幫助我。
月色這樣好,照得臘梅林枝椏分明。那些枝椏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樹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還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從離開北平,我們從來沒有熨過衣服。可是我們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時這一下一下的功夫。
這樣的月色!把高原的殘冬妝點得清寒澄澈。爹,記得我在老家時學過吹簫嗎?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舊簫,很粗,顏色暗紅,很容易吹。我拿著簫坐在園中草亭上,爹說,簫聲和月色最相配,簫是聯繫著大自然的。王褒《洞簫賦》中有句:「吸至精之滋熙兮,稟蒼色之潤堅。」這是說簫身。又形容簫聲,「風鴻洞而不絕兮,優嬈嬈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聲……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現在,爹,我再沒有慈父的蔭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靜啊,這臘梅林。後來弗之送過我一對玉屏簫,較細,可惜沒有帶出來。這簫顏色金黃,上面刻著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爹記得嗎?二十四橋明月夜!全都陷在敵人的鐵蹄之下,山河殘破,民不聊生,簫聲嗚咽,歸途何處?
弗之也說簫是從大自然來的,聲音和著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壺花園裡吹過很有限的幾次。以後不曾再吹。爹也不曾問過我。爹知道,我的生活裡,有更豐滿更美好的東西。我教過峨、嵋和小娃一首兒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寶寶做管簫。簫兒對準口,口兒對準簫,簫中吹出新時調。」
我教育孩子們要不斷吹出新時調。新時調不是趨時,而是新的自己。無論怎樣的艱難,逃難、轟炸、疾箔…我們都會戰勝,然後脫出一個新的自己。
臘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對臘梅林充滿了敬意,也對我們自己滿懷敬意。
我們——中國人!我們是中國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寫著。
爹,我知道,你仍從雲朵上向下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