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是一九四O年五月的一個夜晚。
歐戰爆發已有九個月了。英法對德宣而不戰。德國佔領東歐後,又向北歐進軍。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軍國主義政權。軍人們不再甘心於中國戰場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戰爭狂熱。春天,日寇以二十個師的兵力進攻棗陽、宜昌。這是自武漢會戰以來,最大的一次攻勢。我軍英勇抵抗,棗陽一戰中,第五戰區右集團總司令張自忠壯烈犧牲。 宜昌距重慶僅約480公里,是重慶的門戶,攻佔宜昌,還可以之為根據地,便於空襲重慶。宜昌於六月十四日陷落。我軍在江陵、當陽、宜昌、荊門外圍嚴守,形成對峙局面。日寇又在華北推行囚籠政策,即以「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碉堡為鎖」,目標是打擊八路軍根據地。戰鬥十分殘酷。
這裡用一些歷史材料和數字,也許比空洞的描寫更能給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軍對重慶、成都等重要城市進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轟炸,共出動飛機 4555架次,投彈 27107枚,計 2957噸。中國空軍擊落擊傷日機 403架。人民傷亡不計其數。
這是五月的一個夜晚,昆明的一個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襲的主要目標,但也承受著鋼鐵的傾洩。塞滿了驚恐和勞累的日日夜夜,絲毫沒有影響這裡知識的傳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潔的月光和溫柔的星光,更照亮著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兩兩年輕人跑進新校舍大門。一個說,快點嘛!一個說,趕得上。一個衣衫整潔、頭髮服帖的學生從門裡出來,停住腳步問:「跑什麼?白天還沒有跑夠!」有人回答:「聽莊先生講時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沒有看見佈告!」門邊牆上果然貼著一張小紙,寫著:「莊卣辰先生時事講座,第十八期,歐洲戰常地點是第四教室。」問話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離已和吳家馨,這時見了佈告,便也轉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見人們都往小操場走,原來因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場了。場上點著大汽燈,很亮。專有人守望,如有紅球掛出,立即熄燈。
場內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幾塊磚頭上。欣雷一眼便看見峨和吳家馨坐在後排。澹台玹和幾個外文系同學靠邊站著,似乎準備隨時撤退。
莊卣辰從前面座位上站起,幾步邁上權作講台的矮桌,轉身對大家。他還是一身舊西裝,打著領帶。人群很快安靜下來,聽莊先生講話。
「今天,這一次是講座開始以來人最多的一次,我們不得不換地方。」卣辰的聲音清亮地傳得很遠。
「這不是我的講話有什麼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勢的變化太讓人關心了。歐戰爆發快一年了,德國法西斯肆意橫行,阻擋是十分微弱的。它佔領捷克不費一兵一卒,波蘭人民雖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終於被佔領。可歎英國、法國的強大陸軍坐視不管,沒有援救。他們希望德國滿足於得到的領土,可是,強盜會滿足麼?不會的!上個月德國進攻北歐,丹麥投降。值得講一講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國進攻奧斯陸時,原以為可以長驅直人,德使館甚至派出人員迎候德國軍艦。不料挪威海軍和炮台猛烈開火,擊沉了德軍的旗艦。我們為挪威歡呼!哈康二世和他的政府知道力量懸殊,不能正面迎敵,退到北部小鎮,沿途都有挪威軍隊伏擊德國追兵。哈康二世拒絕德國的誘降,通過廣播號召軍民抗擊德寇。挪威政府駐足一個小村,德軍把這村子炸為平地,其實挪威政府已轉移到森林裡。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裡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過,真像隨時會有山妖出現。我覺得挪威的精神和他的山山水水分不開,和易卜生、格裡格也是分不開的。
「今天要著重說的是,英國首相換了。張伯倫下台,邱吉爾上台,組成了保守黨、工黨、自由黨的聯合政府。請聽邱吉爾在下院的演說:「『我沒有別的,我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貢獻給大家。
「『你們問:我們的政策是什麼?我說:我們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給予我們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陸地上和空中進行戰爭;同一個在邪惡悲慘的人類罪惡史上還從來沒有見過的窮凶極惡的暴政進行戰爭。這就是我們的政策。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一個詞來答覆:勝利——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勝利……』「我們的抗日戰爭,不是孤立的。」
聽眾中間有人帶頭喊口號:「抗日必勝!」大家跟上來,排山倒海一般。
莊卣辰又聯繫分析日軍的動向。有人悄聲議論:「莊先生知道這麼多,是有內線,通著英國。」許多消息,確是英領館收錄的新聞稿。
欣雷一面聽,一面看著人群,發現孟先生和別的好幾位教授都在座。孟離己一邊坐的是莊無因。可不是,他一年級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畢業了,已經老了。
「抗戰已經快三年了,還不知道要打多久。」莊先生繼續講話,「我們知道的是,無論三十年,三百年,我們都要打下去!趕走日本強盜,收復失地,建設我們偉大的國家!」
學生又喊起了口號:「抗戰必勝!還我河山!」口號聲在黑暗中飄得很遠。莊先生講完了,主持會的中文系學生孫理生說,希望孟先生講幾句話。大家熱烈鼓掌。
弗之站起,先對莊先生表示感謝,說瞭解天下事才會更懂得自己的事,接著說:「莊先生說,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學們可能想,三十年,我們都老了,三百年,我們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華民族是不會死,也不會老的。世上的公理,人類的正義也是不會老,不會死的。
「四年級同學很快要離開學校了。我年年這時都有一種成功的感覺。這是因為大家完成了學業,都將是國家的棟樑之才,教師才會有成功感。我感謝你們,——有些話,到時候再說吧。」
當時人群中的四年級同學都覺得孟先生正看著自己。有人問:「什麼時候說?」弗之笑笑,擺擺手。莊卣辰也站起來,和弗之說著什麼。許多人上來圍住先生們,問這問那。莊無因站著等父親。他長高多了,長長的秀氣的眉眼仍然略顯憂鬱,加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徹大悟的樣子。他人學以來,以功課好、相貌好、年紀孝少言笑這幾個特點在同學間頗受人注意,他卻一點不在意。他坐在峨旁邊,只見面時點點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問起嵋。
比賽沉默,峨當然是比得過的,也不理他,自和家馨走開。走到場外遇見玹子,大家站住說話。
玹子見仉欣雷走過來,指著說:「又來一個要畢業的。好像什麼都沒學呢、怎麼就要畢業了! 甙桑嫉獎χ橄鍶!毖霞遺斐T詘材幼。t子乃在寶珠巷一家人家租了一間房。當時經濟上不太拮据的學生多有租房住的。大家走著,家馨隨在欣雷旁邊,怯怯地叫表哥。
吳、仉二家的表親,是拐著幾個彎的,關係不密切。自同學以來,家馨對仉欣雷一直有好感。她隨吳家谷從北京到長沙入學,家谷畢業後去了戰地服務團。雖有師長、同學的關心,有一個親戚,自是不同,可以說是一種依戀。她常為得不到欣雷的注意而苦惱,甚至常常哭,被峨等稱為「哭星」。仉欣雷從來不大注意她,覺得她太平常了。他注意的是峨,峨的性格有特點,家庭也不同一般。在北平時當然顯得清高,到昆明後生活艱苦,或曰清苦,也十分受人尊重。而且峨的親屬關係很好,這是欣雷慢慢發現的。
幾個人走到大西門,峨說不想去寶珠巷了,問玹子星期六去不去龍尾村。玹子說,想去看三姨媽。過幾天可能去,不然很快畢業了,在哪兒工作還不知道呢。玹子和她的同學們轉進巷子,又回頭說,瑋瑋鬧著要來昆明上大學,聽說了嗎?峨答道,沒聽說。
峨等三人在街上走,仉欣雷要請她們吃米線,她們都不想吃。他又建議去茶館坐坐,那裡零食雖不多,芝麻糖、牛皮糖、瓜子、花生米總是有的。她們同意了。
這小茶館燈光昏暗,門前台階上排開幾隻煙袋。一種煙桿細長,足有一米,煙鍋卻小,頂在頭上;一種胖大,是一截粗竹筒,抽水煙用。茶館見有客人,習慣地去取煙袋。轉念一想,這些學生不抽這個,趕忙放茶杯,提著大壺沖水。又推薦道,有刨冰,加果子水,你家可請?那是新興的冷食,一碗冰碴子,澆上紅紅綠綠的汁水,甜而且涼。茶館見無異議,便端了來。峨和家馨用小勺吃著。
欣雷連忙抓住時機,說:「我有要事討論。」峨便推開刨冰,說:「那我先走了,你們討論。」欣雷急道:「就是要和你討論,你怎麼走!」
峨有些詫異,看了他一眼。聽他繼續說道:「孟離己,記得你在香港說的話嗎?你說大家都該共赴國難,不能逃之夭夭。這話我常想著的。」
別人能記住自己的話,是讓人高興的事。峨沒有想到他這麼留心。「哦,我說過麼?」
「你說過的。孟伯母和嵋他們都在旁邊。」欣雷趕快說,「我就要畢業了,家裡要我去香港,可是我想留在內地。聽說資源委員會需要經濟情報人員,可能派到東南亞一帶。你說怎麼樣?」又捎帶地問家馨,「你說呢?」
家馨見他只和峨說話,早已眼淚汪汪。這時只看著正在融化的刨冰,且不答話。
峨沉思道:「資源委員會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又一想,隨口說:「似乎和二姨父有點關係。」欣雷不覺大喜,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總之,這是一條報效國家,又能發揮所學的路。」
峨覺得沒有表態的必要,轉過話題問家馨道:「好像下星期野外課改在這星期了?」家馨道:「周弼老師通知了,大概是蕭先生下星期有事。」
峨拿著一粒花生米,慢慢地捏著。仉欣雷忽然說道:「有人瞎起哄,選出明侖第一美男子,你們猜是誰?——就是蕭先生。」家馨說,我同意。峨不覺臉紅了一下,燈光很暗,誰也不注意。
「孟離已!吳家馨!」幾個人招呼著走過來。其中一個是剛才主持會的孫理生,頭髮豎著,直衝霄漢,應該說這是當時流行的髮式。一個女生何曼,是外文系的。她年紀較大,是轉學來的,待人處世,很有經驗。
孫理生道:「莊先生講國際形勢很精彩,講國內形勢好像材料不夠。」欣雷道:「我聽著都很新鮮。」何曼說:「邱吉爾的演說真讓人感動。歐洲戰場的局勢變了,日本鬼子也要收斂些。」說些閒話後便坐下來。孫理生走開和又進來的同學招呼,大都是社團負責人。』當時各種社團如雨後春筍,遍地皆是。有以政治思想為名的,如民主社、自由社,有一個眾社,意即以群眾為師,何曼是負責人。有以學術、文藝為名的,如文史社、新詩社。各社團都出壁報,各抒己見,思想很是活躍,且大都與有關的教授有聯繫。有的社團還有不同的政治傾向,愈到後來愈明顯。
何曼說:「參加社團活動對我們吸收知識、明白事理很有好處。吳家馨參加過幾次眾社的活動了,很有意思,是不是?社會上有些事看不明白,大家一起討論就明白了。」
家馨道:「我參加過青年會團契活動,也很得安慰。眾社的活動似乎更科學,更關心社會。至於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何曼笑道:「能感受就好。下次活動,孟離已參加吧?我們還要請孟先生講演呢。」峨笑笑不置可否。何曼又說:「澹台玹總沒到宿舍來,我在英國小說選讀課上倒是常見她。你們兩個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我若是比她大,能比她低一班麼?」這是峨的答話。
欣雷道:「看著你們,真羨慕。我什麼也不能參加了。」那邊幾個同學討論什麼很熱烈,何曼走過去看看,拿了兩個涼薯放在孟、吳面前。欣雷道:「你看是不是?連涼薯也沒我的份了。」
三人出了茶館,走回女生宿舍。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到了宿舍,欣雷說:「我總算心裡有點底了。」峨看著家馨道:「我們又沒說什麼。」欣雷道:「你們都不是凡人,不用說什麼。我是最實際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說是俗人,出力不多,要求也不多。」他說得很誠懇。
峨、家馨二人回屋後,除討論歐洲戰場外,又談論幾句仉欣雷。峨說:「其實誰都是凡人,這麼說說還有些意思。」家馨道:「你說他有意思嗎?」「你可以鼓勵他發展得有意思些。」峨不在意地說,自收拾睡下。家馨又呆坐許久,直到整個宿舍熄燈才睡。在枕上又擦了幾次眼淚。
過了幾天,峨和家馨去上野外課。這本是一年級普通植物學的一部分,她們沒有上過,現在來補。這天,天氣陰暗,細雨迷濛。轉堂碼頭上一群學生等著上隊約有二十餘人,大都戴草帽遮雨,打傘的人極少,打的都是那種紅油大傘,很笨重,保證不會淋濕。女同學大都穿藍工褲,有幾個人還是竹布旗袍。碼頭邊錯落地種著幾株柳樹,雨水順著枝條輕緩地流下來,似乎柳枝的綠色在流動,樹根附近有幾處小地攤擺著白蘭花,多是小姑娘在張羅。女同學便有買的,掛在工褲前襟或旗袍紐扣上。也有問了價錢不肯買的,小姑娘會及時減價,說,相宜了!相宜了!意即真便宜。年紀較小的同學拉著柳枝,把水灑到別人身上,也灑在白蘭花上。
「蕭先生怎麼還不來!」幾個同學蹦著腳往城門裡看。蕭子蔚的專業在生物化學方面,因是系主任,他常接觸普通課,帶學生採集標本也可和學生增加瞭解。教這門普通植物學的周弼年紀尚輕,他在水邊安排船隻,不時也向城門裡張望。
昆明城牆不高,城門都矮小,小西門不知是什麼時代的建築,卻也有一種森然氣象。城門中出出進進的人漸多。抗戰以來,昆明人起床早多了。據說,幾個學校剛搬去時,人們還不習慣早起,市政府派出警察,沿街大呼小叫,敲著門窗催各店開門。這時挑菜的、擔柴的都已進城。一個人用洋鐵汽油桶裝著清亮的水,跟在背糞桶的後面。用洋鐵汽油桶在當時是很神氣的。
「蕭先生來了!」一個女同學最先發現。果見蕭子蔚在人叢中走來,穿一件米色紡綢衫,不是旅行裝束。漸漸走近,神色有些疲憊。
大家圍上去恭敬地說話。子蔚含笑和大家招呼過,便走到台階上和周弼說話。不一時,兩人走上來,周弼拍拍手,要大家聚攏,聽蕭先生講話。
子蔚道:「我看見大家早早來等著出發,很高興,我和大家一樣盼著這次遠足。我們學生物的人必須瞭解大自然,瞭解大自然可不是容易的事。也許大家奇怪我為什麼在碼頭上講話,也許有人已經猜到,今天我有別的事,不能陪各位去上這有意思的一課。我想不必再改時間了。周弼周先生會講解這次課的主要目的,指導你們操作。這裡我只講一個小故事,給大家助興。西山的最高處稱作龍門,整個的洞室神像,連行走的通道都是在石壁上鑿出來的。那石刻藝術家最後去修整魁星的筆,要達到藝術的高峰, 可能因為過於小心, 反而把筆尖鑿掉了。」子蔚停了一下,「魁星沒有筆。主掌文運的魁星失去了筆!據說當時藝術家抬起落在地上的碎石片,跳崖投湖而死。」同學間漾過一陣歎息。子蔚接著說:「我很喜歡這傳說,為那位藝術家追求完美的精神而感動。我們從事科學工作,也要盡力不斷地追求,縱然完美可能是永遠達不到的,但是我們的精神體現在我們的努力之中。——其實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採標本,摸一模新鮮的植物。但是我只能說一句:請大家原諒。」子蔚微微彎身,和附近的同學說了幾句話,轉身看見峨和吳家馨站在柳樹下。他走過她們身旁,見吳家馨不很精神,囑她注意身體,今天走不動的話,可以在華亭寺一帶採集植物,不要勉強。他想不出對峨說什麼。峨望著他,等他說話,他只笑笑,走過去了。
周弼招呼大家分上兩隻船。這種船在滇池一帶是較大的一種,有半截船篷。大家讓吳家馨坐在裡面。峨站在船尾,看著被剪開又合攏的水面,心中若有所失。
船過大觀樓。白天陰雨中又是一番景象,亭台樓閣似蒙了一層輕紗,輕紗連著水波飄動。本地同學為大家指點,這是近華浦,那是溯洄洲,那是積波堤,還有些私人別墅,稱為這莊那莊。周弼說這裡植物很多,今天來不及看,大家自己來時,可以注意。
峨想起去年秋天隨父母來時,見到一種白色大花,父親說是曼陀羅花,玹子說怎麼叫這麼個古怪的名字。弗之說曼陀羅本意是聖壇,至於為什麼以此意名此花,不得而知,以後峨會解決這一問題。峨當時聽了不在意,這時猛然覺出,父親對她的殷切希望,也是對年輕一代人的希望。蕭先生講的魁星筆的故事,也是對大家的期望。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遠處西山如人躺臥,又稱睡美人山。眾人胸中舒展,有的唱歌,有的亂喊亂叫,招呼別的船。一時船到高磽碼頭,大家離船登岸,循一條小路上山。路旁樹木蔽天,野花遍地,還有清脆的鳥聲在飄蕩,整個的山似乎都在歡迎這些年輕人。不斷有人問周弼,這是什麼花,那是什麼草。周弼笑道:「我有多大學問,能知道這麼多?」他和孟、吳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許多植物名字。
大家上得坡來,眼前出現一座大廟,這是華亭寺。還來不及瞻仰佛捨精嚴,只見山門外許多人或坐或臥,有的站著談話,有的在柴堆上燒煮什麼、這些人神色困頓,衣衫倒不十分襤褸。周弼想了一下,說:「是了,這是滇越鐵路邊的難民。」一問果然如此。
敵寇為斷絕物資運來中國,猛烈轟炸滇越鐵路。眾多難民便是逃避轟炸而離開家園的。敵人並和法國協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駐河內辦事處,拆除了老街鐵橋上的鐵軌,使一切援華物資無法運輸。這是後話。
難民們見學生上來,有人問:「可有米賣?鎮子上沒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幾句。學生有穿兩件上衣的,便脫下一件贈給難民。雖是夏天,山上夜晚很涼。
山門裡廊底下排著一卷卷被褥,打開便是一個個舖位,這是優等難民了。周弼等無心觀看大雄寶殿等建築,到寺後一塊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實習課。周弼講了諸點要求,如何辨別植物,如何采、制標本,如何鑒別有毒的花草,保護自己。特別提出一種叫蕁麻的植物,葉子上都是細毛,皮膚碰著如蜂蜇火燎,立即紅腫。又說,雲南是一個大的植物王國,只這西山,就有兩千多種植物。其中頗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們要瞭解整理,也要發掘利用各種植物。孟、吳二人不與小孩子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華寺。
太華寺難民少多了,頗有禪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雖舊,仍然可觀。天王殿石坊有一聯:一幅湖山來眼底,萬家憂樂注心頭。大雄寶殿上有一匾,寫著:如如不動。二人見了,都覺心中一動。殿內香煙繚繞,有人在求籤。一個老和尚敲著木魚。求籤者似是無家可歸的異鄉人,要卜一卜前途,從竹筒中掣出簽來,冷笑一聲,走出殿去。
「我們也求一個。」家馨忽道。
「要磕頭呢。」峨躊躇。老和尚忙說,鞠躬也可以,其實只要心誠,不鞠躬也可以。
家馨先求。她覺得若問抗戰何時勝利這樣大事,佛祖未見得能知,還是問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魚佛號聲中,取出一簽,上寫著:「強求不可得,何必用強求!隨緣且隨份,自然不可謀。」她看了,默然不語。
老和尚見峨站在一旁,問:「這位小姐也求一簽?」峨心中有一個正在形成的願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並不鞠躬,求得一簽,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樣。「莫非竹筒裡只有這個簽?」她問老和尚。
老和尚說:「大錯,大錯!你兩個的簽一樣,因為你們問的事差不多。這是個好簽呀。一切順其自然,本該如此。」
家馨低聲說:「你問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麼來。」她說的是峨心中的結,峨對她說過,那是一個秘密。
峨肅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簽,用手遮住,過了一會才看。上寫:「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峨念著,說:「真囉唆,這麼多來字。」家馨接過看,說:「很明確嘛,指出去問誰。」峨點頭。去問誰,她心裡已定好了。
兩人繼續向上走,見有些一年級學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聲說話。一個說,最好能製出一種毒藥,讓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個說,不要他們的命嗎?可真慈悲。又一個說,說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雲南研究植物了。峨聽到這話,心中不覺又一動,腳步慢了下來。草叢中有幾朵大花,峨自恃穿著長褲,走上小路去採。大花顏色絢麗,她謹慎地用草紙墊著採下了花,腳背忽然一陣疼痛,不覺「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怎麼了?怎麼了?」家馨忙上來扶。峨大聲說,你別動!自己退出草叢,兩隻腳都紅腫了。周弼走過來,說是碰著了蕁麻。峨說:「我還穿著襪子呢。平時還捨不得穿呢。」周弼說:「襪子太薄,蕁麻的細毛無孔不入。——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東西。」左看右看,掐來幾片葉子,放在峨腳上,果然清涼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權作標本夾的舊講義夾裡,仔細撫平夾好。她一擺一拐,走了一段,覺得很費力,便讓周、吳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輕拍葦岸,遠處浮著一隻隻木船,灰色的帆,倒給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檢已得的標本,花艷草奇,各不相同,深歎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兩個簽:「隨緣且隨份,自然不可謀」,「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
「廢話!」峨暗道。好幾個一年級學生過來了,乃起身和他們一同向前。
第二節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兩間實驗室。一間為學生上課用,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這裡進行。一間為教師用,如生物化學方面的基礎實驗便在那些瓶瓶罐罐裡變化著。實驗室處於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時胡亂開放,把泥牆土壁點染了濃艷的色彩。
蕭子蔚在設備簡陋的房間中刷洗器皿。這本是實驗室工人的事,實驗員也不做的。現在說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實驗員身體不好,子蔚又不願像有些教師那樣使用學生,便不時親自操作。只見他繫著圍裙,帶著橡皮手套,熟練地轉來轉去,指揮著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沒有和同學們一起上西山,是因為上午聘任委員會開會,討論下學年的聘任名單。會前後也討論一些別的問題。下午送鄭惠杬回青木關音樂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車,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見她和同伴在車上坐好。車開動了,車窗外輕飄著一塊熟悉的花手帕。車和手帕都愈來愈遠,他站在路邊,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曲靖一別,又不知何時再相見。這次惠杬到貴陽,是某軍司令請她勞軍,開過幾場音樂會。她到昆明,原也打算開音樂會,後來實在抽不出時間。她情願單獨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氣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實也是音樂會,但比一般的要豐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無福聽到。
他們到平政街天主堂去過幾次,那裡有一架閒置鋼琴,剛到昆明時,子蔚曾為惠杬借過。現在這琴久未調音,對惠杬來說,不合用了,但是他們還是願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裡沒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種氣氛。懷抱聖嬰的瑪麗亞,從一個簡單的木台上望下來,使人感到平和寧靜和肅穆。他們在寂靜中傾聽自己的心。
這兩顆心已經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轉曲折充滿歡樂和痛苦的曲子。相識是從音樂會開始的,子蔚永遠不會忘記惠杬的第一聲歌唱。那聲音像是從天上飄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見她坐在鮮花後面。他沒有花,只有一顆心。不幸的是,當時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沒有早回國一年,他們擺脫不了越來越深的感情,也擺脫不了那尷尬的處境。他們得到許多同情,也受到許多指責。他們沒有辦法,兩心的融合是無法分開的。
子蔚有一個手搖留聲機,唱片很少,他們認為最珍貴的是巴哈的《馬太受難曲》,沒有一點宗教傾向的人也會為這部音樂震撼。惠杬在上海時擔任過《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獨唱,唱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也是為人稱道的。她很熟悉《馬太受難曲》,但沒有正式唱過。聽留聲機時聽到感人處,她會站起身隨著輕聲唱,唱著聽著,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參加聽唱片而且一同流淚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美國教授夏正思。他是熱切的古典音樂愛好者,閒暇時間幾乎都用來聽音樂。人們傳說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於音樂世界。甚至警報也不能打斷他的樂曲。天上飛機隆隆響,地上交響樂在飛揚。他什麼也不怕,他有音樂。這一位音樂愛好者很讚賞鄭惠杬,說中國幾乎沒有好的女高音,因為她們不夠胖,瘦人沒有力氣。但是鄭惠杬是個例外。
他們也見一些朋友,孟家人、莊家人都來過。玳拉還安排在英領館舉行了一次小型音樂會,音樂不多,大家談話很愉快。
最讓惠杬憂心的,是惠枌的家庭問題。她認為惠枌性格軟弱,承受不了離婚。她沒有去錢家,都是惠枌來城裡敘姊妹之情。
惠杬終於走了,曲靖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這個念頭在子蔚心上縈繞。
念頭終於轉到那天的聘任會。會上還討論了學生貸金問題。和逐漸上漲的物價比較,貸金數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難,學生做工補貼自不必說了。有些教職員也從事業餘活動。個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錢明經。現有些化工方面的專家想開辦小型工廠,如做肥皂之類。有人以為不妥,討論了一下,大家還是認為這應由個人負責,學校不干涉。
會議正式討論了下一學年發聘書問題。討論集中在三個人。一是物理系衛葑。從三七年學校自北平南遷,助教講師不發路費,大都於一年內報到,很少人像衛葑離開這樣久。便有人提問三年時間,他到哪裡去了。衛葑到延安去過,許多人知道。當時也有別的人去參觀,有人留下,有人回來。這終究不是在會上說的事,大家顧左右而言他。莊卣辰堅持說反正他來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適的教師。衛葑才學人皆知曉,最後通過聘任。外語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語教員,她是法國領事館官員的夫人,教課很不負責。決定下半年不再聘任。這人是夏正思介紹來的,正好他向系裡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經考慮到替換。王鼎一本人是美國耶魯大學文學博士,素來看不起留學而沒有得到學位的人。他介紹說凌雪妍不把在國外的生活誇張為留學,可見誠實。會上有人提出夫婦不能同在一個學校任教的慣例。秦校長認為非常時期可以不按常規,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擾。隨即順利通過。會上還討論了錢明經、李漣等人的晉陞,有人對錢明經的業餘活動有非議。江昉說,業餘活動,個人負責,這點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業餘抽大煙打麻將,不也是活動麼,只要學術水平確實達到標準就升職。也有人說錢明經確實多才,活動沒有影響教課。有人提出,若論教課不負責任白禮文數第一。據學生說他上一星期沒有上課,這一星期雖然人到課堂,可沒有講一句有關學業的事,從上課到下課鈴響就是罵人。是不是該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談談?」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國回國的古典文學專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經聘任,但他沒有到職,現在繼續聘任。最後通過了錢、李的升職,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問白禮文情況。弗之說早有很多意見,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學問實在好,只能先拖著。弗之說著,頓了一頓,說:「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說:「前天吃飯時聽人說起,好像重慶那邊不高興。不知是什麼文章?」弗之說:「就是講宋朝冗員的。冗員是宋亡的一個原因,當時宋朝人口不多,官卻很多。官無定員,州縣土地是固定的,官員卻不斷增加。真宗鹹平四年,節度使就有八十餘人,留侯至刺使數千人,費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這正好作為借鑒。」弗之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文章中,寫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麼人。」「得罪了法不要緊,得罪了人就麻煩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無意反對什麼人,只是希望國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積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應送一本雜誌來,又說:「還要寫一篇關於貪污腐敗的,那是宋亡的另一個原因。」因為各自有事,當下沒有深談。
子蔚的思緒又回到曲靖,那個古舊偏僻的小城,如今長留心上了。城邊一個小池塘,滿是紅泥稀漿,也算是池塘,幾個曬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裡游,惠杬輕聲說,這水太髒了,會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聲歎息。
「蕭伯伯!」有人輕聲喚他。他轉臉見一個女學生站在窗外,一頭齊耳的黑髮,臉龐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後的花圃作了襯托,使她如在畫圖中。
子蔚先一怔,馬上說:「哦,孟離己,有什麼事?」峨已經在窗外站了一陣,這時走了進來。「我來幫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問,「學習有困難麼?」
峨不答,忽然警報響了。
子蔚問:「你來時沒有看見掛球麼?」
「見了的。」
「怎麼樣?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頭,他算好了時間,在來警報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說,「蕭伯伯,你怕麼?」停了一下,說:「我有事想弄明白,請蕭伯伯幫助。」
子蔚望著她,似乎問,什麼事?峨說:「兩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氣很執拗。
「好吧。」子蔚歎口氣,坐下了。見她半晌仍不言語,因問:「那天植物課怎麼樣?好玩嗎?」
峨遞上手裡的標本夾。子蔚打開,詫異道:「這是一種熱帶花,雲南也不多見。我們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們叫它特級劇毒花。」「它有毒?」「沒發現。不過這樣叫叫。」
「這樣艷麗的東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說。
「它旁邊有蕁麻護衛。」峨說。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筆下的劇毒花,和那與花朵同命運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兒花」,因說:「有一個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兒》,其中有一棵毒樹。看過沒有?」「沒有。」峨答。
三三兩兩的學生從窗前走過。有人叫:「蕭先生,快點走。」人群過後,便是寂靜,等待空襲。
子蔚只管看標本。又停了半晌,峨開口道:「蕭伯伯有沒有不耐煩?我是在聚集勇氣。」
「你儘管說,什麼問題都會解決的,不要怕。」子蔚溫和地說,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說些什麼。前年他受弗之托付從龜回帶峨到昆明,並幫助照料她轉學,他感覺峨的性情相當古怪。
「我們到西山,我還做了一件事。」峨開始說,「我去太華寺求籤。」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記得你原來很喜歡基督教。」
「我需要一個神。」峨沉思地說,「我把心裡的問題去問菩薩,得的簽卻指引我問別人。那簽是這樣的: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
「要問椿萱友?」「是的。」「所以來問我?」「是的。」
峨站起來,略提高聲音:「我的問題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你怎麼會不是他們的女兒?」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個印象,只能說是印象——我是他們抱養的。」
子蔚大吃一驚,望著峨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七歲時,家裡有個李媽,她責備我,我打她,她說:你不用橫,你和我們一樣——還不如我們呢,你是土堆上撿來的!我沒有問娘,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李媽又說過幾次。她恨我。後來也有別人說我和嵋他們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個玻璃瓶。一會,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輕的臉,說:「峨,你對我這樣信任,我很感謝。希望你也能信我說的話。你的父親從國外留學回來,一年後你出生。我那時在明侖做學生,親眼見你的母親穿著寬大的衣服在校園裡散步。我還沒有資格參加你的滿月酒,但確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兒。你可以問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問秦太太,謝方立。她從你沒有出生就認識你,我相信她的話和我的是一樣的。」
峨一直半低著頭,這時不覺歎息了一聲。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陰影很可怕,陰影會吃掉真實。她感謝蕭先生拭去陰影,抬頭看了他一眼,幾乎要把第二個問題提出來。
飛機隆隆的聲音迫近了,似是繞著城飛。他們都不覺看著房頂,看它會不會塌下來。飛機去了,沒有炸彈。峨心裡巴不得來一個炸彈,把她和蕭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開門,看見天空中幾個黑點愈來愈遠。對峨說:「敵機也許還會回來,你還是到後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這是趕我呢,便說:「謝謝您告訴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皺眉,說:「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麼不信?我信的。」
「你本來就是孟樾和呂碧初的女兒!好好地孝敬他們。不要再想那沒來由的編造,那實在很可笑。這些年一個無知僕婦的話,影響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於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響。」最後一句話子蔚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說。
「要為你的國,你的家和你自己爭榮耀!這榮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現,你整個人的完成,還有你和眾生萬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刻,問:「我可以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嗎?」無邊的寂靜使兩個人都感到壓抑。峨想了一下,搖搖頭,她情願有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輕輕抖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子蔚不等她說話,先說道:「應該告訴他們。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瞭解情況,怎麼能讓他們懂得你?你又怎麼能懂得他們?」峨彎了彎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後山跑去,路上見有些跑警報的人已經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樹下坐了,要理一理紛亂的心。她先哭了一陣,讓眼淚暢快地流下來,連身上也覺輕了許多。而且這重壓是蕭先生幫助移去的。她幾乎慶幸自己有這個秘密,可以說給他,可以聽他說,可以與他分享。
樹側有小溪潺潺流過,她把手帕浸濕,拭去淚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見蕭伯伯光潤的臉面在晃動,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湧起感謝。感謝她的父母,他們有這樣好的朋友。——再去問秦伯母?絕不需要!蕭伯伯的話抵得上千萬人的證詞。親愛的娘,生我養我,還要為我煩惱,為我擔心。峨很想抱住母親,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見了母親,也不會伸出雙臂的。
峨最後一個回到宿舍,吳家馨和別的同學都笑,說,孟離已跑警報多認真!
學年考試到來了,學生們無論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壓力。峨這次對考試特別認真,仔細地全面複習功課,那本是考試的目的。幾周來,她雖沒有回家,卻覺得和家裡近了,和同學們也近了,也和生物學近了,還有,和蕭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種平靜的心情中結束了一年的學習。
假期第一周,有一個救護班,教授救護傷員的知識,以充任臨時救護應付轟炸。峨和吳家馨都參加了。一個下午近黃昏時分,在一個本地大學的操場,人們聽過講解後,分成一個個小組進行實習。來參加的多是各大學高年級的學生,這時仍按學校分組。峨和吳家馨、何曼等人輪流充作傷員,讓人包紮。
峨的頭繞滿繃帶,只露出兩隻眼睛。何曼說:「你的眼睛讓白繃帶一村,倒是很黑。」峨答道:「平時不黑麼?」何曼不好答話。吳家馨道:「不瞭解孟離己的人,會以為她很尖刻,她是——」說著想不出詞來,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說,是古怪。」眼睛一轉,見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纏著繃帶的「傷員」。有人走來走去指點,心中暗想,學到的這點本事,千萬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紮,還有編擔架、抬傷員等項目,實際上是童子軍的課程。因為示範的教具不夠,峨和吳家馨在一旁等。她們坐在台階上,望著地下的野花,各自想著心事。
太陽落山了,暮色中走來一個人,膀臂健壯,步履有力,走到她們身旁站住,原來是嚴穎書。「你們也來了。」他說普通話,像有點傷風。峨看看他,不作聲。家馨說:「你也來了。」
「我們力氣大,另有一個擔架隊。教具太少,沒有組織好。應該多聯繫幾個部門,動員不夠廣泛。」
穎書評論。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團。入團宗旨是抗日救國,團員們一起學習三民主義,一起讀書遊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幾個穎書的同學走過來,幾句話後,唱起歌來。歌詞是這樣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是《禮記·運篇》中的詞句,表現了人們從古便有的理想。理想總是美好的,只是調子唱起來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們過去,輪到她們實習了,穎書等也跟過來。一個男生說:「下個月有人要到海埂露營,你們也去才好。」他說「有人」指的是三青團。何曼對峨等搖頭,儼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說:「我們不去,我們下月有讀書會。」他們現在讀的書是《大眾哲學》。
穎書等自去他們的擔架隊。峨等繼續實習。這次包紮的是足部,一時間一片白的頭變成白的腳。天色漸暗,白色更加鮮明。有人拿了汽燈來,掛在樹上,然後站在樹下講話。他說,對付空襲,一條是疏散,一條是救護。前者預防傷亡,後者減少死亡,他感謝大家為抗戰出力,並希望大家好好練習,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麼不說!」何曼聲音相當大,「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有空軍,保護自己的領空!」
「是呀,是呀。」吳家馨等附和。這本是極淺顯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認識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訓練結束了,穎書等又走過來和峨等一起走回學校。路上展開一場爭辯。
穎書說,需要空軍是明擺著的事,問題是國家太弱,一時強大不起來。這也不能怪誰,這是因為清朝政府的腐敗以及以後的軍閥混戰,沒有力量建設國防。
「並不是怪誰,」何曼平和地說,「疏散、救護當然重要,我不過想到有空軍保護更重要。」
穎書道:「荒廢的時間,耽誤的事得我們補出來。」
何曼沉思說:「目標常常是一致的,問題是辦法不一樣,走的路不一樣。」
大家不說話。一個男生忽道:「我們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應該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實現。」「從不同到同。」峨說了一句。
經過翠湖,穎書對峨說:「母親她們在安寧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們何不到安寧住幾天?」峨不作聲。
翠湖的堤岸對於同學們來說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橋影、樹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門洞裡,看見兩個人坐在牆邊椅上,他們像尋得了失去的寶物一樣,向她迎過來。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喚了一聲「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會,都覺喉頭哽咽。峨低聲說:「娘怎麼也來了。」碧初確實很累,微微喘氣。因門洞裡人來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說,低著頭走開了。
第三節
畢業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對於澹台玹來說,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點鐘,大學舉行畢業典禮。天很明亮,玹子覺得這一天天亮得特別早。到了操場上聽見別的同學也在說:「天這麼早就亮了。」「大概是因為你沒睡著。」有人回道。同學們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學業的歡喜,又有走向社會的不安,更有對時局的擔心。年輕的臉上都有些興奮。他們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們互相招呼,大聲說話,可能以後再也見不著了,且多說幾句。玹子雜在同學中間,穿一件竹布旗袍,淡藍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襪,這是她考慮了好幾天才選定的。衣服簡單樸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還是引人多看兩眼。外文繫在經濟系旁邊。仉欣雷離得不遠。他問玹子到哪兒做事,玹子說:「沒想好呢!」因問仉欣雷到哪兒。譏欣雷說有幾個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慶去。這時一個同學低聲說:「原來你認得大小姐呀!」玹子聽見也不在意。典禮由蕭澂主持,他的話很簡單,然後宣佈畢業名單,聽到自己的名字,同學們都在心裡暗暗答應一聲:「到!」也有人答出聲音來,在肅靜的操場上傳得很遠。讀到澹台玹三個字時,她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要出現在抗戰救國的崗位上,她覺得自己真有幾分了不起。
名單宣佈完了,秦校長開始講話,說:「抗戰進入第四個年頭了,歐戰爆發也已一年了。形勢是嚴峻的,我們看不出什麼時候能取得勝利。你們是抗戰以後的第三屆畢業生。前兩屆學生多在抗日救國的事業中做出了貢獻。我相信你們也會是母校的光榮。母校將永遠為你們驕傲。」秦校長沉著有力的聲音撞擊著每個同學的心。典禮安排在清晨,為的是避開經常的空襲時間,但是今天很特別,秦校長剛剛講完話,就有一陣低語的波浪從人群中湧到主席台前,「掛球了!」「掛球了!」遠處五華山上果然出現了血滴般的紅球。
秦校長扶扶眼鏡,幽默地說:「看來敵機也知道諸位今天畢業,想來聯繫一下。」
按照慣例,學校到空襲警報的汽笛響時才疏散。幾位先生交換意見後,免去幾個講話,宣佈肅立默哀,那是為了參加戰地服務犧牲的三個同學,最後由孟樾代表全體教師講話。大家凝神來聽老師們對自己的囑托。
「同學們,」弗之剛開始說話,空襲警報響了。
弗之看看秦、蕭兩先生,隨即果斷地說:「我的話今天不講了,在諸位離校前,我們還可以有自由參加的講演會。現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盡倫盡職,前途無量。」
蕭澂走上前說:「我們不得不散會了,諸位的畢業典禮是在警報聲中結束的,我想誰也不會忘記。現在我們唱校歌!」「自強!自強!行健不息需自強!自強!自強!行健不息需自強!」校??的最後兩句音調十分高亢,年輕的聲音彙集成響遏行雲的雄壯歌聲,壓倒了淒厲的警報聲。子蔚宣佈典禮結束。
大家慢慢地離開操場,向校舍後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學在一起,看見何曼在前面,幾個同學正聽她講一本新書。這時衛葑就在不遠處,走過來向她祝賀。
玹子說:「畢業即失業,沒飯吃了。」衛葑說:「玹子小姐會失業?豈不是奇聞?」玹子想要扮個鬼臉,臉上顯出的卻是嫣然一笑。衛葑不再搭話,走向何曼,和同學們談論著那本書,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遲疑,不跑警報了,轉身往住處走去。幾個同學招呼她:「澹台玹你怎麼往城裡走?」還有兩個同學跟上來,玹子搖搖手,她要自己靜一靜。
街旁的小店還沒有開門,在警報聲中,只聽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會兒,三三兩兩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關門。玹子一路想著衛葑的神色,覺得他很不可解,不知凌雪妍對他有多少瞭解,她太簡單,衛葑是太複雜了。「可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她用手帕輕輕扇著自己,像要扇走這些念頭,「真有關係的是保羅。保羅姓麥多可笑。」
這一年多來,玹子和保羅的感情大有發展,已到可以論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親說心腹話的時候,便把保羅作為一個候選人。那時一般家庭還不能接受一個外國人。絳初夫婦比較開明,並不以種族為嫌,又得知保羅的父親雖是窮牧師,祖父卻很富有,便覺得可以考慮。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誰知道呢。
寶珠巷內玹子的小窩又是一番景象。房間在樓上,很校一張蠟染粗布幔子從房頂垂下,遮住兩面牆。一張小床罩著同樣花色的床罩。三四個玩偶擠在牆角,擁著一個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髮碧眼,穿著藕荷色的短裙,舉著胖胖的小手,似乎在觀察什麼,十分可愛。玹子進得門來,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對她說:「我畢業了,可是還沒有吃早飯呢!」隨即沖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著。牛奶太燙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欄看著一株梨樹。梨樹枝繁葉茂,小小的果實剛顯形狀,掛滿枝頭。不知為什麼,衛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閃過,「怎麼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妙。」過了一陣,解除警報響了,房東家的人議論,今天怎麼這麼快,大概是敵機拐彎了。
院門「呀」地一聲開了,走進來一位和洋娃娃一樣的金髮碧眼的年輕人。他走過院子,向上吹了一聲口哨。
「保羅!」玹子向樓下招手。
人進來了,帶著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九朵花,祝賀鵬程萬里。」保羅獻上花,特別說明數字。他知道「九」是中國最大的數字,隨即是面頰上的一吻,這已是他們通行的禮節了。
保羅說:「我就知道你沒有跑警報。」玹子笑笑不答,讓保羅在椅子上坐了,說:「同學們畢業都變化很大,好些人離開昆明,不知會遇到怎樣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羅笑說,看著坐在蠟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覺得她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應用,曾有幾個選擇。一個是美國駐昆明領事館,他們認為玹子一定會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勸說,但她不願和保羅在同一機構,沒有應允。重慶有兩個部門要人,絳初夫婦很希望她去,她不願離開昆明,也不應允。選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雲南省府裡的一個處做翻譯工作。大家心照不宣,暗地裡都以為這不過是玹子鬧著玩。其實她倒是認真的。「人人都要為抗戰出力,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報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說:「本來每天往西走上課,以後每天往東走上班就是了。」
「對寶珠巷來說,省府在東面,對中國來說,美國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東,不往西,最後要到對面。」保羅說。
隨他到美國去,這是保羅多次暗示過的,他總沒有找到他認為足夠莊重的機會正式提出。今天,玹子畢業;地點,在這艷麗的小窩。他走出了暗示,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光亮指引著,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門外,然後又轉身跨回來,他站在玹子面前鄭重地用英語發問:「澹台玹,你願意嫁我嗎?」隨即又用中文說了同樣的話。
玹子早就預料到保羅會提出,有時甚至奇怪他為什麼還不提出。這時聽見他的話很是感動。 她其實早就在等這句話了。 她沉吟了一下,鄭重地望著保羅,說:「我想一想,從地球的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過來了嗎?」說著兩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裡人商量。」保羅說,「其實我們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見的。」
「你已問過父母了?」
「當然。」保羅說,「他們覺得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個黑頭髮的中國人。」保羅拉住玹子的手說,「你知道我從什麼時候就有這個想法嗎?」
「大觀樓跑警報的夜晚,在湖水旁邊。」保羅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轉了個圈,大聲說:「真聰明,太聰明了!」玹子掙扎著下地,把手指放在唇邊,意思是不准吵鬧。「坐好了,你們美國人會好好地坐著嗎?」
「還會打坐呢。」說著保羅坐在椅子上垂下兩手,好像很乖的樣子。玹子看看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覺笑了起來。
他們商量一天的活動。玹子下午要和同學們聚會,晚上要去聽孟弗之講演。保羅下午有工作,他們決定一起吃午飯。
保羅說:「那終身大事呢?我等著。」
「不會等很久的。」玹子輕拍保羅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慶。」他們下樓走過房東的廚房,房東太太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玹子,每次保羅來她都是這樣。玹子想大聲說:「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羅的手臂走出去了。
本來是萬里晴空,天邊綴著朵朵白雲,像輕氣球一樣不知會飄向哪裡。他們剛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來。「你的衣服要淋濕了,應該開車來。」保羅常常不開車,他情願走路。
雲朵從天上飄過,雨點很大,還夾著碎冰雹。他們在街旁店舖的廊簷下走著。走到另一條小巷口,忽聽有人說:「進來坐一下嘛,雨還要下的。」這是一家小店的老闆娘在招呼。他們兩人互相望著,才想到並沒有商量好要到哪裡去。
這是一家新開的小店,看起來還乾淨,他們便走了進去,在一張小桌前坐了。老闆娘滿面堆笑,問要哪樣,牆上歪歪斜斜貼著紙條,寫著玉溪米線、石屏豆腐之類。他們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長片豆腐在炭火上烤過再塗上辣醬。玹子看看保羅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來。保羅拍拍她的頭,故意說:「小姑娘,你看見食物這樣高興,是不是餓壞了。」自己拿起一塊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來。玹子見狀,更是笑個不止。店裡沒有別人,一時成了他們倆的天下。老闆娘倒是大度,不以為怪,自做她的事情。這時有個年輕女子,挑了一擔菜,淋得落湯雞似的,像是剛買菜回來,輕聲向老闆娘交待,說了幾句話,就把菜挑到後面。走過店身時,正看見玻子笑得彎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腳步,馬上又往後面去了。
雨漸漸停了,藍天亮得耀眼。他們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無意中回頭,見那女子對老闆娘說:「買炭去。」轉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濕衣服貼在身上,顯出好看的曲線。玹子心中一動,覺得這身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無暇仔細去想,只顧和保羅說話。他們中英文並用,說的話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這呢喃中都十分快樂。誰也沒有提起吃午飯。這一大,他們出門遇到一場雨,又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沒有吃午飯。
下午,外文系為畢業同學舉行簡單的茶話會。系主任王鼎一平時頗賞識玹子,曾建議她留校。這時,對玹子說,去省府工作可能會失望的,不如仍在學校教書。玹子笑說,原來希望就不高,只不過換換環境。師生親切話別。
幾個同學一起吃晚飯,大家都有些悶悶的。有人說,畢業是大事,應該告訴父母,可現在不知道父母在哪裡。又有人說:「父母不管在哪裡,總會保佑你的。倒是前面的路會不會保佑我們,很難說。」又說些個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講會還是在操場舉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燈,皎潔的月光足夠亮了。時間還不到,操場上已經有不少人在來來去去。各年級的學生差不多都來了。教師也來了不少。江昉、李漣和錢明經都來了。玹子們搬了磚頭擠在「講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場邊一段樹幹上看著大家,那樹幹很大,正好做講台。場上漸漸靜下來。他說:「我本來是想和歷史系的同學敘敘家常,蕭先生說可以和大家談談。我沒有什麼金玉良言,只是大家遠離父母,也許願意聽聽年長人的話。諸位現在面臨著人生的新起點,又在一場全民族同力以赴、抗擊侵略者的神聖戰爭中,處境必然會複雜一些,生活必然會艱難一些。人生在世會遇到許多想不到的事。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學生活會幫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幾次由於異族侵略,政權南遷,文化也隨之南遷,稱為衣冠南渡。一次是晉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紛紛南遷;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還有一次是明末福王渡江,建都南京,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這三次南渡的人都沒有能夠返回自己的家園。我們現在進行的戰爭,不只為一國一家,而是有世界意義的。我們為消滅法西斯的反人類罪惡而戰,為全人類的正義而戰。我們今天不但過了黃河,過了長江,一直到了西南邊陲,生活十分艱苦,可是我們絃歌不輟,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們年輕人在,我們一定能打回去,來一次衣冠北歸。這是我的信心,當然信心是虛的,必須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為現實。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個人的能力有大小,命運有好壞。能力可以說是各人的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發展,等於廢棄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發揮作用,這就是盡才。除了本身的努力以外,也要依靠環境才能盡才。這就需要有個合理的社會。對於每個人來說,能夠盡其才的環境是順境,妨礙盡其才的環境是逆境。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順境,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順境中我們要努力盡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環境許可的條件下盡我們的努力。任何時候,我們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盡倫盡職。盡倫就是作為國家民族的一分子所應該做到的;盡職就是你的職業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運有好壞,而盡倫盡職是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做的。
「近來我常想到中國的出路問題,戰勝強敵,是眼前的使命。從長遠來看,中國唯一的出路是現代化,我們受列強欺凌,是因為我們生產落後,經濟落後。和列強相比,我們好比是鄉下人,列強好比是城裡人。我們要變鄉下人為城裡人,變落後為先進,就必須實現現代化。這就需要大家盡倫盡職,貢獻聰明才智,貢獻學得的知識技能。只有這樣,我們現在才能保證抗戰勝利,將來才能保證建國成功。」
弗之講話,有時用問話口氣,似在和同學交談。講了約一小時,停下來請大家發表意見。
有人遞條子,月光下勉強認出,「孟先生說的現代化令人興奮,可是怎樣做到?我要去延安,你覺得可以嗎?」又有一個條子上寫著:「讀書能救國嗎?」孟弗之說:「如果我們的文化不斷絕,我們就不會滅亡,從這個意義上講,讀書也是救國。抗戰需要許多實際工作,如果不想再讀書,認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我覺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國的道路是可以探討的。」
這時有學生站起來說:「孟先生鼓勵同學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個學生大聲說:「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個站起來,寬寬的肩,正是嚴穎書,他說:「我們要抗戰勝利建國成功,最好的指導應該是三民主義。」當下有人反對,有人讚成,幾個人同時說話。弗之拍拍手,「大家熱心討論,這很好,是不是請哪位先生也講幾句話?」
江昉站起,緩緩說道:「我常聽見同學們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詞取自《禮記》。我們的祖先就嚮往著一個平等、富足的社會,經過兩千多年我們還是沒有達到,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學的理論來引導。」大家都明白,他講的是馬克思主義,江先生接著說:「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見,抗戰的道路還很長,也許必要的時候,我們都得上前線,不過在學校一天,就要好好學習,認真讀書。」場上一片沉默,氣氛很嚴肅,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這時有個女同學嚶嚶地哭了起來,弗之溫和地說:「生活對同學們說實在是太沉重。可你們要記住,你們背負的是民族的命運,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設現代化的國家,要靠諸君。也可以說你們背負的是全世界、全人類的命運,因為我們是在和惡勢力作戰,正義必須取勝,反人類的大罪人必敗。」弗之環視大家,最後說,「無論走怎樣的道路,我相信你們都會對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會後,玹子和同學們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講話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常那樣風趣,我的路會是怎樣的?她想著走出校門,見保羅在馬路邊等她,便把道路問題拋在腦後了,他們不想隨著人群,就站在黑影裡。過了一會,見幾個同學陪弗之一起走過來,峨和吳家馨跟在後面,家馨在擦眼淚。兩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
弗之等人踏著月光緩步走著。幾個學生直送弗之到大戲台,一路討論中國現代化和才命問題。
第四節
放暑假了。
峨隨著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問一句答一句,很少說話。但父女兩人都覺得彼此離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閡的開始。「爹爹,我替你背著挎包。」弗之還是那套裝備:藍花布斜挎包,紅油紙桑「書很沉。」弗之溫和地說,「你拿著雨傘吧。」峨接過雨傘,扛在肩上。弗之不覺微笑,到底還是孩子。他們走完了綠蔭匝地的堤岸,走過村裡唯一的街,拐進小巷,進了院門。滿院立刻熱鬧起來。在狗吠豬哼哼一片雜亂聲中,聽到嵋和小娃的脆嫩聲音,「爹爹、姐姐回來了。」嵋跑上來接過挎包,小娃接過雨傘,樓梯響處,碧初扶著板牆下來了,神氣喜洋洋的。峨走過去靠近母親,碧初伸手摟住峨的肩,兩人都有千言萬語,又似乎無話可說。
晚上弗之到大門上頭去睡, 讓碧初和峨睡一床。 峨搶著收拾床鋪,碧初說:「峨,你當時怎麼不說,怎麼不問娘呢?」峨不作聲。「也怪娘粗心。」碧初歎道。峨拿起母親的手貼在臉上,仍不作聲。以後母女間再不提這件事。
豬圈上的生活是艱難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滿了朝氣和奮發的精神,由於峨的貼近,家裡更是和諧,快樂。
嵋自從生病後,身體一直不好,勉強上了半年學,終於休學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沒有上學。他們每天讀書寫字,並幫助做家務。整個板壁都貼滿了他們的成績,像是舉辦書法展覽。臘梅林裡房壁上貼的九成宮被炸剩了半邊,嵋重新臨過,又貼在牆上。嵋貼這張字時,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像一隻狗,」她想,「亡國的人都像豬狗一樣。」
他們還畫畫。小娃的內容主要是飛機,各種各樣的飛機。嵋亂塗水彩風景畫,不畫飛機,但卻和小娃做過同樣的夢,夢見這些飛機和敵機周旋。敵機一架架一溜黑煙加一個倒栽蔥,沒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夢中數著,九架,十架,十一架——。
過了幾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們宣佈了另一件喜事:他們要搬家了,搬到寶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個側院,房屋原已破爛不堪,現經修理,勉強可以住人,比豬圈樓上已是強過百倍了。
他們搬家的前一天,來了一位陌生客人。這客人其實已在白禮文家出現過,是瓦裡大土司家管事。他帶來兩箱禮品,除火腿、乳扇之類,另有一對玉杯,作嫩黃色,光可鑒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內容是弗之沒有想到的。瓦裡大土司聯合川邊鄰近小土司,邀請孟樾先生全家到他們那裡住一段時期,不需要設帳講學,只在言談笑語間讓他們得點文氣,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遞過茶來。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謝。
弗之看完信歎了一聲,想,大山叢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誰能往那裡去!他請客人坐下,問了兩句路上情況,說:「上復你家主人,多謝他們想到我。能為各兄弟民族服務是很有意義的事。但是我是明侖大學教員,有自己的工作,職責在身,絕不能任意離開。希望以後貴處子弟多些人出來上學,再回去服務桑梓。現在許多學校內遷,正是好機會。」那人道:「大土司素來敬重讀書人。我們那裡都盼著有你家這樣的先生住上一陣,長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調理一下,休養休養。」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後,還不知是什麼情況,遂說:「我寫一封覆信帶回好了。」從網籃裡找出墨盒毛筆,婉言辭謝。這時孟府鄰居兩隻豬打起架來,吱哇亂叫。小娃隔著樓板,大聲勸說:「不要打了,我們明天就搬走了。講點禮貌呀!」嵋跑上樓來,手裡拿著一個笸籮,要打米做飯。她伸手從米罐裡拈出幾條米蟲,從樓板縫扔下去,笑盈盈地說:「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對碧初說:「這樣的少爺、小姐,你家好福氣。」碧初微笑。信寫好了,那人接過收好,忽然跪下叩頭。弗之吃了一驚,側身說「不敢當」。那人道:「我們沒有讀過孟先生的書,只知道要尊敬有學問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見你們的生活,心裡甚是難過。」
弗之誠懇地說:「生活苦些無妨,比起千萬死去的同胞,流離失所的難民,我們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們別無所求。」
那人告辭,堅持留下禮品,說如果連禮品都不收,回去要受處罰。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堅把玉杯退回。
那人緊緊腰帶,大步下樓去了。只聽見大門外蹄聲得得,想是揚鞭而去。
弗之對碧初說:「大理那一帶古時有一段時期稱為南詔國,當時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國王閣羅鳳打到四川,俘虜了一個縣令,名喚鄭回,還有一些能工巧匠。閻羅鳳任用鄭回為南詔國宰相。後來人說南詔國王為興國政到四川搶了一個宰相,幫助治理國家,也真是求賢若渴了。想當時情景,一定很動人。——無論敵人怎樣強橫,我們的文化絕不能斷絕!若是滅絕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國了。——其實,我真希望你能有個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碧初說:「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怎能離開學校?我近來精神好多了,你沒覺出來。」說著整好手邊雜物,不覺又咳了幾聲,和嵋一起下樓做飯去了。
次日,趙二找了兩個人挑東西,送他們上山。錢明經和鄭惠枌來幫著拿東西。趙二媳婦拉著孩子站在門口,趙二的爹娘也顫巍巍出來相送,還有貓狗圍繞,大家依依不捨。
趙二媳婦道:「孟太太,那姑娘這幾天該回來了,不知怎麼還沒回來,過一兩天,等她來了,我告給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碧初為節省,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用人,近來身體實在不好,弗之又說剛搬家,有個人幫幫正好。遂答道:「有空讓她來一趟吧。」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孟家人一年來與豬為鄰,現在有土房三間,腳踏實地,已是十分滿意。當中一間還有個窄後身可放一張床,正好給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興,說:「這是給我預備的,連房主人也關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點的東西都拿給峨裝飾房間,小娃跑來跑去幫著做事。嵋獨立地對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鍋碗瓢勺。
峨要在牆上掛植物標本,無非是些乾草干花,放在一塊硬紙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紙板掛在牆上。敲釘子傷了手,嵋自告奮勇,「我來,我來。」兩人把硬紙板掛好。
兩姊妹站在一起端詳掛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發現嵋已經和峨一樣高了。小娃先叫出來:「你們兩人一樣高!」他跑過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弗之與碧初相視一笑。孩子長大了,會走了,會跑了。前面無論有多少艱難困苦,他們自己能對付。
近中午時,衛葑和凌雪妍來了。兩人已經習慣了落鹽坡的山水,神態安詳。雪妍穿一件海藍色布旗袍,用鮮艷的花布鑲邊,是照鄭惠枌的樣子做的,十分稱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衛葑卻是短打扮,褲腳挽起,挑著一副擔子,只那儒雅英挺的神氣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別。他們先去趕街子,買日用品,還想買些東西帶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價猛然漲了三倍,他們帶的錢不夠,連計劃的必需品都沒有買齊,但還是帶了一大塊牛肉來做湯。
「這就是封鎖的結果了。」錢明經說。自七月一日起,英國封鎖滇緬公路,七月下旬,經法國同意切斷了滇越鐵路。「強盜也是有人幫助的。這就是這個世界。」
衛葑道:「法國自巴黎失陷以後,似乎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了。英、法對日本也這樣姑息,總會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幾天看見玳拉,他們在昆明的僑民也奇怪,邱吉爾上台後怎麼這樣做。」
搬家的喜悅被戰爭的局勢蒙上一層陰影。但他們在陰影中過慣了,能在陰影中製造出光環來。
大家幫著放好傢俱,也就是安排、拼湊各種煤油箱。弗之的書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個煤油箱加一塊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龜回得的硯台仔細擦拭一遍,和筆筒等物放在一起,理著書籍紙張,忽然說:「上周校務會議上,秦校長說省府決定開倉放米,想是糧食十分短缺。倒沒有聽見趙二他們說什麼。」
惠枌一面擦拭門窗一面說道:「來井邊打水的有議論,說柴價也漲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們。」
惠枌說話,明經忙接上來,「井水處聽議論,想想怪詩意的。再想想,物價反應得這麼快,準有奸商活動,發國難財。」
衛葑道:「也是,若是沒有奸商,封鎖的影響不至於表現得這樣快——其實也不止是奸商,經手的人還不知怎樣做手腳。聽說放米時,米已經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這等事!官員和奸商勾結這就是腐敗!」衛葑道:「這是確切的,不知以後是否查得出來。」幾個人這邊說話,碧初率領孩子們在院子裡對付火爐,準備午飯。雪妍參加這些勞動,十分靈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雪妍真是歷練出來了。」
惠枌走過來,說:「我真羨慕雪妍運氣好,來昆明時間不長,就在明侖大學找到事做。怎麼沒人找我教畫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時無來往,現在已經很親近了。
雪妍微笑道:「其實現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學法語的人不多,正好學校缺一個教法語的,讓我碰上了。」「委員長夫人精通英語,所以官太太們學英語成風。」錢明經說。碧初說:「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聽說她到省府工作,是嗎?」衛葑說,心裡奇怪玹子怎麼找了這樣一個工作。
錢明經道:「她該上美國領事館嘛。」這話一出,大家都覺得不合適。惠枌瞪了錢明經一眼。雪妍本想發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無工作,又說起玹子,便不說話。
昆明夏日的大氣十分溫和清爽,她們一邊說話,一邊做事,不時抬頭看一看幾乎透明的藍天。藍天、綠樹使她們心中透出了光亮,什麼陰影也遮不祝衛葑和錢明經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衛葑說:「可以搭一個小廚房,找幾根木頭就行,屋頂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經略一躊躇,也說:「搭廚房不費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幾塊磚才好。」
碧初道:「什麼時候起,都改成建築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許地看了明經一眼。
飯間,來了兩個年輕教員。他們到文科研究所查書,順便來看看。碧初忙遞過碗筷,讓茶讓飯。兩人連說:「孟師母的飯好吃,我們都知道。」當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醬,一大碗苦菜,還有一大碗各種豆,一會兒就淨光見底。
弗之望著碧初的短髮,說:「從前婦女梳頭,挽個髻插上釵環,想來真有用處。」
錢明經接道:「正好截發留賓,拔釵沽酒埃」碧初道:「現在頭髮短了,無發可截,無釵可撥,只好吃些苦菜罷了。」
雪妍輕聲道:「五嬸剪了頭髮顯得年輕多了。不用拔釵了,還有牛肉湯喝。」說著站起給大家盛湯。牛肉切小塊,投以青菜,人人稱讚美味。
下午大家散去。衛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說著哪幾樣是代米家買的。弗之聽見,問他們情況。衛葑說:「米太太雖比米先生年輕,因受過傷,身體差得多。城裡倒是有人來看望,但是日常瑣事也幫不上忙。」
雪妍叮囑碧初好好休息,和衛葑一起下坡去。遠看很像一對走親戚的鄉下夫妻。
孟家搬家以後,峨因在廣播電台找到臨時工作,進城去了。碧初因為勞累,又病了,家務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聽她指揮。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著的松毛,在他們手裡不聽話,只出煙,不出火苗,後來發現空氣不夠,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著了。煮一鍋飯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飴。嵋還洗衣服,因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強,洗衣服很乾淨,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漚出來的。碧初不讓嵋用灰水,嵋為了洗乾淨衣服偷偷用一點。
寶台山上的風光和豬圈上大不同了。一條石徑從山角上來,轉過幾塊大石,才到院門。站在門前可見芒河在流動,兩行綠樹遮掩著水波。另一邊,有一層層山巒,在明月下顏色深深淺淺。又有各種高高低低的樹木,雜生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敗,而且一種謝了一種又生,顏色雖不是絢麗光艷,卻總把灌木叢點綴得豐富深遠,好像這顏色透過了綠樹,直到山邊。孟弗之常獨自繞山而行,腳下的雲南土地給了他許多活潑的思想。
因為豬圈上空間不夠,弗之有很久沒有寫字了,遷上山來以後寫了一個條幅。寫的是邵康節的詩:「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風正在此山間,菖蒲自蘸清溪綠。」錢明經來時看見,說孟先生的字骨子裡有一種秀氣,是學不來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掛在書桌對面。
又一天,錢明經領人挑一擔磚來,堆在牆角,預備蓋廚房,安排妥當後,和弗之坐在書桌前談詩。這時有一對陌生夫婦來訪,兩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黃,用舊小說的形容詞可謂面如金紙,穿一件灰色大褂,很瀟灑的樣子。那太太面色微黑,舉止優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講究。弗之很高興,介紹給碧初和明經,說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尤甲仁,即將在明侖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後來知道叫姚秋爾。兩人滿面堆笑,滿口老師師母。尤太太還拉著嵋的手問長問短。兩人說話都有些口音,細聽是天津味,兩三句話便加一個英文字,發音特別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齒,不時互相說幾句英文,他們是在歐戰爆發以前回國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與弗之聯繫,現在來明侖任教。
當時尤甲仁說,英國漢學界對孟師非常推崇,很關心孟師的生活。弗之歎道:「現在他們也很艱難,對倫敦的轟炸比昆明劇烈多了。」甲仁問起弗之著作情況,弗之說: 「雖然顛沛流離, 東藏西躲,教書、寫書不會停的。」又介紹明經道:「現在這樣缺乏資料,明經還潛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歡寫詩,寫新詩,可謂古之極,也新之極了。」尤、姚兩人都向明經看了一眼,姚秋爾笑笑,說:「甲仁在英國說英文,英國人聽不出是外國人,有一次演講,人山人海,窗子都擠破了。」尤甲仁說:「內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報》上,火車上都有人拿著看。」錢明經忽發奇想,要試他一試,見孟先生並不發言,就試探著說:「尤先生剛從英國回來,外國東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學專家,中國東西更熟,我看司空圖《詩品》,清奇一節……」話未說完,尤甲仁便吟著「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這節文字從頭到尾背了一遍。明經點頭道:「最後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我不太明白。說是清奇,可給人淒涼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麼看?」尤甲仁馬上舉出幾家不同的看法,講述很是清楚。姚秋爾面有得色。明經又問:「這幾家的見解聽說過,尤先生怎樣看法?」尤甲仁微怔,說出來仍是清朝一位學者的看法。「所以說讀書太多,腦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這好像是叔本華的話。」明經想著,還要再問。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師都有外國文學的底子,尤先生到這裡正是生力軍。」明經暗想連個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來,算什麼生力軍,當下又隨意談了幾句,起身告辭。弗之因讓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爾在英國,沒有得學位,不過,也是讀了書的,念的是利茲學院研究院,她也有個工作才好。」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經夠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師比較缺。便說:「可以去見王鼎一先生問一問。」姚秋爾說:「我當慣了家庭婦女,只是想為抗戰出點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說活細聲細氣,不時用手帕擦擦臉頰。甲仁詳細問了中文系的情況,提出開課的設想,弗之說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談。兩人告辭時,把嵋和小娃大大誇獎一番。
雖在窮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學校同仁、街上鄰居常來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後成為他們家庭中的一員。那是一隻小貓,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發現它,只有大人的拳頭大,眼睛還沒有睜開。他們用手帕把它包起,撿回家來。碧初說,大概是有什麼較大的動物把它叼出來,又扔下了,這小東西命大。他們用眼藥瓶給它灌米湯,它居然活了而且長大,嵋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巴有三節,這是暹羅貓的特徵。毛皮作銀灰色,越來越亮,人人誇它好看。
來的客人中最讓人興奮的是莊卣辰一家。那天莊家人到時已是下午。他們四人輪流騎一匹馬,從西裡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門外迎接。見莊太太騎在馬上,其他三人步行,從兩側木香花夾道的石板路走上山來。小山上到處都是木香花,人隨便到哪裡一站,都如在畫圖中。莊家人到了門前,大家親熱地相見。
莊無因是大學生了,看起來有些嚴肅。見面時嵋有些矜持,沒有像小娃一樣跑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親身後。無因看見了她,兩人對望著不說話。嵋把頭一歪,忍不住笑了起來,無因說:「你長這麼高了,還笑呢。」無采長得更高,頭髮眼睛都是黑的,但輪廓過於分明,不像東方人的纖巧柔和。她和莊太太都穿著小格子襯衫藍布工褲,看起來很精神。大家進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組活動:兩位先生、兩位太太、四個年輕人和一匹小黑馬。嵋認識那匹小黑馬,這種雲南馬長不大,毛皮光滑,靈巧矯劍無因把它掛在門前樹上,它溫順地站著,時時用目光尋找無因。「它認識你。」小娃說。嵋要打水給它喝,無因說:「一會到河裡去喝吧。」他餵它帶來的馬料,小馬親切地舔他的手。
傍晚時分,無因等四人牽了馬到河邊去。他們帶了一個桶,把水打上來,讓馬喝。嵋和小娃都想騎馬。無因說:「這馬很聽話。」說著,一縱身跳上馬背,在河堤上跑了一個來回,便讓嵋上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無法跨上馬去,無怪乎無采穿工褲。她很不好意思,轉身說:「不騎了,不騎了。」無因先不明白,很快發現嵋確實不能上馬,旗袍拘束著她,那受拘束的、纖細的身材正在變成少女。無因說:「我抱你上去。」嵋說:「讓小娃騎吧。」便拉著無采跑開。小娃站在一塊石頭上,很輕易地上了馬,坐得筆直。無團牽著馬慢慢走,嵋和無采在旁邊拍著手笑。那時照相是一種奢侈,他們沒有照相機。這是現成的圖畫:一輪夕陽,一匹小黑馬,兩個神氣十足的男孩。
「你來牽牽馬。」無因對嵋說。嵋伸手去接韁繩。無因見她手上有幾道血印,手嬌小,手指長長的,血印也長長的,便問道:「這是怎麼了?」嵋忙把手藏在身後,說:「沒什麼。」無因說:「我知道使用灰水洗東西的緣故,我聽媽媽說過。」嵋仍不答,輕巧地從無因手中拿過韁繩,又拍拍小黑馬,自管向前走。無因恨不得馬上搬兩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說等封鎖解除了會好些。嵋牽著馬走了一段路又走回來。姊弟二人一個馬上,一個馬下。在柳蔭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圖畫。
晚飯問,大家談起龍尾村這個名字,弗之說,聽說龍江上游還有龍王廟,江昉先生收集了這一帶關於龍的傳說。當下簡單講了。大家都很感興趣。無因提出去看看龍王廟什麼樣。玳拉笑說:「無因到這裡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大家商量,因碧初走不動,大人們都留在家裡。
次日,四人帶了饅頭和馬料往龍王廟出發。先讓小娃騎在馬上,沿河堤走去。嵋穿了一條峨的舊工褲,這回上馬方便了。仍戴了她那頂舊草帽,草帽下的臉兒顯得十分鮮艷。他們沿路大聲唱歌,跑一陣走一陣,很快把寶台山拋在後面。輪到嵋騎馬,她學無采的樣子踩好腳蹬翻身上馬。幾個村人走過,大聲招呼,問嵋上哪裡去,說「龍王廟是兩間破房子」。一個人開玩笑道:「好好騎,長大趕馬幫呀!」走著走著小娃說:「真的,我們可以組織馬幫,幫助運輸。」無因驚訝地說:「小娃怎麼這麼有頭腦。」無采說:「你以為頭腦都讓你一個人佔了。」
他們走過落鹽坡,那小瀑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嵋指點著,那就是葑哥和凌姐姐的家。往前轉過一個山坳,暫時離了龍江。又轉了幾轉,忽然一條大河橫在面前,水勢很急,和著流水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呼喊吵鬧。他們沿著江走,看見一群人在岸邊,再走近時見那些人一面呵叱,一面拳打腳踢。被打的人倒在地上,有人拎起她的頭髮,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女子。「你們幹什麼!」嵋跑了幾步大聲說。無因拉她沒有拉祝這時是無采騎在馬上,人們見她有點像外國人模樣,暫停住手,大聲問:「你們是幹什麼的,管什麼閒事!」嵋說:「我們是學生,你們憑什麼打人。而且——而且——」她想不出用什麼詞。有兩人逼過來說:「她是放蠱的,土司給定了罪。你們莫非也是同夥?」這時無因不得不走上前說:「我們不管你們的事。」一面示意嵋上馬去。嵋不聽,說:「我不認得什麼土司,有事情要講道理嘛!」他們這邊理論,忽聽岸邊有人喊道:「跑了,跑了。」只見那女子跑下江岸,長長的頭髮飄起來,給山水塗上一點黑色。她縱身跳入水中,沒有多大聲響,也沒有濺起多少水花,人打個轉就不見了。「自盡了,自盡了。」這時有人喊。岸上的幾個人對嵋說:「你們把人放跑了。跟我見土司去。」嵋著急地說:「怎麼不救人?」那武夫道:「還救人呢,救你自己要緊。」說著向前逼近。無因、無采和小娃緊緊圍住嵋。無採用英文同無因:「這些是什麼人,怎麼辦?」無因靈機一動,也用英文模仿牧師講道的口氣,大聲講話,那些人不知是什麼咒語,都呆住了,就在這時從龍王廟方向跑過來兩匹馬,馬上人見這裡有事,勒往馬觀看。原來是瓦裡大土司家管事,帶著一個跟隨。他立刻認出了嵋和小娃,跳下馬來說:「是孟家的少爺、小姐在這兒。」那些人都認得這管事,馬上散開了。無因說明情況,那武夫也說了一遍。管事皺眉道:「是平江寨土司定的,真不好辦了。反正人也跳江死了,你回去稟報就是了。」那些人見有管事出來干涉,就不再說什麼,往山坳裡另一條路去了。管事對嵋等說:「今天要不是我碰見,你們要吃大虧的。平江寨雖然小,那女土司了得。」無因等連忙謝過。管事得知他們要去龍王廟,說:「兩間破房子有什麼看頭,我勸你們今天莫去了,還是回家吧。——我也是要到龍尾村,去請白禮文教授,從那裡還要進城,就不陪了。」說著上馬揚鞭而去。等管事走遠了,嵋禁不住哭起來,無采和小娃也掉眼淚。無因不知道說什麼好,安慰了幾句,讓嵋騎上馬,慢慢走回去。山和水都不再是那麼明亮,鳥兒也不叫了。嵋在馬上不斷抽噎,想那女子能奮身跳入江水,必是岸上的生活太可怕了,比那能吞噬她的江水更可怕。她為那女子哭,也為他們自己哭,哭他們的無能,不能救那女子。不過,莊哥哥多麼聰明,他贏得了時間。無因告訴,他講的話是愛因斯坦的一段講演。
莊、孟兩家大人奇怪他們這麼早回來,得知發生的事情以後,很有些後怕。兩位母親把嵋和無采摟在懷裡,輕聲安慰。小娃也湊在母親身邊。他們都擔心那女子怎樣了,難道就這樣隨便逼死人麼,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晚上碧初對弗之說:「所謂的平江寨女士司,好像就是和錢明經來往的玉石販子。說那女子放蠱,肯定是冤枉。」弗之歎道:「這世界冤枉的事還少嗎!愚昧加上專制,只有老百姓受苦。」第二天,莊家人往落鹽坡去看衛葑夫婦,從那裡回西裡村去。孟家人送他們到芒河畔,無因指指嵋的手,嵋低聲說:「就會好的。」抬起眼睛一笑。當下兩家人告別,仍是玳拉騎馬。蹄聲和著流水聲漸漸遠去。
過了幾天,趙二媳婦帶了一個姑娘上山來。說是找的幫工。嵋一見就叫了一聲「青環」,果然是銅頭村見過的背柴女。一笑露出雪白的牙。「我們見過。」嵋告訴。「我看見她在背柴。」青環走路一瘸一拐,趙二媳婦解釋說,在她姑父那邊砍柴摔著了。當時說好留下幫忙。趙二媳婦走了,青環望著她似有什麼話說。不一時,趙二媳婦又回來了,對碧初說:「我本來想瞞著這件事,也叮囑青環不要說,怕你們忌諱。可再想想,瞞著對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說過,青環命不好,她跟著一隊馬幫,管做飯。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險,照規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麼得罪了上頭,這時馬幫裡接連死了兩個人,硬說是青環放的蠱。把她關了一個多月,她逃出來跳江回到龍尾村,其實她哪會放蠱,上哪點去養蠱!」青環怯怯地說:「那天遇見好人了,不然就沒得命了。」碧初大聲說:「你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這些,謝謝你告訴我。」趙二媳婦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願意留下她,也是積德。」
青環留在孟家,腿慢慢好了。她人不甚靈巧,但十分勤快。把孟家收拾得窗明几淨,碧初精神也好多了。
嵋悄悄對碧初說,她就是跳江的人,沒有死。碧初說:「真是命大。」因怕青環傷心,都不問她。
快開學的時候,一天,白禮文來訪。他趿拉著鞋,手裡拿著一把蒲扇,不知做什麼用。他和弗之天上地下談得很高興,忽然問:「老兄現在正寫什麼文章?」弗之道:「正寫一篇反貪官污吏的。」白禮文說:「好嘛,好嘛,該反,該反。這世界不自由嘛。煙價漲得嚇死人,買不起了喲。」他站起身,來回踱步,弗之以為他要走了。他忽然轉身坐下,蹺起腳來,伸長脖子說:「和你老兄商量一件事,瓦裡大土司請我去講學——說是請過你了,你不去——我是要去的,那兒的煙是絕妙的。」弗之道:「這要看你的課怎樣安排,問過江先生了嗎?」白禮文說:「他這個人你知道,把人都當拉磨的驢,能放我走嗎?」弗之道:「春曄為人熱心認真,課程有統一安排,我勸老兄務必商量一下。」
說話間,白禮文忽然叫起來:「什麼香?你家燉肉了?」聳著鼻子使勁聞,要把那香味吸進去。一會院子裡傳來炒菜的聲音,弗之笑道:「就在我家用晚飯吧。」遂出去對碧初說了。飯前白禮文到院外方便,廁所的土牆夾著幾塊磚,磚上有紋路,他執在牆上看了半天,又用手摸索,直到小娃來叫他,才回來吃飯。因快開學了,碧初想給大家增加營養,燉了一鍋肉,白禮文風捲殘雲般吃了一多半,盡興而去。
不知不覺間,暑假隨著芒河的流水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