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四三年間,盟軍在太平洋上的進攻順利,佔領了許多島嶼,日本船隻損失嚴重,幾乎守不往太平洋上的陣地。乃企圖為貫通中國南北,聯絡南洋交通線和摧毀美國空軍基地,用主力部隊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戰爭。據史載,一九四四年四月始,日本先後發起豫中戰役、常衡戰役、桂柳戰役。中國軍隊在各個戰場上都進行了抵抗,但均告失敗,八個月內共損失五十至六十萬兵力。百姓流離失所,爭向川滇一帶逃難。日寇甚至不放過滿載難民的火車,以逃難的人群為目標,肆行轟炸。人們只能疏散開來,一步一步地走向較為安全的地方。在自己祖國的土地上,這樣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桂林、柳州失陷之後,貴陽,獨山也一度失陷。盤踞在滇西的日寇,從來就是腹心大患。昆明的課堂從來沒有平靜過,這時更感到腹背受敵的威脅。
昆明的課堂從來沒有平靜過,「還政於民,廢除一黨專政」的民主呼聲越來越高,各學校的社團活動更加頻繁有力。為了適當的隱蔽,衛葑得到通知,緊速離開昆明。
春去夏來,昆明花事依舊繁忙,人事多有變化。衛葑走了。他沒有來得及到龍江邊向雪妍告別,也沒有看望玹子,只到臘梅林說明他向系裡請了一年假,已請玹子做阿難的保護人。他知道五嬸免不了操心,可也沒有辦法。弗之說:「既然已經確定了目標,就去吧!」
玹子沒有能像在頤和園那樣和衛葑見上一面,甚至不知道他確切是在哪一天離開的。他不見了,就像雪妍一樣。何曼無疑會知道他的消息,但她不會說的。自從保護人明確了以後,何曼很少到蹉跎巷來了。玹子在碧初、玳拉的幫助下,率領青環和羊,和逐漸長大的阿難形成了非常親愛的關係,教他叫玹姑,可他只會叫媽媽。玹子總覺得有些尷尬,對著那可愛的小臉說:「你會改過來的,是不是?」回答是一聲:「媽——」對她這份承擔也頗有議論,大都認為是高尚行為,也免不了有人發揮想像力,作些編造,玹子並不在意,她是要怎樣便怎樣的。
嵋和李之薇都高中畢業了,參加了明侖大學的入學考試。嵋選擇了數學系。弗之和碧初認為她更適合上文科,但也沒有干涉。「做好一個數學教員也就可以了。」弗之說。之薇選擇的是社會學系,「若是之芹在,一定念生物。」這是李漣的話。
發榜的這一大,之薇來約嵋一起去看榜。之薇說:「我想你一定能考上,我可不一定。」嵋笑道:「我猜咱們倆都能考上。」兩人出了豁口,走到大學的校門邊,見榜已貼出。工整的毛筆字寫著一個個名字,看榜的人還不太多。嵋一眼便看見李之薇三個字。是社會學系的頭一名。「你考上了。」嵋指著,之薇盯著自己的名字看了一會兒,馬上又去找嵋的名字,如果朋友沒有考上快樂也不圓滿。「我也考上了。」又是嵋先發現。孟靈已在幾個名字中間。她們笑著,拉著手伸直了手臂轉了兩個圈,就像小時候做遊戲,唱著「倫敦大橋塌倒了」,把小朋友套在四條手臂中間,她們永遠不會再做那樣的遊戲了。
看榜的人陸續多起來,有的考上,有的沒考上。榜上有名的人很高興,落榜的人也不很沮喪。路是多種多樣的。
她們走回家去。 人家院牆上不知名的花朵在晨風中搖動, 好像在點頭微笑。「準是考上了。」有人招呼,原來是晏不來老師。晏不來雙眉深鎖,頭髮照舊亂蓬蓬的,好像剛起來,而又沒有睡好,「看你們喜洋洋的。我猜得對不對?可是不知道還能上幾天學。」兩人有些吃驚,詢問地望著老師。「戰事越來越緊了——不跟你們說這些,快回家報告你們的好消息吧!」
戰局雖說日緊,比轟炸離她們的生活遠多了。還能上幾天學,她們不去多想。之薇踢過一個小石子,嵋接著踢了一腳,你一腳,我一腳,過街下坡,直到陡坡下,嵋一腳把石子踢得遠遠的,之薇想看它落在何處,卻尋不見。兩人笑個不停。嵋忽然說:「也許會需要我們去打仗。」「那就去吧。」之薇不假思索。兩人在陡坡上分手,各自回家。
李家離臘梅林不遠,是臨街的鋪面房,前面開著書店。他們住在後面的一個小院中。之薇一路想,父親大概又會想起姐姐。母親呢,母親的心讓神佛佔據了,雖然近來教友們的活動少多了,母親對這個家還是不能全心全意照顧。之薇心裡漾過一陣歎息。她走過書店,推開自家院門,見院中空無一人,她知道父親在一個暑期學校講授文史知識,為了那點兼課費。母親該是上街買菜去了,之荃照例不知去向。之薇想大喊一聲「我考上了」,可是沒有對象。
一時,金士珍提著一籃菜回來了,興沖沖地對之薇說:「你別說話,我知道你考上了。」之薇見母親記得自己考學校的事,心裡一陣暖熱,接過菜籃說:「媽,您說對了。」母女倆把籃裡鮮嫩的青菜堆在地上,還有一小塊豬肉。士珍一面拿碗來裝,一面說:「瞧瞧,你媽還不是那樣失魂落魄吧。我可把最後的一點錢都花了。物價漲得太快,這點豬肉,從前夠買半隻豬了。」之薇應道:「好像爸爸說,他兼課的學校今天要發薪,這菜夠吃兩天了。」金士珍道:「你爸爸兼課很辛苦。這年頭誰要聽什麼文史知識,有幾個鐘點就不錯。」說著命之薇打米煮飯,「早點煮上,多靠靠好吃。」之薇依言,拿著竹淺子去打米,預備揀蟲。誰知米桶裡一粒米也沒有。她把桶翻過來,也沒有一粒米出現。
「媽,沒米了。」之薇喊了一聲。
金士珍兩手一拍,「可不是沒米了,這幾天盡吃的米線。天還早呢,現在去買。」她用手一摸口袋,又把兩手一拍,「我一個錢也沒有了。等你爸爸回來再說。」兩人本來興致勃勃地收拾菜,這時興致減了一半。過了一會,李漣回來了,進門就聲明今天學校沒有發薪, 知道家裡沒米了, 說有這些菜呢,夠好的了。金士珍說:「沒有主食,小荃吃不飽的。」「那就餓一頓。」李漣說。之薇靈機一動,「我到孟家去借。」說著,拿著一個口袋往外走。李漣喝住,「考上沒有?」「考上了。」「孟靈己呢?」「也考上了。」李漣點頭不語。
嵋看榜回來,澹台姊弟已經在家中。大家幾乎把她抬起來。她走過去抱住母親的肩,碧初滿面笑容,拍拍她。弗之也從臥室走出,面帶微笑,說了一聲:「好。」仍回室中繼續他的著作。合子報告:「莊哥哥來過了,他什麼也沒說,要等你自己宣佈。」嵋到自己房間,見桌上有一個信封,打開看時,是莊無因自製的賀卡,一面寫著:為你高興!另一面貼著幾朵野花,有紅黃藍白好幾種顏色,很是鮮艷。嵋看了一會,把它收在抽屜裡,不知為什麼,她不願別人看見。
無因已經保送入研究院,本來有一個機會去美國留學,他不肯去。莊先生也不勉強。有人說他不重視機會,是因為什麼都得來太容易了。嵋卻隱約感覺到他留下的原因,也許只是原因之一。
「嵋,你出來看看。」玹子叫道。她帶來一件銀紅色半舊夾袍,要請碧初裁兩件小衣服。大家圍在門前木案旁,又說又笑。一個說這麼剪,一個說那麼裁,各自發揮想像力。
之薇走進臘梅林,先聽見一陣笑語聲,聽聲音知道澹台姊弟也在這裡,便想退回去,嵋跑過來,拉她過去,大家都向她祝賀。之薇紅著臉不說話,過了一會,跟著嵋到房裡,才悄悄說明來意。嵋望一眼窗外,知之薇不願聲張,便不稟報母親,自往廚房櫃中取米,把之薇的口袋裝滿,之薇急忙說:「有一點就行了,我看你們剩得也不多了。」嵋笑道:「我們不要緊,這麼多人呢,什麼都能變出來。」之薇輕聲說:「我回家去,一個人也沒有。」忙又加了一句,「難為母親買了菜來,有了菜又沒米了。」
嵋送走之薇,一時衣服也裁完了。碧初和玹子繼續討論縫紉問題,合拿出自製的航模放在外間方桌上,請瑋指點,「小娃將來是要學航空的了。」瑋讚許地說,他想起北平住宅中的飛機大模型。等到回去時,恐怕連小娃也過了玩模型的年齡了。他對模型發表了一些意見。嵋說,晏老師說時局很緊。瑋道:「工學院有兩個同學參加遠征軍,聽說最近犧牲了。一個患瘧疾,沒有金雞納霜,那一帶所謂瘴氣就是瘧疾,非戰鬥減員很多,另一個中彈後掉在怒江裡,說是手裡還拿著槍。」瑋的眼睛一亮,聲音有些顫抖,「真是壯烈。這是男兒死所。」嵋抬頭,望著他,覺得偉身上有一種熱情,和她是血脈相通的。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就是白居易形容的『聞道雲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戰十人五人死。』」瑋說:「聽說學校又要搬家?」嵋向裡屋望了一眼,說:「昨天有幾位先生來和爹爹談得很晚,好像就是議論搬家的事。」瑋瑋說:「同學們都不願意再搬,總是藏,總是躲,再搬搬到哪兒去呀。」他們都想不出該搬到哪兒去,互相望著。
「聽,」瑋說,遠處傳來一種沉重的聲音,是腳步聲,接著響起了歌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腳步聲和歌聲越來越近。碧初和玹子走進屋來說,過隊伍了。
大家肅然聽著,腳步聲,隆隆的軍車聲,加上粗啞的、參差不齊的歌聲,顯得很悲涼。碧初推開裡屋門,見弗之已放下筆,端坐在籐椅上,她用目光詢問:「怎麼樣,是不是又要逃難?」弗之低聲回答:「我們已經無處可逃。」
這天夜裡又是沉重的腳步聲,把許多人從夢中驚醒。弗之和碧初披衣坐起,傾聽著腳步聲自遠而近,又自近而遠。十輪大卡車載著輜重,壓得清石板路面在喘息。他們不約而同想起北京淪陷時,撤軍的腳步聲。這是不同的腳步聲,這是開赴前線。
「一、二、三——四!」聲音不整齊,而且嘶啞,彷彿黑夜也是坎坷不平的。但是開赴前線的腳步不能停。
夏去秋來。開學的那天,梁明時在一個長桌前主持學生註冊報到,見嵋來了很高興,說:「數學系可沒有棗泥餡的點心。」嵋輕聲說:「梁先生會給的。」梁先生不覺大笑。幾個高年級同學在幫忙,指指點點,說:「這是孟先生的小女兒,演過《青鳥》的。」嵋只作沒聽見。註冊後和李之薇一起到女生宿舍安排了床位,她們是大學生了。她們對學校很熟悉,不需要參觀。她們做的第一件事是一人寫了一張啟事,自薦教家館。嵋教數學、英文。之薇教語文。嵋寫著說:「我想寫上教太極拳,你說好不好。」之薇把落在肩前的辮子拿到腦後,答道:「若是教跳舞,可能更有號召力。」嵋垂下眼睛,故意做出考慮的樣子,然後抬起眼睛,濃密的睫毛略向上彎,滿眼裝著調皮和笑意。忽然站起,輕盈地跳了兩步華爾茲,又向之薇伸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之薇詫異道:「還挺像,真學過?」嵋笑道:「我是無師自通。」之薇也笑。
她們是這樣快樂,青春能融化艱難困苦,從中提煉出力量。中午的陽光照在宿舍大門石灰剝落的牆上,上面貼著各種紙條,高高低低亂無章法。她們把自己的啟事貼上去。貼好了,還站著看,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幾個同學匆匆走過,說是去看俘虜,嵋追著問:「什麼俘虜?」那同學看她一眼,說:「新同學?當然是日本俘虜。就在中學過去不遠。」嵋、薇便跟著走,大家高興地談論,一個說:「我們能打小勝仗,就能打大勝仗。」一個說:「這些俘虜裡有一個是反戰的,要是多有幾個就好了,他們不贊成戰爭,可是也得打仗。」走到離中學不遠的一個舊倉庫前,門前停了一輛車,兩個兵押著幾個人正在上車。
這些日本俘虜看上去和中國人差不多,一個個垂著頭聽安排,很畏縮的樣子。太陽把一排樹木的影子照在車上,顯出一小塊陰影,有同學低聲說:「這些人也是替日本法西斯賣命。」另一個說:「不知道他們明白不明白。」之薇喃喃道:「鬼子也有這樣一天。」嵋卻感到一陣悲哀,他們也是父親、兄弟、丈夫、兒子,如果不打仗,不都是一樣的人麼。可是現在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成為鬼子,成為惡魔,害了我們多少人。一個男同學提出讓那位反戰者講幾句話,押送的兵搖搖手。車開走了,一個人在關倉庫門,把樹影拉長了,拉斷了。同學們散去了。嵋和之薇走回宿舍,一路沒有說話。
傍晚,嵋回到家中。在晚飯桌上閒說著一天的見聞。合子特地給嵋夾了一箸菜,說:「小姐姐是大學生了。」嵋說:「我還看見了日本俘虜。」接著講了當時情況。弗之沉思道:「他們也是人,但是在法西斯政策驅使下已經成為工具,被『異化』了。我們進行這場保衛國家民族的戰爭,不僅要消滅反人類的法西斯,也要將『人』還原為人。」
「將『人』還原為人。」嵋一生都記得這句話。秋季始業不久,為了躲避戰爭,為了有一個更適合教與學的環境,學校奉命,將久已醞釀的遷校計劃再一次提出。教育部提出西康作為考慮的地點。
秦巽衡和孟弗之、蕭子蔚三人這一天有同樣的活動。上午,到青雲大學參加昆明市各校領導的聯合會議,商談當前局勢,下午要在本校教務會上討論遷校計劃。上午會後大家都覺得很沉重。正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來,乃在一個飯館房簷下站了片刻,雨勢愈猛。巽衡說,進去吃點東西吧。飯館很熱鬧,杯盤相碰,飯菜飄香,加上跑堂的大聲吆喝,和門外冷風疾雨恰成對比。弗之微笑道:「這真是『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三人要了簡單的飯菜,快要吃完,見鄰桌人在吃烤鴨,都想起北平的烤鴨和美味的鴨架燉白菜湯。子蔚道:「我們問一下有沒有這個湯,想來不會太貴。」因他們所食簡單,跑堂的心懷輕視。這時,把眼一瞪,把手中抹布往肩上一搭,說:「你又不吃烤鴨,哪裡來的鴨骨頭!用別人吃剩的,你又不答應。」三人無語,相顧一笑。這時從裡面走出一個人,穿著藍布長衫,甚是整潔,走過時突然站住,叫了一聲:「這不是老爺麼!」原來是孟家的廚師柴發利,他搶步上前就要跪倒行禮,弗之忙站起扶住,說:「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柴發利又見過秦、蕭兩先生,說:「我離開北平已經幾年了,先在桂林開了個小飯館,桂林吃緊時,我就跑出來了,就在這家飯館做點事,想安頓得好一些再去看老爺太太,免得為我操心。」那夥計說這幾位客人要吃鴨架湯,柴發利說,這有什麼,到廚房轉了一圈,一會便端上一盆飄散著熱氣與香味的鴨湯。弗之要柴發利坐了說話,柴發利不敢坐,站著說了些路上情況。他來時還算好的,現在更艱難了。可誰也不願意當亡國奴,有點力氣的都要逃出來。路上的艱難幾天也說不完。他站了一會,說現在要去談一件生意,過兩天就去請安,問清地址先別去了。
子蔚道:「柴發利從來就是個能幹人。」弗之微歎道:「他說怕我們為他操心,看來是他為我們操心了。」一時飯畢,雨已停了,三人走出,迎面只覺寒風撲面,是秋已深。一路見一群群人面目黑瘦,拖兒帶女,背著大包小包,正是新到的難民。翠湖旁,橋邊柳下也有難民或坐或臥,兩個小兒大概有病,不停地啼哭。一個母親低聲撫慰,一個母親照屁股給了幾下。被打的小兒大哭。又有別的小兒跟上,幾隻鳥兒撲喇喇驚飛了。
正走著,雨又下了。三人到大學辦事處時,長衫都濕了大半。有好幾位先生到了,正在收傘整衣。這裡沒有了圓甑的落地長窗和講究的傢俱,桌椅都很樸素,和露宿街頭相比已是天上了。
會上討論了兩件大事,秦巽衡簡單介紹了當前的形勢,說教育部已經派人去西康勘察,那裡交通十分不便,諒敵人是打不到的。另因軍情緊張,滇西、滇南的戰場都需要翻譯,教育部決定徵調四年級學生到軍隊服役,重慶有些學校已經這樣做了。對這一問題大家意見比較一致,國難當頭人人都有責任。一位先生提出學生中思想很複雜,也可能有人拒絕服役。大家都認為到了生死關頭,怎能不赴國難。秦校長說:「如有這種情況,不予畢業。」語氣很堅決,大家俱無異議。
有人低聲說:「早有人參軍了,而且犧牲了,等著徵調還不去麼!」
徵調決定了,大家心頭都很沉重,戰爭一天天逼近,他們要送自己的學生奔赴戰場,沒有退路。
在搬遷的問題上意見不統一。有人說,學生從軍是把精華投進去了,還躲什麼。也有人說,還是搬一搬好。弗之說:「我們現在是用兩個拳頭的對策。一個拳頭伸出去,那就是我們的青年人要直接參加這場戰爭;一個拳頭是縮回來,就是搬遷躲藏,目的當然是為了培養繼續打出去的力量,只是搬遷的得失要仔細衡量。新址安排,旅途勞頓,時間、精力和費用都要付出很多,我擔心學校又要大傷元氣。而且學校的搬遷對雲南人心會不會有影響。這也是可以考慮的。」莊卣辰說:「現在世界戰局已經明朗,盟軍反攻加速,再堅持一陣,也許能渡過危機。」錢明經謹慎地說:「孟先生、莊先生的話很有道理,只是萬一有變就不好了,搬到平安的地方教學可以較為安心,也可以保存元氣。」也有好幾位先生主張搬遷,只是西康文化落後,不很合適。又有人說,現在哪裡還能找到合適的地方。若有合適的地方,敵人一時打不到,也不會放過轟炸。
冷風夾著雨滴吹打著玻璃窗。眾人都覺一陣寒意。光噹一聲,風把門吹開了,把桌上的紙張吹得滿地。
梁明時忽然站起來,用健康的右手扶往桌子大聲說:「我們最好找一個地圖上都沒有的地方,讓敵人找不著。」他噙著眼淚。
這話又似實意,又似諷刺,像一柄劍刺在每個人身上,滿室無言,靜了好一陣,熱淚在人們眼中轉。江昉站起來說:「我是不走的了,我與昆明共存亡!」
逃到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們簡直沒有生存的地方了!」有人幾乎是喊出來。子蔚溫和地說:「搬還是留,搬到哪裡,需要有全盤考慮,需要和教育部再商量。」
秦巽衡站起身,「大家的意思我清楚了。我們也許搬走,也許留下,也許會和敵人周旋,前途還不能確定,更加艱苦是必然的。可是我知道,」他用手環指大家,聲音嗚咽,一字一字地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他再次用手環指大家,「我們決不投降!」
我們決不投降!剛勁的秋風把這句話吹上樹梢,吹過屋頂,在天空中滾動著,撞在每個人心上。
間曲
【東尾】數載漂泊,停行腳。多謝閒村落。似青萍依在岩石側,似楊花旋轉千山錯。見木香花綿延無根底,臘梅花香透衣衫保酒花兒少斟酌,淚花兒常拋墮。為教賊子難捉摸,無那,向何處藏,向何處躲!
頭頂上暫息潑天禍,腳底下留多少他鄉客。禿筆頭纏繩索,病身軀遭頓挫,鼙鼓聲從來驚魂魄。怎般折磨,打不斷荒丘絳帳傳絃歌,改不了簞食瓢飲顏回樂。將一代代英才育就,好打點平戎興國策。
全書寫於一九九三年秋至二○○○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