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鄭子雲繼續說下去:「托兒所送不進去孩子。房頂上有些瓦壞了也不補,露著

天。外頭下大雪,屋裡飄雪花,把孩子趕到不漏的那頭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壞

了,全用木板一釘,弄得房間裡黑乎乎的。還有人把垃圾往托兒所院子裡堆。在這

樣的環境裡,孩子們怎麼生活呢」食堂也是烏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塵有一個小錢

厚。醫務室裝中草藥的麻袋成了耗子窩,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藥就只能當柴燒。

工人呢,卻配不齊藥。

  「另外,還有上百個人的問題沒有落實政策,幾百個待業子女沒有安排工作…

…」

  他好像很瞭解汽車廠的情況,大概常去廠子裡看看、走走,陳詠明想。

  突然,鄭子雲像和誰吵架,氣洶洶地說:「……部黨組經過研究,認為你去還

是合適的。」

  「這樣大的廠子,我從來沒管理過。」

  「是啊,是啊,這麼一個爛攤子,擱在誰身上都夠瞧的,已經換過好幾任廠長

了。部裡就有兩位局長在那裡幹過。當然,那是『四人幫』橫行的時期,誰也別想

幹成一件事。現在,干『四化』有了相當充分的條件,當然也還有各方面的困難。

對許多重大的問題,還存在著認識上的分歧。比如,到了現在還要討論生產的目的

是什麼,這就涉及到積累和消費的比例問題。唉,共產黨是幹什麼的開宗明義第

一條,是為老百姓過好日子的。怎麼到了現在這個問題也成了問題!還有,思想政

治工作是要把人變成唯命是從的奴隸,還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積極性,把他們提

高到倍受尊重的地位像這些早就應該認識的問題,有些同志到現在還不認識。認

識上不一致,實行起來就更加困難。有些人,干了很多年的革命,當了好些年的黨

員,說到底,偏偏就沒有真正瞭解馬克思主義是怎麼回事……情況就是這樣,我不

要求你現在就答覆,你可以考慮幾天。」

  不但陳詠明在考慮,和他要好的同志、朋友也在替他考慮。瞭解那個廠子內情

的勸他:「你到哪裡,搞上去也得栽下來,搞不L去也得栽下來。」

  也有人況:「憑你這個級別,坐曙光汽車廠那把椅子屁股小了點兒。」

  「你鎮得住嗎!」

  而陳詠明考慮的,並不是他將遇到的盤根錯節的人事關係;層層組織像一套生

了銹的、每個環節都運轉不靈的機械裝置;企業的虧損;生產任務的拖欠;職工中

亟待解決的問題。他想的是,如果在戰場上,作為一個產黨員,應該自告奮勇地到

那最危險的、九死一生的陣地上去。

  人們很難說清,自己的某些素質,何時、何地、因何而形成。

  一九四九年報考軍政大學的最後一項考核:口試。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個身穿陰

丹士林布旗袍的孱弱女子。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卻是菜一樣的臉色。浮腫的眼

皮,遮著一雙羞怯的眸子。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穿著灰布軍裝的人,坐在一張桌子

後面。那人大概很高,長長的、打著綁腿的腳從桌子下面伸出。他左手托著腮幫子,

用以支撐似乎其重無比的頭顱。他一定被那些不斷重複的問題弄得頭都大了。右手

裡的那支筆,顯然比他背上的三八槍更使他感到難以對付。桌上,是一大摞參加IZl

試人的有關表格c每個人回答過他的問題之後,他便在表上做一個記號。

  他問那女子:「你為什麼要參加軍政大學」

  她期期艾艾地回答:「為了工作。」

  「你是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一半是為人民服務,一半是為自己吃飯……可能算半心半意吧」

  只見那人低頭嘩啦嘩啦地在紙上記著,如同拿刀子在割一塊牛皮,根本不看站

在他面前回答問題的那些人。也許不能那麼苛求他,他累了。如果他能抬頭看一看

站在他面前那個誠惶誠恐、十分誠實的女子,他也許不會在她那張表格上打個X了。

那可憐的女子,甚至不敢看一看他在表上做了什麼記號,便心慌意亂地走開了,並

且差一點讓他伸出桌外的長腿絆了一跤。一個人的前途,便這樣草率地、武斷地被

否定了。

  陳詠明嚴肅認真、實事求是的作風,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逐步形成的。

  無產階級不但要解放全人類,還要解放無產階級自己。這解放不但意味著物質

上的解放,還意味著精神上的解放,使每一個人成為完善的人。

  未來的世界,應該是人的精神更加完善的世界。從現在升始吧,從自己開始吧,

讓這個世界早一點到來吧。

  十天之後,陳詠明對鄭子雲說:「您的具體要求是什麼呢」

  鄭子雲說:「第一是把質量管理搞起來,汽車廠是流水生產,不能靠手藝過日

子。第二是搞均衡生產,把再製品壓下來。第三每月生產要逐步上升。你是個老廠

長了,其他方面,自己參照部裡整頓企業的要求去辦。那麼你也談談,你有什麼要

求呢」

  「您既然把這副重擔給了我,我希望搞好它。這些日子,我腦子裡也有些想法,

但必須真正有了廠長的權力才能實現它。所以我只有一個要求,讓我行使這個權力。

我不是為自己爭這個權力,我要它有什麼用我是為廠子的發展,最終是為生產的

發展。可是這個權力,您能給我多少呢」

  「能下放的權力,部裡一點兒不留,不會捨不得的。限度嘛——」鄭子雲思索

了片刻,「你能接受得了,部黨組也能領導得了,你看怎麼樣」

  「要是這樣幹下去,和現行的管理體制有衝突呢比方,這兩年國家投資壓縮、

任務不足、計劃指標低,要是有材料、又有單位訂貨,我能不能擴大生產」

  「可以自找門路。為什麼寧可讓工廠閒著,大家坐吃大鍋飯呢只要符合客觀

經濟規律的辦法,我也盡量行使這個部長的權力。我能承擔的責任,我將盡力承擔。

要是有人告狀,我會幫你含糊過去。」然後他詼諧地做了個睜隻眼閉只眼的動作。

  陳詠明很少將對人的好感、崇敬溢於言表。在這番談話之後,他不由伸出他的

大手,緊緊地握住鄭子雲那瘦骨嶙峋的手。

  有這樣一位領導,底下的幹部就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心裡也是痛快的。

  不論丈夫做出什麼決定,郁麗文都認為是正確的。她也許不甚瞭解那件事情的

道理,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四十歲的人了,對於複雜的社會生活,仍然執著女學

生式的單純見解。這自然也有它的長處,使她不必像女政治家那樣沒完沒了地分析,

太過聰明地對待人和事,在丈夫的精神上增加壓力和憂慮,干涉丈夫的決策。

  她注意的只是陳詠明的臉龐是不是瘦了,眼睛上是不是佈滿了紅絲,心情是不

是憂鬱……她只管用女性的溫柔,使陳詠明那疲勞的身心得到撫慰。她不過是一個

簡單的女人,陳詠明懷裡一個嬌小可愛的妻。

  郁麗文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陳詠明那霜白了的鬢角。

  門上響起了手指頭彈門的聲音。「嗒、嗒、嗒、嗒」,四下.又四下。然後是

壓低了的笑聲和爭議聲。

  兒子。雙胞胎的兒子。這,陳詠明也自有高見:「好,一次完成任務,符合多

快好省的精神。」

  陳詠明答應過,今天帶他們去滑冰。小傢伙們興奮了,難得陳詠明有空陪他們

一次。竟然不要媽媽叫,自己就起床了。

  郁麗文不理會他們,讓丈夫再睡一會兒吧。兒子彷彿猜透了她的心思,她聽見

他們在門外嘀咕了一會兒,懂事地走開了。

  可是陳詠明還是醒來了。活力、精神,全都回到他的臉上,好像剛才那個愁眉

苦臉睡覺的漢子是另外一個人。他抓起郁麗文貼在他面頰上的手掌,仔細地看著,

把弄著她的十個手指,然後又依次把她的十個手指親吻一遍。他大聲地清理著喉嚨。

暖氣燒得太熱r,每天早上醒來,他的嗓子都覺得發乾。

  門上立刻響起了擂鼓一樣的敲門聲。不等回答,房門就大大地敞開,兩個兒子

像兩枚炮彈一樣地射了進來。陳詠明站在地板上,平平地伸開兩條胳膊,大力吊著

他的右膀,二力吊著他的左膀,父子三人在地當間兒像風車一樣旋轉著。

  打發他們吃過早飯,郁麗文和他們一同走出家門,看著父子三人的背影漸漸地

走遠了,她才往菜市場走去。

  在買黃花魚的隊伍裡,大慶辦公室主任的夫人和政治部主任的夫人,嘁嘁喳喳

說得十分熱鬧。她們看見郁麗文走過,便死拉活拽地要她插進隊伍裡來:「今天黃

花魚很新鮮,就排我們前頭,眼瞅就輪到我們了。」

  「不,這不好,後邊的人該有意見了,再說我也不打算買魚。」郁麗文臉紅,

不安。她不願意夾塞兒,又覺得謝絕了她們的好意於心不忍,只好硬著頭皮趕緊走

開。

  兩位夫人撇嘴了:「和她丈夫一樣,假正經。」

  「正經什麼,陳詠明從日本回來的那一天,她去飛機場接,當著那麼多人,兩

人就胳膊挎著胳膊,身子貼得那麼緊……嘖,嘖,嘖。」

  說著怪模怪樣地笑笑,「等回家再親熱就來不及啦」

  「人家是知識分子嘛。」

  「是呀,現在知識分子又吃香了,自從鄧小平說知識分子也是勞動者以後,我

看他們的尾巴又翹到天上去了。」說話人緊緊地咬著牙齒。

  兩條舌頭,沒有一條涉及到家長裡短以外的事情。但是,她們立刻從彼此的語

氣、眼神、跳上跳下的眉梢、嘴角旁邊皺褶的變化,挖掘出深埋在她們心裡的那股

怨憤。由於陳詠明給她們造成的、無法用斗量,也無法用秤稱的損失——她們的丈

夫一夜之間就從頂不費力氣的、又頂受人敬畏的官職上退下位來——她們丟掉了過

去的一切宿怨,結成了神聖的同盟。

                 六

  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他在廠子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心裡什麼滋味

兒都有。兩個多月沒來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閒了,腦袋瓜可一直沒閒著。想不到他

這個給別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書記,有一天自己也會得這種病。奇怪

不奇怪。

  起先,是氣憤。然後,是悲涼。再後,是躺在炕上猜謎:他不上班,別人會往

哪兒想會不會來動員他上班誰會來找他談話批評他,還是跟他說好話為什

麼要把各車問的專職書記給撤了陳詠明抽的什麼風還要不要黨的領導自打他

到廠裡以後,離轍的事兒幹得真不少。他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沒挨過整,還是沒

給整夠聽說基建處處長董大山已經把陳詠明告到部裡去了。董大山部裡有線。宋

克局長在這裡當廠長的時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裡的常客。董大山手裡有物資啊!

那些年,光有錢不頂事兒。你手裡要是有物,就可以換房子、換工作、換人……凡

你想要的東西,都能換。再有,打個傢俱啦;修個「廚房」啦——那廚房講究得給

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關係戶,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從農村弄了同來,

還安排到哪個基建工程隊搞宣傳,又輕省、又不惹眼。

  聽說宋克局長還要提副部長呢,陳詠明這樣折騰下去,能有他的好煙抽嗎想

到這裡,李瑞林又著實為陳詠明擔心。

  雖說陳詠明這個人.說拉臉子就拉臉子。以實求實地說,陳詠明是個敢說敢當

的正派人。遇見那些聰明人繞著彎子走的事,他呢,不縮脖子,不眨巴眼,對準目

標,照直地走過去。

  這不是哪兒泥濘,偏往哪兒踩嗎。『「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個造反派的頭頭,

把李瑞林全家打跑.佔了李瑞林家的房。因為「文化大革命」以前,支部書記李瑞

林處理過他的問題,「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翻案了,說李瑞林處理錯了。當時,

處理意見李瑞林請示過廠黨委,不能由李瑞林一個人負責。再說那件事也沒有處理

錯。他不過是伺機報復,抓住李瑞林不放,攆著李瑞林兩口子亂打。嚇得李瑞林老

婆直抽風,弄得李瑞林全家住沒處住,躲沒處躲。

  陳詠明對保衛處長說,這件事鬧得李瑞林一家到處流浪,連人身安全也沒有保

障,幹部裡頭,反應強烈。如果老不處理,人家怎麼工作呢保衛處應該干預這件

事。

  那時,誰也不知道陳詠明有多大能耐。曙光汽車廠是個大廠.那些見過世面的

處室幹部,有些根本不拿陳詠明當回事;有些對新廠長抱著觀望態度,等著瞧他怎

麼開張。陳詠明處處體會到了由於屁股太小,坐這把交椅的難處。

  保衛處長根本沒理陳詠明的茬兒。

  第二次,陳詠明又拉上一位黨委副書記和保衛處長談話,他還是不理。

  第三次,保衛處長還是不管。並且帶著對不知就裡的人的譏諷說:「我的工作,

受公安系統的垂直領導,不能亂抓。」

  陳詠明說:「我沒有做過保衛工作,我在這方面的知識,一無所有,政策水平

也不高。但我有三個問題向你請教,請你回答。一,你這個保衛處是保衛什麼的

他把李瑞林同志的房佔了,還提溜著棒子到處打人家,這是不是侵犯人權是不是

違反憲法二.我承認公安系統對你的垂直領導,但廠黨委對你是不是也有領導權

這個雙重領導是以廠黨委為主,還是以公安系統為主三,今天是第三次找你,

限你三天之內,把這個造反派從李瑞林同志家裡弄出去。你究竟幹不幹你得正面

回答我。」

  陳詠明像個精細的泥瓦匠,把所有可以隱遁的小縫都給泥上了,弄得保衛處長

無處可鑽,他拐彎抹角地表示著自己的不敬:「我可以按你的意見執行,但我保留

自己的意見。」

  陳詠明威嚴地說:「你可以保留意見,這符合組織原則。但你能執行領導的決

定,這個態度還是好的。」

  真穩得住神兒!夠辣的,保衛處長想。第二天他只好把那個造反派弄出了李瑞

林的家。

  不久以後,在全廠幹部大會上,陳詠明原原本本地公佈了這三次談話的內容,

最後還說:「我不相信這麼多人的一個大廠,就找不出個保衛處長,這個保衛處長

非得你來幹。」

  保衛處長就在會場的前排坐著,一點沒料到陳詠明會來這一手。簡直像當頭一

棒,他懵了。這麼多年來,他還真沒遇見過這麼厲害的主兒,竟敢摸他的屁股。

  陳詠明果斷地改組了保衛處的領導班子。上上下下,好一陣熱鬧。由於鬧派性,

這個處連黨支部都成立不起來。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