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陳詠明那兩個孿生兒子,在門縫外打量著鄭子雲,然後又朝他擠眼睛,一會兒

閉上左眼,一會兒又閉上右眼。他們不認生,也不像有些孩子那麼「人來瘋」。陳

詠明和郁麗文不像別的父母那樣,動輒呵斥孩子,或在客人面前,炫耀孩子的小聰

明。孩子們在這樣的家庭氣氛中,身心會健康地成長。鄭子雲也照他們的方式回了

禮,兩個小傢伙認可地點點頭,走開了。有趣。

  下酒的菜是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松花。餡餅現烙現吃,又熱又香,皮子煎得

焦黃酥脆,咬一口直冒熱氣,燙得人吃不進嘴裡去。

  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鄭子雲有好久沒吃過這小米粥了。一頓飯吃得他渾身暖

烘烘的。也許因為整個單元只有兩間房子,空間利用得過於緊湊,比起他自己那個

冷冰冰、空蕩蕩的家,這裡的一切都讓人產生一種對居家過日子的依戀感。郁麗文

那疏淡的眉,嫻靜的舉止,似乎把一切尖硬的、刺激得令人煩躁的問題軟化了。

  回到家裡,已經是八點多了。鄭子雲感到心區又在隱隱作痛,今天太累了。但

他還是鋪開信紙,給宋克寫了一封回信:宋克同志:很高興地收到了你的來信,也

很高興聽到曙光汽車廠兩位同志的意見。

  陳詠明同志在我們重工業部的長期工作中,特別在「四人幫」猖狂的時期,敢

於抓管理、抓整頓,同「四人幫」頂得很厲害,把企業辦成重工業部企業整頓的標

兵。同時,在到曙光汽車廠工作後,又敢於挑重擔,不怕困難,堅決地抓下去。

  至於曙光汽車廠現在存在貸款很多,職工過多,質量不好等許多問題,是「四

人幫」猖狂時期積累下來的問題,不是陳詠明同志的責任。

  現在各方面問題很多,我們面臨的問題,是要求各級領導幹部,善於團結廣大

幹部和群眾,頂著困難上。而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因循守舊,不求有功,但

求無過。現在要表揚和扶持的是這樣的幹部。至於把問題都解決得很完善,則不是

短時期的事。饅頭不可能一口吃兩個,重病病人也不可能剛退燒,賽跑就能跑第一。

  天津蔣子龍同志寫了一篇《喬廠長上任記》,各方面反映很不一致,確實作品

中也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根據當前各級幹部的思想情況,敢於抓工作,迎著

困難上這一點,無論如何是值得提倡的。文藝界的多數同志仍然主張支持這篇作品,

我想可能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

  我這個說明可能是不完善的,請予指正。並希望能把這封信轉給曙光汽車廠的

兩位同志一看,如果他們有什麼意見,希望給我寫信,我們可以繼續討論這件事。

  敬禮!

  鄭子雲

  又是一陣穿過後背的疼痛。心臟,它不肯合作了嗎鄭子雲需要的是體力,是

健康。他願意在人生的戰場上再多跑幾步,而給後來的人,多留一些時間,讓他們

準備得更充分一些。

  但假如它一定不肯合作呢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啊……

  在今年全國企業管理研究會的年會上,還沒有一篇論文講到企業整頓以後應該

怎麼辦。鄭子雲設想過重工業部向前發展的遠景共十二條。現在只有一個雛形,他

想五月份拿出初稿,六月出去試講,徵求意見,然後修改。九十月份形成文字,到

一九八0年底每條形成一本書,作為對企業管理幹部進行現代化企業管理的訓練教

材。

  目前,國家企業的管理,還停留在手工業式的管理水平上,必須在發展中鞏固,

在發展中提高。三中全會以後,中央非常重視體制改革工作,多種試點工作正在進

行。企業管理工作如何現代化呢中央已再三指出要按經濟規律辦事,要講經濟效

益,同時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作為一個直接領導企業的部門,應該對企業管理工

作,提出哪些要求呢而許多企業的領導,還習慣於老辦法。在經濟問題上、技術

發展問題上、幹部使用問題上,還有很多跟不上形勢的地方。這兩年調整期間,重

工業部各廠計劃任務不足,工廠看到光躺在國家計劃上不行了,必須同時自己找活

干。對市場、服務、競爭多少有些理解了。但對經濟體制改革的根本意義還有許多

人認識不足,這些必然要反映到企業管理上。因此,不從理論到實踐提出一個企業

管理現代化的目標,現有的成績也鞏固不了。

  企業的思想政治工作,光靠老辦法也不夠了。一定要使思想政治工作滲透到各

項生產業務工作中去,大家都來做思想政治工作。在即將召開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談

會上,要請經濟理論工作者、心理學研究工作者、社會學研究工作者、企業的政工

幹部和部裡搞政策研究的同志們參加。而那文章,正如葉知秋所說,卻是通不過的。

齊天大聖孫悟空還讓頭上那個箍弄得毫無辦法,何況他鄭子雲呢。

  壓在枕頭底下的手錶,走得那麼響,卡、卡、卡、卡,簡直像個火車輪子在頭

底下轉著,鄭子雲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錶,往腳底下扔去。

                 十

  已經是初夏天氣。中午休息的時間,也相應地延長了。對莫征來說,一個上午

的活兒算不了什麼,吃頓飯,稍稍地休息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希望午間休息的時間

短一點,晚上早一點下班,然後回到他的小屋裡去。那小屋裡有他許多的朋友:音

樂、書籍。他的琴彈得不好,他並不想當演奏家,只是琴鍵上響起和聲的時候,他

便覺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層硬殼溶化了。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裡說過

這樣的話:「音樂,你曾撫慰我痛苦的靈魂,你曾使我的心恢復寧靜……」準確極

了。作家,那是無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這種人,該有多好啊。有了這種人,

莫征才覺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單的。莫征奇怪,為什麼書裡的人物、書裡的生

活他是那樣地熟悉,而在現實生活裡,人和人之間卻是那樣陌生。

  他們的蘇隊長丟了個錢包。那是在哪兒丟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沒有為什

麼隊裡的人,全用含義暖昧的眼光看著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戛然停止。他轉身走開,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

又響了起來。

  有人繪聲繪色地講著聳人聽聞的盜竊案,並且帶著惡狠狠的口氣說,不論作案

人如何狡猾,到了準會破案。說完之後,還要威脅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

在說:我們知道,錢包就是你偷的,你等著吧,我們很快就會拿出證據。

  好,莫征忍著。只要他們當中有誰敢當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這雙手,

揍他個稀里嘩啦。用貝多芬和雨果對付他們是不行的。

  今天,那錢包又在蘇隊長自己家裡找到了。人們不過哈哈大笑一場,說幾句蘇

隊長「馬大哈」就算了事。誰也沒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話,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

對他表示一點歉疚。現在,奠征倒巴不得他們當中有誰指著他的鼻子開罵,因為他

的拳頭正癢得難熬。

  是的,他偷過。可是他們明明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緣故,又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之

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莫征舉起自己那雙大手,仔細地看著。那雙手,吃午飯以前剛剛洗過,很乾淨

的樣子。在陽光的照耀下,像許多人的手一樣,泛著健康的紅色。那是一雙平常的

手,你甚至可以說它是一雙誠實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要是這時有人經過,並且看到莫征這時的神態,一定以為他得了魔症。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著那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想著人們對一棵樹傾注了那

樣多的汗水和關註:修剪影響它生長成材的枝權、給它松土、給它灌永、給它施肥、

給它除蟲……卻沒有人照料他,關注他,一個活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也許是

比植物更脆弱的東西。葉知秋是關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頭那麼堅硬,

也支撐不了社會偏見對莫征心靈上的壓迫。既是如此,他這棵歪扭了的樹,又有什

麼資格來糾正另一棵樹的錯誤呢鄭圓圓那裡,還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

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會壓力,卻靠兩個女人的保護來平衡。生活競把他推進這樣

一個狹窄的天地,這樣一種等待施捨的地位。他還算什麼男人。男人應該是強者啊。

  莫征歎了一口氣,丟開那把剪刀,脫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鋪在樹陰下的青草

地上,然後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樹陰已經很濃了。身下的泥土,騰發著濕潤的、清涼的、沁人心脾的氣息。他

把臉側向一旁,細嫩的草葉,像溫存的手指,撫摸著他那粗糙的、被太陽曬得黝黑

的臉龐和他乾燥的嘴唇。

  溫存!只有這青草、這陽光是慷慨的,它們對他應許了和別人一樣多的芳香、

溫存和溫暖。

  白雲悠悠地從藍得那麼溫柔的天空上飄過。一隻鷂子在遼遠、遼遠的天邊,自

由自在地飛旋著。有時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平展著一對翅膀,像海灘上那些曬太陽的

人,愜意地伸展著自己的四肢。

  風兒輕輕地拂著,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經隨著輕風、隨著白雲飄去了。他覺得自

己好像變成了天邊那只鷂子,或是一朵優哉游哉的白雲,漸漸地睡著了。

  好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睡得太少。每天臨睡以前,他必得讀一段原文版的《悲

慘世界》。為的是給鄭圓圓講完冉阿讓的後半生和珂賽特長大以後的故事。

  開始,這不過是葉知秋強加給他的一個任務,雖說是為了滿足鄭圓圓的願望,

同時也是強制他把法文重新撿起來的一個辦法。

  他不幹。「幹嗎我又不打算考大學。」

  葉知秋說:「不考大學就可以昏吃悶睡啦」

  「不昏吃悶睡又能怎麼樣呢」

  「你應該努力地把自己從愚昧裡解脫出來。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豐富一點,現

實生活就不顯得那麼咄咄逼人了。」

  的確,葉知秋在現實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裡去喘息。

  這些話,莫征聽起來非常幼稚,如同給一個大腿骨折的人抹紅藥水。他才不接

受這種天真的理論呢。

  要是他沒有在無意之中聽見鄭圓圓的講話,他才不答應這件差事呢。

  那天他下班回來,突然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嗓音。這聲音在他和葉知秋那單調得

如兵營一般的生活裡,顯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好一陣不敢動作,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莽撞地弄出什麼聲響,嚇跑了那個可愛的聲音。

  他聽見那聲音在說:「……為什麼唯心主義的主教米裡哀,都不憑一張黃紙來

估斷冉阿讓,而在一些號稱唯物主義信徒的頭腦中,卻有那許多偏見呢不,或許

這不是偏見,壓根兒就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可惜我沒有找到它全部的譯本,我

真想知道以後的故事。」

  他像從旮旯裡翻出來一把多年不見的鑰匙。然而這鑰匙,究竟是開哪一把鎖的

呢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裡.它到底是把鑰匙,對不對?

  莫征聽見葉知秋說:「可以讓莫征試試,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慘世界》,不

過他也只能囫圇吞棗地說給你昕。他現在懶散得很,我跟他說過多少次,讓他把法

文再撿起來,他全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什麼也不想幹,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

他那小屋裡幹些什麼來消磨時間。」

  幹什麼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數天花板上固定電線用的小小的白瓷絕緣子。一、

二、三……一共是十八個。

  「莫征是誰您的孩子嗎」

  莫征覺得葉知秋的聲音頓時變得沙啞:「不,我沒有孩子。他是我的一個小朋

友。」說話的兩個人,似乎都干在那兒了。葉知秋好像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來

了,我好像聽見有聲音。」然後,葉知秋叫道:「莫征!」

  他慌了。他不知道這樣一顆體恤人的心,屬於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又不知道見

了這個人,他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不,她並沒有那種使人震驚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樣,慢慢地向岩石的

深處滲透。他沒有那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傾斜和並不亞於被

雷電擊中的一種深深的憂傷。

  那是人們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絕望。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鄭圓圓。你看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

名字。」

  她會不會猜想,剛才他在隔壁偷聽過她們的談話莫征往鄭圓圓的眼睛裡瞥了

一眼。好黑!像一間沒有點燈的屋子,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的手是那麼小,他幾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經心會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鄭圓圓在那張壞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後傾斜,鄭圓圓驚叫一聲,往地下跌

去,莫征一個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葉知秋責怪他:「讓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點摔了人。」

  鄭圓圓一面用手輕輕地拍著胸口一面問:「你排球打得不錯吧」

  莫征拿著那個散了架的凳子,呆呆地站在那裡。他沒有說話的心情。

  「你願意為我講完那冉阿讓的故事嗎」她仰起頭,用那雙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最使男人無法對付的,大半就是一個令人喜愛的女人的任性。

  莫征無奈地說:「恐怕我會讓你失望。」

  「每天晚上七點半我到你這裡來。」鄭圓圓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對這第一

次見面的人發號施令。她有些意識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嬌。天哪,為什麼她從來

不對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嬌。這件事有一點特別,是不是這等於她給了莫征一種

權力,一種與眾不同的權力。憑了什麼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嗎她的腰肢上仍

然感到剛才跌下去的時候,那只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

太輕浮了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變得冷冰冰的,轉過身子不再看著莫征,對葉

知秋說:「葉阿姨,我走了。」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裡的溫暖也帶走了。莫征把她坐過的那張凳子帶回自己的

房間,對著那張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著那張破凳子,懷疑著真有那麼一個可愛

的小人兒在那上面坐過。她真是個小人兒,只夠到他的肩膀。

  那一晚,莫征久久地在他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以致葉知秋在隔壁房間裡說道:

「莫征,你是不是該睡覺了你就是不睡,至少也得把你那雙大皮靴脫掉,不然你

那咚、咚、咚的腳步聲,簡直像輛坦克朝我的頭上軋過來了。」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