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吳為總以為,僅憑她和胡秉宸先後到過零孤村這一點,便和胡秉宸是幾世情緣。雖然胡秉宸到達零菰村時她不過兩歲多;並且還要等六七年之後才能到這裡赴約,但她把這看成是胡秉宸先行訂下的一個約會。根據這一點,她更想人非非地認定,在她和胡秉宸相識之前,他們肯定還在很多地方有過交叉。

  胡秉宸此行的目的,是尋找一個在零孤村附近的火車站上做著一份管理工作的同學。利用這個關係,在零菰村落腳,在此根據紅白兩區不同的社會環境重新包裝,爭取同學的資助轉道重慶。

  並且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延安。

  和他同時派往重慶,分頭而去的還有他在大學的同學,一同奔赴革命的胥德章。

  不知胥德章一路是否順利?他們能不能在指定的地點會合?

  想到胥德章,他不知不覺皺了一下眉。他那顧盼生情、距革命黨人的目色尚有一定距離的眼睛裡,還顯出了一絲精怪。

  胡秉宸到延安不過六個月就人了黨,當他從零孤村轉赴重慶時,已是連級幹部。胥德章不大服氣地說:「我在大學的時候比你進步,還是地下學聯的代表,你那時候什麼也不參加,算是落後青年,怎麼反倒比我先入黨?」

  對胥德章的疑惑,胡秉宸未置一詞。

  在學校時胥德章確實比胡秉宸進步,可是和地下黨並無直接關係。而且胡秉宸估計這與胥德章初到延安、填寫那許多不得不填寫的表格時,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有關。他不僅填寫自己擔任地下學聯代表之前參加過復興社,也將父親的履歷無一遺漏地列舉,先是國民黨的一個什麼部長,後來又當了汪精衛的一個什麼部長。幸虧表格上的欄目太小,不然連父親幾歲斷奶、幾歲遺精都得一一填寫上。

  那時候,他們誰也不懂得不必要的話少說或不說在日後的意義,以為事情一旦說清楚,也就完結。

  正像吳為與胡秉宸熱戀時,也曾把「犯有男女關係錯誤」的歷史對他說個明白一樣,以為一旦說清楚,胡秉宸在「可忍」或「孰不可忍」之間有個選擇後,事情也就完結。

  胡秉宸選擇的是「可忍」。

  她不是沒有這方面的教訓。在鬼都不知、完全可以矇混過關的情況下,為了良心的安寧,她把私生子的隱秘向前夫韓木林做了交代。韓木林選擇的也是「可忍」,結果卻是「孰不可忍」。但韓木林怎能和英國紳土盡度的胡秉宸相提並論?

  根本不明白,當男人不再寵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已往的風流賬,便永遠是他們的殺手鑭。婚後不久的一次口角里,胡秉宸就出其不意地說:「你知道人家說你什麼?說你是個爛女人,都說我和你這種拆爛污的女人結婚是上了你的當。可我怎麼就鬼迷心竅地和你結了婚?」不費吹灰之力,一槍就把歡蹦亂跳的吳為斃呆了。

  這一槍與韓木林二十多年前對她的制裁相比,韓木林可就算得光明磊落。

  即使六十年代的美國,輿論對私生子也是不能寬宥的,何況中國?

  進入迷茫之前,她並沒有忘記將婚前婚後的胡秉宸放在戥子上稱一稱,也沒有忘記把她和胡秉宸在這場戀愛中的表現放在戥子上稱一稱,「我過去的事從沒隱瞞過你……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以自殺做要挾,逼我和你結婚呢?」。

  吳為對形勢的認識太不足了,到了這一步還不明白,胡秉宸能出這樣的惡聲,就是已經把她「下了崗」,雖說她上崗沒幾天。不要說上崗沒幾天,就是上崗一天讓人炒魷魚的事也屢見不鮮。

  一個女人一旦被男人下了崗,就不要再提當初那氣壯山河、不計前嫌的許諾,那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待遇。如今還揪蘆那種待遇不棘,就不僅是對形勢的認識不足,還是對自己現時身價的錯誤估算。而且她這一戥子,稱得是太狠,太分毫不讓了。

  既然她把「言必信,行必果」視為做人的一個原則,難道就不懂得像胡秉宸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更會執著於這個起碼的做人原則?

  萬萬不能以此斷定,胡秉宸這樣說就是露出什麼「嘴臉」,實在是事出有因。

  自胡秉宸和吳為邁出婚姻登記所那扇門的第一秒鐘起,他的良心就開始不安,雖然比吳為稍稍晚了一點。吳為則是從葉蓮子手裡接過那個登記結婚不得不用的戶口本就開始了。這樣的婚姻,前景如何看好?

  這是他邁進婚姻登記所那個門檻之前萬萬沒有料到的。變化就在一瞬間,真是太奇妙了。

  儘管胡秉宸對吳為多次控訴白帆對他的殘酷折磨,一旦和吳為結了婚,白帆就成了一個戰敗者,國人歷來有「哀兵必勝」之說。何況胡秉宸若不在暴怒狀態下,基本善良或說是很善良。。

  輪到胡秉宸和吳為離婚的時候,根據他提出的那些離婚理由,吳為不免猜想,當初他對白帆的指控到底有多少含金量?難怪他會良心不安。

  其實離婚何需理由?一個合則留不合則去,就是對所有不解或好事者的回答。如果當事人或旁觀者都能接受這個規則,人們可能就不會為了達到離婚目的或不離婚的目的那樣糟蹋自己。

  而且與白帆辦理離婚手續時,他們曾「約法三章」,不得與吳為結婚,正是白帆同意離婚的前提。儘管「約法三章」的目的是違約,一旦違約成為現實,不得不對白帆和老戰友們承擔騙取離婚的責任時,胡秉宸卻不敢直面脫去外衣的自己了。良心上的不安,深深地折磨著他。胡秉宸又是個喜歡遷怒於人的人,在遷怒他人的時刻,自然把吳為當做始作俑者來仇恨,並且用這個仇恨不斷熬煎她。

  他們自己也沒料到,這個歷盡艱險來之不易的婚姻,到如今卻變成了商場裡優惠顧客的一張折扣券一買又沒有什麼值得買的,放棄又不想放棄。這樣的婚姻,前景如何看好?

  吳為又怎能理解胡秉宸出言不遜的苦衷?

  自他和吳為結婚後,老戰友們十有八九不再和他來往,最忠實於他的一個秘書,也再沒有登過他的門,他們恥於和吳為這樣的女人為伍。作為一個被人前呼後擁多年的人,胡秉宸為這個婚姻,失去了多少他最看重的、他人的恭敬?只是在和吳為離婚、和白帆復婚後,他才從這種被老戰友、老下級們畫地為牢的孤立中解放出來。那位秘書和老戰友們,才重新恢復和他的關係。

  那次口角很可能不是平地風雷。

  芙蓉走後,胡秉宸突然興師問罪:「昨天晚上芙蓉來,你為什麼跑到隔壁去看電視,不好好陪陪她?你利用完了人家,就不理人家了是不是?」

  「她哪次來我沒有熱情招待?以致朋友們說我『極盡奉承』。而且我不是已經陪她坐了半小時?我後來走開也是好意,也許她希望和你單獨談談,我老坐在那裡不走,是不是很不禮貌?說到她的幫助,我當然感激不盡。你可能都不知道,胥德章讓她誣陷我的時候,她非常不滿,回說『這不是誣陷嘛!』他繼續誘導說,『是誣陷,可在中國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她還是不肯、……當初你常常讓她替你送花給我;替你傳遞消息給我,她都一一為你盡心做到。甚至勸說自己母親同意你離婚的要求,她是太愛、太愛你了,看不得你為離婚受白帆的折磨,這樣的事有幾個人能夠傲到?特別你病重期間,常常向我通報你的病情,讓我安心,還有很多、很多……所有這些,我都一一記在心裡。但你不能不看到,我終究搶替了她母親的位置,不論怎樣,我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寬恕和善待。」吳為也完全沒有估計到,婚姻登記所的那個門檻,不僅僅是她和胡秉宸無法跨越的門檻。

  一股牴觸的暗流,突然在芙蓉那裡泛起,然後一環環漾開,又在胡秉宸那裡蕩起漣漪,匯成更大的波瀾……絕非預謀,可彼此間又那樣心有靈犀。

  吳為不甘地自問:她和芙蓉間的友好善待哪裡去了?

  可吳為又怎能如此過分地要求芙蓉,居然希冀芙蓉從容對待一個從她母親手裡奪走她父親的女人?她以為她是誰?

  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早晨芙蓉來訪,他們卻還沒有起床,倉皇中抓了件晨袍穿起招待芙蓉。當吳為彎腰為芙蓉倒咖啡時,芙蓉從她略略敞開的晨袍領於裡,看到了她胸部滑膩的肌膚,弧度、線條依然優美的乳溝,卻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淚痕。芙蓉自然也就不會想一想,新婚燕爾的吳為,為什麼一臉淚痕?

  想到父親昨夜就陷身在這一處溝渠時,芙蓉好像變成了白帆,恨意平地而起。

  如果芙蓉注意到吳為臉上的淚痕,並且能夠想一想的話,聰慧的她就會料到吳為日後的下場,她和吳為彼此可能還會像從前那樣友好善待。

  胡秉宸馬上感應到芙蓉的敵意,他一生多次背叛白帆,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忐忑異常。也許那些背叛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而這一次卻傷筋動骨,於是他覺得他拋棄的似乎不是白帆,而是芙蓉了。

  為了對胡秉宸的愛,吳為剛剛在水裡洗三次,在火裡燒三次,在血裡煮三次,不曾稍事喘息,緊接著又進入另一種未有窮期的考驗。

  吳為常常感到太難、太難,連這種不知陪芙蓉坐多久為好的小事,也得察言觀色,賠盡小心。

  她巴結、奉承芙蓉,並不是因為她怕芙蓉,或是怕胡秉宸。

  芙蓉對她思重如山。哪怕僅就拒絕與胥德章攜手誣陷她那一小節而言,更不要說到其他。

  她只是用她的隱忍、巴結、奉承,來回報芙蓉的恩情,感激她曾經給予她父親,當然也就是給予她的幫助。

  她還擔心,哪一句話或是哪一點事讓芙蓉不高興,胡秉宸立刻就會大鬧一場。

  就連芙蓉的朋友,她也一一奉承。

  芙蓉有幾個美國朋友,看到過吳為在美國翻譯出版的幾本書,很想與她一見。

  胡秉宸讓吳為到京城上等點心店去選購了茶點。回來的路上,她問胡秉宸可不可以在一位朋友家門口停車幾分鐘,因為第二天早上有家出版社要來取一篇文章,她手裡已經沒有,朋友家裡倒是存著一份。

  胡秉宸說:「不行,耽誤了芙蓉的茶會怎麼辦?」她看了看表說:「現在才兩點多,茶會是下午四點,我在裡面絕不停留,拿了文章就出來。」

  「不行。」胡秉宸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的請求。她只好回家等著接待芙蓉的朋友。

  然後是招呼他們父女二人的晚餐。他們一面聊天,一面就著烤雞喝酒。一旦就著烤雞喝起酒來,吃喝的過程就變得非常緩慢。

  眼看已經九點,她還得到朋友那裡去取那篇本可下午順便取來的文章。她是又急又不敢催促,算計著等他們喝完酒再刷碗,時間就更晚了。

  所以每見他們父女在餐桌上丟下一塊雞骨頭,就禁不住分秒必爭地收拾一塊。

  胡秉宸起先還耐著性子,可是當芙蓉對著胡秉宸而不是對吳為沉沉地看了一眼之後,他就立刻說道:「你這樣搞法,還讓不讓我們吃頓安生飯?」「我……我還等著刷碗,然後到朋友家去取文章呢。」

  胡秉宸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你走吧,碗我們刷。」

  她看了看芙蓉,不知這樣一走,會不會得罪她。不過芙蓉一直置若罔聞地低頭吃雞,吳為趕快騎著車子走了。

  那時的北京夜晚,既沒有卡拉OK也沒有酒吧,即便有幾盞霓虹燈,也像饑荒的六十年代點綴在燒餅上的那幾粒芝麻。

  她卻恨不得把自行車一扔,躺倒在大街上,對著只有幾粒「芝麻」的大街,放開喉嚨大喊大叫:大街啊,大街咽,我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份人情啦!

  可是她投有,她還沒到發瘋的地步,她只能在那幾粒「芝麻」的包裹中,放心又鬆心地盡情哭泣。

  可是這樣的大鬧,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也嘗試過和胡秉宸溝通,可是已經有了「想法」的胡秉宸,拒絕溝通。

  一個把寫作視為生命而不是遊戲的人,最怕心裡不得安寧。一想到她不得不因此失去寫作所必須的身心投入,就恐懼得無法自持。她就這麼憋著、忍著,憋著、忍著,忍到極限,就開始歇斯底里,而且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很快發展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如果單獨面對胡秉宸還好說,一旦同時面對他們父女二人,她更是恐懼得無所措手足。

  至她「逃離」前夕,一想到要與他們父女同時相對,就渾身顫抖,禁不住嘔吐。

  如果沒有葉蓮子那一處排遣的渠道,她大概早就瘋了。她對葉蓮子的依賴,那時已近病態。

  行前,她還是不死心地和胡秉宸作了一次長談,讓胡秉宸不無傷感地回憶起他們戀愛的時光。

  可是芙蓉那無聲的逼視,如千鈞之力壓在他心上,還有他對白帆的許諾……胡秉宸只好回答說:「晚了,晚了,沒有時間彌補了,這真是千古之恨。」

  他火急火燎地建議到臥佛寺去一趟。在他們的戀愛處於非常危險的「地下」時期,人跡稀少的臥佛寺,是他們可能溫存一會兒的去處。他說:「明天就去,放過一天就失去一天的時間。」

  她不懂「晚了,沒有時間彌補了」或「放過一天就失去一天的時間」是什麼意思,以為不過又是他常常念叨的「年齡不饒人」。

  在那些比從前長大許多的松樹下,他說:「記得我在這裡吻你,因為低頭低得太猛,被樹枝剮破了額頭,回到家裡白帆說那是因為我對你圖謀不軌,被你抓破的……我們那時見一次面真不容易,而在那些見不到你的日子裡,我什麼也幹不下去,不論開會、辦公,都在想像中用各種方法親吻你。」

  那時,他生命的一部分好像就存在吳為那裡,他的生活好像變成一個又一個點,那些點就是和她的會見,而點和點之間的日子,不過是一些虛線。有多少次他對她說:「世界那麼浩瀚,可對我只是一個小點,那個點就是愛你的感覺,你就是我整個的世界。」

  胡秉宸實在沒想到在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又遇見了吳為,才開始嘗到一個女人給予一個男人的苦、辣、酸、甜……

  從少年時代就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愛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如果沒有吳為,沒有這場戀愛,他的一生就缺了一大塊。

  記得一個秋天的深夜,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雨滴在階前的彈躍聲聲入耳,單調而又豐滿,週遭反倒更顯靜寂。吳為輕輕地說著,她的聲音融人了雨聲。說她的幼年,她的歡樂和帶有稚氣的悲哀,胡秉宸靜靜地聽著,時而問上一句,像在挖掘一個與他生命攸關的寶藏,頑強地想要挖掘出每個細節。他們就那樣說著,說著,好像日子快要完了、非得趕快把一切說完,直說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掙扎地說著,聽著。好像他就在她當初的生活中,一起歡欣、著急、歎氣和傷心。也許他們真是那樣生活過來的,也許記憶把一切都弄錯了……他們是在編織,把各自過去的生活編織在一起,那些單調的、不同的色彩經過編織,掩蓋了灰暗的部分,互相映襯得更加豐富,更加明亮。最後吳為又說起未來,胡秉宸在黑暗中微笑著,更加愛憐地把她抱緊,說:「對不起,未來的日子不多了,請原諒這個蒲寧式的結尾。」

  她說:「你是不是不喜歡蒲寧?」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蒲寧。我覺得他充滿毫無前途的流亡情緒,哈代才是真正的大師,我在一九五八年才注意到哈代,當時的評語是驚心動魄,當然是在肚子裡評的。真可怕,一個作家使你驚心動魄。還有德萊賽,什麼階層的人他都瞭解。」

  「不過我喜歡蒲寧的那種流亡情緒,真美,凋逝的美。」她歎了一口氣,那歎息卻落進了雨裡。

  「還有你說的那個《暴風雨》,我還是不喜歡。因為我不喜歡愛倫堡,他哪一國人也不是。我倒喜歡《兩姐妹》,雖然電影不行,把蘇維埃政權美化了。」

  「為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愛倫堡對法國的感情太深?再好好看看嘛,尤其他對巴黎的敘述和對巴黎的愛戀。你雖到過巴黎,可惜沒有機會在拉丁區的小巷子裡遊蕩遊蕩。哦,電影《兩姐妹》裡的那些演員可真漂亮……漂亮也是一種文化,取決於人的內涵,好比你。哎,哎,別胳肢我,其實你心裡挺受用是不是?說到蘇維埃政權,不管怎麼專政集權,到底保護了俄羅斯的文化,不像我們的『文革』,徹底消滅,有人好像特別仇恨知識分子和文化,瞎,不知要經過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能重建。」

  「據說老毛在北大當圖書管理員的時候,每月只有七塊半的薪水。有一次他給幾位大學教授寫信,談他對國家大事、國家前途的看法,教授們沒有回復……」

  「這麼說還是有點兒淵源,不過可信嗎?」

  「姑妄聽之吧。」

  結果怎麼樣?誰也別想把吳為從葉蓮子那裡奪走。她只屬於那個葉蓮子。

  既然如此,她就不該嫁人!

  和吳為結婚以後,胡秉宸從沒有過「家」的感覺,特別在他被老戰友、老下級們畫地為牢地孤立之後,常常做各式各樣回不了家的夢。

  就在前幾天,他還夢見天色將晚,乘一列火車到一個叫做「十六鋪」的地方去,因為吳為在那裡。雖然有人同行,但那人在前一站下了車,火車在一個很高的路基上繼續行駛,所以能看清沿途一個小而老的縣城的全貌。車上有個人間:「市區為什麼不設在這裡?」他回答說:「因為這裡平地太少,只這樣一點兒大,所以新市區設在前面有空地的地方。」

  不一會兒到站了,他下了車。車站很小,沒什麼人。好容易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他問那人:「到『十六鋪』怎麼走?」那人回答說:「順著這條路往前走,還有幾里。」

  這時天已漆黑,他向前走去,什麼路也看不見,一回頭,車站也不見了。「十六鋪」在哪兒呢?他能走到吳為那裡去嗎?就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下,他醒了。胡秉宸一生都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不論他的決心是對還是錯,但在夢中第一次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能否到達將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吳為。

  還有一次夢見回家,他們的家在一個正方形的六層樓上,中間有個方形的天井,天井周圍是走廊,每層都住了幾戶人家。但是他找不到他們的房間了,正在五層徘徊,有個人問他:「你是哪裡的?」隨著那人的高聲提問,各個樓層都有許多人出來觀看。

  他回答說:「我住在六層。」

  那些人不信,他又說不出到底住在六層哪一個門,非常為難,那時他真希望吳為能從房間裡出來,在六層沿天井的走廊上招呼他一聲。但沒有,六層樓的各個門都寂然無聲,他只好繼續停留在窘迫中。

  再不就夢見各式各樣的家,或在海邊,或是老式的樓房,可是推門一看,總是空空如也,裡面什麼都沒有。

  或是半夜翻轉身來,摟著吳為叫白帆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他為什麼老做這樣的夢?後來終於明白,他需要有個家,但是他沒有。「鳥倦飛而知還」,但只有空巢沒有家。和吳為結婚以後,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建立起一個家。

  他總是游移在或是吳為或是白帆為女主人的兩個家中間,哪個家都是他的家,哪個家又都不是他全部的家。看著吳為興致勃勃的樣子,胡秉宸想,一晃十幾年過去,雖是人物俱在,他們到底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2

  胡秉宸在學校的時候就覺得胥德章不順眼。胥德章常常穿一件黑大氅,登一雙黑色短筒靴,讓胡秉宸覺得十分張揚。還有胥德章那到處可見、不斷舉起的胳膊,大張的、總是在喊著什麼口號的嘴,更讓他想起胥德章的那位父親,先是國民黨一個什麼部長,後來又當了汪精衛一個什麼部長的投機分子。

  他認為胥德章政治上左右極端的行為與他父親一脈相承,而不認為那是一個狂熱並熱衷於追趕潮流的青年,在一個動盪、各種主義百出的時期,對眾多羊頭幌子下那一塊塊看上去沒有什麼明顯區別的肉,缺乏分辨和打假的能力。

  到延安後,胡秉宸似乎更找到了堅實的依據,越想越覺得胥德章的言行與參加過復興社有關。

  樣樣都要獨佔鰲頭的胡秉宸,對過於風頭(招搖?)的胥德章,不知道是不是另有一種戒備?抗日戰爭勝利後,胥德章的父親窮困潦倒,蔣介石從陪都回到南京後把他抓了起來,直到一九四九年也沒釋放,最終可能老死監獄。胥德章接受了當年初到延安的經驗,再也不提他還有個父親因漢奸罪關押在監的舊事。

  這是後話。

  胡秉宸對胥德章的這個「不順眼」,從他們青春年少,一直延續到他們的耄耋之年。而他和胥德章,或是說胥德章和他,比之一些與他們有著血緣關係的人,甚至更天長地久地廝守在一起。

  反過來說,胥德章對胡秉宸也可以說是瞭如指掌。這一點讓胡秉宸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心裡就不那麼痛快。

  如果兩個知根知底的人,畢生都得糾纏在一起,不知幸還是不幸?但他們又是隔心隔肚的莫逆之交,不然胡秉宸在幾乎走上「亡命橋」頭那一年,何以把胥德章作為「托孤」的人選?

  可正是因為胥德章的這樣一個父親,以及胡秉宸的那個家族,他們才被派往重慶,任務就是利用家族的社會關係,開展情報工作。這個工作如何開展?上面沒有具體指示,他們心裡也都沒底。

  當胡秉宸經歷很多以後,一旦看到後人將從前的事情解釋得那樣一筆一畫,就免不了冷笑。

  3

  飢腸轆轆的胡秉宸下了火車以後,沒有馬上去找那個同學,而是在肯定沒人跟蹤的情況下,走進了零孤村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食店。

  這正是吳為到零G8村後,常常經過並在她的札記裡提到的小食店,兼賣滷肉、茶葉蛋、摻綠豆面黃豆芽的素丸子,還有燒餅。

  那個小火車站以及站外的小街,居然讓胡秉宸頓生豁然、繁華之感。他是不是已經很延安了?又覺得車站附近堆了許多鐵路器材的儲料場也很大,猜想著同學可能有著一份不錯的職業,籌措一筆路費的計劃也許不會落空。

  他買了一碗大酸大辣、大紅大綠的臊子面。

  一九三九年那個夏天,他還不甚習慣如此激烈,並因它的激烈精髓與革命也與許多革命者似乎有了某種天然聯繫的食物。他在後來才漸漸習慣這種食物,特別在到達四川以後。

  可是他久已不見腥葷又加飢腸轆轆,只好硬著頭皮把那碗臊子面吃下去。

  他一面用眼睛的餘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一面吸食著臊子麵條,被碗裡那陝西有名的辣子,辣得涕淚交流。

  他在淋漓盡致、聲色俱厲、忘乎所以的吸食中,突然停住,他聽見了自己吸食麵條的動靜,並被這動靜嚇了一跳。

  在延安的時候,他必定也是這樣吸食麵條的,他驚訝於自己久已沒有意識。任何人,不論來自哪裡,不論脾性,不論男女,不論出身……只要到了延安,肯定就會這樣吸食麵條。

  於是他的耳邊,生動地再現出大食堂裡眾人一浪浪「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吸食麵條的動靜。

  他對自己感到了陌生。

  4

  在這一瞬間的茫然中,胡秉宸想起了老四合院裡那碗信遠齋的酸梅湯。

  他不覺地暗戀著北平那韻味十足的老日子,也許因為他在那個院子裡出生。

  胡同深處那個好幾進的四合院,從前清時候起就是胡家的房產。依稀記得,幼年時家裡還養著馬匹。不知誰把一匹黃驃馬拉進了院子,馬在院子裡揚起前蹄,嘶鳴起來,嚇得他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

  馬倌卻解釋說,這是因為馬見了貴人,小少爺至少是二品頂戴花翎的前程呢。

  胡秉宸出生時早已民國,哪裡還有頂戴花翎一說?可是媽媽聽了馬倌的胡謅,還是禁不住笑逐顏開。

  吳為對這一情節毫無所知,卻好幾次夢見胡秉宸和馬在一起,特別是這一景象。除了地點不是那條胡同裡的四合院,別無不同。

  後來多次到歐洲旅行,看到那些幾乎無處不在、半神半馬的雕塑時,她猜想,那些夢是否與胡秉宸的某些信息有關?

  胡同裡各色人等,誰不知道他是胡家的少爺?

  一出學校門,丁字路口水果攤上的掌櫃總是討好地招呼著:「少爺放學啦!」

  台階式的貨架上罩著藍布,藍是洋染料染不出的藍。鮮貨襯著藍布一層層碼上去,或碼出一個水粉的桃心,或碼出一個燦燦的金字,要看季節而定。掌櫃的也穿著同樣的藍布褂,一邊抄著撣子,不著邊際地撣著架上的鮮貨,一邊朝他努著滿臉的笑。

  他就似睬非睬地想,沒話找話!

  他不願意人叫他少爺,可也不願意人不知道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除了家裡看大門的老蕭,他不和這些人以及其他傭人搭話。「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是自小的庭訓。

  自行車接著一拐進了家。看大門的老蕭同樣沒話找話:「少爺回來啦!」

  就是對用得著的老蕭,他也不過點點頭。

  剛放下書包,小丫頭就端來了酸梅湯。酸梅湯是傭人從離家不遠琉璃廠西口路南的信遠齋買來的。

  他端起祖上傳下來的青瓷小碗,隨即就從青瓷小碗上嗅到消散已久的、胡家的那股舊味兒。

  碗裡那點不多的、琥珀色的、一直在冰塊上鎮著的酸梅湯,與冒著胡家舊味兒的青瓷小碗,似乎同化為一團爽軟的玉,流溢在他的手中,就像擁著一個玉樣溫潤、精緻的女人。

  端著那個青瓷小碗的胡秉宸,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在零孤村抱著一碗臊子面,狼吞虎嚥。直到很久以後,這種感覺才會重現,在擁吻吳為的時候,還有白帆為他生下一個小女兒的時候。

  他在那個小人兒身邊整整坐了一夜,那一夜他其實刊麼也沒想,想的只是盛在祖上傳下的青瓷小碗裡的酸梅湯以及當時那滿手的爽軟。於是給女兒起了「芙蓉」那個名字,明白了什麼叫做「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那種愛到極至的困頓。

  也許有必要把顧秋水和葉蓮子對吳為的描繪做個對比。

  顧秋水對葉蓮子說:「你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活像兩顆小黑豆。」

  葉蓮子說:「像黑寶石。」這個通俗的比喻,肯定來自流行的白話小說,還不如木匠兒子那個「黑豆」的比喻,像迎面砸來一大塊肥沃的黑土地上的泥巴。這樣一比,就看出胡秉宸的陽春白雪,顧秋水和葉蓮子的下里巴人。

  胡秉宸的心因這溫潤如玉的女兒的到來變得善良而寬容。他不再糾纏白帆生的那個兒子是不是他的種,想起白帆那可憐的、底氣不足的辯白,他甚至有些憐憫。當然,他也萬萬沒想到可憐的白帆,在他日後提出離婚時,穩操他急迫求離的心理,與當年判若兩人地說:「經過回憶和扳著指頭細算,你還得承認他是你的兒子吧。再說我才睡過幾個男人,吳為睡過的男人又有多少?」

  在男人眼裡,女人大致分作三類:母親是神聖的,幾乎與他們心中的「女」字無關;妻子和情人總是有缺陷的(不是缺點),即便佔盡天下女人,也不能彌補男人對女人全方位的需求;惟有女兒才是男人心目中比妻子、情人都完美的,無可挑剔、絕無缺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讓他們引以自豪的女人。而血緣的承襲又無時不在提醒他們,這個再優秀不過的女人,只能是他們的女兒。

  但女兒到底還是女人。在遠古時期,在人類還沒有接受文明的教化之前,女兒和女人的界限是沒有的,界限只是在人類不斷進化後才漸漸形成並被人們所遵循。

  雖然時間和空間的跨度那樣宏闊,但誰能說清,從遠古時期傳遞下來的某種信息已全然泯滅?

  女兒是男人潛意識裡的第一情人。

  到了後來,一旦女朋友們就婚姻大事徵詢吳為的意見,她最關心的就是男方結沒結過婚,有沒有孩子,男孩還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不由分說,她馬上跳起來反對:「不行,不行,趕快打住,將來的日子一定好過不了。」至於兒子,不過是男人的歷史情結,肩負著延續家族歷史的使命,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歷史教科書。歷史教科書是絕對不可或缺的,然而,可曾有人為一本歷史教科書神魂顛倒?胡秉宸一生愛過不少女人,就是把吳為算上,也從來沒有超越過他對芙蓉的愛。就像吳為一生愛過不少男人,可是從來來不能超越她對葉蓮子的愛一樣。儘管這是兩種不能類比的愛。

  如果他和吳為熱戀時由芙蓉出來阻止,白帆根本用不著那樣大動干戈。

  他們結婚後,芙蓉似乎接過了白帆的接力棒,在胡秉宸那些戰友中走家串戶:把當初反對胡秉宸離婚而後已然瓦解、罷休的隊伍,重又黏合起來。

  吳為知道這個結子結在了哪兒。

  那一年遠在國外訪問,一位陪她購物的華裔作家對她說:「……真是可憐天下女人心,你如此費心為你先生的千金購買禮物圖的是什麼?又能得到什麼回報?我有幸會見過你先生的千金,對我們這些毫不相干、初次會面的人,她都不遺餘力地編派你,在她眼裡你實在連……連娼妓都不如……」她看看吳為手裡的大包小包,接著說,「這日子該是相當艱難的吧?」

  她連忙打斷那位女士的話,打腫臉充胖子地說:「她其實對我不錯,我們還是朋友呢。」心裡卻涼涼地想,和胡秉宸共同生活的艱難,果然是無望改變了。

  她當然知道,和文學毫無關係的芙蓉,是通過什麼渠道與這些人會見的,不由得心裡對芙蓉那位情人討饒:「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天保姆回去撞見你們在床上,真是和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啊!」

  那時胡秉宸和吳為結婚不久,借住的是朋友兩間房子,所以還沒有條件為芙蓉準備一個房間。吳為陪胡秉宸住院的時候,胡秉宸把鑰匙交給了芙蓉和她的情人,也沒有向她打個招呼。如果告訴她房子由芙蓉和她情人暫住幾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保姆回去給胡秉宸熬雞湯,而是讓保姆到葉蓮子那裡去熬。從那以後,芙蓉對她就勢不兩立了。她不得不但起這個天大的仇恨,可她也不能向芙蓉解釋,越解釋就越糟。

  難怪胡秉宸出院後他們回到家裡,只見她的照片被芙蓉一張張倒扣著。

  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板上。暗紅色的葡萄酒液,像陳舊干結的血跡滿地鋪開。散撒在地板中央的酒瓶碎片,像一隻隻冷眼,分毫不會放過地窺視著她。那一攤酒瓶碎片,還有那陳舊干結、暗血似的葡萄酒,像預示著她將在一所老宅子中如那瓶酒一樣躺倒、斷碎,她的血也將這樣在地面上暗結,吳為禁不住驚駭地戰慄起來。

  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也一個個散放在廁所的檯子上。床單上、躺椅的罩單上,都印著一攤攤愛的印潰……讓吳為想起契訶夫的一則創作手記:一位軍官太太洗澡,讓軍官的勤務兵給她搓背,絕對談不上誘惑,而是根本沒把那個勤務兵當人,更沒有當男人。那輕蔑該是何等深刻。

  同樣,這些用過的、公然擺放在檯子上的避孕套,也絕對不能說是芙蓉的不檢點,那是芙蓉有意摑在她臉上的耳光。芙蓉當然是有資格在她臉上這樣摑耳光的。二十多年來,芙蓉只對那個有婦之夫從一而終,可能還要這樣過一輩子。而吳為呢?不但離婚、結婚地折騰來、折騰去,還有一個私生子。按照白帆和她那個集團軍八十年代初在某次省級幹部會議上散發的、揭發吳為醜行的材料所指,吳為先後和八個男人上過床。

  保姆還撂了耙子,對吳為說:「阿姨,我可不伺候這個。」

  她不得不一一撿起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並捲起那床單和罩單扔掉。

  與胡秉宸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第一個早晨,吳為還沒有從第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回過神來,胡秉宸又沒頭沒腦地對吳為說:「你得好好報答芙蓉。」

  好像他們的婚姻是他賞給她的,不但是他賞給她的,還是他和芙蓉一起賞給她的。

  他是不是把芙蓉當年的幫助變成了一筆高利貸?這筆高利貸,早就讓他一分不饒地索回。不但索回,還做了一筆她永遠不能還清的假賬。爾後,她一生都得背著這筆無法還清的高利貸,並且被它逼進欠債的死角,這筆假賬對她,可不就是一個不著痕跡的冷面殺手?

  吳為結結巴巴地說:「我從沒忘記過一個幫助我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既不能像胡秉宸這樣理直氣壯地說「你得好好報答禪月廠又不能無私高尚到不這樣思想。

  對禪月那種信奉「永遠不向任何人屈服,永遠昂著高貴的頭顱」的人來說,自己母親卻為一個出賣過她的男人,這樣自輕自賤、忍辱苟求,實在太讓她丟臉了。她雖怒其不醒、哀其不幸,但還是忠心耿耿為這個她所輕蔑的愛情奔波。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為防備白帆和胡秉宸那些對手的暗算,禪月一直為逃避在外的胡秉宸傳遞著他給吳為的幾百封信件。風裡雨裡,只要收到,從沒過日地騎車從學校趕回家。有一次甚至出了車禍,因雪地上剎車不靈讓另一輛自行車掛上,拖出十幾米遠,好在後面沒有汽車。

  按照胡秉宸索取回報的原則,比之芙蓉的幫助,根本反對這場愛情的禪月,是不是更應該得到他的報答?

  吳為一直留著禪月十六歲上寫給她的那封信。媽媽:

  ……世界上就沒有什麼真正偉大的愛,那是「天方夜譚」,是幻想,人活著多半是互相利用。「有人要享樂就需要別人痛苦,什麼道德、良心、誠實、謙虛都是假的,是互相爭奪的手段。」這是存在主義,可是不無道理。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一切事情都會終止,媽媽,我懇求您這件事不要繼續下去了,事情結束得越早越好,這樣也許還會給雙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如果事情到了非結束不可的時候再結束,那麼大家的痛苦還不知會增加多少倍。媽媽,您是大善良了,不願傷害一個人,即使是傷害過您的人。正是因為這樣,媽媽呀,您才受了這樣多的苦難……

  記得嗎,蒲寧引用過的一句《聖經》上的話?你必須忘記你的痛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

  「即使是傷害過您的人」,當然是指胡秉宸為了保全自己,和白帆聯手寫給吳為那封信。

  禪月老說:「媽,那封信怎麼寫的您都忘了吧,我倒替您背下來了。吳為同志:我們(我和老胡)認真並關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為年長的共產黨人,我們願以坦率的態度指出,這種感情不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沒有結果的,熱切希望你正視現實。白帆。

  「信紙上方還有這位胡某人的眉批:『正面教育,又有節制,給她自己下台階,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他是關心您嗎?他是怕您出事兒,追根兒追到他的頭上。聽著,下面還有他的附筆,吳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這是資產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產階級思想,你甚至投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胡秉宸附筆。』他這個始亂終棄者,比受害者白帆還來勁。」

  吳為替胡秉宸辯解道:「這也可以理解,我犯過那麼嚴重的男女關係錯誤,他怎麼敢輕易愛上我?」「您從沒想過,當您還是他手下小職員的時候和您當了作家之後,他對您的態度有什麼不同嗎?」

  「我還沒當作家以前,他還不瞭解我,不知道我的價值,不知道我值不值得愛。」

  「難道一個人的價值,只有在得到社會承認以後才存在嗎?!媽,您怎麼像個奴才一樣?他和您的關係不平等,您沒覺出來嗎?」

  茹風對此更是激憤:「胡秉宸的感情和你的感情有本質的不同,愛情對你是一種奉獻,是至上的一件事,如此你的良心才會安寧。於他則是享樂的源泉,所以他總是留一手……能想到對女人責任的男人不多,地位越高的男人越是這樣。老百姓的男人還好一些,至少能想到養老婆、養家。」

  吳為道:「他後來還是動了真情。」

  茹風「哧——」了一聲,說:「那是一定條件下的真情,帶有『逼上梁山』的性質。你別自欺欺人了,這二十多年他是怎麼折騰的,我也算是親歷親見。不在這個時代,他絕走不出這一步。你在那種時候說到『愛』,可以說是吶喊出了一個時代的聲音,得到了強烈的呼應,是當時文化、思想解放的一個潮流,價值很高。他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對這『點是非常敏感的,他想做風口浪尖上的那個浪尖,做『天下第一風流才子』,可他沒有這個素質,也不想有,這個潮流他不應該趕,他根本不是這種人。他要求的只是婚外的滿足;多元滿足,多對象,才是他生理上的正常要求。他不過跟你玩兒玩兒而已,開始並不認真,你一成名,他那個『還配』的感覺就出來了,浪漫一番何樂而不為?可沒想到碰到你這樣的對手一不肯隨便玩兒玩兒。當然他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會有離婚的動力。他說和白帆沒有愛,不但沒有愛,白帆還有那些問題,所以破壞那個家庭就沒有罪惡感,人們在另想別彈的時候都這麼說。白帆干的那些事當然不都是假的,但可能沒那麼嚴重。所以一旦離了婚,他的良心就不平衡了,不得不用很多行動來彌補,而且這種彌補是以傷害你為代價的,好像對你的傷害越厲害,越能贖回他良心上的歉疚。你愛他都愛瘋了,你母親和禪月為你操盡了心,她們太慣著你了。當初你不和胡秉宸結婚,他就用自殺威脅你,要是她們那時候也來個自殺,你就不得不考慮她們的意見了。你最對不起的兩個人,就是你母親和禪月。可能你小的時候太缺乏關愛,所以不論誰給你們一點幫助,你們就特別領情,特別知足。你倒說給我聽聽,他給你的愛在什麼地方?如果他愛你,就應該對你母親好一點兒……朋友們為什麼對你好?因為人人都知道,你們家成就出來不容易,欺負你們太沒良心了……」

  問題也沒有這麼簡單。

  胡秉宸倒不一定像茹風說的那樣情薄如水。吳為「亂搞男女關係」的記錄,哪個男人聽了不心生戒備?對這樣的女人,怎麼能相逢就拋一片心?

  也許胡秉宸把和她的關係看得過於深沉,不是簡單的「搞」女人,如果「搞」女人很容易,用不著等這麼多年,幾個月、幾天就可以上床。

  當他們確立愛情關係之後,胡秉宸對吳為說:「我們相識十幾年,中間的過程是很複雜的……我不認為有一見鍾情的事,如果有,彳艮可能是一種慾望,一種浮在表面上的誘惑。愛情應該是對人格、思想深度、人的尊嚴、才能的瞭解崇敬,人生態度的一致,為共同理想的奮鬥,當然也包括正常情慾在內種種因素的綜合結果。它是逐步產生的,產生之後就成為強大的力量,比如說,為此可能要作出巨大的犧牲或克服很多挫折。我說的愛,是建立在高度人類文化和精神文明基礎上的愛,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這樣做,但應該讓人們懂得有這樣一種愛。我有我做人的基本原則,請相信我,你碰到的是一個好人,這個人一旦明確了愛你,他就放棄一切去取得法律上的合法地位,絲毫沒有動搖,雖然用盡各種策略,但態度一直鮮明,一直向前,負責到死,永不相負,難道你從我的法律行為中還看不出嗎?」理論是何等美好啊!

  這應該算是墜人愛河的胡秉宸,對以往種種難以理解行為的誠摯說明,也可以說是反省。人們也不難看出熱戀中的胡秉宸何等堅貞。與這樣的男人戀愛,難道不值得在水裡洗三次,在火裡燒三次,在血裡煮三次嗎?

  而那「新紀元」的第一個早晨,讓吳為措手不及的第一件事又是什麼?白帆的電話。

  當時吳為還沒有從昨夜的「情迷」中清醒過來。

  胡秉宸就像一個農村的好把勢,非常熟悉土地上的耕作,一寸寸開墾著手下的那塊荒地;又一寸寸地精耕細作,深思熟慮地支配著每一份精力。那每一份經過深思熟慮才付出的精力,被成倍放大,極大地彌補了體力的不足。

  吳為不是沒有和男人上床的經驗,可是只有在這樣一個好把勢的耕作下,才知道她這塊土地的潛質並沒有得到充分的開發。在這之前,她枉做了女人,而且還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

  她突然解開了對男歡女愛的羞澀,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他們並不是躺在黑暗的屋子裡,而是懸浮在杳無人跡的太空。胡秉宸正領著她向那極遠極遠、燦爛而不晃人的太陽漂浮。她不慌不忙地跟隨著他,這個識途老馬樣的男人,一定會領著她準時准點地到達。

  她像那些幸福而知足的人,在入睡前常常舒心地發出一聲歎息那樣,舒心地歎了一口氣。

  而胡秉宸也重溫了瞬間融化的神迷……

  但是,當這農人的犁頭正要進人土地的深層,她也幾乎就要進入說明白卻又不甚明晰的地域時,情況慘變,那耕作的農人猝然倒地,額上沁出力不勝任的汗水,灰白的頭髮裡也沾上了田里的泥土和草棵……

  吳為不忍與胡秉宸對視,只管埋著頭,一味拂著他的胸膛,似乎這就可以拂去他的尷尬,並且心疼地想:上帝這樣對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實在太殘忍了。

  然而胡秉宸卻沒有絲毫的歉疚,就像一個老練的雜耍藝人突然失了手,很知道如何對觀眾交代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並且會毫不氣餒地繼續可能還會失手的下一輪演出。

  他喘吁吁地說:「你看到了嗎?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是,我看到了。」倉促中來不及細想,但吳為對自己說,她一定要這樣回答胡秉宸。

  此時此刻,一個老男人的餘生,就靠她這些話來判決:如果她應對得好,他也許還能支撐下去;如果她應對得不好,可能就會「噗」的一下截斷一個男人的命根。

  「你伸手摸摸,摸到了嗎?」

  「是,我摸到了。」

  「真的?」「真的。」她必須努力為他製造一個他所期待並賴以支撐的神話:「親愛的,很好,我的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吳為的謊言終於使胡秉宸重整旗鼓,他的眼睛裡不但漸漸有了生氣,還有了類似年富力強男人的陽剛之氣。

  難道他看不出來,那不過都是她說來安慰他的謊話?難道男人就是由女人的這些謊言造就的?跟著,有人興致勃勃打來一個早電話。吳為懶懶接過電話,問道:「請問哪一位?」

  「我是白帆,叫老胡聽電話。」「請等一等。」她就把電話聽筒遞給了胡秉宸。

  白帆的聲音很響,與胡秉宸同床共枕的吳為想不聽;也不可能。她問道:「昨天晚上怎麼樣?身體還行嗎?」

  聽起來好像在問:你新納的那個小妾見沒見紅?

  胡秉宸好像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個電話,早就準備下他的匯報,「天寒地凍,善自珍攝……」至於說到「昨天晚上」,則請她放心云云。

  別的話怎麼說都合情合理,畢竟他們是多年的夫妻,只是他們關於「昨天晚上」的交流,讓吳為好生難堪,好歹她是他的妻子了,他怎麼能和另一個女人談論他們的「昨天晚上」,而且在那樣的「險情」之後?

  5

  等到院子裡有了彭、彭的聲響,就是兄弟們打排球的時間到了,小姑姑肯定也會出來打排球的。

  他趕快放下青瓷小碗,臉上也難得地有了笑意。小姑姑有一張典型的鵝蛋臉,端莊又清秀,雖說已經許了人家,可是還沒過門。他猜小姑姑對他也頗有好感,但是他們既然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就很識大體,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球打在石榴樹上或是籐蘿架上,石榴花和籐蘿花就紛紛落下,把他們的眼睛染得一片火紅又一片紫藍;一會兒又掉到金魚缸裡,飛起的水花濺了他們一身一臉,他這才有一綻笑顏的機會,也有了順便、不顯突兀地向小姑姑望一望的機會。他覺得小姑姑也看了他一眼,心裡就有了得到交流後的模糊而不明確的快感。有時他們也在一起玩玩「陞官圖」,從大家堅持按清朝官制玩耍,不難看出他們難以抑制的、對胡家鼎盛時期的留戀。對已往的榮耀,胡秉宸雖也留戀,但他的留戀是在心底,何況時代已經大變,他更願意適應社會新潮,總是堅持按民國官制玩耍。胡秉宸自少年時代,就顯出對風口浪尖的興趣。

  不論在學校還是在兄弟中間,大家都不由得聽從他的意見,好像天生如此,沒有什麼道理。

  小姑姑不玩「陞官圖」,只在一旁觀戰。他對「陞官圖」的興趣也不大,可這也是一個接觸小姑姑的機會。胡秉宸是性情中人,對於他的行為是否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很在意。

  雖然是遊戲,但在捻捻轉兒轉著的時候,心底也盼著那個捻捻轉兒停在可以連進三步的「德」

  上。到了他「榮歸」大總統的時候,還是有一份得意在心。於是大家紛紛搶食糖果、乾果之類的零食,他這個贏家倒什麼也不吃,只是笑瞇瞇地看著兄弟們大啖他的勝利果實。

  他的笑很迷人,薄薄的、線條清晰的嘴唇抿著,似笑非笑的;一雙比常人大出許多也黑出許多的瞳仁,忽白忽黑地閃爍在眼瞼後面,因了明瞭又不明瞭的含意,讓人頗費猜測。

  晚上溫習功課晚了,他寧願到街頭的餛飩挑子上吃碗餛飩,也不願意讓底下人給他做碗消夜。

  他喜歡那點京華風情。餛飩挑子上掛一盞馬燈,馬燈裡燃一豆燈火,那一豆燈影在他生動的臉上輕巧地跳躍著,很人間的。

  火門一開,鍋裡的湯就翻滾起來,賣餛飩的抄起小抽屜裡的皮兒、餡兒,當場裹好餛飩下到鍋裡,再點上各種作料,一碗熱呼呼的餛飩就煮好了。

  這一碗餛飩,看著比吃著還有趣。

  吃完餛飩,有時會拐到門房老蕭那裡,翻起他的褥子,搜出褥子底下藏著的春宮畫,細細揣摩。

  畫片上的女人,各個都是迷迷的臉、朦朦的眼,一副其樂無窮的樣子,從彼開始,他對女人有了一種大愛。

  到了大學,男生裡更是私下傳遞著女性器官的照片,且都是科學性的特寫。比之撲克牌大的春宮畫,有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致。連同勇於開拓者的實踐,豐厚遺產似的由畢業班一班一班往下傳。進入革命隊伍後,由於革命的女人與革命的男人數量上的差距,肆無忌憚、以虛代實、畫餅充飢暢談男女歡愛,便成了那些出身紅色,因而享有諸多豁免權者的「永恆主題」。

  胡秉宸靜靜地坐在一隅,傾聽著那來自地母,原始、赤裸、具體、形象、恣意、放浪形骸的故事,似乎比身臨其境更有一番滋味,說故事的人也從來沒有注意過坐在角落裡,以不苟言笑、清心寡慾著稱的胡秉宸。

  這樣豐富多彩的生理訓練,是後來的幾十年無法比擬的。

  一九四九年以後,為培養具有共產主義道德的接班人,連正當的生理衛生課也一律免了,以致吳為上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男同學,竟以為不論男女,人人都長了一個雞巴。

  這種時候,他絕不會想到小姑姑。

  也不會想到五歲時,在老宅花園裡遇到的那個嬸子。

  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對小姑姑,也是對美麗得讓他心跳加快的嬸嬸的褻瀆。

  記得那天還下著雨,小小的他,獨自一人來到院子裡。院子裡有許多芭蕉,其中一棵只有他那麼高。他站在芭蕉葉下,灰濛濛的天立刻就綠了。雨點一滴滴打在芭蕉葉子上,聲音空寂而清麗。芭蕉葉子讓雨水洗得綠茵茵的,圓圓的雨珠子,順著芭蕉葉子不斷滾下,如天上滴下一顆顆晶瑩的玉粒。

  嬸子就在那時把他抱了起來,他不知道嬸子從哪兒來的,好像是從綠盈盈的雨霧中幻化出來的。五歲的他不能說出嬸子有多麼美麗,只感到她的美麗震動了他,以至他的心跳都加快起來。

  以後他就認定,芭蕉在下雨時最美;也明白了為什麼很多中國畫常常畫個美人站在芭蕉旁邊。但苞蕉不能太高,應該比人矮些,也不能太密,不然就會喧賓奪主,本末倒置。但是每當覺得和小姑姑有了一種模糊的交流之後,他就更想去老蕭那裡看春宮畫。

  也會拋下兄弟們(他們常常一起騎著自行車,車匪一樣呼嘯著從胡同裡躥出,到東安市場東北角的雜耍場去看雜耍),像獨行俠那樣形只影單,飛騎到那大俗之地的前門。

  在前門那個地界,他最喜歡看拉洋片。「往裡面瞧勒往裡面看,粉色兒的幔帳掛兩邊,俏丫頭扶來了嬌小姐,掀開了幔帳就往裡,鑽。一鑽鑽進了洗澡盆,這大姑娘洗澡呀,您瞧啦……」

  他把眼睛緊緊貼在那個小洞上,透過小洞上的玻璃往裡瞧。大姑娘是有的,卻很粗俗,碩而肥的奶子垂著,因為下半身全淹在澡盆裡,盆裡又都是肥皂泡,關鍵部位根本看不見。

  可那獸般的粗俗、不能欲窮千里目的遺憾,讓他晚上回家就做夢。在夢裡,他和一個不明性狀的東西,似交歡又不似交歡地遺下他那寶貴的少年精華。

  有時那交歡的對象又似是而非,好像三歲時在老宅子看到過的那個女人。

  老宅子前後各有兩個大院子,院子到底大到什麼程度?記得從後院蹦出來的蛤蟆,都有一隻海碗那麼大。

  光後院就有兩棟樓,上下八間房,兩棟樓之間有天井,天井上有頂棚。樓後有個偏廈,偏廈很長。他站在樓上的後窗那兒,遠遠看見偏廈裡閃爍著暗紅的燭影,燭影跳著、跳著,就閃爍出一個洗澡的女人,可能是傭人,不然怎麼會在偏廈裡洗澡?

  不過她看上去非常遙遠,像在天上,也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小孩子看什麼都是遠的。可是他叫了一聲,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壓在胸上。奶奶過來說:「這孩子該睡覺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睡眠都和這個暗紅的燭光剝離不清。

  雅一點的唱詞也有,不多。就是唱《紅娘》,也是唱紅娘怎麼給張生和崔鶯鶯拉合的一場:「有情人他把門兒一關,奴家我在外面好難堪,踮著腳兒往裡面瞧畦……唉,他顛鳳倒鸞來銷魂……」

  這樣的唱詞他到老了還記得,在和吳為做愛的時候,還能對她重述得二字不差。

  或是去合意軒、如意軒聽坤書。他喜歡京韻大鼓,也許因為那些花枝招展、描眉畫眼、油頭粉面、搔首弄姿,半邊頭髮蓋著一隻眼睛的女藝人,讓他又是輕蔑又是渴望。旗袍緊裹在身上,開衩大得幾乎看見底褲,讓男人看了不得不直奔主題。那些女藝人的嗓音多半沙啞、蒼涼、風塵而性感,更加撩撥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人。和他們家的女人真是天地懸殊,可也別有一番風味,就像老蕭常說的:「家花哪有野花香?」

  不過他從沒在那些「提活的」彩扇上點過一個曲目或是藝人。他不能想像,要是那些「提活的」也這麼一喊「有題目,胡秉宸先生點……」他非得鑽到桌子底下去不可。家裡人,特別是小姑姑,雖然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可他覺得她們一定都能聽見「提活的」這一聲吆喝。

  由於來自女人的信息是這樣蕪雜,也就難怪不論什麼品位的女人,都能應付裕如。

  多年以後,他能寫出那支讓吳為自愧不如又臉紅的小曲兒,功夫可能來自這些底層文化的熏陶。那支小曲兒吳為只看了第一句,就像瀟湘館中的林妹妹那樣轉過身去,並把那信紙掩在了胸前。

  回到家裡,等到夜深入靜才敢拿出來細讀。

  俏冤家,你直把我疼煞。見到你時疼得我煞,見不到你時更疼得我煞,日日夜夜夢魂裡也擻不下。

  你生氣時誰能夠耐著性兒、涎著臉兒任著你性兒罵?你高興時誰能夠湊個趣兒、逗個樂兒、哄著你笑哈哈?有點兒委屈時節又是誰跟你並著肩兒、拉著手兒說說溫存的知心話?

  悶時節誰陪著你閒拉呱y忙時節到那更深入靜誰給你送熱茶?天寒地凍有沒有人想著給我那知情識趣、玲瓏剔透的人兒把衣加?伏天六月又怕那蚊兒咬著、蠅兒擾著我的小冤家。

  似這般牽腸掛肚、掛肚牽腸,有一天直把我疼煞。那時節到了奈河橋上也,我也要回頭強掙扎,為的是魂兒、靈兒、心兒、肝兒一齊都往你那邊兒掛,那疼你的情兒也,更是千倍萬倍地大。

  怎麼分析,這支小曲兒也沒有黃色的成分,但卻極具挑逗性。只可惜它離吳為嚮往的《天鵝湖》裡的王子,或騎土的決鬥、擊劍、披風、使腿兒修長的緊身褲等等差得太遠了。

  如果胡秉宸對吳為的追求,不是從這種情話開始:「你的美只有音樂才能解釋,而且還得是大手筆」,而是從這樣的小曲兒開始,吳為很可能不會愛他。

  可是到了胡秉宸給她寫這種小曲兒的時候,她對他的愛已經病人膏盲,不論什麼,只能照單全收了。寫出這樣高水平小曲兒的胡秉宸,結婚以後卻翻臉不認賬。當吳為要求他不只是在床上,能不能在「床下」也給她一些溫情的時候,他卻說:「我不懂得怎麼對待女人。」

  這麼說來,她只能在床上得到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從任何一個發情的男人那裡得到的所謂愛憐。也就是說,胡秉宸對於她和任何一個男人對任何一個女人的心態、模式,別無二致。

  偏偏沒有什麼是特別為著她的。

  她原以為他們的愛情有什麼不同!

  吳為問道:「那麼你從哪裡抄來的那些玩意兒?」

  他怪吳為有眼不識泰山,「完全是我的創作。」

  吳為說:「你既然能寫出這樣的文字,還說不懂得如何對待女人?我也不是貪心要求十分地實現,哪怕一分也就心滿意足。」

  新婚之夜胡秉宸的那個問題,也顯露出這段姻緣「沒有什麼不同」的蛛絲馬跡。「記不記得你在干校開車床的時候,我站在你車床前說的那句話?」

  「哪句話?」「我說『你是個拿水槍的女車工』。」

  「不記得。」

  「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那就是說,為了冷卻加工件,你不斷從油壺噴嘴往套管裡擠射進去的冷卻油,好有一比……」

  「你真壞。」她翻過身去。偏偏倒不過來那個「時差」。就在胡秉宸站在她車床前對男人某種創造性的活動進行如此具象描述後的兩年,就接到了胡秉宸和白帆於一九七三年聯手寫給她的那封信。「男人要是不壞,女人就不愛了。」

  「可我當時並沒有聽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按理說,一個偷過人、養過私生子的女人,應該很解風月。在他沒有正兒八經與她談情說愛之前,這正是讓他鄙夷之處,可又忍不住猜想,吳為的床上功夫該是何等了得,和她做愛又該是何等酣暢。

  也理解了父親為什麼會討個妓女做二房。

  直到和吳為上了床,胡秉宸才知道她根本不解風月,甚至還得他來調教。這真讓他不能理解,甚至讓他有些失望。一個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算得上是滄海桑田,怎麼能不解鳳月!

  愛戀是個技術活兒。胡秉宸的風月之說,指的就是技術上的等級。而吳為認定技術都是細枝末節,她崇尚的愛,是把命都能豁上的愛,是可以為之下地獄的愛,何談獻身!

  她對技術的疏忽,導致了一個致命的弱點,不會調情。豈不知最能拴住男人心的,是調情的技術,而不是那種搭上命的愛。

  她有過多次戀愛的記錄,頻頻換場的原因倒不是見異思遷,相反,她對愛情非常專一,專一到置身某場戀愛時,絕對不會注視場外任何一個男人。

  這種戀愛觀導致的嚴重缺陷是對待她的所愛,也像對待那把就餐的叉子。

  正像本書第一章第二節中寫到的那樣。

  她刷得很仔細,連叉齒中間的縫,也用洗潔布拉鋸般地擦了很久。

  到了二十世紀末,除了英國的皇家御廚,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卻仍固守舊日晶位的高檔飯店,或是某個冥頑不化的貴族之家,還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時候,擦洗叉齒中間的縫隙呢?

  哪個男人經受得起這樣的擦洗?又有哪個男人願意置身這樣一把叉子的地位?

  她就只好一次次換場了。

  叉子也好,技術活兒也好,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同?最後還不都是以上床作為討論的終結?

  說起來真像她非常討厭的、繞來繞去的哲學。

  他有時也到東安市場舊書攤上逛逛,翻翻舊書,一個上午就過去了,隨便扔一個子兒,也許就能買到一本很好的書。好比那本《浮生六記》,就是在丹桂商場的舊書攤子上買的。

  也就是在那裡,他看到了小說《呼嘯山莊》,並被那愛情的強烈所驚嚇。在他和吳為正兒八經戀愛之前,怎麼也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會有那樣強烈的愛。

  那時他就懷上了一個夢想,這輩子一定要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在上海始於百樂門的那場情愛,也因時間、條件、地點的參錯,未能如願以償,日後回憶起那一場因白帆的舉報、領導的干預.而告終的情愛時,不過那麼一笑,奇怪自己竟甘為那場戀愛受到上級警告。

  他一生都在不甘地等待著一場戀愛,直到吳為出現,才算圓了那個夢。可是等到晚年,回想起和吳為的情愛,也不過那麼一笑,奇怪自己曾為此夢魂牽繞。

  書看累了,就到東來順飯攤上吃份肉餅和一碗紅豆小米粥。那時候的東來順,除了雅座,樓下大棚裡還經營物美價廉的飯攤,除非家長帶他們到江蘇風味的森隆飯店回味一下南方口味,他喜歡大棚裡那不拘形式的隨意。

  像胡秉宸這樣一個俊朗又不失英雄氣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紈挎,大雅大俗、有形有款、永遠的新潮又永遠的懷舊,要什麼情調有什麼情調,一點、一味、一絲、一毫地品味生活,的全方位男人,實在世上少有,恐怕也是「五百年才能出一個」。

  這樣的男人恐怕也再不會有了。他是那種家庭和社會環境缺一不可地造就出來的「全才」。比之他的生長環境,後來的男人總像因為偏食患有某種營養缺乏症。就像吳為說的:「現在猿為什麼不能進化成人了?因為沒有了那種生存環境。」

  更有他的革命經歷。雖然沒有為革命而獻身,但也曾時刻準備著,只是沒有得到實踐的機會;如果遇到那樣的機會,胡秉宸絕對不會猶豫;方方面面都很匱乏、貧瘠,並且崇尚革命,特別崇尚浪漫的革命獻身精神的吳為,怎能不為這樣一個既出生人死地革命,又精通中西古今愛情典籍的男人所迷醉?

  這就是吳為為什麼對他說:「只有我才瞭解你的價值。好比一件出土文物,上面沉積著萬年的泥土,一般人覺得不過是個土疙瘩,也許順手就扔了,碰巧有人知道它是文物,也能鑒別它的顏色、造型、年代……但只有我才能鑒別出他人鑒別不出的、使它得以精美絕倫的奧秘。」

  可她忽略寧胡秉宸臼後幾十年布爾喬亞的錘煉,在那種錘煉下,不但英國是脆弱的,精美更是脆弱的。

  胡秉宸覺得遇到了千載難逢的知音。

  過了很久、很久,即便吳為對他有了更多的瞭解之後,也還認為:「不論怎麼說,你在你那個階層當中,還是最優。秀的一個。」胡秉宸倨傲地「哧」了一聲,說:「何止我這個階層!」
6

  在一瞬的迷茫中,胡秉宸幾乎帶著愛意想起他的父親,那個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愛女人,也被女人所愛的俊美瀟灑的男人。這反倒是和父親朝夕相處時不曾想到的。

  胡秉宸沒有見過父親的女人,只見過他的如夫人,據說是妓女從良,可是並不漂亮。那時他對男女之間的事理解還很膚淺,所以並不漂亮的如夫人,讓他一時頗為費解。

  父親的一生過得舒舒服服,在家族的銀行裡做著一份經理的工作,如他們這種出身的男人那樣,沒有什麼創造性的工作,也用不著。人生於他們不過是一場愜意的消遣。

  父親既會下圍棋也會,橋牌,何況麻將,且樣樣玩得精通。每週定期去英國人開辦的網球俱樂部打兩次網球,就像女人定期到美容店去做美容一樣。還喜歡算命,兼收並蓄地享受著東西方文化的行樂精粹。與兒子們並不多話,幾個兄弟中最偏愛的可能是胡秉宸,覺得他最像自己,最有前途,最可托付。所以他臨死前給如夫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有困難去找秉宸吧。」

  在大學讀書的長子胡秉寰,雖然才學過人,可是沉迷佛經。三兒子身體不好,不像是長命的樣子。

  在一般人眼裡,長子胡秉寰是個怪人,家境雖然富裕卻總是剃個光頭,著一襲布質長衫。他的溫文爾雅、安詳沉穩,與胡秉宸的虛浮冷傲以及那刻意做出來的英國派頭,迥然不同。

  胡秉寰讀書多而隨意,精通歷史、詩詞歌賦,連父親有時還得聽他三分。每個星期回到家裡,胡秉宸總是繞其左右,問東問西,他的歷史知識、舊學底子,大都是從胡秉寰那裡來的。

  可是胡秉寰總是神思邈遠的樣子。

  也從來沒有聽說他和女人有什麼瓜葛。實在不像胡家的男人。

  臨到畢業考試之前,胡秉寰突然決定回老家。可是老家的傭人沒有在碼頭上接到他,上船去尋,只在艙中尋到他的行李,他從此就神秘地失蹤了。

  大學裡還派人找過胡秉宸;向他打探胡秉寰可能的去向。

  家裡也找了很多年,最後猜想他可能在輪船上跳海自殺了。除此,他還能到哪裡去?

  一個不期而至的想法,間或也會掠過胡秉宸的腦際,也許他斷絕塵緣,潛入深山老林修煉去了?

  不瞭解胡秉寰的人,猜測他可能死於精神憂鬱。但胡秉宸覺得,即便大哥自殺,也是由於他的不肯苟且,他是太孤獨了。

  有時他覺得,如果大哥不自殺,可能是他們這一代人裡最有建樹的人。

  胡秉宸和父親畢竟不同,也許更多實際,更多雄心,更多務實精神。在他看來,一味消遣人生的父親或是叔伯們,難道不是在衰退他們那個曾經顯赫的家族?

  還在念中學的時候,他就常常站在那所四合院的中式客廳裡,對著劉墉那副對子,還有不知哪位先人所錄那幅中堂「太上立德,次為立功,再次立言」出神。

  他依稀記得小時練字的情景,可惜因為沒有耐心,沒能練出一手好字。

  除了他,兄弟中以及堂兄弟姐妹中,還有誰會相看兩不厭、閒來不閒地翻翻那本裝在紫檀盒裡,用素絹裱糊得精緻講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譜?

  幾十年後,這些彪炳胡家千古的記錄,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行事相當實際的白帆泡在洗衣盆裡,用搓衣板一點點地搓碎了。每每想起已經化為紙漿的家族「榮耀」,胡秉宸就痛心不已。他不能責怪白帆,在那個非常時期一真不好意思,比之家族「榮耀」,還是保命第一。

  胡家的昌盛,始自端溪硯的開採,後來又從雕硯琢硯,發展為收藏而發財致富。祖父就是從這樣的玩家,最後成為一名古硯鑒賞專家。最後家中還藏有一方端硯「綠豆眼」,據父親說是非常名貴的品種。硯身一脈暗紫,潛向幽深,又點點詭綠閃避其上,迎光更見一抹螢綠流溢其中。還有一方「龍尾」歙硯,據說也很名貴,與那方「綠豆眼」可以齊名。

  那方「綠豆眼」也怪,不過隨形略鑿,並無紋飾,看得出是天生寫意而非工匠之才。硯背序跋銘文詩賦全無,只一個「茫」字了事,但卻透出一份通靈,有一份待人善解的神秘期待。若說制者、藏家、姓名、年份全無倒也無妨,反正是胡家的東西。對於石質、刻工上下,到了胡秉宸這裡早說不出所以,可這一個「茫」字……頭緒多端,該作如何解釋?

  這方硯究竟來自他那采硯的先祖,還是後人所藏?

  采自南唐,還是宋、元、明、清?

  究竟是第幾代先祖雕鑿?此人行狀如何?

  硯背的這個「茫」字,成了他心裡一個懸案。

  看來胡家也不都是條理清晰的人,比如大哥,大學國文系的高才生,無緣無故就突然自殺了。他的自殺與刻下這個「茫」字的先祖有沒有關係了一九四二年後,胡秉宸回到故里,父親已經過世,如夫人沒有遵照父親的遺願而是改嫁他人,家裡多少代人保存的名貴傢俱,也隨之做了他人家的財產。在破敗的院子裡,尚有幾隻花盆置於角落。明知那院子收拾也無可收拾,卻不禁伸手去搬動那幾隻邊緣缺損的花盆,突然看到一隻花盆下壓著那方「綠豆眼」。

  誰壓在這裡的?當然不會是如夫人。難道是父親?

  他百感交集地撿起那方硯,不由得迎光搖去,曾經流光溢彩的「綠豆眼」瞎了,回身為前世一方頑石。不過那的確是「綠豆眼」呀。

  7

  胡家沒有-個人知道,胡秉寰在離去的前夜,對著那方「綠豆眼」,對著那一個「茫」字想過什麼。

  是不是這一個「茫」字決定了他的去向?還是「綠豆眼」在胡秉寰離去後走了魂?

  8

  到了老年,胡秉宸迷戀起家譜,為這一方硯的來歷費了很多心思,卻終究不得其解。由這方硯,他想到,應該,也值得把吳為列入胡家那不凡的家譜。但吳為說:「你最好還是把白帆列入胡家的家譜吧,畢竟你的子息都是她生養的,我不能再搶奪她這份榮譽。」

  此話言之有理。但他又實在捨不下吳為這樣一個「人物」,說:「那就把你們兩個都寫進去。」

  「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胡秉宸說:「這有什麼不合適的?」

  「可我覺得很不合適。」

  和吳為的離婚,終於使他為這個難以裁決的進球,吹出了決定性的一哨。

  許多讓胡秉宸懸而不決的問題,在和吳為離婚後終於得到了妥善的解決。胡家的昌盛早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昌盛,難道再不會出個青史留名、重振家聲而不一定是重振家業的人?

  可是誰也沒想到他參加了革命。

  時局敗落,生命更如風中草芥。何止胡家,家家都在隨風飄零。

  向父親告別時,父親沉默起來,大自鳴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顫顫悠悠消隱在客廳深處。在他們相對無言的沉寂中,自鳴鐘消隱而去的行走,似乎提醒著一切將不可避免地流逝。他們抬起眼睛,相對而視,不約而同卻又不很貼近地想到了「前景」這個詞。

  父親似是而非地歎息了一聲,只說道:「這樣也好。」似乎肯定了他的選擇,並掩遮著些許的愧怍。外部世界風雨飄搖,各路英雄風雲際會。家族分裂也現端倪,前景如何,實難卜料。

  二房一支,民國初年就開了礦山。奶奶買了很多新礦山的股票,可是二房的人又說要賠,把奶奶手裡的股票全買走了,剛買走,股票就漲了。

  9

  以後,胡秉宸還會在革命的道路上,與二房一名「敗類」狹路相逢。

  10

  胡秉宸參加革命不如說是偶然。其實很多看似非常重大的事情,大部分出於偶然。

  彼時學校裡已常見傳單,各路政治小組也很多,他卻沒有參加一個。就連孫中山先生的那個黨,他也不太信服,總覺得辛亥革命時孫先生並不在中國,所以也不能算完全是他領導的,和後來的長征一樣,相當偶然。

  偶爾參加一下要求抗日的遊行,在國民黨市政府門口坐一夜,迷迷糊糊打會兒瞌睡,也沒見市政府說出個所以,不過國民黨從來沒敢開槍。

  鬧了一陣,各大學就派代表去南京請願。胡秉宸沒有去。正像胥德章說的,他在學校根本不是活躍分子,可能因為對那些忽然站起來喊個什麼口號的行為,抱有非常不敬的想法。

  南京請願沒有結果,一九三六年又出來個西安事變。

  時局緊迫,何去何從,擺在了每個大學的面前。校方廣泛召開座談會,徵求各方意見。

  品學兼優、全校聞名的胡秉宸,自然在列。就像抗戰勝利後,林伯渠老在毛、蔣二人談判裁軍問題前,就此在周公館召集會議,統一認識,徵求意見也召集胡秉宸一樣。在歷史的關鍵時刻,胡秉宸總是那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他似乎就是為風口浪尖而生的。

  在校方召開的會議上,他同樣慷慨陳詞,認為應該遷校內地。

  可是在校方召開的另一次會議上,他未在邀請之列,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在會議室外竊聽。

  這一次竊聽,既展現了他日後領導地下工作的卓越潛質,也顯示出他不甚平實的傾向。

  於是,他搶先在佈告欄裡張貼了一個聲明,說是校方不準備遷往內地,對此他表示堅決反,對,並像歐洲那些大學的學生一樣,在聲明上寫上了自己的學號。

  到底是隔牆之耳,胡秉宸難免聽錯,事實是校方決定遷校。校方對此未置一詞,胡秉宸倒給自己製造了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迴避錯對問題一走了之;或承認自己聽錯,跟著學校遷往內地,繼續完成餘下的學業。

  其時,他還有半年即可畢業。

  考慮再三,他決定當兵。倒不一定是面子問題,當時東北、華北、華東已經淪陷,很快也要打進國都南京,中國如果再不奮起抗戰,很快就要亡國。他的工業救國夢也不可能實現,不打走日本人什麼也說不上。

  所有正直青年都不再觀望,卻沒有當兵救國的概念,一說打仗,就好像是農民抓壯丁,根本不是他們的事。特別在大學這種比較保守的學校,學生們大多出身於富裕家庭,和國外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參加抗日的出路不外兩條,或參加蔣介石的軍隊,或參加共產黨的軍隊。胡秉宸選擇了共產黨。

  當胡秉宸在學校裡宣佈投筆從戎的消息時,就像他那張揭露校方不想遷往內地的佈告,再次震動了全校。

  因為沒有一個學生不珍惜大學的學位。他們在這個大學得到的學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律承認,畢業後再到麻省理工學院讀八個月,就能拿到博士學位。畢業後的經濟效益也很誘人,其他大學畢業生每月工資只有四十元,大學的畢業生每月可以拿六十元,並且沒有失業一說。

  父親是個喜怒不形諸顏色的人,既然他不告訴父親到哪裡去,父親也就沒問,不過猜想他是要到延安去。淪陷時期,父親通過銀行的老人轉過一封信給他,告訴他日本人抓共產黨抓得很厲害,讓他千萬別回來。據他所知,日本人還多次讓他那個留學日本的公子哥兒父親出面參政,父親卻堅決不肯出山。

  一別經年,後來他都不知道父親於哪年去世。

  11

  他也想起大學三年級那個寒假的晚上,難得與父親同時坐在起居室裡。也許是起居室的暖意,讓那個冬日的夜晚顯得很有家居的溫馨,父親突然讓他到書房拿來紙筆。一向和兒子們很少交談的父親,這個舉動讓胡秉宸有點受寵若驚。不過他也像父親一樣,不大形之於色。

  父親蹺著褲線筆直的二郎腿,腳上著了雙優質英國皮鞋,身上自然也是一襲來自英國的吸煙袍。幾乎是沉著臉,在手邊那張線條簡約的明代小茶几上,按照自己獨創的一套方式,推算起胡秉宸的生辰八字。

  那時父親只從英國購進服飾,三十年代中國上層人物的服飾,還是英國人的一統天下;意大利服飾還要等上五十年,才能在世界上稱雄稱霸。

  對於時尚,胡秉宸有一種自學成才的天賦,這有一點像女人。比如父親從沒帶胡秉宸去過網球俱樂部,他的網球技藝卻是打遍全校無敵手。當然也不能說胡秉宸在衣著方面的品位、苛求與父親毫無關聯,包括他愛女人也被無數女人所愛的這一點。

  哪怕在用水極其困難、無法洗濯的情況下,哪怕與一個興趣不大、完全談不上戀愛,只是調調情的女人相會,胡秉宸至少也要保持一個雪白的袖口、領口,以及認真刮過的面頰。

  可想而知胡秉宸對「情調」的敏感,參加革命後,他更是失去了這方面的實踐機會,想起來就讓他覺得白白糟蹋了自小就耳濡目染種下的慧根。後來胡秉宸正是從吳為豎起的襯衣領子上,引發出對自己那遙遠的、卓爾不群的魅力的懷念。

  他暗暗瞟著吳為豎起在細長脖頸後面的襯衣領子,似乎無意地說:「我最好中年華已經逝去……在最忙碌的年月,只能很隨便地穿著軍衣。但即便是一件軍衣,穿著都很瀟灑……三十多歲,每天自己開個吉普車,進進出出。」他忽然停下,含意不明地笑笑,「……卻和白帆幾乎沒有關係,我一輩子都沒和她挽過手,一輩子都沒有認真過……」說到這裡,他又停下笑了一笑,眼神很邈遠的,「……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喜歡我……至少沒有人敢喜歡我,我看上去有些可怕。剛解放的時候,我在肅反辦公室當著一個處長……哦,想起來了,有個演電影的,同男人搞關係被人抓住了,送到我這裡來,由我處理。過幾天她忽然濃妝艷抹地到我的另一個辦公室來,同我說上海話:『阿拉還是滿喜歡依格。』真滑稽……」卻略過了他當時是怎樣垂著眼瞼,默認了那個他認為很漂亮又很淫蕩的女演員的表白,然後換了話題,「……我喜歡你那件軟緞襯衣、那條裙子,還有最重要的,那種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神氣。」

  直到和胡秉宸離婚後,吳為還保存著一張胡秉宸大學時代的照片。那是一張全系學生的合影,幾十人中,惟有胡秉宸一人將大衣領子豎了起來,禮帽低低地斜壓在眉骨之上,使眉眼鼻子若隱若現於帽子陰影下,只突出堅毅的下巴和性感的嘴。那張嘴,與多年後美國當紅影星保羅·紐曼(PulNewman)的嘴,無論形狀還是內容,都無比類同。而其他同學雖也西其服革其履,不過怎麼看都還是戴瓜皮帽的小地主。惟恐不展地把大衣領子撫了又撫,帽子端了又端,前帽簷後翹,露出呆呆的腦門兒,惟恐他日、他人認不出照片上的自己。

  試想,一頂西式禮帽這樣戴,還能戴出什麼興致來了一九四九年以後,隨著胡秉宸的擢升,方方面面條件具備之後,公餘之暇竟也帶著獵槍到郊外去打打獵,雖然從未獵到過什麼。待他有了寬敞的住房之後,也開闢了英國家庭必有的一間書房,並且在院子裡種了花,雖然那些花從來開不好,或是越開越殘。

  總而言之,一旦有了條件,胡秉宸就會「從頭收拾舊山河」。而他周圍那些並不瞭解英國的延安們,以為(包括白帆)這不過是一種習慣,一個私人愛好。

  雖然胡秉宸多次對吳為表白「我不太喜歡英國人,因為他們傲慢,一副帝國主義派頭,不論《簡愛》或是《蝴蝶夢》中的男主角,我都厭惡。都是游手好閒,一輩子不工作,靠財富過著奢侈的生活,好像沒錢的姑娘非愛他不可的一副貴族階級派頭,而那些女人又都是可憐巴巴的樣子」,卻又忍不住提醒吳為:記住,我是一個忠心的頑固派一英國式的頑固分子。

  其實,胡秉宸打心眼兒裡讚賞英國人的是:實事求是;勇敢作為一個偉大的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表現;承認現實,雖然不像法國人那樣富有浪漫氣質,但從不會吊兒郎當。

  當然這裡說的不是一個具體的英國人,而是一般概念上的英國人,是馬,而不是白馬。

  胡秉宸對英國的酷愛,也可能和他從高小到初中整整六年都在英國教會學校讀書有關。六年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總有一些影響,不管好的還是不好的。

  胡秉宸從他的英國教師那裡究竟受到了哪些影響?

  至少是英文,所以他的中文寫得很壞。也許還有踢足球和認真的態度,以及那時常說的epolta-manehip(運動員風格),雖然現在的英國運動員也一樣地粗野和踢人了。

  可能還有魯迅先生提到過的「費厄潑賴」,即公正、合理那一類名詞,以及那一類名詞的含意。

  胡秉宸可能有很多缺陷,但不逃避危險和困難的行事態度,可能就是從這一類名詞來的。

  他不時對英國突發的惡意,其實沒有多少道理。追究起來,不過是因為他的英國教師曾經使他不快。

  教過他的英國教師很多,他大多記不得了,只記得一個由於他的遲到,經常打他手板的英國校長。

  後來讀到英國小說,特別看到書中那些打學生板子的教師、校長時,他自然就會想起那些冷漠而又非常嚴格的英國教師和校長,他們在打他手板的時候,絲毫不講價錢,而且從來不會忘記;學校裡甚至專門備有一間供教師打手板用的房間。

  還有一位一條胳膊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只剩下一條胳膊的Mr.Smith。他和胡秉宸那一班學生相處的時間較長,常常帶學生去野營。有一次到西山,班裡僅帶了幾隻水壺,又沒有杯子,喝水時大家只好輪流對著壺嘴喝。至歸程時飲水已經很少,胡秉宸渴了但他又很挑剔,嫌那樣喝水很不衛生,便先從水壺中倒出一些沖洗壺嘴,被Mr.Smith大批一頓。不過他可能沒有理解,考究的英國人還有相當務實的一面。

  因此他對英國的惡意,難免裝腔作勢,並兼有鼠肚雞腸的報復之嫌。

  可是一不留神,又會流露出對英國人的萬般傾慕。他曾在給吳為的一封情書中連篇累牘地說道:我昨天搞到一套《戰爭與回憶》,是《戰爭風雲》的續篇,如果你手頭也有這套書,請讀一下第四冊,1521頁——帕米拉已同一個英國空軍中將鄧肯訂了婚,鄧肯在一次冒險飛行後受了重傷(一個典型的英國人從來不拒絕這類冒險),這時候帕米拉決定解除婚約同帕格結婚。帕米拉在描寫與鄧肯相處的最後一個晚上是怎樣說的呢?她說,事實上就是我們一起待在斯通福(鄧肯的宅邸,他在那裡養病)的最後一天晚上,他當然心情抑鬱,不過像一貫那樣,始終和藹可親,可憐的好人兒。這就是英國人的紳士風度。

  他又接著寫到:

  我在讀《戰爭風雲》的時候就老在注意帕米拉和維克多·亨利的結局,好像這會像征我們的,什麼。在經過複雜的局面和重重困難之後,他們終於結婚了。婚後他們在華盛頓第一次出場的情況,我也抄一些給你。

  「現在哪兒去呢?」他問,「到你們大使館裡去參加那個,會嗎?」「如果你有空的話,親愛的。如果你高興去的話。」

  「……大使館裡開的是什麼會?」「哦,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招待會。參加的有我們記者團裡的,英國採購委員會裡的,還有其他這一類人。」

  「可是,為什麼舉行這個會?」

  「老實告訴你吧,這樣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瞟了一眼,「好嗎?我的朋友多數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見你。」「好吧。」維克多·亨利這次來,顯然是為了在會上讓人們看一看。帕米拉手搭著他的胳膊,在大使館花園裡走來走去,把他介紹給大夥兒。到會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招呼他的都盡量裝出英國人那種冷淡的神氣,故意不去盯著他看,也不去向他問話,但是他仍舊覺出所有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羅達(離婚的前妻)也曾把他這個海軍學院橄欖球後衛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賴爾同班生的午餐會。有些情景並沒有多大改變。帕米拉穿著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頂車輪帽,看上去十分動人……

  在驅車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說:「哈利法克斯夫人說你簡直是一頭羔羊。」

  「這是一句好評語嗎?」

  「這是授給騎士的爵位。」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裡,帕格洗了一個淋浴,後來聞到了從臥室敞開的門外飄進來烤肉的香味。

  他穿了一條寬大的灰色舊運動褲,感到很滿意,然後再穿上白色開領襯衫和褐紅色套衫,趿著鹿皮鞋。這是和平日子裡他下班後習慣的打撈。他聽見杯子裡的冰塊發出丁當聲。在起居宣裡,帕米拉穿著家常衣服,繫著圍裙,把一杯馬提尼酒遞給了他,「天哪,我不習慣看見你這副打扮。」她說,「看上去你只有三十歲。」

  帕格哼了一聲,「可已經不像三十歲那樣頂用了。」他說時端著他那杯酒坐下了。這是有關床笫之間的一句暗示。

  他對此感到非常快樂,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婦之道而言,這也沒什麼特別的。她的答覆是在嗓子眼裡笑了一聲,然後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我能有這樣的一天嗎?成為一個招待會的家屬?這一切多麼湊巧,這是預示著什麼嗎?我為什麼一開始就注視著這兩個人的命運?是什麼使我去注意他們?

  這是一封只給你一個人看,並且看完就應燒了的信,因為裡面淨是孩子氣的、只能在你靠在我肩膀上的時候才能說的話。如果將來你知道我「不那樣頂用了」,你會討厭我嗎?至於我,你對我是神聖的,完全是神聖的,我是你的奴隸。反對個人崇拜在我們之間不適用,我永遠跪在你的腳下。如果你拋棄我,我一定心臟破裂而死,而且死無恕言。我會成為這樣一個人,以前是不能想像的。別笑我這些傻話。

  他們後來果真像帕格和帕米拉那樣結了婚。結婚初期,胡秉宸不放過任何參加她那個圈子聚會的機會,一心想要照著《戰爭與回憶》的範本,一還讀它的夙願。然而沒想到,真到聚會上,卻進入不了角色。吳為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很多人都想看看那場大逆不道、轟動全國的戀愛的男主人公,那個吳為為之出生人死的男人。

  胡秉宸對大家的致意、寒暄,只是不著痕跡地點點頭。就像還在他的部長辦公室裡回答下屬的問候,還流露出些許的冷傲。也許他本意並非如此,那不過是一個過於自尊的人,對生疏的周邊環境不由自主的戒備、自衛,或不過表示他並不輸於那些社會名流。

  吳為的幾個朋友,擔心他在完全不同的人群裡感到冷落、不自在,沒話找話地陪他閒聊:「聽說您也是大學畢業的,咱們倆算是校友了。」胡秉宸回答說::我從來沒讀過大學。」

  又一位朋友問道:「您都在哪個部門工作過?」

  他等於沒有回答地回答道:「好幾個部門。」

  旁邊坐著一位被打過右派,坐了十幾年牢的作家,語出驚人地說:「你們何苦喋喋不休地向胡先生問長問短,你們還看不出胡先生不屑回答嗎?」作家紅頭漲臉地把玩著手裡的酒杯,可能有點醉了,不肯罷休,自視甚高地接著說下去:「作家是什麼?都是人精,處理問題可能不如政治家老謀深算,但不等於看不出問題,不然還當什麼作家!」胡秉宸就不光是君臨臣下,而是龍顏大怒了。

  回到家裡,吳為問他:「你怎麼對我的朋友一句真話也沒有?」

  他說:「要像你那樣什麼都對人家說,我於地下黨的時候,早就沒命了。」

  「可現在又不是地下黨時期,人家問你的又不是什麼機密,你怎麼就不能對人家說點兒什麼?」

  「我為什麼要和這些不相干的人說那麼多?」

  「人家不過一片好心,怕冷落了你。」「什麼好心!你那個朋友是壞人,應該再讓他勞改二十年。」

  在期待已久的亮相中,胡秉宸失敗了。

  幾番經歷之後吳為就知道,關於「反對個人崇拜在我們之間不適用,我永遠跪在你的腳下」等等,不過是胡秉宸的即興之言。人在衝動的時候,什麼美好的話說不出來?

  只有女人才會崇拜一個男人,而男人只能把玩女人,卻不會崇拜一個女人。

  於是吳為想,胡秉宸關於「英國人」的理論,不過理論而已。

  而所謂的英國紳士,其實也像凡人一樣鼠肚雞腸、斤斤計較。英國人的優越感,對事、對人那種不著形跡的蔑視,難道不是品位最正宗的假道學?

  12

  胡秉宸雖然把占卜、堪輿之類看做邪術,但父親對很多人的推算都很準確。他說的也不多,只一兩句,點撥出最重要的人生轉折。

  最後,父親抬起眼睛看著他說:「五十多歲之時,你有一步官運。」

  然後猶豫了一下,帶著些討不再來的思慮,決斷而又淺嘗輒止地補充說,「也有一步桃花運。」他猶豫再三,終於沒有說出胡秉宸有兩次婚姻的前景。

  胡家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娶兩房太太的,不是三個也不是四個,就是兩個。至少在近兩代都是這樣,如果往上追溯,可能更是一番繁華景象。

  父親此時投有說出的話,在他與吳為熱戀時由白帆點撥出來。在白帆的點撥之前,胡秉宸對胡家近幾代男人的這一際遇,一直熟視無睹。

  那一年,他大約二十七歲,健壯而又情慾旺盛,如果再不和女人睡覺,就會生病。

  周圍男性,幾乎都是年齡相當的光棍,除了革命,人人還面臨那個年齡段上迫切的生理需要。而他們的工作性質,又決定了他們只能封閉在一方窄小的天地,基層組織也沒有考慮到這個天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存在著一個生態平衡的問題。地下黨裡有個曾經留學德國的同志,可能受西方性觀念的影響,談論起性愛肆無忌憚,還自告奮勇地擔當起協調的角色,不但向大家熱誠宣講手淫與健康身心的理論,還具體傳授實踐的方法:「用肥皂水幫助摩擦效果更好,下面那些工作點還有人主張用油,鄉下照明不是用桐油嗎?晚上熄燈後,桐油燈就放在床邊,燈盞裡總有剩油,伸手就可以蘸著。」

  大家聽了笑不可遏,胡秉宸卻鄙夷地調過臉去,他與眾人不大諧調的毛病,一直也沒有得到徹底的改造。可這並不妨礙胡秉宸偶然消遣一番,既不用肥皂水也不用桐油潤滑。想到肥皂水把褲檔弄得濕漉漉、黏糊糊的感覺,挑剔的他從不予以考慮。至於桐油,還會在衣服上留下斑斑油污,很難除掉,更不可取。

  但他認為手淫的辦法絕對不可久用,長此以往,對男人的性能力可能還會產與不良的影響。

  對周圍一些來去匆匆、游擊式的性關係,他也覺得不能盡興,不能酣暢。在兩性關係上,他還是相信中國傳統的「採陰補陽」的說法,對穩定和長期的性關係,有看一種延年益壽的嚮往和解釋。

  恰巧胡秉宸這時需要一個燙頭髮、塗口紅的女人,配合、掩護他的地下工作,領導上向燙頭髮、塗口紅的白帆徵詢,肯不肯充當這個角色,她答應了。

  以過去的觀念,除了和柳彤、王局長那兩檔子事,白帆一生都稱得上是聽黨的話的好幹部;模範黨員。不過柳彤和王局長那兩檔子事,用現在的標準看,除了對胡秉宸有點意義之外,對黨,對他人,真算不了什麼。沒想到白帆在接受黨的任務同時,還接受出這樣一個意外,只看了胡秉宸一眼,就被這樣一個男人震懾得不知東南西北。可她同時也遭上了她那一「劫」。

  經過了延安的胡秉宸,對女人的概念已經相當具象,這和他到延安後就遭遇的一次戀愛有關-因為拿的是周恩來的介紹信,所以一到延安,他就住進了陝甘寧邊區政府的招待所,在那裡等待分配工作。這封介紹信不只讓胡秉宸住進了陝甘寧邊區政府的招待所,初次品嚐到革命等級的滋味,使他起始就站在一條比較超前的起跑線上,也為他美好的革命前程做了鋪墊。

  招待所院子很小,一圈馬廄似的平房,這種房子胡秉宸在家時是不屑一顧的。可是延安的等級,是革命的等級,很少人不迷戀革命的等級,正常狀態下,那不也是衡量對革命貢獻大小的尺度?

  在那個小院裡,他一頭碰上一個平生從未見過,比小姑姑和老家的嬸子更美的美人,一個從四川來投奔革命的女人。

  他們一見鍾情,馬上就談起了戀愛,但那場戀愛,與胡秉宸閱讀《呼嘯山莊》肘所嚮往的卻又不是一回事。加之胡秉宸剛到延安,還沒有學會工農幹部與女人相處那套單刀直人的路數……四川美人識字不多,除了一起唱唱歌,沒有什麼可以多說,不過美貌彌補了識字不多的遺憾,照樣讓他熱血沸騰,晚上睡不著覺。輾轉反側之中,他有一種焦躁得像是被烘烤著的感覺,思緒就翻飛得非常具體,不像和小姑姑的交流那樣不著邊際。在此之前,胡秉宸還真沒有機會在女人身上多費心思。理工科大學,女性同學本來就少,即便有個把女性也談不到風情,漂亮的女人本不該去學習那種枯燥的事情。多年後胡秉宸對吳為賣弄地說:「當時有個女同學很愛我,可我那時候對女人沒有一點兒興趣,後來她去了英國,成了一個很好的電氣專家,前些年回國我還見到了她。」

  那時吳為已經走出胡秉宸的迷谷,回他說:「那是因為她不漂亮。如果漂亮,你早就得手了。」

  胡秉宸很不滿意吳為的回答,他想:一個男人,一旦在一個女人面前脫去了衣裳,也就等於脫去了面具。然而他們不能結婚。當時延安規定女人不限,男人結婚必得符合「二五八團」的規格,缺一不可。

  胡秉宸是一門也不門。不過早在讀《空想社會主義》那本書的時候,他就批判、否定了絕對平均主義,認定等級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存在,平均主義只能造就平庸和懶漢。

  幾天之後,四川美人就分配到抗大,等待分配工作能等多久?革命需要幹部。她到抗大後,很快就和抗大一個大隊長,符合「二五八團」的長征幹部結了婚。胡秉宸和她的那場戀愛也就非常短暫,如同快餐。大隊長常常向人誇耀::我的老婆全黨第一。」

  在鑒別女人美麗不美麗這個方面,階級出身沒有什麼決定性的影響或觀念上的差異。世家出身的他,和工農出身的長征幹部,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

  解放戰爭期間,胡秉宸還不死心地打聽過她的下落,聽說離了婚。那時她不但學會了識字也學會了寫字,離婚前還給丈夫寫了一封信,那封信也寫得相當有水平,她說:「你是個好首長,但不是個好丈夫。」

  可要是讓胡秉宸回頭再把她找回來,卻未必還能找回舊時的情懷。

  在說完這些情況後,那帶來消息的人又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有一次打完仗,我找了個妓女一夜幹了她四次。」似乎是一種註解。

  顧秋水就沒有胡秉宸這樣的思想境界,他在延安的戀愛被上級領導活活拆散後,怪話連篇:「沒想到在這兒連男人的雞巴也分等級。不管到了哪兒,男人在雞巴上的待遇,應該是一律平等的。」這個從小當兵的人,深諳軍隊就是等級運作下的機器,如果上級軍官毫無緣由地抽他一個嘴巴子,他絕不會有第二句話,但男人睡女人的權利卻不該分等級。

  顧秋水對共產黨的不滿,可能也始自他的雞巴遭受了不平等的待遇。

  這種理由實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怎能要求一個在軍閥隊伍裡混了多年的兵痞,像胡秉宸那樣考慮空想社會主義和絕對平均主義,並指望他懷有美好的情操?

  延安使胡秉宸成長。不論在家的時候已然把一個少爺當得如何頭頭是道,還是像父親那樣已然是個有形有款的公子哥兒或是上了大學,都算不得成長。

  從此,他對兩性關係不再堅持《呼嘯山莊》那種形而上的觀點,甚至勸說那些不安於夫妻生活的男人:為什麼一定要看女人的上面?蒙上臉,哪個女人的下面都一樣。

  胡秉宸領導的那部分工作,除了白帆和常梅,再沒有別的女人,在很長的時間裡,他成為這兩個女人角逐的對象。

  白帆卻對芙蓉一口咬定,當初胡秉宸死死地追求過她。

  比之常梅,燙頭髮、塗口紅的白帆,不但不醜,還可以說是漂亮,並且還是共產黨員。她的缺陷,只是粗糙而已。一個地下工作的負責人,怎麼能和一個不是共產黨員的女人長年累月地睡在一起?女人本來就不大可靠,常常不按規矩出牌,隨時可能出現難以預料的舉措。

  後來他們這個系統出了大事。果不其然,就是因為一個女人!

  共產黨員白帆最終戰勝了常梅,成為解決胡秉宸民生大計惟一適當的人選。常梅被淘汰出局,日後嫁給了胥德章。由於胡秉宸的這一選擇,常梅幾十年如一日地和白帆結為親密戰友,一生都在關注等待著,收拾白帆和胡秉宸而後的日子。

  無論如何,對於胡秉宸,白帆有點像他吃著的那碗有點飢不擇食又難以勝任的臊子面。

  可是白帆在床上的表現卻很夠勁,與性慾熾烈的他,可以說旗鼓相當。只是她在高潮來到時,那像指揮員鼓動戰士衝鋒陷陣、不斷「頂住,頂住廠的喊叫,讓他覺得和她做愛像是衝鋒打仗,而且是一場敵我力量懸殊的硬仗,使興味正濃的他略感敗興。

  男人在與女人做愛過程中,大多願意扮演指揮者、控制局面的強者,而白帆「頂住,頂住!」的喊叫,使他有一種受女人指揮的感覺。胡秉宸又是一個喜歡冒險,有著浪漫氣質的人,不但不會恐懼打仗,可能還盼望著有一天在戰爭中獻身。可是做愛和打仗,應該是兩回事。

  難怪他和吳為進入狀態的初期,會對吳為那樣說:「我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嘴唇是這樣地柔軟、芬芳,和你接吻就好像喝上品龍井『獅峰』,回味極佳。我和白帆幾十年接的吻也不如和你一天多。有個海外的女作家說,如果你不知道要不要和那個女人結婚,就和她接個吻。和你接吻真是不得了,那真是一個溫暖、黑暗、無底的深淵。我有兩個野心,一個是娶你做老婆,一個是寫三篇文章讓人們爭論二十年。結果是什麼也寫不出來,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是你,神魂顛倒,一天十幾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當胡秉宸對吳為這樣情話款款的時候,的確忘記了不久前他還對白帆那樣的表白:「你也不想想,我能跟吳為那樣爛的女人搞關係嗎?連她寫給我的信,我都如數交你存檔了,你還不相信我?」

  隨著他和吳為的關係越陷越深,就在白帆開始反擊吳為之前,胡秉宸又把這些信,從白帆那裡偷了出來還給吳為,使白帆在她的「自衛反擊戰」中痛失一批重磅炸彈。

  讀者可能還記得,本書第二章第一節裡的一句話:「除政權易手之外,一九四九年還將是很多事情的分界線。」

  一九四九年以後,胡秉宸眼見周圍不少人因忽視這條分界線,繼續按照過去的習慣辦事;影響了自己大有可為的前程。特別對待女人的習慣,這一條分界線的前後,更是非常不同。

  一九四九年以後的胡秉宸已經相當成熟,懂得了「楷模」在各種台階上的意義。他必須和白帆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以便同心協力,致力於方方面面「楷模」的營造。

  他們彼此不再舊事重提,而是和和氣氣地過起日子,比之剛進城就出了「陳世美」的那些家庭,他們可以說是模範夫妻,所以年年得到模範家庭的稱號,那塊光榮匾也高懸在客廳的門楣上。對於胡秉宸這種出身的人,那塊高懸的匾,實在張揚。每當他獨自坐在客廳裡的時候,免不了會對著那塊匾,胸有成竹地一笑。如果胡秉宸後來不陷人吳為的情劫並終究不能自拔,他們這個模範家庭還會繼續下去,他也不會趕那個「陳世美」的晚集,在如過江之鯽的。「陳世美」之後,給社會一個重新討伐「陳世美」的機會,好端端地敗壞了一世的名聲。

  吳為真是害了他,也害了白帆,還有他們一家。

  胡秉宸倒是不再「鬧事」了,可能是生活的安定,倒讓白帆生出事來。使她在任王局長秘書期間,與王局長「一晌貪歡」,讓人想起「飽暖思淫逸」或「積習難改」那樣的老話。

  在男性的一統天下,「秘書」對女性可能是個相當危險的職業。不過分析起來,她和王局長的關係不能算是對權力的無奈,也和現在某些「小秘」的種種心計不能同日而語。因為那時胡秉宸也官至局長,她也不缺少經濟保障。他們的私情,也像她和柳彤的私情一樣,又栽在政治運動上。有;才有干的王局長,不幸於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鬥爭中被打成右派。他本不必在他的檢查中交代與白帆的那點私情,可是他擔心,要是他不交代白帆卻交代出來;豈不罪加一等?何況那時他已無法與白帆串聯,或訂立攻守同盟。王局長在共產黨內,也算有點資歷的幹部,和胡秉宸不相上下,就算他和白帆有訂立攻守同盟,的可能,根據他的經驗,也是無濟於事的。從來沒有一個攻守同盟敵得過一個又一個政治運動的逼、供、信,僅就這點來說,比國民黨厲害多了,國民黨怎能不失敗?

  事後白帆質問王局長:「誰也沒有讓你交代這種事,你為什麼主動這樣做?」

  王局長回答說,「我要是不交代你卻交代了呢?你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比如說對那位柳彤同志。」兩人的話都很實際,比之他們曾經有過的那段私情,真是無情至極,可也不能說他們誰對誰不對。

  白帆無以應對。如果不是一九四九年後柳彤在「肅反審干」運動中成為審查對象,有人到白帆這裡進行外調,白帆也不會沉不住氣,外調的人剛說了一句:「柳彤把什麼都交代了……」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柳彤不那麼徹底的交代,完全徹底地交代出來。白帆其實是個非常堅硬的女人。但女人終究是女人,常常在關鍵時刻難以把握大局。換了胡秉宸,無論如何不幹這樣的蠢事。其實白帆自己也不十分肯定,她不屈不撓地掰著指頭,對月經期以及往返於兩個男人之間的日期進行細算,以確定孩子的所屬權,但讓胡秉宸一聲「你還有沒有廉恥!」的咆哮,嚇得無法研討下去。他不知道應該自豪還是應該尷尬。這可真是徹底的唯物主義了,連這種事情也能這樣不動聲色地拿到桌面上來,進行這樣唯物主義的討論。

  胡秉宸不止一次地說:「難怪你當初不讓他姓我的姓,而是姓了個楊!楊柳,楊柳,楊後藏著『柳』,再加上個『白』,真是藏頭詩式的好名字。」

  比起白帆在得知他和其他女人關係後的不依不饒,他實在有權就此結束和白帆的關係。但是想到「楷模」的營造,他只能忍痛,對此忽略不計,與白帆相安無事地度過一個又一個他從前絕對不肯善罷甘休的關節。

  其實到了現在,這個問題已經變得非常簡單,到醫院查一查血,做一個親子鑒定,就能迎刃而解。可是出於同樣的考慮,胡秉宸不想鬧得滿城風雨。不論到了什麼時候,他們都應該是「模範家庭」。不過名字的問題,實屬偶然。沒姓胡秉宸的姓,當時只是出於地下工作的考慮。

  幸虧組織上考慮到白帆是個年輕的老幹部,又沒有什麼右派言論,不但對群眾封鎖了這條消息,還從她和胡秉宸的家庭幸福考慮,對胡秉宸也封鎖了這條消息。胡秉宸始終不知道白帆還有這麼一個段子,不然這肯定又會成為他的一個殺手鑭。政治運動何止在政治上將人置於死地,也讓很多人為這些算不了什麼問題的問題,丟盡臉面。

  即便如此,白帆對「運動」並不生恨,只是日後在吳為介入她和胡秉宸的關係時,她才想到,一場接一場的「運動」,正是這樣混淆了革命和不革命的高低貴賤,抹殺了這一等人和那一等人之間的區別,從而使吳為這種人有了和她分庭抗禮的可能。但這並不妨礙她拿著私生子的把柄修理吳為。

  時勢不但造英雄,也給白帆造出一個忠心耿耿的丈夫。

  一九四九年後胡秉宸多次有機會去上海,也多次經過那個一夜銷魂的飯店和百樂門,還有為他地下工作提供諸多方便、做過多次掩護的姨夫家,卻是過門不入。儘管裡面住著他曾經為之情迷,幾乎導致和白帆的分手以致鬧到組織出面干預的表姐綠雲一天到晚畫著雙妹雪花膏之類的廣告,並把廣告上的女人,各個畫得像她那樣豐滿開放,也有些許俗艷的表姐婀!那麼對吳為呢?也許從胡秉宸初始寫給吳為的幾封信,可以探出他的心跡。自吳為成為作家後,胡秉宸就開始給她寫信,比之從來不給她留下片紙隻字的過去,可以說是零的突破。而七三年使他和吳為角色互換的那封信,只能算是與白帆的合作。這些信既無抬頭也不具名,內容更是含糊,好在「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自然心領神會。即便如此,對於把前程看得很重的胡秉宸來說,為這些信還是承擔了極大的風險。

  A.《人民日報》一篇十分動人,我懷疑火車站一篇能否比這篇更成功,因為境界到底不能比。也許你有什麼鬼辦法。《人民日報》一篇好在「短」,好比一座又端莊又嫵媚的小山頭,剛剛走完,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一轉過去,還有一座!而每座山頭之間又沒有什麼冗長、平淡的路要走。使人讀了餘音裊裊。

  讀者

  B.不要再打電話來,也不要再這樣寫信,不論你怎麼「親啟」、「內詳」都是一樣。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寫「大人」親收的,也是一樣按公文程序處理。至手電話,參加聽的人至少有一打,還不算那一頭的,徒然增加許多麻煩。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問好。所以首先是不要這樣打電話和寫信。你那個火車站的主題,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紀的東西。什麼「傳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紀的事,離我們已經很遠了。還有什麼「統一論」!在許多地方已經無可挽回地一去不復返了。在我們這裡,二三十年內也要成為歷史陳跡。那些電影嘍小說嘍,只在人們懷舊時才去看看,讀讀。老太太們歎一口氣,說聲今不如昔。在實際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歷史是無情的。

  當然,無論如何,我們還處在變化的時代,各種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讀者

  巴你撤回稿子的決定使我大為震驚,我不過隨便發表一個意見,沒想到使你做那樣的決定。我有許多意見並不為多數人所理解或贊同,所以在一定時期內並不是合適的。而且我並沒有看見你的稿子,沒有真正酌發言權。再說,高尚的、優美的情操總是使人嚮往的,我想你的稿子可能在這方面是很成功的(雖然「統一」並不一定是一致的,也沒有必要絕對的一致)。

  我很擔心由於一個隨便的意見扼殺了一篇有價值的創作。

  如果寫信,仍請寫到家中,每次都被人拆了,多出許多事來。

  並請不要忘記向白帆同志問候。

  讀者D.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消息。我很希望你的那篇文章沒有撤回來,老覺得隨便發言好像扼殺了好文章。

  讀者

  e.可否到我家來,與我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她會很高興的;讀者P.可以來看看我嗎?我希望同你談一次,下星期二(二十五日)晚六點三刻來看我,好嗎?那時我有空,而且家裡人都看電影去了。

  讀者C.寄一點東西給你,它顯得不三不四而可笑,但還是寄給你,因為前三節是七一年想的,後一節是七九年想的,所以是個思想的窗口。

  可能寄給你這些是生活中的錯誤,但是想到上一封信會使你不愉快,在節日前夕,想寄些使你高興的東西。很想看看你,哪怕是「後腦勺」也好,在我的年紀來說,實在是滑稽可笑的。我寫了許許多多沒有結果的信,這也是一種報應循環吧。

  讀者

  H.為,這個稱呼多好,多美好,只是我怕一共只寫過三四次,這樣的日子就過去了。

  這些日子,一種不祥的感覺侵蝕著我。一種惶恐的感覺,一種不安,一種憂傷,那麼深深地籠罩,著我。我希望那僅僅是一種幻覺,一種由於渴望,由於擔心帶來的幻覺,但我怕不是。你上次的信是那麼深深地傷害了我,我不能從這中間恢復過來,雖然後來好像是過去了,但那只是淺淺的,沒有能從靈魂深處解脫我。

  我知道,當一種思想打開了頭,它就會悄悄地向前發展,不斷充實自己,不可抗拒地終於成為一個明確的想法。好像一張宣紙,偶然有一頭浸在水裡,水就慢慢地,然而不斷地浸泅著它,不知不覺地,靜悄悄地,不可抗拒地,終於成為一個災禍。你再也不能使一張被浸漬過的紙張恢復原來的潔白和平整了。你的信是不是這樣一個開端,還是可以完全忘記的?

  我有一個幻覺,當我們終於說出多年不能說出的話以後,一切也就隨之結束。好像是做了個總結,歸人了檔案。該不會吧?如果我這個說法太不公平,請別生氣,我是那樣地悲哀,不能不把我的靈魂對你打開。當我讀到你寫的「這可真夠淒慘的」那一段的時候,我深深地感動了。但現在我怕不只是淒慘,還要深刻得多。

  你能夠給我一句話,說,這一切都是胡思亂想,都是錯覺嗎?我怕就是這樣也很難使我恢復過來。我一生中,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確,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刻,現在卻變得這樣軟弱,這樣無能為力,請不要笑話我和我的信吧。

  讀者於深夜

  在收到今天的信以後

  星期天我要試一試,在那條路上能不能看見你。

  到了他們的婚姻即將結束的時候,胡秉宸突然對她說:「我摘女人從來不主動。」

  她聽了不覺一驚,這是否就是一九四九年後,胡秉宸處理女人問題的關鍵所在?

  是對他們這段婚姻的否定,還是就公老虎和母老虎間勝負難分的格局,再咬一個回合?還是一種炫耀?

  「照你這樣,又怎麼能把女人搞上手呢?」

  謝幕的時刻即將來臨,胡秉宸終於可以亮出他的秘密武器:「想辦法讓她們主動。」

  回首他們二十多年的關係,可不就是按照這個模式運行的!

  可是關於「宣紙」那封信寫得多美啊,即便以作家為職業的吳為,也從未寫出這樣淒美的情書。她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那是一個愛情的陰謀。不,不是,無論如何胡秉宸後來還是愛上了她,一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樣,享有這樣的愛。

  從胡秉宸這些信可以看出,他經歷過何等艱苦的掙扎,最後還是一點點落人這個劫難。

  他是如何從起始的深惡痛絕到墜人情網?實在是個謎。

  13

  和吳為做愛簡直是換了人間。那真是三月、煙雨、江南,讓胡秉宸想起《憶江南》這樣的詞牌子,或是婉約派詞人溫庭筠。迴腸蕩氣之間,還有一逞男人雄風的良好感覺。

  他睡了幾十年的白帆,何曾讓他品味過這樣的韻致?

  白帆可不是白白把他糟蹋了幾十年?

  不過天長日久下來,江南煙雨總給他一種序曲的感覺,作為序曲,江南煙雨雅則雅矣,卻只能是劇中情節的提示。即便莫扎特之後,序曲在歌劇中的地位大大提高,甚至可以作為音樂會的獨立曲目演出,可它畢竟不能代替後面正劇的跌宕起伏。老聽下去,還會膩煩。他甚至有點懷念白帆年富力強時那種具有原始風情的粗獷、淋漓和她的「頂住」。

  她那一觸即發的興奮點,在性愛過程中,真是男人的一處寶藏。可惜已是明日黃花,美人遲暮。

  每當那時,白帆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使他得以將兩隻腳登在她硬挺;平撐的腳面上。他給白帆那雙腳的蹬力有多大,白帆回報他的反作用力就能有多大,兩個人真有一種豁出命去,生死共存的酣暢。

  加之他們兩人高矮相當,各部件的位置也很合襯,而他就無法與比他高出半個腦袋的吳為照此辦理,否則就會有?小人國」攀上一頭大象而無從控制的張皇。

  有時他異想天開,如果把吳為的「序曲」和白帆的「頂住」,還有吳為年輕的胴體和白帆那個興奮點合二而一,豈不美哉?

  但他從來沒有自省過,為什麼吳為總是停留在一部歌劇的序曲之中?

  也從來沒想過,他是否還是當年的好漢一條?

  胡秉宸最後還是排除萬難地和吳為結了婚,應驗了胡家近幾代男人兩個老婆的命數。

  雖然一夫一妻制讓他在法律上不能同時擁有兩個妻子,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卻游刃於兩個妻子中間。

  有時吳為而不是胡秉宸不禁發出感慨:一九四九年以後取消了一夫多妻制,好,還是不好?如果不取消一夫多妻制,女人們可能就會安於她們各自的地位,像舊生活那樣,大太太閉起眼睛、不聞不問吃齋念佛,小妾們安於自己的妾位,無所謂名分的正式、大小,更不會想人非非,鬧出那許多流人市井成為茶餘飯後談資的離婚案。男人們也就滿足了對女人總體的要求,更不必為平衡與諸多女人的關係絞盡腦汁,費盡心思,結果是大家都不滿意。她甚至想,新中國在男女之間造成的最大誤會,可能就是取消了一夫多妻制。說到底,男人對女人的關係,實際上是個管理問題。

  也就難怪胡秉宸老對吳為抱怨、不解地說:「一百多萬人的一個大部我都管得好好的,怎麼就管不好兩個女人!」

  14

  在落地燈的陰影下,父親臉上的線條見稜見角,使他的話更具不可懷疑的權威性。

  平時不大與他交談的父親,,頃刻之間與他似乎有了一種默契和理解。

  他不由得問父親:「只這一步,以後還有沒有?」他問的是一步好運,而不是桃花運。

  父親似乎有點惋惜也有點冷酷地說:「沒了。」

  他果然應驗了父親說的,不論是那步好運,還是桃花運。

  15

  在臊子面的背景下,胡秉宸也同時想起他那個譜系複雜的家族。

  如果在家裡,或是在父親面前,他肯定不會這樣吸食麵條,也不會在這樣一碗臊子面前,盡失顏色。孔子說「食不厭精」。他現在有什麼條件侈談「食不厭精」?

  「食不厭精」既要有文化做基礎,也要有經濟做基礎。山東菜好,是因為年年有河工。所謂黃河大堤年年修,不過是發大水的時候在黃河上掘個口,水退下去的時候再堵上。老爺們說是在河工上檢查,還不是天天想著法兒吃,反正是朝廷出錢。

  又好比清江府的萊有名,那是因為漕工,漕運總督就駐清江府。

  河南菜也是靠河工發起來的,廣東等省靠洋務,揚州靠鹽商。

  這些都是肥得流油的缺,衙門裡上上下下哪個不吃?

  四川是天府之國,當官的關起門來吃,杜甫在四川寫的詩,有多少寫的是那些官員的吃喝!這個「飲」、那個「飲」的。

  說到淮揚名點,也是一邊吃鴉片煙,一邊躺在煙榻上琢磨,琢磨好了就找個頂尖的大師傅來做,總之是變著法兒吃。這些地方,哪個不是幾百年地吃下來,菜就自然愈弄愈精。

  至於他們祖上,可能是廣收博采,集各種流派之大成,豈有他哉。

  到了他這裡就變得既可奢華,也可就簡。他的確改變了很多。

  也或許說,他又回到了先祖那個境地。這是一種進步還是回歸?

  不過從他那個家系的歷史來說,那個拿著一把鑿子開山的先祖,想必也是這樣繪聲繪色地吸食麵條,更可能生嚼大蔥大蒜,那種他革命一生也不能接受的挑戰。

  在用一方方未鑿的石塊交換什麼的時候,錙銖必較得讓人汗顏也未可知。

  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這個家族開始禁止子女這樣吸食麵條或是湯水?

  在很多時候,界限是很模糊的。只有在少數人那裡,界限的分野分分秒秒才能讀出,就像掐著賽跑的秒錶。

  延安的生活是濃縮的、高密度的、無隙可人的,只有離開延安之後,他的頭腦才有些許空隙,才可能突然使他產生明晰這個變化的願望。

  他覺出了延安和他想像中的不同,但他並不在意這不同。

  他從那一碗臊子面上生發的聯想,不是為了一個今不如昔,也不是昔不如今的結論,而是對曾經和現在生活距離的一個測量。

  何況胡秉宸從小就顯示出叛逆精神,喜歡想來想去。正因為他好想一點什麼,這一輩子也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就像吳為,她的一生成也因為認真,敗也因為認真一樣。

  在這一碗臊子面的大酸大辣中,胡秉宸感到他和延安已經密不可分。什麼「綠豆眼」、「龍尾」,都已斷裂,如今只有這碗大酸大辣的臊子面,才是禁得起錘煉的,顛撲不破的。

  總之,在吃完那碗臊子面後,胡秉宸至少覺得,他為那個理想獻身的決定沒有錯。

  16

  遺憾的是吳為並不知道。她認為與她在零狐村先行訂下一個約會的胡秉宸,在吃完那碗臊子面、隨意向週遭掃望過去的時候,對埋伏在零狐村四面的塬?根本不曾人眼。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