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霧茫茫

 一

  在冬季裡,偏僻的葫蘆壩上的莊稼人,當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時候,一天的日子就開始了
  先是壩子上這兒那兒黑黝黝的竹林裡,響起一陣吱吱嘎嘎的開門的聲音,一個一個小青年跑出門來。他們肩上掛著書包,手裡提著飯袋;有的女孩子一邊走還一邊梳頭,男娃子大聲打著飽嗝。他們輕快地走著,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橋那兒聚齊了。站在橋板上,風格外大些,他們使勁兒跺著腳,笑罵著最後跑來的一個睡懶覺的同學,然後就嘻嘻哈哈走過小橋去。隨後,幾個挑著菜籃趕早場的社員出現在小橋上,籃子裡滿滿地裝著時鮮的蔬菜:窩筍、蘿蔔、捲心菜、芹菜,還有香蔥、蒜苗兒,他們是到橋那邊的連雲場,甚至更遠的太平鎮的早市上去。
  晨曦姍姍來遲,星星不肯離去。然而,乳白色的蒸氣已從河面上冉冉升起來。這環繞著葫蘆壩的柳溪河啊,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縹緲透明的白紗!霎時裡就組成了一籠巨大的白帳子,把個方圓十里的葫蘆壩給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這,就是沱江流域的河谷地帶有名的大霧了。
  在這漫天的霧靄中,幾個提著鴛兜揀野糞的老漢出現在鋪了霜花的田埂上和草垛旁,他們的眉毛鬍子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不一會兒,男女社員們,各自關好院子門,走向田野。生產隊平凡的日常的勞動就這樣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農事活動井井有條,像一曲協調的交響樂一樣演奏起來。這種音樂是優美的,和諧的,一點也不單調乏味。
  婦女們湊在一起兒做活路,沒有不說話的,葫蘆壩上的新聞總是最先從她們幹活的地裡傳出來。這一天——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冬季的這個茫茫迷霧的早晨,在壩子南端靠近梨樹坪的油菜地裡,她們先是漫無邊際地談著關於孩子尿床這樣一個令人煩惱的老題目;不一會兒,霧靄中不知是哪一個女人「哎」了一聲,說道:
  「真是,山不留人水留人哪!……你們聽說了沒有啊?許四姑娘決定不走了。正在這節骨眼上呀!」
  她的消息,可以說是當天的特大新聞了。鬧喳喳的婦女們一下子不開腔了,大家都愣愣地互相對望一眼,似乎那個「許四姑娘」走與不走的問題是一件什麼大事一樣。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腦子反應最快的幾個女人開始發表評論:
  「為啥子嘛,跟自己那個離了婚的男人在一個大隊住著,每日裡低頭不見抬頭見,多難堪呀!何苦呢?」
  「葫蘆壩這塊背時的地方,她還留戀個啥子?……走得遠遠的,也免得觸景傷情(口山)!」
  「說的是!她手上又沒有娃兒,未必就守一輩子寡麼?常言說得好:寡酒難吃,寡婦難當呢。」
  「呸!你這完全是『封建思想』!」
  「咋個是『封建』喃?你……」
  「好啦,好啦,莫爭輸贏了。管人家閒事幹啥子?各人心頭有個打米碗。走也好,不走也好,依我看呀,未必沒得男人,就不過活了?」
  「嘖嘖,嘴皮子硬,你自己試試看!」
  人多嘴多,說啥的都有。自由發言的討論會在深入下去。有的說,四姑娘許秀雲生來性情溫厚,心腸又軟,準是在等待著鄭百如回心轉意,來個「破鏡重圓」。但這個判斷馬上有人給推翻了,說是鄭百如的老姐兒鄭百香已經透露過:她那個正走紅運的老弟已在二十里外的嚴家壩「對上了一個象」,嚴家壩那位老姑娘可比「這個」漂亮得多。又有的人猜測說,許秀雲一定不會在娘家久住,早遲都是要走的,原因是許茂老漢脾氣古怪,老頭子原是不贊成四姑娘跟鄭百如離婚的,眼下四姑娘暫時不走,一定是因為對她三姐給她介紹的那個男人不滿意。……消息靈通的人們馬上提出擔心,要真是這樣,可就麻煩了!——因為半月後,許茂老漢的生日,人家「那個」就要來趕禮,商量結婚的事。「新客上門,是開玩笑的麼?麻煩!看他們拿來咋個辦?」
  從梨樹坪那邊的豬場外面,有一個女人長聲呼喚著:「豬兒溜——溜、溜、溜……」走過來了。
  地裡的婦女們聽見聲音便有人提議「三辣子過來了,問問她究竟是真是假啊!」
  「豬兒溜——溜、溜、溜……」一個高大結實的中年婦女一陣風似的從大霧中走了出來,她邊走邊問:「喂,你們看見小豬兒跑過來沒有啊?」
  「沒有看見豬兒。三姐,過來一下,我們問你個事兒嘛。」
  「老娘這陣不得空呢,豬兒溜——」
  「許秋雲,站一下嘛,問你正經事呢,……別著急,等會兒我們大家幫你找豬兒。」
  三姑娘許秋雲站住,側過臉對著地裡的婦女們,笑罵著:「理騷婆,你們一天到晚嘴不空。」
  「又罵人了……呃,聽說你那個四妹子又不走啦?」
  「放屁,哪個嚼牙巴亂說的?」三姑娘臉色一沉。
  「怎麼,你還不曉得呀?」
  善良的鄰居大嫂們怪許秋雲太粗心大意了,既是親姐姐,又是「介紹人」,一向就像母親那般愛護和照看著她那走厄運的四妹的,竟然連這樣一個重大的事變都還不曉得!於是,她們向許秋雲建議道:
  「你不信,親自去問問嘛!」
  「三姐,幫忙可要幫到底啊!」
  許秋雲說:「好啦好啦,收工以後我過去看看。」說完,便挪開她粗壯的腿腳走了,清晨的田野上,留下她高亢的聲音:
  「豬兒溜……背時的霧,還不散!……豬兒……」
  地裡幹活的婦女們的話題又拉到更廣泛的範圍了。她們說:「好個三辣子!要不是她呀,四姐兒早沒命囉!……這兩姊妹,一個強一個弱,真是。一個媽生的,性情兒這樣的不同。」
  「她們許家那麼多姐兒妹子,哪一個和哪一個相同?不都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算一算看……」
  「是啊,沒有一個像她們爹!」
  「就是嘛,要不是他獨斷專行,愛『鳧上水』,四姐也不會給誤了這麼多年。……從前秀雲不是像花朵兒一般麼?誰不說她好啊!可如今啦,才過三十歲的人,倒變得跟老太婆差不多了,誰見了不心痛啊!」
  「哎,四姐兒就是性子太軟弱了一點。」
  「哼!老娘們想不通:為啥好人要受氣,惡人該享福?這如今,葫蘆壩上的事情,真能叫人氣破肚皮!真叫人想不通。」
  「算囉,莫扯遠了!這霧茫茫的天氣,有誰走來也看不見,叫人家聽了去,又該惹下一場禍事!如今有些話,難說!」
  「是啊,好大的霧!許茂大爺每天一早出來揀狗糞,別叫他聽見,要不然。又要罵人家『干涉內政』了!」
  「哈哈哈……」
  「嘻嘻嘻……」


  二

  其實,許茂大爺這天清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出來揀狗糞。——他正在生四姑娘的氣哩!
  再過半個月就滿六十五歲的許茂老漢,高個子,寬肩膀,面目嚴厲。他已經到了那種享受莊稼人榮譽的年歲。這一輩子他養了九個女兒,有些頑皮小青年背地裡稱他做「女兒國國王」,可誰也不敢當面這樣稱呼他。多年來,他是以自己勤勞、儉省的美德深受一般莊稼人敬重的。單看那一座帶石頭院牆的三合頭草房大院,就很有點與眾不同的氣派,寬敞、明亮。這正是他自合作化以後逐年辛勤勞動的見證。當年女兒們在家的時候,依著各自的愛好種在院壩裡的花草樹木,如今雖然她們大都離開了這座院子,卻還照樣的一年四季輪換著開花。院子裡雞鴨成群。豬羊滿圈,誰見了都會說老漢的日子過得不錯。
  清早,許茂老漢剛剛跨出房門,便看見四女兒從外面搬了許多石頭進來,在院子西牆角上那間堆放茅柴用的孤零零的小屋屋簷下,已經壘起了一個小小的灶頭。機敏的老漢眉毛霍地抖動了一下,站在自己高高的階沿石上,厲聲問:「咋個?你……壘起那些石頭幹啥子?」
  四姑娘轉過臉來,一對大眼睛閃著幾分憂鬱的光,對老人賠笑道:「爹,我正要給你說呢,我……不走……」
  老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啥?」
  「不走了。」四姑娘直起腰來,向老漢走近兩步,拍打拍打懷裡的泥土,淌著汗的瓜子臉上現出紅暈:「我想了這幾天,實在是不走的好。」
  「你說啥?」老漢像突然遭了雷轟,直氣得橫眉豎眼,跳起腳吼道:「胡說,哪有這樣撇脫!哼,哼!」他氣得鼻子打響,說不下去了。
  老漢本來就極不贊同四姑娘的離婚。在他看來,鄭百如是個大幹部,在葫蘆壩上掌著實權,那是惹不得的,撕破臉皮更不划算。偏偏公社的婦女主任竟然給予支持,法院也批准了,雖然向來注重面子的老漢,總認為這是件丟人現眼的事情,卻也不敢阻攔。離婚以後,公社又同意四姑娘搬回這個早已沒娘的「娘家」來住,老漢心上就像頂著一根棒槌,很不順心,成天黑著一張臉。直到兩個多月前,居住在本隊的三女婿羅祖華受三姑娘之命,在耳鼓山上托親戚給四姑娘找到了一個可以落腳的人戶,前不久老漢又親自上耳鼓山走了一遭,得出了結論:「可以。」答應了那個中年喪妻的男子,在他做生的那天下山來,以便當著他的全體女兒、女婿和親戚們,正式把親事確定下來,並擇定一個就近的日子成婚,把四姑娘送上山去。他這一年來的不舒心,才覺得輕鬆了一點。可是,事到臨頭,四姑娘公然宣佈「不走了」,真是鬼迷心竅!老漢簡直忍受不了啦!
  「你老人家莫生氣啊!……」四姑娘見老漢馬起臉不說話,淒然說,「請你老人家看我娘的名下,撥給我這間破屋。……我一輩子就在這兒,做些吃些。我能做。再苦再累我不怕……」說著,垂下了她那好看的長睫毛,積蓄多日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過臉頰。
  「爹,吃飯啦!」老九許琴從灶屋裡出來招呼。老漢仍然在很響地噴著鼻子,嚇了她一跳。她走到四姐身邊,四姐扶著那間破屋小門框,頭埋在手腕子裡,低聲抽泣。九姑娘愣愣地站了一陣,眉毛不由得皺了起來。
  茫茫大霧飄過來了。草房的屋簷上,忍冬樹的葉片上掛滿了的水珠兒,在悄悄地滴著;幾樹臘梅含苞待放,每一個生機勃勃的花骨朵兒都掛著顆顆晶瑩的露珠。葫蘆壩上的濃霧啊,你能說清四姑娘何以做出這樣一個令老漢生氣的決定麼?

  三

  吃過早飯以後,許琴在自己的臥室裡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揣上鋼筆和小本兒。她對許茂老漢說:「爹,我到公社開會去了。」
  老漢裝著沒有聽見,撈起鋤頭往河邊菜園地去了。
  九妹子掩好房門,走下階沿,來到院壩西牆角那間孤零零的小屋前,叫了一聲:
  「四姐……」
  許秀雲正在打掃著小屋裡陳年剩下的柴草渣兒。她悶著頭不說話,動作有力而敏捷,憋著一股子勁在幹著自己給自己安排的事業:她要自立門戶了。
  二十歲的團支部書記、高中畢業生許琴,這時候聲音裡充滿了同情,她說:「四姐,這是何苦來呢!爹生那麼大的氣,說不定三姐知道你這樣做,還要跟你鬧的。」
  秀雲望了九妹子一眼,回答道:「老九,我這會兒心裡像一團亂麻,你快走,開會去吧。」
  老九偏不忙著走,她上前抓起秀雲的手來,說道:「我有句話,你可別怪我多嘴……四姐,你才三十歲,還這樣年輕,一輩子的事,還長呢!何必這樣。」
  秀雲使勁捏著九妹的手,叫她莫往下說。
  「老九,不要說這些。這會兒我啥都不能對你說。說出來你也不懂,你還小啊!」
  九妹子望著四姐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忍不住哭了。秀雲催九妹快走,別耽擱了開會,許琴才離開了小屋。
  大霧迷漫的田野裡,到處都有人聲和鋤頭碰在石子兒上發出的清脆的響聲,只是看不見人罷了。這樣倒好!免得人家看見團支部書記剛剛哭過的一對紅紅的眼睛。老九快步走著,穿過桑園,折向南邊的河沿,順著長長的麥子地走,不一會兒就到了小橋頭,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當她踏上橋板以後,卻猛然看見五步開外的橋欄邊倚著一個男子,三十來歲,面孔白淨,眉目也還端正,穿件補了疤的青布短棉襖,頭上沒有戴帽子,一寸來長的短髮直衝沖地立在頭上,配上他那瘦小結實的身個兒,給人一種精靈、幹練的印象;只是由於眼睛裡表現出的那種游移不定的眼神,你才不會過於相信他的誠實。他含著矜持的笑容招呼許琴,聲音有點嘶啞:「九妹,早啊!」
  許家九姑娘碰見這個人,心裡很不自在。因為這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一年前她還稱呼他「四姐夫」的鄭百如,葫蘆壩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大隊會計。
  「稍等一會兒,一路走嘛,龍慶還沒來呢。」鄭百如和藹地說。
  許琴感到十分侷促,便答道:「我上街還有點事要辦,我先走一步……」
  「忙啥子嘛?」鄭百如用一隻腳尖在橋板上有節奏地拍打著,做出心不在焉的悠閒樣子,接著又問道:「你四姐怎麼又不改嫁啦?」
  「你怎麼知道的?」九姑娘心裡一驚,她被對方那個大模大樣的神態激怒了,說了聲:「我不曉得。」便對直走過橋去了。
  鄭百如在她身後笑道:「二隊的婦女們都在油菜地裡說(口昂)了,你還裝做不曉得呢,嘿……」
  許琴大步往連雲場街上走著,她彷彿聽得見自己心裡怦怦跳動的聲音。平常她最怕同鄭百如單獨待在一塊,她說不出什麼原因來,只是感覺到他那眼神裡有一種刺人的東西,叫她渾身不舒服。自從和四姐離婚以後,有好長一個時候,他不和許家的人說話,見了面也不打招呼。許琴覺得不說話不是很好麼,誰希罕和他說話呀!……今天,鄭百如改變了態度,主動招呼她,她倒反而不安了。
  走進連雲場的街道,許琴直奔上場口的供銷分社副食品商店,她要去把家裡發生的事變和自己心裡的悶氣對另一個人訴說訴說。她跨進店堂叫了一聲:「七姐!」
  櫃檯後面的女營業員聞聲抬頭,滿臉興高采烈,招呼道:「老九,這麼早就來了?嗨,我正想找你哩……」說著便丟下幾個稱鹽打醬油的社員,拉了九妹往樓梯口走。許琴看著那幾個顧客,十分過意不去,她小聲對她七姐說:「我等一等,你先把東西賣給人家吧。」七姐向店堂外的買主們說了一聲「稍等一會兒,馬上就來。」便拉著許琴上樓去了。
  許琴的七姐名叫許貞,是一個衣著漂亮的二十四歲的大姑娘,參加工作三年了,在供銷社裡幹過各種各樣差事,如今人家又分派她賣醬油鹽巴,恰好這又是她最不願幹的一門業務。她平常很難得回家,領了工資也不往家裡捎一點點,全花在自己一個人吃喝穿戴上了。許茂老漢早對她一肚子氣,只是沒有機會發洩。
  這會兒她把九妹拉進樓上自己的宿舍裡,安置在鋪著羊毛毯的床上坐下,從鏡子背後取出一張二寸見方的相片來,不在乎地說道:
  「你看怎麼樣?……他叫小朱。」
  相片上的青年,尊容並不好看:高顴骨、塌鼻子,鼻孔底下橫著一抹小鬍子,長長的頭髮梳得十分考究,似乎還是「電燙泡泡頭」呢。許琴對相片掃了一眼,皺了皺眉頭,問道:
  「上回那個小劉怎麼了?這會兒又鑽出來一個小朱……」
  「小劉吹了。」許貞回答道,很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你不曉得麼?他嫌我賣醬油的。哼,我還看不起他是個小學教師呢!這年頭『叫咕咕』有什麼好?最晦氣!……這個小朱,人家是『工人』。」
  正直而又天真的九姑娘,她此刻並不打算分享七姐的庸俗的幸福,她只是為著四姐的不幸,想來求得一點同情。然而,今天顯然來得不是時候。她站起身來,要下樓去。
  許貞忙拉住她:「呃,你幫我先給爹說一聲這個事……」
  「你自己去對他說才合適嘛。」
  「死女子!不幫忙?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請我幫忙的!」
  「呸!」九姑娘暗暗啐了一口,便登登登下樓,一口氣跑出店門。許貞在她身後大聲說:「散了會過來吃飯。」
  九姑娘放慢了腳步,向公社走去。一種沮喪的情緒,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這個二十歲的姑娘第一次產生這樣壞的情緒。
  「簡直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她走在街心,終於這樣斥責起來了。但具體斥責的是誰呢?是七姐麼?是她爹麼?還是那個鄭百如呢?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點無形的陰影,投到她的周圍,使她感到一種不名的壓抑和悲哀。
  快到公社門口的時候,公社大門斜對過的郵政代辦所裡,年老的鄉郵員老關高聲叫道:「那不是許琴麼?……快來快來,有你的信,還有一個大包裹,昨天剛剛到!」
  許琴接過信來,見是她八姐寫來的。八姐前年參了軍以後,開到東北去了,今年正在一個軍事學院學習。信上寫著:

  琴妹:你好!爹和姐姐們都很好吧?你上月裡的來信收到了,我知道今年家鄉的收成還是不太好,心裡真替你們著急。
  ……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以後,葫蘆壩行動起來了吧?要知道,要把農業搞上去,鬥爭也是很複雜很艱巨的。你是團員。一定要跟大多數幹部群眾一道走在鬥爭的前列。
  昨天,我用省下來的津貼,給爹買了一件皮子,不知道合適不合適,請四姐用這些皮子給爹鑲一件厚厚實實的皮襖吧。四姐的針線活做得最好,我們姐妹們誰也不如她的手巧。……她離婚以後回到我們家來住了,你要熱情對待她才好,有空多幫助她學習,提高思想覺悟。十年前她讀過初中,文化水平還是有的,只是這些年來太不幸了。……我最近常常在想,個人的遭遇,同整個社會的動盪是不是有關係呢?失去了的個人的幸福,是不是只有當國家的情況好轉和安寧的時候,才會重新到來呢?
  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

  許琴站在代辦所門外讀信。剛剛看到這裡,鄭百如走來了,他笑問道:「老九,哪個給你來的信?」許琴忙一把將信紙團攏來往衣袋裡塞,回答道:「八姐的信。」一邊說一邊往公社大門走。鄉郵員老關叫道:「還有包裹呢!」她回頭對老關說:「散了會再來取吧。」便跨進公社大門去了。

  四

  很大的一個會議室。今天參加會的人不多,除了各大隊的大隊幹部外,就是公社一級的單位和學校負責人。
  許琴走迸會議室,很自然地便參加到一群年輕姑娘的隊伍中去,她們都是各大隊的團幹部。每一次開會都是這樣的;有許多空的位子她們不坐,偏要挨挨擠擠地坐在一個角落裡;而且,開起會以後,她們還嘰嘰喳喳說話。
  今天的會同往常有點不一樣:九姑娘一踏進會場就感覺出來了。台上坐著的,並不老是原來那幾個公社領導人,卻添了幾個陌生的幹部。其中有位約摸四十開外的女同志,短髮剪齊耳朵背後,神態鎮定安詳,好像她不是坐在台上,處於眾目睽睽之中,倒像是坐在自己家裡一樣的平靜。她在沉思,很少向台下望一眼。
  「這是縣委工作組的顏組長,名叫顏少春。……」一個先來一會兒的胖姑娘對許琴說,「來搞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傳達全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搞個試點……」胖姑娘對於新來的工作組似乎很瞭解,「看,那一個高個子,他叫齊明江,是宣傳部的工作員,從前在縣中上學,他是『高七二』的,跟我哥哥同班……」
  許琴並不注意胖姑娘的報道。她在回味著八姐信上的話語,正沉浸在激動之中。
  ……「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這是什麼意思呢?那樣的日子真的到來了麼?我怎麼看不出來啊!……「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也許是我們葫蘆壩太偏僻了吧,什麼都沒有到來!還是這個老樣兒,爹一天比一天更自私,更暴躁。三姐從前是那樣熱愛集體,現在越來越「牴觸」啦,對什麼宣傳都不相信。七姐呢,成天追求個人享受,比以前更叫人討厭了。四姐的幸福在哪兒?從前鄭百如欺負她,如今雖說離開了那個火坑,可是獨個兒住在那孤零零的小屋裡,沉默得像個影子似的,她的幸福在哪裡呢?……葫蘆壩的事情真叫人想不透!那個鄭百如,看他挺神氣的樣子,他把四姐害得好苦!都說他這個人能力強,是個人才,可他為什麼在家庭生活中會那樣卑鄙?還有呢,共青團的工作也不好做,大家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啥啊?
  團支部書記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是無憂無慮的。許琴此刻的心思沒有集中在會議上。不知為什麼,平日裡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這會兒都浮上心頭來了,這些事情連在一塊形成一個又大又粗的馬耳朵符號。她差不多沒有注意去聽公社書記的報告,也忘了把她帶在身邊的筆記本摸出來。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把她從亂紛紛的思緒中驚醒過來。這時,那位工作組長走到講台前面來了。許琴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強使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會場上來。她睜大眼睛去瞧顏少春組長:圓圓的臉,端正的鼻子,含笑的眼睛,眼角的皺紋,兩鬢的幾絲白髮……許琴彷彿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在哪兒見過呢?想不起來了。
  顏組長沒有念稿子。她像擺家常似的介紹著大寨、昔陽的山水,描繪著那裡的人們是怎樣勞動和生活的。她一連講了幾個有名有姓的大寨的農民的故事,語言生動,充滿著感情,把會場上的幹部們都吸引住了。接著,她又講起了本省山區某個大隊的故事,她說剛剛參觀了那個大隊回來不到一個月。
  「那兒的山,又高又陡,不像我們這些淺丘地帶。那兒的田啊地啊,山上山下都有,莊稼長得一色的好。那裡的幹部們可不怕自己的莊稼長得好,不怕收得多!……你們笑什麼?依我看啦,我們這兒的幹部就是怕把莊稼做好!不是麼?莊稼好了,社員富了,『資本主義』就要冒出來。——這話好糊塗啦!人家可不這樣看,他們集體經濟越來越強大,單是大隊購買的拖拉機就好幾台。社員們的生活越過越甜,口糧五百多斤,一個勞動日掙一塊五,可他們說,眼下他們還很不夠,還要往高處攀呢!……同志們,我們這連雲公社的社員分多少啊?昨天我看了看分配表,全社七十個生產隊,有一半的口糧不足,不到三百六十斤,你叫社員怎麼吃,日子怎麼過呀?國家有多少糧食來貼呀?勞動日有的隊不上三毛錢!這也算過的『社會主義』呀?群眾單憑這一條,就可以埋怨我們了!……同志們,我們都是幹部,是人民的勤務員,看到群眾的生活困難,我們作何感想呢?我們不應該努力嗎?不應該檢查和克服工作中的缺點錯誤,來一番整頓麼?我們不應該努力把生產搞上去,使群眾從內心裡體會到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麼?」
  台上的公社幹部們首先鼓起掌來,接著,會場裡爆發起熱烈的掌聲和歡笑聲、議論聲。人們使勁兒拍著手板,借此表示:顏組長的話說到他們心坎裡去了,說出了他們這些年來想說的話!
  許琴興奮得臉色緋紅。閱歷很淺、初見世面的姑娘,那種純真而又熱烈的情感,完全被這位領導同志征服了。她擠在一群姑娘堆裡,仰著臉,聚精會神地凝望著台上的顏少春,漸漸地,眼睛都濕潤起來。……這原因,當然是複雜的。九姑娘生下地來,就沒有了母親,她時時在自己幼小的心靈深處給自己描繪著溫柔慈愛的母親的形象;當她長大起來,那種對於母親的嚮往漸漸被一種對於生活的熱愛和追求所取代的時候,卻正遇上了一個亂世年頭。在她周圍的社會裡,人們不是相互猜疑,就是互相鬥爭;姐姐們出嫁以後,丟開了一切書籍和關於理想、未來的談論,整年累月為自己和孩子們的衣食忙碌,甚至吵架慟哭,書上讀到過的關於美好生活的描寫,在她們生活的葫蘆壩上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兒。鄰居們抱怨著分得的糧食比十年前更少了,日子越過越艱難。父親改變了過去熱愛集體的態度,整日在自留地勞動,背地裡咒罵這個那個,變得越來越孤獨、自私和不可理解了!
  人們大凡都是從自己直接的、具體的生活感受出發來進行思考的。可憐的九姑娘,既沒有更多的經歷,又沒有離開過她那個生活圈子,這兩年擔任大隊團支部書記,她能像一般的團幹部那樣帶頭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做好人好事、組織青年們學習,但卻解答不了一些必須解答的問題。每當有的青年問她:「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啊?」她便回答不上來,只好笑笑,把人們常說的話:「我們青年比起老一代人在舊社會的牛馬不如的生活來,不是已經很幸福了麼?」重說一遍。每當她的三姐大聲武氣對她埋怨:「你如今當團支書,宣傳的話跟二十年前的團支書宣傳的一個樣,哪個舅子還肯信!這些摸不著看不見的話,還是收拾起來吧!」遇到這種時候,許琴就完全沒有更深刻的理論去說服她的三姐,她是多麼希望人們齊心合力把集體生產搞好,把葫蘆壩的生活建設好!她更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好的領導人,能夠用智慧的眼光看透葫蘆壩群眾渴望改變面貌的心思啊!
  眼下,這個單純而又天真的九姑娘,似乎從顏少春的身上看到了這樣的希望。直到散會的時候,她仍然處於興奮和激動之中。
  散會以後,許琴剛跨出公社大門,一眼看見許貞站在街中央,正和散了會出來的鄭百如談話,許琴忙回頭對著身後擠出來的一個老頭說:「龍大叔。你回去吃午飯不?」葫蘆壩的大隊長兼代理支書龍慶是個樂呵呵的人,正害著眼病,他抬起兩隻紅紅的眼睛回答道:「你不回去有地方開伙食,我不回去肚子吵得凶啊,哈哈……」「那就請你給我爹說一聲,不要等我回家吃飯了。」「好的,好的,你七姐不是在前面等你麼,看……」
  許貞迎上前來,笑容可掬地招呼道:「龍大叔,到供銷社吃飯去吧。」
  龍慶笑吟吟地說;「謝了謝了,我的眼睛痛,家裡還等我吃藥哩!」說完,像逃跑似的從一旁閃開去了。
  許貞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表示歉然。又對許琴說:「走吧,飯都打好了。」
  許琴瞅見鄭百如站在那兒,好像七姐也邀了他吃飯,心裡怪不舒暢,便推辭道:「我就在公社食堂吃。」
  善於表情的七姑娘把臉一沉,做出嗔怪的樣子,不容分說,挽起許琴的手臂就走。
  許琴回頭看了一眼,見鄭百如也跟了上來。許貞把嘴巴湊近妹妹的耳朵,悄聲說:「鄭百如這一向態度變好了,剛才在街上碰到我,對我說四姐從前對他如何如何的好。看樣兒,他回心轉意了。呃,要真能和四姐重新好起來……」
  許琴不屑地聳了聳肩膀。
  許貞責備妹妹說:「你也跟三姐一樣固執了,人家是大隊幹部呀!如今什麼事情不講個『關係』呢,三年前,要不是他,我還『出不來』呢。他有權啊,有什麼辦法?如果,四姐真能和他復婚的話,將來叫他設個法,鑽個招工或上大學的機會,把你也『推』出來,不是很好麼……他還是很講人情的呢!」說到這裡,她故意放慢腳步,等著鄭百如走攏身邊,便用一種怪吸引人的外交口氣,對鄭百如笑道:
  「四哥,難得請到你,偏偏今天又沒得好菜。」
  鄭百如也笑道,「有一年多了吧,沒來打攪過你啦!」
  「啥打攪啊!」許貞嫣然一笑,「請還請不來呢!這一年多也真是生疏了,瞧不起我們姓許的啦?嘻嘻……呃,未必你就不給我們幫點忙了麼?九妹的『問題』還沒有落實呢!都二十啦,什麼時候才能夠『出得來』呀?」
  許琴的血湧到臉上來了,她使勁兒擰許貞的手腕子,許貞「哎喲」了一聲,才沒有再往下說了。
  鄭百如頗為得意地一笑,卻又矜持地說:「推薦人的事情,我一個人也關不倒火啊。不過,慢慢兒來吧。」
  此時的九姑娘簡直像走在刀上似的,再也耐不下去了,她瞅見對面走來一個姑娘,便靈機一動,對那個姑娘說道:「素華,你又借得有啥好看的書回來麼?借我看看吧!」
  素華是公社婦女主任曾德容的大女兒,中學時跟許琴同學。她回答道:「有兩本,走嘛,你先挑一本去看吧。」
  許琴像得了救似的,不由分說便掙脫了許貞的手臂,拉著素華快步逃開了。
  許貞在她身後說道:「快一點來,等你啊!」
  許琴回答說:「別等我。」
  素華在她耳朵邊說:「我上午就看見你七姐的『那個』來了,是一個留小鬍子的『顫花兒』,討厭死了!……我借到一本《青春之歌》,你拿去看吧,真是好書!你可千萬莫叫別人看見了,如今的事情……」
  許琴早就曾聽人說那是一本好書,十多年前就享有盛名的好小說,可是自己生不逢辰,沒有看過。這會兒,她又一下子高興起來,把剛才的不愉快拋到腦後去了,腳步輕快地跟她的同學在灑滿陽光的小街道上走著,頭也不回地往下場口走去。

  五

  臨近正午的時候,霧散開了。葫蘆壩依然是青山綠水的老樣兒。那些即使是冬天也不枯落的一簇簇翠竹和大片大片的柏樹林盤,使這塊壩子永遠保持著一種年輕氣盛的樣子;而那些落葉的桑樹和梨兒園子,遠遠看去,灰濛濛的,像一片輕煙,又給人一種悠然迷離的感覺,加上這環繞著大半個壩子的柳溪河碧綠碧綠的流水,葫蘆壩確實是個值得留戀的好地方!
  許茂在他的自留地裡幹活。從早上一直幹到太陽當頂。他的自留地的莊稼長得特別好。青青的麥苗,肥大的蓮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圓蘿蔔,墨綠的小蔥,散發著芳香味兒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麗的圖畫。精巧的安排,不浪費一個小角落,細心的管理,全見主人的匠心。只有對莊稼活有著潛心研究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因地制宜、經濟實效的學問。許茂這塊頗具規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塊地,簡直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是他的心血和驕傲。這些年來,他所在的生產隊的莊稼越種越不如前幾年。而他的自留地的「花」卻是越繡越精巧了。憑著這個,老漢有理由蔑視那些把莊稼當成兒戲的人們!有人說許茂落後,他還有一肚子氣哩:誰叫他們把集體的土地瞎糊弄!誰給他們權力叫他們不把莊稼種好?麥子地,連土疙瘩都有碗口那麼粗,一點兒底肥都沒施,能收莊稼麼?難道硬要叫一個掌管著自己家庭的吃穿的社員,把自留地也丟了荒,或讓它長滿雜草,才算「先進」麼?
  許茂老漢今天在這小塊三角形的土地上給越冬的韭菜再培一層土,好讓它在春天來到的時候長成嫩白的「韭黃」,在春節年下能賣最好的價錢。他蹲在那裡細心地幹著,若說他此刻是在勞動,不如說他在休息。他的眼睛瞅著旁邊一畦豌豆苗的又胖又墩的「尖兒」,默算著這一輪可以掐多少豌豆尖。眼下的菜市,別說連雲場,就是太平鎮上也還沒有這樣新鮮的菜。如果弄到縣城去賣,價錢更高,但是來回百多里,耽擱一天工夫,中午還得下一頓館子,來去奔波,還是跟在連雲場賣差不多。……他這樣斟酌著,暫時忘卻了清早四女兒留給他的不愉快。
  薅油菜的婦女們收工了。說說笑笑地從許茂身邊經過。她們看見老漢蹲在那兒,就都閉了嘴,好些人用敬畏的眼光瞅著他高大枯老的身子,也有人露出鄙視的神情。婦女隊長王桂貞故意含著笑問他道:「許大爺,你家秀雲今天有啥子事麼?沒有出工呢。」
  許茂老漢「唔唔」地答應著,支吾道:「是有一點事。」
  「其麼事嘛,往天四姐從不耽擱的呀!」王桂貞裝做一本正經地說。
  老漢偏是個愛面子的人,多年來嚴守著「家醜不可外揚」的格言。他不便提到清晨的事變,於是重複地答應了一聲:「唔唔……」就把人家打發走了。
  婦女們抿著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等她們走遠以後,許茂心頭倒真的有些著急起來了。他知道他每一個女兒的脾氣。四姑娘雖然心慈面軟,可要真堅持一樁事情,那是一定要堅持到底的;不像三女兒,那個「三辣子」雖然肝經火旺的,吵鬧之後還容易說服一些。他就怕四姑娘使那個「悶頭性」——你吵她、罵她,她埋著腦殼不開腔。以往的經驗證明,吵鬧的結果,十回有十回是老漢失敗的。
  「咋個辦哇?」
  許茂老漢茫然地望著開闊的靜悄悄的葫蘆壩田野,耀眼的太陽射得他瞇起眼睛,剛才幹活的時候不曾出汗,這會兒卻覺得棉襖一下子變得又厚又重,渾身毛焦火辣的。
  他突然又想起很快就要「祝生」的事情了。這件事,前些年辰他並不在意;不知為啥,近幾年他卻把這件事當成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了。也許是年歲的關係吧,平常日子省吃儉用,到祝生這一天,卻毫不吝嗇,早早地做好一切準備,把賣小菜和雞蛋的錢,一角一分地積起來,買回酒、肉、粉條和各種好吃的東西,讓女婿、女兒、外孫以及親戚們來飽餐幾天,把什麼都吃光以後才離去。那幾天正是老漢最高興的日子:他不僅破例地要喝一點酒,而且酒後還要和女婿們談談莊稼經;遠地歸來的女兒們聽著他幸福地回憶起合作化、高級社年代擔任作業組長那陣,如何費心費力地經營集體的農副業生產,都不由得十分感動。因為那些年,她們都在娘家,一家人好熱鬧,老頭兒忙著集體的事情,整天臉上泛著紅光。那年頭,是許家最為昌盛發達的年代,也是許茂一生中最為光輝燦爛的年代啊!……當然,在為他祝壽的日子裡,大多數的客人都不是來白吃他的,特別令他感興趣的是家住川西壩的第二、第五和第六三個女婿,他們各自領著一家大小,帶著豐厚的禮物前來,他們的孩子們一個個都穿戴整齊、長得像小豬仔似的分外可愛。至於對待出嫁在本大隊的三個女兒,雖然不能說老漢有嫌貧愛富的思想,至少可以認為是表面上沒得那麼親熱。
  就說老大許素雲兩口子吧,提起他們,許茂老漢的心就會感到冰涼。前年,在葫蘆壩的政治生活中發生過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風暴,許茂老漢的大女婿金東水首當其衝,結果是金東水的支部書記被停職;不久,倒霉的金東水又遭了一場禍事:火災毀掉了他的住房。當時,身任大隊長的龍慶跑來找許茂商量:要老漢把他寬敞的房屋騰出兩間來給老金夫婦和兩個孩子暫住。許茂先不吭聲,進到自己屋裡獨個兒召開了一次緊張的「形勢分析會」。這位精明的莊稼人思前想後,竟得出了一個目光短淺的結論,他斷定金東水摔了這一跤以後,是永遠也爬不起來了。這倒不是老漢嫌棄大女婿的為人,金東水從部隊轉業回來,當上支部書記以後,也確曾像他許茂當年辦高級社那樣,盡心盡力地領導集體生產,使老漢覺得好像又回到了那興旺的年代。可是結果呢,啪嗒一聲摔下來,誰知道以後會有個什麼結局?他終於心一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龍慶的要求,使人們都驚奇得睜大了一雙眼睛。沒有法子,老金一家只好搬到葫蘆壩抽水房的小棚子裡去住,隨後,女人又一病不起,老金為她耗盡了火燒以後剩下的全部傢俬,終於醫治不好,臨到落氣的時候,連口棺材都沒有辦法買回來。聽到大女兒落氣的消息,許茂老漢獨自彈了淚,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然而,當九姑娘領著幾個社員來到家裡(老)木料去為死者做棺材的時候,老漢卻巍然站立在大門口,不讓人們進去,九姑娘氣得大哭也不頂用。這實在太奇怪了!整個葫蘆壩的善良的人們,莫不感到不可理解。人們完全不懂得這個勞動一輩子的莊稼人為啥這般的沒情沒義?當時,似乎只有龍慶懂得這個。他來到許家門前,把眾人勸說離去,默默地望了許茂一眼,然後就承頭邀集了幾個相好的幹部和鄉鄰,湊起錢來把老金的女人——許茂的從小受苦的大女兒的喪事辦了。自此以後,許茂老漢做生,再也見不到大女婿一家的影子。他似乎也沒有把他們計算在自己的親戚名單裡了。
  許茂老漢太狠了!真太狠了!但他並非生來就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他是一個被土地牢牢束縛著的農民啊!在他的壯年時代,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葫蘆壩這塊集體的土地上做過許多美好的夢。那時候,他那間三合頭草房大院剛剛興建起來,他的女兒們常常可以聽到他爽朗的笑聲。但今天,在中國社會處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動亂的時刻,當葫蘆壩大隊的集體土地上的荒草淹沒了莊稼苗的年代,他許茂還能笑得出來麼?他怎麼能不擔驚受怕首先顧著自己。這是自私自利!是的。可是許茂老漢什麼時候也沒有誇過自己「大公無私」呀!當許多人高喊著革命的口號進行著政治戰爭,幾乎忘掉了土地的時候,許茂確曾為著自己的利益,運用他驚人的智慧,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拚命聚集著財富。他甚至不怕被人家取笑,曾專門幹過一段時間揀廢破字紙的工作。那年頭連雲場、太平鎮遍街都是大字報,他每天晚上跑十來里到場上去撕下來,存放好,定期賣到供銷社的廢品收購站去。他理直氣壯、慢條斯理地幹著那件事,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好或下賤;後來,街上的大字報少了,他倒覺得是十分遺憾的事情呢!
  在那個年代,社會把許茂忘掉了!高喊著政治口號的人們,不僅沒有注意到鄉村裡油鹽柴米等等「經濟小事兒」,反而想出了種種的妙計不讓鄉下人過日子!沒有人給許茂這個農民一點實際利益,沒有人找他談心,也沒有人對他進行耐心的批評或適當的教育,卻有人在背地裡議論這個老漢的「資本主義」;甚至連他的女兒——擔任團支部書記的許琴,整天忙著社會工作,也把他朝夕相處的父親忽略了。
  許茂老漢幾年來就在這樣的「空隙」裡生活著和發展著。然而,今天早上,他的生活秩序也給四姑娘打亂了。四姑娘惹起的一場麻煩事,確實嚴重影響了老漢的心情,而且必定會沖淡許家即將到來的「節日氣氛」。——對這一點,老漢尤其憤慨極了!他罵起來:
  「肇皮!……看樣子她硬是不走了?……哼哼,『做些吃些』,說得撇脫!」
  遇事都有主見、按著自己的方式思考問題和決定「政策」的許茂老漢,絕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一個女人沒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庭,可以獨立生活下去。他對於女人們個人感情和精神方面的利益,向來不考慮,他用以指導自己行為的方針,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他決定:假如現在遷就了她(像那些沒有出息的父親那樣),那麼,將來不論對她還是對自己都是永遠的麻煩。非叫四姑娘許秀雲離開不可!葫蘆壩有什麼好留戀的,他不打算在自己家裡養一個離了婚的老姑娘!
  代理支書龍慶從幾丈遠的大路上走過,陽光刺著他生病的眼睛,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許茂蹲在一個地方,於是便喊道:「許大爺,過午了麼?你家老九叫你莫等她吃晌午飯了,下午還要開會呢!」
  許茂站起身來回答說:「聽到啦!」接著罵道:「死女子!跑野了!」他對女兒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當然不是什麼「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兒」那些閒情逸致,而完全是從最實際的考慮出發。他早把許琴的生活前途給安排好了的。他的已故的妻子生了九胎,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盼望她生一個男娃兒,但直到許琴出世,老婆害「產後寒」過世為止,他沒得到一個可以繼承他的「事業」的兒子。舊的傳統思想壓力曾使他痛苦得咬牙切齒,然而現實主義者的許茂卻並不因此悲觀厭世,他不久就習慣了,他把老九當兒子看待。在他看來,既然老九被確定為一個「兒子」,那麼,必須像教育兒子那樣對她的前途進行苦心經營,他盡了最大的力量供她上學,一直讀完高中。他從來不反對她參加社會活動,雖然他覺得那是沒意思的事。但他相信,這樣的世道,一個莊稼人的家庭裡,有個把人當點公事也並不是壞事情。老九一年年長大起來,他不聲不響地注視著葫蘆壩上的青年人,看有沒有一個稱他心的小伙子,他要尋一個「上門女婿」。但那條件當然是非常的嚴格,他不能讓自己這座帶石頭院牆的寬敞的草房院落在一個浪子手上。
  許茂聽說九姑娘不回來,自己也無心回家煮飯。他又開始他的崇高的勞動了,一面幹著,一面繼續思考。他有著良好的思考習慣,他會自言自語地表達他思想裡面的矛盾鬥爭,而且不向任何人請教就能作出他自以為正確的決斷。
  這樣一個身體健壯的老人,並不是不會感到肚於餓的,半下午的時候,他肚子裡一副健康的腸胃就開始咕咕叫了。太陽一打斜,柳溪河上的風就吹過來,這會兒,他又覺得身上的棉襖太薄太輕了。他想到圈裡的豬,應該餵了。但他沒有回去,還發狠地幹著。
  太陽落坡的時候,他還堅持著幹下去。為了明天在連雲場的早市上贏得人們的讚歎和驚奇,他彎著腰,用最準確的動作,一根一根地把豌豆尖掐下來。每一根豌豆尖幾乎都掐得太長了些,帶著一截根本沒法吃的老稈兒。他這樣不顧質量的行為,完全是出於他的豐富經驗和通曉價值法則:他知道,眼下即使捎帶著更長一點的老稈兒,也能賣出去,大約再過兩三天以後,賣豌豆尖的莊稼人多起來了,那時候再注意質量也不為遲。
  許茂老漢背起背兜直起腰來,正要回家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奇跡發生了:他看見鄭百如正向他對直走來。
  這會兒,天色完全黑下來了。許茂過去的四女婿從公社開完會,不走通往鄭家瓦屋的直路,卻繞著河邊的小道來到老漢面前,白淨的臉盤上完全沒有平常那種驕矜的神態,眼裡流露著負疚的神情,站在許茂面前。老漢完全沒有想到,不由得心裡有點失措了,但他並沒顯得慌張。他尖利地望著對方,兩手拄著鋤把,等著人家先發話。
  鄭百如笑嘻嘻開口說:「爹,才收工呀?」
  鄭百如當面這樣恭順地叫他「爹」,在許茂的記憶裡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同許秀雲新婚前後的事情。這不能不使許茂更為吃驚,但他依然不說話。
  鄭百如故意躲開老漢的目光,收起笑容,用略為沙啞的聲音說道:「哪陣你老人家有空,我想跟你談談自己的思想。哎,想想過去的事情,我真後悔,都怪我年輕無知。自從和秀雲離婚以後,我才知道我是大不該!」
  許茂心頭湧起一種滿足和勝利的喜悅,但他還是不開腔。他常常用這個辦法逼得對方把真話全說出來。
  但是,鄭百如卻在這裡打住了。他只是告訴他說:今晚他要開會,沒有時間了,過兩天再到許茂家來「匯報思想」,聽取「批評幫助」。說完,又用求告的眼光望了許茂一刻,便折轉身從麥田的小徑離開了。
  許茂噴著鼻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及至走入院子門以後,還有點心神不定。他把背兜放在高高的階沿石上,搔了搔腦殼,自語道:「呸!……這又是咋個一回事啊,未必你們這幾年還沒有鬧夠麼?」
  院子裡靜悄悄的。梅花散發著幽香。四姑娘的孤零零的破小屋裡亮著燈。正房卻是黑黑的,老九還沒有回來。

  六

  羅祖華,一個文文秀秀的農民。二十年前讀過高小,如今三十六歲,已近中年,是葫蘆壩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擔任著二隊副隊長的職務快十年了,社員們沒有不說他好的。這是一個多才多藝的農村土專家,泥木石篾樣樣精通,編鴛絞索、犛牛打耙、拋糧下種、擔抬推拉門門在行,什麼樣的難活、技巧活,到了他手上。沒有做不好的。只是,正像人們常說的那樣——瓜無個個圓,人無樣樣全。老成厚道的農村實幹家羅祖華,對於為人處事方面的學問簡直少得可憐。然而,這有啥關係呢?在待人接物、處理有關親戚鄰朋等方面的事情,用不著他動腦子,家中有個聰明幹練的女人。
  他女人就是許秋雲。在許茂「女兒國」裡,秋雲排行第三。許家三姑娘不僅身材高大壯實,吃得、做得、累得,而且能說會道,直來直去,又好管個閒事。外號人稱「三辣子」。從許茂家裡出來的姑娘,就數她潑辣。羅祖華和許秋雲的結合,是農村中老年人稱之為「新式結婚」的那種方式,即: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加互相瞭解自由戀愛。這一對性情全然不同的夫妻,組成了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十多年,一口氣生下五個娃娃。不消說,日子是過得緊巴巴的,那年頭,一家大小穿的用的吃的都有些困難,祖華有時利用早晚空閒做點筐子、小板凳什麼的,由三姐拿到街上去賣些零錢來貼補著過活。人們說,他們的小日子過得還順當,原因主要是羅祖華誠心誠意當個「(火巴)耳朵」,這話當然是太片面。其實,就算是個「(火巴)耳朵」吧,這又有什麼不好?何況許秋雲是個百里挑一的好當家,她的話,在羅祖華聽來,沒有一句不是正確的。
  秋天裡,秋雲對羅祖華說道:「四妹長住爹爹家裡,也不成個體統,你不是要上耳鼓山給隊上運木料麼,順便到你伯娘家去走一趟,問著個合適的人戶,給四妹找個落腳處。」祖華從來不會給人做媒當「介紹」。感到這差事很為難。女人又教導他:「只要那人性情好,年紀也相當,其他條件都可不講;就是死了女人、又有個把娃娃的,也可以。」祖華按著這些條件上山去,在他一個遠房伯娘的幫助下,果然找著了那樣的一個「人戶」。一提親事,人家就同意了,真沒想到這麼順當。回家來一說,女人還誇了他兩句。四姑娘對三姐夫的好意,當時也沒表示反對,大家都認為是默許了。下個月初,那個「新老挑」就要下山來給老丈人祝生,待正式確定了關係,四姑娘秀雲的新的家庭生話也就要開始了。
  羅祖華有生以來能親自辦成功這樣的大事,還是頭一遭呢!為這個,人們驚喜地說,別看祖華老實巴交的,還真能辦事呢!這些日子,他暗自慶幸著自己的成功,心情一直處在興奮之中,專等著老丈人許茂生日到來。算算:只有十多天了。
  然而就在這天,傳來了四姑娘「不走了」的消息。開初,在地裡聽婦女們嘰嘰喳喳議論,他還認為不是實在的。下午收工以後,他裝著個沒事的樣子,抱著娃,以摘梅花為名,到老岳父的院子裡看了一遍之後,心都涼了半截。正如沒經歷過大事的人一樣,他是經不起成功也經不起失敗的。特別是當他想到耳鼓山上的人將怎樣的責怪他不講信用,就覺得那後果確實不堪設想。回家的路上,眉毛鬍子都堆在一起了。
  女人收工回家來,也正為這個意外的消息忿忿的,在灶屋裡把些個瓢兒碗盞弄得嘩嘩嘩地響,見羅祖華抱著娃娃,拿著一枝花回來,她劈頭就罵:「你倒有閒心!遊魂去了?事情辦成這個樣,還裝起不曉得哩!」
  真是活天冤枉!怎麼能怪他羅祖華嘛,何況他為這事正愁得不得了呢!但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是絕對不開腔的。
  接著,許家三姑娘又罵起許家四姑娘來了:「賤皮子!三心二意!……你要在這背時葫蘆壩守老么!你不同意,為啥不早喂個四板牙?事到如今,你拿些『活路』給我做!……」緊接下去,這位心地善良的三姐就對可憐的四妹子罵些粗話出來,「嗨!這才是鴛兜抬狗——不受人尊敬呢!你死婆娘有能耐,自己去找一個嘛!」
  羅祖華坐在灶下去燒火,心情頹喪。但他知道:這事該怎麼辦,女人自有主張,別看她愣眉鼓眼,咋咋呼呼,她心裡的主意有的是。
  吃罷晚飯,秋雲對男人說道:「把門關起,我要找她死東西算賬去!今晚不回來了。」臨出門又吩咐說:「你又睡得像個死豬樣嘛!別忘了叫醒一個個起來屙尿!」
  羅祖華答應著,女人像風一樣去了,他心裡輕鬆了許多。他信服女人,他對她的能力向來是崇拜的,她此去準能把這一場意外的風波搞得平平順順。祖華洗過鍋碗、餵過豬兒之後,便監督著每一個娃娃把尿撒乾淨,並哄他們上床睡覺。辦完了這一切,他便在方桌前坐下來,輕輕舒了一口氣,對著煤油燈,掏出一張十天前的《四川農民報》,注意地尋找起有關「養豬業」方面的報道來。很快,他的思想就集中到報上的文章裡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有人敲門,他抬起頭想了想,回過神來以後,便笑道:「嗨!你不是說,不回來,還是回來了。」忙起身過去,恭恭敬敬把門閂抽脫,把頂門槓拿走。
  門開了,卻不見他女人。門口站著的是一個戴幹部帽子,披毛領子短大衣的白臉皮男子。
  羅祖華的笑立刻凝固,意外和驚愕竟然使他尷尬得一時發呆了。
  來人正是鄭百如。自從離婚以來,「老挑們」再也沒有來往。就是過去秀雲還在鄭家的時候,因為他羅祖華為人老好,終日埋頭生產,鄭百如從來也沒正眼看過這位三姐夫,如今竟然走進屋子來了,而且態度顯得那樣的謙卑,跟他平日裡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態比較起來,簡直換了個人似的。
  「三哥。」鄭百如按著過去的親戚關係,這樣親熱地招呼羅祖華:「吃了沒有?……三姐睡下了麼?」
  「呃……沒……她……」羅祖華沒有女人的指點,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待這位不速之客。但他想道:「不說親戚吧,人家是大隊幹部呢。興許是來問問我們隊裡工作情況吧?」
  果然,鄭百如知道「三辣子」不在家,態度變得隨和多了。一開始先詢問起二隊養豬生產的情況,蓋豬圈的材料還缺不缺,豬兒的飼料糧食還有多少等等。羅祖華是分管隊裡副業的,這些問題他像明白自己有幾個手指頭一樣,清楚無誤地作了匯報。隨後,鄭百如又談起大搞農田基本建設的事情來。
  「今冬明春任務大啊,思想上放鬆不得啊!……你們二隊那些個外流勞力回來了沒有?還沒有呀,那可不得行!今年可跟住年不同呀,上面的精神來得『陡』啊!……三哥,你我這些當幹部的,還不就是執行上面的精神麼,上面咋個說,下面就咋個干,不是麼?」
  「是,是嘛。」羅袓華不怎麼緊張了。面前坐著這個人,平常開大會講話威風凜凜,眼角也沒掛過一下當小隊副隊長的老實疙瘩羅祖華,而今,「三哥,三哥」的叫得這般親切,說話也完全是平等商量的口氣。羅祖華親熱地從平櫃上把葉子煙兜兒端過來,請客人裹煙。
  從前的太平鎮中學的初中畢業生,後來當過一陣大隊會計,前年又升任黨支部副書記的鄭百如,從大衣兜裡掏出一盒「金沙江」牌香煙,抽出一支遞給羅祖華,自己卻不抽。
  「為啥不吃啦?」羅祖華覺得奇怪。
  「哎,抽不起啊,乾脆慢慢戒掉算囉!」鄭百如一本正經地說。隨即又問道:「三哥,今年子決算出來,你家的超分款能補得清麼?」
  「慢慢補嘛,哪一年我們也沒欠多少時間。」羅祖華說這話有點氣短,而接著又提到他常常羨慕的耳鼓山來了:「人家山上的生產隊,像我這樣七口人開飯,兩個強勞動力的社員,就不補款,還進錢呢!……哎,我們這個葫蘆壩……」
  鄭百如岔斷他的話:「哎,你家娃娃多,困難戶嘛……我叫他們研究一下,公益金給你解決一點。」
  「不,不,我們能補得清。」
  羅祖華想也沒有想過要隊裡照顧。但副支書體貼人的話,卻使他著實地感動了。
  鄭百如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你是個干梆硬撐的人,有困難也不開口。可我們大隊幹部看問題也得實事求是嘛!……當然,你不好開口,我給他們打個招呼好了。」
  話既不多,卻很誠懇。老實人羅祖華今晚才第一次發現他過去的妹夫原是一個多麼直爽的好人!但是他羅祖華是絕不要隊上給他「免了」超分款的。
  「不不不,四兄弟……」他脫口稱呼起親戚來,「請你千萬莫去提這個,我們一家領情就行了,領情……」
  「哎,何必喃!……好啦,今晚不談這個吧。」鄭百如揮一揮手,「暫時不談這個事,該咋辦,我曉得咋辦。可是,我今晚還有話對你說哩,三哥!」
  「你有話對我說?」
  「是呀,是呀!你我兩兄弟,平日搞集體的事,談的都是工作,總是攏不到時間來交換交換思想。呃,三哥,你看,當兄弟的缺點不少。你要幫助幫助我呀!」
  「嘿嘿,這話……」羅祖華又被感動了。
  「三哥!你看我這個人咋樣?」
  「你?」
  「嗯!」
  「這個……」羅祖華吸了口煙,動開腦筋了。可是,這幾年在葫蘆壩上風雲直上的人物鄭百如的形象,在他腦子裡並不那麼清晰。是好?是壞?是不好不壞?很難下斷語。要說他好吧,為啥子倆口子關係鬧得那樣的壞?四姨子是個百里挑一的賢淑女人呀!……要說他壞吧,可人家這幾年為啥能入黨、能當上支書呢?……在人事關係上平日裡有點迷迷糊糊的羅祖華,突然想到幾年前鄭百如在群眾大會上鬥爭金東水的事情來了。前任支部書記金東水也是他的親戚,是他和鄭百如倆的大姨夫,都叫「大老挑」的。鄭百如把金東水像敵人似的斗倒了,而他羅祖華卻從來不曾認為「大老挑」是什麼「壞人」,這咋個說呢?說不清!
  「哎,三哥!我的缺點不少啊!」
  羅祖華回過神來,真是老天幫忙,嘴裡順口說出了人們常說的那句不痛不癢的實情話:「哎,人嘛,誰個能沒有缺點喃!」
  鄭百如順勢接下去:「當然,幹工作嘛,哪能不犯錯誤,哪能不得罪人的,這,我自己心裡明白,上級教育我一次,我改正一次,一步一步鍛煉嘛,這倒沒啥了不起的。可是,三哥,我這輩子幹了一樁糊塗事,真是糊塗透頂啊!如今想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後悔莫及呀!……」
  煤油燈閃閃爍爍,看去,白淨的臉上罩著痛苦的陰影,眼裡好像模糊著一層淚水。羅祖華偏又是個聽不得苦戲的人,心腸比老太婆的都軟,於是勸慰道:
  「何必呢,當心身體啊!」他雖然不知道人家的「糊塗事」是指的什麼,但仍充滿同情心地順口說:「俗話講,人有失足,馬有漏蹄呢!」
  「失足……」鄭百如痛苦地咬著這個字眼,感慨地說下去,「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我怕沒有機會來改正的了。」
  「哪能呢!」
  「三哥,我倆不見外,今晚才把這話向你吐露。」
  「啥子事啊?」
  「秀雲的事。」鄭百如終於說出來,「如今想來,都怪我,都是我對她不好!為啥要離婚?……一時的氣盛,就離了。可是,到底是夫妻一場啊,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秀雲是八年的夫妻啊!……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處來,我真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我真是一時糊塗……」
  鄭百如捂著臉說到這裡,羅祖華的心被徹底感動了。不由得抹了抹眼睛。
  兩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從前的「老挑」,沉默了。他們對著煤油燈,誰也沒再說啥。一直過了好久。
  後來,鄭百如站起身來,用帕子揩了揩眼睛,打算告辭了。羅祖華真心誠意地挽留他再坐一會兒。可他執意要走,說是還有工作,要去找幾個隊的隊長佈置清理勞動力的事情。羅祖華感歎著把他送出門。
  未圓的月亮高高掛在天上,天空碧藍如洗。冷風「嗚嗚」地掃著葫蘆壩深夜的田野。羅祖華在回轉家門的時候想著:「是啊,知過必改!他對秀雲不好,如今自己認識到,後悔了。一夜夫妻百日恩,這話實在!」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