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眠之夜

 一

  許琴還沒有睡。她為顏少春鋪好床以後,一直埋頭在燈下看書。十多年前曾經激動過無數青年的《青春之歌》,此刻,在這偏僻的葫蘆壩,在這靜悄悄的冬夜,也同樣在九姑娘的心靈裡掀起了狂波巨瀾,使她彷彿忘記了葫蘆壩的現實。她沉迷的兩眼閃著晶瑩的淚光,豐滿的雙頰興奮得紅艷艷的,活像一朵帶露的蓓蕾,含苞欲放。……當金順玉大娘和顏少春二人回到屋裡坐下以後,她才好像剛從夢中甦醒,抬起頭來,失聲叫道:
  「散會了麼?」
  金順玉大娘苦笑一下說:「再不散會,都要天亮了!」接著歎了一口氣:「唉——」
  這一聲長長的歎息,倒把九姑娘的思緒拉回到現實裡面來了。她又向顏組長看了一眼。顏少春剛從院壩裡進來,四姑娘那副脈脈含愁的面孔還佔滿著她的腦際,她的臉上現出嚴峻的神色。而九姑娘不明白這一點情由,單從顏組長臉上的神態看,就不由使她心裡一沉,小說中的人物退到歷史的地位去,葫蘆壩嚴峻的現實回到眼面前來了。
  像所有那些單純而又熱情的知識青年一樣,許琴十分敏感,容易激動,簡直有點多愁善感。讀小說讀到動情處,她的眼淚會像斷線的珍珠似的滾滿臉頰,同樣的,對於現實生活的某些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要灑下悲憤的、同情的眼淚。她心裡想的什麼,會全部流露在臉上。她有時高興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那正是未來的生活圖畫以誇張的形式出現在她心中的時候;有時,她又黛眉微蹙,鬱鬱寡歡,這多半是因為對現實的思索,百思不得其解而彷徨焦急。如果把這美麗的九姑娘比做花,那麼,這朵花還沒有開放;如果將她比做月,那麼,這月兒還在雲裡徘徊。——許琴未來的形象還隱藏在霧靄之中……
  此刻,這三個年齡不同、經歷各異的婦女,在這一九七五年冬天的夜裡,默默地坐在這溫馨的臥室裡,聽著葫蘆壩上空寒風呼嘯,心裡洶湧著熱烈而又複雜的感情的狂濤。她們都在思索著。
  這樣過了一陣,突然從許茂老漢屋裡傳來一陣劇烈咳嗽的聲音,這聲音之高,響徹屋宇,聽著叫人難受。金順玉大娘吃驚地問許琴:
  「你爹病了麼?他的身體從前很好的嘛!」
  許琴回答道:「他從前不咳嗽,只是近幾天才這個樣的,晚上睡不好,咳嗽得厲害,有時還大聲的呻喚。」
  顏少春關心地問:「找醫生吃藥了麼?」
  許琴搖頭說:「沒有。我爹這個人,別說沒有病,就是真的病了,他也不吃藥的。」
  「儉省人!」顏少春說道,「我這裡帶的有一點藥,止咳片也有,你快拿去叫他吃吧。」說著解開挎包,選出幾片藥來。
  許琴拿了藥片往她爹房裡走,顏少春把她叫住,將暖水瓶遞給她。
  「看樣兒,你的身體還好吧?」顏少春收拾挎包,問金順玉大娘。
  大娘回答說:「我還勉強。就一個兒子,都二十多啦,拖累不重。你別看我瘦,一年還能做兩千多工分呢。」說著,歎口氣,往許茂老漢臥室那邊努努嘴,「許家這個老頭,平素間很難得害病的,不曉得咋的,這年把見他越漸地陰沉下來,脾氣也越發古怪了。」
  「這是為什麼呢?日子過得不伸展?」
  「哎,你可不曉得,農村的人,不像城裡,這家族觀念強得很呢!眼看女孩兒們一個個嫁了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了。要是他有一個兒子的話,能娶媳婦,生孫子,老來也不至於沒人侍候。」
  顏少春道:「他的女兒,不是也有在葫蘆壩安家的麼,照護一下老人也不成問題吧。」
  「唉,想來是不該成問題的。可是,這話咋說呢?許茂跟別人不一樣,女兒嫁出去,就好像也不是他家的人了。這年頭,莊稼收成不好,各家糊嘴都艱難,他也別想指望誰。他的女兒們一個個都好,可日子也困難呢!老大不到四十歲就先去了;老三的家庭拖累太重,吃穿都顧不上;老四呢,唉,可憐!」
  「不是離了婚回到老漢家裡來了麼,可為啥又和老漢分開過呀!真不明白。」
  「這,依我看就是老漢的不是了。他叫人在耳鼓山給老四找了個婆家,硬要她重新再嫁,可四姑娘偏不,父女倆的性情都一樣固執,只好分開過啦!」
  「哦,原來是這樣。她是不喜歡耳鼓山上的人戶,還是真的不願再嫁人啦?」
  「這個女子太有心計了,常人摸不透她的心思。人們說她性情溫柔太軟弱;依我看啦,這些年在鄭家過的那坷坷坎坎的生活,倒是把她折磨得剛強了。你看她,成天不說一句話,心裡可不是沒話說呢!」
  金順玉大娘說到這兒,見許琴提著暖水瓶過來了,忙問道:「病得重不重啊?發燒麼?」
  「不發燒。開初叫他吃藥,他偏不吃,硬說沒有害病,還罵我大驚小怪的。我對他說,這藥片是顏組長叫送過來的。他想了想才吃了。」許琴這樣說著,攤開手板,亮出兩張一角的票子,笑了起來,「你們看笑不笑人!嘻嘻……他吃了藥,在枕頭底下摸了半天,摸出兩角錢來,問我:『多少錢一片呀?』我說:『你這是幹什麼嘛!』他硬把錢塞在我手上,叫還給顏組長,還說:『金錢上的事,可不興含糊,各人是各人的。』哈哈哈……你們說,我爹笑人不笑人呀!」
  金順玉大娘也被逗笑了,批評道:「這個人咋會這樣小家子氣啊!」
  顏少春卻沒有笑。她吃驚地大睜著眼睛,心情卻越來越沉重。她傷心地想道:「農民同我們幹部的關係,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了,真是破天荒的事!這,難道就是這場『大革命』的成果麼!……」她不敢再往下想。在過去長期的農村工作中,顏少春有多少次給貧病交加的農民送過藥,而她自己也曾躺在農民的茅草房裡害過病。那時候,可不曾發生過如此冷冰冰的關係,那時候,當她把藥送到病人手上的時候,誰不感到是送來了黨的溫暖啊!
  金順玉大娘對許琴說:「老九,你快把這錢還你老子去吧!這成個什麼體統呀,太叫顏組長難為情了!」
  許琴馬上回答:「好,我給他送過去,批評他幾句。」
  「轉來。」顏少春平靜地說了一聲。叫住許琴以後,她把手向著許琴伸過去,說道:「我把錢收下。給我吧。」
  許琴不明白她的意思,怪難為情地站著。
  顏少春苦笑一下,好像很不願意說而又不能不說出來似的,說道:「你爹是害怕吃虧吧?想想嘛,我在你們家吃飯、住宿、日子長了,要是在金錢上給他『含糊』起來,他可受不了啊!——他把我當做『打秋風』的人啦!」
  「顏組長,你……」許琴難過極了。
  「當然,這不能怪他。」顏少春抓住許琴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說,「咋能怪他老人家呢?想想嘛,要是這些年來他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不愁;要是在我們幹部隊伍裡沒有出現那些白吃白喝、還要卡農民頸脖子的人,許茂大爺他不見得會這般的小家子氣吧?不會的。這全是生活教給他的。」
  許琴聽著顏組長這樣說,不但不再難過了,而且覺得顏組長的話像一把鑰匙,正好能捅開她心裡長期以來捅不開的那把鎖。她默默地復念著顏少春最後一句話:
  「這全是生活教給他的!」
  「是啊!近來,我常常想一個問題:農民為什麼跟共產黨走呀?——還不是因為黨的各項方針、政策給農民帶來好處。土地改革打垮了封建地主,政治上得到了解放,經濟上也徹底翻了身,他們認定了跟黨走沒錯,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夠救中國!當他們通過比較,通過認真的思考,下定決心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時候,他們自覺自願地把土地、耕牛、農具全部交給了集體,巴望著乘上這只社會主義大輪船渡過汪洋大海,通向共產主義的美好前程,祖祖輩輩永遠擺脫貧困……可是,後來這隻船像擱在淺灘上,走不了啦!貧困像鬼魂似的跟著他們。特別是這些年來,黨的政策總是落不到實處。……想想嘛,在這種情況下,像許茂大爺這樣的農民,他能不懷疑嗎?能不想想自己的前程嗎?」
  「是啊!」許琴激動地搶著說,「前年夏天葫蘆壩來了一群幹部,他們不抓生產,不抓群眾生活,大家都斷頓了,可他們還硬叫學唱樣板戲!有個女的說我爹那個樣子,演常富最合適,硬要抓他去排練,他裝病了,到底沒有去。可是他在家裡就罵開了,罵工作組的幹部,罵他們把老百姓往死路上趕!那時,我還和他吵過一架呢!」
  「唉!」顏少春又露出一絲痛苦的笑容。
  金順玉大娘插進話來:「那一回,人家安排我去演盼永媽,我看過那個戲的,我曉得盼永媽是個好人,可是我不會唱,不會比呀,怎麼演呢!我就死活不去。那一回,他們把我批得可厲害啦!說我這個黨員變了質。」
  「那麼,那場戲就沒有演成啦?」顏少春問,苦笑老是停在她臉上。
  「演成了的嘛!有些人不敢跟他們對頂,要爭取表現呢!」
  「江水英由誰來扮的?」
  「江水英是鄭百香演的。」
  「哪個鄭百香?」
  「鄭百如的老姐啦!這可是我們葫蘆壩一個有名人物。大家叫她『閒話公司女老闆』,四十來歲,還成天收拾打扮的,穿花衣裳,抹香水。」
  「呸,呸!莫說那個遭瘟的臭女人吧,葫蘆壩的風氣全敗在她身上了!」金順玉大娘這樣打斷了許琴關於那個歷史笑話的追憶。
  對於那些事,顏少春倒並不怎麼驚奇,因為其它地方也曾發生過類似的故事。這時,她又把話拉回到她剛才那個題目上來了:
  「想想嘛,破壞了黨的政策,把什麼都弄得顛三倒四的,可又偏偏硬要農民相信:這一切都是黨的指示,都是社會主義生活!哎,農民吃盡了苦頭,還有什麼必要再擁護那樣的『共產黨』呀?他們傷透了心,沒有人關心他們,體貼他們的困難,那麼,他們為什麼不該自己顧自己?他們要吃五穀,穿衣服,他們得生活下去呢!」說到這裡,顏少春的心情越來越沉重,「要改變葫蘆壩的山河面貌麼?難。我看,不改變人們這種冷漠的態度,不恢復黨的政策,不使農民的心重新暖和起來,那麼,一切都難以改變!不知你倆是不是這樣看法?半年來我走了一些地方,同一些黨員、幹部、社員交談,我就老是在想這個問題。」
  金順玉大娘點頭同意顏組長的看法。
  許琴咬著嘴唇沉思了。她那明亮的雙眸直盯在顏組長的臉上,似乎她的思路在這一瞬間又被什麼新的問題堵住了。
  顏少春繼續往下說道:「當然囉,這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人的心受了傷以後,醫治起來總是要困難一些的。」
  許琴突然接過話去,說道:「我懂了。我爹正是這樣的!我四姐也是這樣的!他們心上的傷太重了!顏組長,快想個辦法嘛,怎麼給他們醫治啊?」
  顏少春卻被問得有點茫然了。她說:「這個……我們來一起努力吧!我們個人沒有多大力量,只要依靠黨的政策,是會有法子的。當大家親身感到黨的政策又回來了,心就會又溫暖起來,被壓抑了這麼些年的希望和熱情又都會重新活躍起來。建設社會主義新生活,改變山河面貌,就會有辦法了。」
  金順玉大娘和許琴二人,覺得顏少春這些話,真是句句都說在她們心坎上。
  接著,這老、中、青三個婦女又談起葫蘆壩的歷史和現狀來了。這時,就主要是顏少春提問,關於大隊小隊的幹部,關於金東水的下台,關於對龍慶和鄭百如二人的評價,關於遠景規劃和當前生產,關於那個糧食折成的問題……等等,什麼都問到了,葫蘆壩這兩位真正的積極分子,則盡其所知,如實地回答著。最後一個問題是顏少春提到了金順玉大娘的兒子吳昌全。
  「他的科研組要好好地鞏固發展起來。各隊成立科研組的事,你們研究了沒有哇?」
  「前天就開了會。有兩三個隊還不願成立呢!大隊幹部除了龍二叔以外,都不大支持這個工作。」許琴這樣抱怨說。
  顏少春笑道:「當然會有阻力嘛!明天,我無論如何要到四隊去看看昌全的科研組,在那兒幹點活路,學點科學知識。往後呀,農業要搞現代化,可就得走科學種田的道路囉。農業要靠科學吃飯才有前途呢!現在的年輕人,叫他們永遠像他們爺爺祖祖一樣的肩挑背磨,當然是不行的嘛!將來,是機械化,電動化,園林化,化學化,一句話,文明生產。——想想,那有多美!今年年初,周總理在四屆人大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你們都學了吧,想想看,那是多麼鼓舞人啊!」
  聽著顏組長誇獎和支持吳昌全的科研事業,金順玉大娘和許琴二人各自在內心裡高興,可誰也不願太顯眼地流露出來。金順玉大娘甚至微微皺起眉頭,一半誇耀一半責備地說道:「昌全這娃兒,就是脾性不好、太耿直了。像條牛一樣,就只曉得鑽他的科研學問,啥都不想過問。有時候呀,連我這當娘的都不曉得他心裡究竟想些啥!老九,你說是不是?」
  許琴紅著臉,回答:「嗯啦,就是。他那脾氣嘛,也不是不好,是……該咋個說呢?我說不來了!……」
  口才向來很不錯的團支書,突然「說不來了」。她害羞了,一頭扎進金順玉大娘的懷抱裡去。大娘好高興!她撫摸著許琴的肩膀,心裡想道:「無論如何,明天我得問問龍慶,托他保媒的事,究竟如何了?……」
  顏少春望著老少二人,似乎也看出了一點奧妙。她笑著看了看表,說道:「呵喲,都過了十二點啦!休息了吧!」
  許琴乘勢往床上一滾,睡下去了。


  二


  這天晚上,許家院子裡的人,哪一個是睡得早、睡得好的呢?沒有。臨近半夜,院子裡的樹木花草正經受著寒霜的襲擊,枝葉上掛滿了晶瑩的霜花,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窺探著門隙、窗洞。這時候,住在這個石頭院牆裡面的人們,都還沒有睡著。他們各自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心事重重……
  這兩天,四姑娘一直在私下裡熱烈地盼望著工作組的到來,並且,不知出於什麼樣的理由,她抱著一個希望,希望縣上來的工作組長能夠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線光明。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見過「工作組」(他們有時候又改名兒叫做什麼「宣傳隊」〉,見過的。前些年,那些人到葫蘆壩來,多半在鄭百如家吃喝,就是她許秀雲侍候他們。有時為了他們要加餐或接待上邊來的什麼人,她得在灶屋裡從天不明一直忙到深夜。每日裡單是開水就得燒好幾次。雖然那些人曾經表揚過她,說「這位嫂子」很賢惠,手藝又好,做的菜比城裡「海樂園」以至「沱江飯店」的廚師們做的還好吃,但她卻一點也不因此而高興。她從來不對他們抱任何希望,更不敢向他們傾訴自己的苦衷。因為她懷疑:那些人是不是瞎了眼睛,他們為什麼要把鄭百如當做寶貝,又提拔,又介紹入黨呢?難道那些從「上面來的工作同志」不知道:把老虎喂大了,它是要傷人的呀!
  四姐這一回卻是另有想法了。因為九妹子曾經告訴她:這個工作組可好哩!老八寄回來的信上又提到「好日子正在到來」,因此,這兩天,她隱約感到也許葫蘆壩的好日子真的就要來到了。特別是,從鄭百如這些天來的鬼鬼祟祟的行動,更使她堅信這一點。她想:在這葫蘆壩上,鄭百如紅火的日子一定不會太長了。由著他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只有那樣,葫蘆壩上忠厚老實的莊稼人才會有好日子過,她自己也才會有好日子過!你看,老九天天盼著工作組來,一提到工作組,老九就笑逐顏開,說是葫蘆壩就要開始改變面貌,建設新的生活。這多令人高興!四姐默默地聽啊,思考啊,她被老九那種火熱的情緒鼓舞著,也渴望工作組來幫助萌蘆壩建設新生活的同時,能夠解決她自身的個人幸福問題……這幾天,她心中的愛和恨同時生長著。
  今天下午,當顏少春來到桑園裡和婦女們一塊兒挖樹疙蔸的時候,四姐以她的細膩的心,確實從顏少春那慈樣、樸素的氣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響的東西,她對這位看去也是經過憂患的女幹部,產生了強烈的愛,使她堅定了一個信心:這個工作組長是個好人,一定能識破鄭百如的假面具,一定能看穿葫蘆壩的真相,也一定能夠幫助她去爭取幸福的生活。
  然而,她失望了。在支委會的整個會議進程中,四姑娘一直坐在她的小屋裡,希望與好奇心驅使著她把聽覺集中在許家正屋,搜捕著從那裡傳來的每一點細微的聲音。但是她聽到的儘是鄭百如滔滔不絕的長篇講話,那刺耳的聲音好像是故意要叫她聽見似的。她信不過鄭百如,她太瞭解那骯髒的靈魂了,她不能相信鄭百如的報告裡有一句真心話,那個慣於騙人的強盜!直到散會,她沒有聽到兩位工作同志發言,她失望了。她把工作同志的沉默,理解為葫蘆壩依然是鄭百如的天下。……當她聽到散會以後,顏組長親自把鄭百如他們送出大門,並且還客氣地招呼「慢慢走」的時候,她的心頭痛苦極了!她斷定:他們都是一夥子的。……
  此刻,她斜躺在冷清清的被窩裡,一次又一次地想著:完了,一切都要照老樣子過下去!……原來那些「工作組」的人,都永遠是一個樣兒的。唉!……失望是這樣使人痛苦,倒不如當初就不抱希望!
  四姐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她又一次地承認自己是太容易產生輕信了。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由得淒然淚落,想道:世間上的人,有誰還能信得過?有誰還來同情我們這些人啊!
  接著,在她的眼前,鄭百如的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遮住了她頭頂上的一切光亮,她完全置身在黑暗中了。她渾身發抖,但是背上卻沁出冷汗來。這黑暗淒涼的小屋好像變成了冰窖一樣,她感到呼吸緊迫,胸前像壓著一塊大石板。
  她掙扎著,挺身坐了起來。被蓋輕輕地滑到地上去了。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清白的月亮在床前投下一條光帶。她使勁地搖了搖頭,知道自己剛才一瞬間確曾做了一個噩夢!
  這時,從老九的臥室裡傳來說話聲。那個用圓潤的嗓音說話的女人是誰啊……四姐聽清了,是那個工作組組長。顏組長正問大家:「誰扮演江水英啊?」老九和金順玉大娘大聲回答著,接下去就是三個人同時發出的嗤嗤的笑聲。
  「她們好高興啊!……」四姑娘悲哀地想道。她不願意聽。她從地上揀起被蓋來。重新側著身子躺著,拉起被蓋嚴嚴實實地摀住耳朵。
  現在,四姐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一個嚴酷的事實正擺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她雖然離了婚,雖然脫離了鄭家的火坑,雖然她有親生父親和姐妹,雖然工作組來到葫蘆壩,然而她許秀雲卻依然逃不出鄭百如的陰影和控制!鄭百如的魔掌像黑影遮住了葫蘆壩的天空,控制著許秀雲的命運。他依然是無法無天,永遠是為所欲為,他要怎麼辦就可以怎麼辦;而四姐,卻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
  想到出路,四姑娘覺得前程渺茫得很。
  有一條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穿過葫蘆壩阡陌縱橫的田野,經過狹窄的葫蘆頸上守水人的小屋門口,就可以通向耳鼓山的崇山峻嶺。在那裡,柏林森森的地方,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等待她去。那個男子死了老婆,家境又還不錯,只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亟待討一個女人。
  也許,那個男子是一個好人;也許,離開這個使人傷心的葫蘆壩,許秀雲的心境會變得好起來,而且憑著她的勤勞和賢惠,真的可以重建美好的家庭?也許……
  呵,不!不!四姑娘她不這樣認為。那羊腸小道,那陌生的男人,還有什麼什麼的,她想也不願去想,那一切都不容考慮。她不走!她捨不得這個地方!
  故土難離!然而,這哪裡僅僅是因為「故土難離」啊!


  三


  出了許家院子以後,他們分頭上路,各自回家。鄭百如要親自送齊明江同志回四生產隊的住處去。小齊不肯讓人家繞許多路送自己,而鄭百如卻誠懇地堅持著,舉出好多種該送的理由:一則小齊同志初來,道路不熟;二則目前階級鬥爭尖銳複雜,他作為大隊領導,不能粗心大意地讓一位工作組同志獨自在這深夜裡行走;三則,他還有一些工作需要在路上匯報。於是,齊明江也就同意了這位熱心腸副支書的意見。
  他們一上路,鄭百如果然十分認真地向小齊匯報了這幾天來葫蘆壩的革命群眾盼望工作組進村的喜悅心情,以及「抓革命,促生產」的實際行動。這些話,當然全是他編的;他是在試探這位年紀輕輕的工作組員的口氣,想摸摸工作組究竟賣的什麼藥。
  別看這小齊同志年紀不大,參加工作才兩年多,黨齡也不過才三個月,可是,機關工作卻養成了他極強的等級觀念:對上級他是惟命是聽,對下級他很懂得維護自己的尊嚴。他最喜歡向上級寫報告,同時也非常愛聽別人向他匯報工作。只要他認定了你不是他的上級,他是一定不對你露出半點笑意,或說出半句未經斟酌的話語的。板著臉孔,以示嚴肅,腹內空空,卻要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神氣,不知道的人,還會真以為這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老成少年呢。他很能按照當時報紙上流行的詞語和格式來講話、寫文章,一絲不苟,八股,絕不多一股,也絕不漏掉一股。這是常人所難於辦到的。由於這個原因,三年前高中畢業時,城關區就把他收在區上做宣傳幹事;也由於這個原因,一年前又調到縣委宣傳部當工作員。只可惜他對農村實際工作的瞭解,並不比他對月球的瞭解多一點。因此,對於鄭百如這個下級一路上的匯報,他只是聽,時而「唔唔」兩聲,叫人摸不著他的底,弄得鄭百如很惱火。
  來到吳昌全家門口了,他倆一齊站住。不知怎麼的,小齊同志突然喜歡起眼前這個農村幹部來了。正如他的一位領導喜愛他惟命是聽一樣,他也喜愛這個在他面前無比謙卑溫順的下級。他嚴肅的臉上,像雲破天開似的,露出了一絲笑容,說:
  「好啦,你回去吧!」
  「是……」鄭百如答應著,轉身走去。
  但是,齊明江又把人家叫了轉來。他突然感到還應該對這個幹部說兩句撫慰的話,以進一步體現上級對下級的關懷。
  「你……家裡多少人?他們都很好吧?」他選擇了這樣的話,關心一下人家的生活。
  鄭百如老老實實說:「我家裡就一個父親,沒有其他人,我父親身體不大好。」
  「哦,你還沒有結婚?快三十了吧?」
  「三十二歲。我結了婚,但是又……離了。」
  「離了?」小齊大吃一驚,「為什麼離婚呀?是女人不好麼?還是……」
  「不,女人很好的。是我不好。年輕氣盛,拌了嘴,一氣之下就離了。現在十分的後悔呢!」
  「那……」
  「現在生活上很困難。父親有病,我成天在外面跑工作,顧不了家庭,有時候,連做飯吃的時間都沒得。餓了,就嚼一根生紅苕。可是,不能影響工作呀!」鄭百如說得怪可憐的。
  「那咋個辦啦?總不能長此以往嘛!有合適的對象沒有哇?」小齊自己還是個光棍漢,說這樣的話覺得有點難為情。
  鄭百如卻說:「我也不願找對象了。我想跟她復婚……」
  「復婚也可以嘛!可是人家願意麼?」
  「這,我惟一的希望就只有請領導上幫幫忙,給她做點工作。」
  「做點工作,沒得問題。我們給你搭個手就是了,好不好?」
  「那,真是太感激齊同志啦!」
  「感激啥子喲!只要你好好幹工作!」
  「那,當然。」
  小齊在鄭百如肩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寬大為懷地鼓勵道:「好好幹,我支持你。」他決定要施展工作組的權力來為鄭百如解決這個問題。就一般情形說,工作組辦這點小事是不成問題的。他接著問道:
  「你那離了婚的女人現在不在葫蘆壩了吧?」
  鄭百如說:「在。她沒有走。」
  「在葫蘆壩?那更好辦!哪個小隊的?叫什麼名字?」
  「在二隊,叫許秀雲。」
  「許秀雲。」小齊重複著這個名字。
  「她現在住在她父親的家裡。」
  「她父親是誰啊?」
  「叫許茂。」
  「許茂?……他的女兒?」小齊惶惑地望著鄭百如。因為他只曉得許琴是許茂的女兒,但人家還是個年輕姑娘……
  鄭百如補充說道:「許家有好幾個女兒。秀雲她排行老四。」
  「哦!」小齊同志恍然大悟。便滿有把握地說:「不成問題。顏組長就在許茂家裡,這點小事是不成問題的。我去做做工作,你放心好了。」
  鄭百如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就告別了。
  齊明江自鳴得意地笑著。這位自視高明的小齊同志,到底還是被鄭百如裝進了套子!


  四


  「砰砰砰」,齊明江敲門。在等待著吳昌全給他開門的一剎那間,他已經收起了剛才的笑容,恢復起嚴肅的神情來了。
  小齊和小吳,年紀相仿,學歷也一樣,兩位年輕知識分子,如今在這偏僻的鄉村萍水相逢,一般情形而論,完全可以交上朋友。可惜,他們一開始就成了對頭,這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這完全是由於齊明江的偏見和愚蠢造成的。
  小齊覺得自己是吃公糧的幹部,而吳昌全不過是個農民。封建專制時代的中國,偶爾間尚有「禮賢下士」的官兒出現,而當今的小齊同志卻絕對地維護著等級的森嚴。「小生產者時刻夢想著資本主義」,「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這是縣委機關的工作員小齊同志對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幾億農民的基本估價和施政方針——真是一知半解得可憐!
  小齊一開始就對吳昌全的印象不好,他認定這是一個脾氣古怪,埋頭生產不關心政治,思想路線很不端正的人物,滿身都是自私狹隘的「農民意識」。他想,自己作為工作組成員住在這樣一個農民家裡,必須要高度警惕,而且有必要進行教育、甚至鬥爭。這會兒,恰好小齊的心情比較鬆快,老大娘又不在家,他決定和吳昌全談一談,先教訓教訓這個態度傲慢的小伙子。
  吳昌全開了門,伸出一個蓬鬆的腦袋來,寬肩、虎背,魁梧挺拔的身架子像座鐵塔一樣擋在齊明江眼前。
  因為不見他媽,劈頭便問道:「我媽還在後邊麼?」聲音有點嗡嗡的,明顯地表示他對小齊的不滿。這個孝心很好的獨子,認為小齊竟然自個兒先回來,而將老太婆丟在深夜的田野上行走,是極不應該的。
  小齊修長的身子從吳昌全身旁擠進屋去,先在方桌前坐定以後,才回答說:
  「閂門吧,大娘不回來了。顏組長叫她在許家住一夜呢。」
  昌全閂上大門,沒再說什麼,依原坐到方桌前看書去了,時而拉過筆記本來摘抄一段數字和文字。方桌上堆放著小山頭兒一樣的書籍,即使是齊明江這樣的知識分子也感到吃驚。
  這些書籍、筆記,原是放在昌全臥室裡的寫字檯上和抽屜裡的,因為臥室要騰給小齊同志去住宿和辦公,他便把自己的被蓋和書籍全部搬到堂屋裡來了,架起一塊門板當床鋪,放上被蓋枕頭以後,這一堆書和本子就暫時沒地方收拾,而又是常用的,便只好放在這吃飯用的方桌上面。
  齊明江在昌全對面坐著,板著副面孔。他以為吳昌全要說點什麼,至少得先告訴他洗腳的事,哪知人家一頭埋進書裡,差不多把小齊同志忘記了。這樣過了一陣,小齊心頭漸漸的不舒服起來。
  「有熱水麼?」小齊終於自己發問了。
  昌全抬起頭:「啥子喃?」
  「水呀,洗腳水!」
  「茶壺裡頭。」昌全答應一聲又埋下頭去了。
  「茶壺?……」小齊茫然環顧,不見有什麼茶壺,只有個暖水瓶,他伸手抱起搖了搖:空的。
  「喂,『茶壺』在什麼地方啊?」他又問一句。
  吳昌全很不情願地抬起頭來:「安?」
  「我說,同志,你的茶壺!」
  「灶房頭嘛!」
  灶房裡面黑燈瞎火的,小齊亮起電筒尋遍了每一個角落,也不見有一個可以稱之為「茶壺」的家什。他認真地生氣了。
  「這是什麼態度?」他嘟噥了一句,跨回堂屋裡。但昌全仍然安詳地在讀著、抄錄著。他認定昌全對他不滿,故意給他為難。氣憤之下,他決定今晚上不洗腳了,而相比之下,更覺得鄭百如態度的端正了。
  「《遺傳學》。巴甫洛夫。」小齊回到方桌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書來,故意大聲念著封面上的字。接著,挖苦道:「茶壺在哪兒?在這書上寫著吧?……小伙子,我看你是叫這些修正主義的『讀物』迷住心竅了吧!」
  說罷,跨進臥室去了。他劃著火柴,點起燈來,向屋裡的陳設掃了一眼。這裡,原來是昌全睡覺的床上,放著小齊的行李。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餘怒未消。他挖苦了人家幾句,對方沒有什麼反應,這反而使他感到像受了侮辱似的,頸子上立刻現出了幾條干筋。
  「什麼東西!」他鄙棄地小聲罵道。這位一貫拚命使自己顯得嚴肅莊重的青年,感情上也有失掉控制的時候。這會兒差不多是暴躁起來了。他從床沿上跳起來,轉了一圈,又一屁股在寫字檯前坐下去。他不知道這一刻自己要幹點什麼,搔了搔頭髮,又去拉抽  屜。
  兩個抽屜都拉開了。一個是空的,顯然,這是昌全騰給小齊同志用的;另一個滿滿地堆著陳舊發黃的稿紙和筆記。小齊隨手抓起一個小本兒翻了翻,上面全是記的農業氣象諺語,什麼「雲跑西,雨稀稀」;「雲跑南,雨綿綿」;「伏天幹不幹,先看六月二十三,小雨小干,中雨中干,大雨大干」……
  「瞎說!」齊明江丟下小本兒,又隨手從底兒上掏出一個大本子,翻了翻,是一本日記。最先落入小齊眼簾的一段是:

  ……我不反對你出去工作。反正每一個行業都需要人去幹,每一項工作都是為社會創造財富。但是,我不贊成你要求離開農村時的那個動機,你瞧不起農村,你想離開鄉親們,躲開這裡的烈日寒風,去過一種舒適的生活。如果所有的農民都要求離開農村,那麼,誰來生產糧食?沒有農民,土地又有什麼用?國家不是要完蛋麼?……

  小齊覺得這一段沒啥意思,便又往後翻,這一頁上寫著:
  「我遺憾,我痛苦……」看到痛苦二字,小齊差點笑起來,吳昌全居然也有痛苦,他有點幸災樂禍。接著又滿懷興趣地看下去:

  今天我們到區上去領救濟糧,我心裡說不出的痛苦!當然,我們家人口少,媽媽很會安排,我們不吃這個糧,可是隊上大多數社員過不了這個春荒!我是一個農民,我為國家為社會創造了一點什麼?生產糧食的莊稼人,要國家拿糧食來養活,這是多麼令人痛苦和遺憾的事實呀!……但是,今天對我精神上的打擊還不止這點。還有……
  回來的路上,我瞧見她和一個男子親暱地走在一起,肩靠肩地走著,笑著。那個油頭滑腦的男子是誰?很顯然……一個月前,當我聽說她正在和別人相好的時候,我心裡雖然難受,但我還能克制自己,因為事情很明顯:如今我倆的社會地位不一樣了。她參加工作,吃公糧,我是農民,她不會嫁給一個農民的,我們的關係維繫不下去了,那是很自然的。那時,我惟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她找一個比我更強的男子,希望他不要被虛榮心繼續驅使著,找了一個不好的男子,造成終身的不幸。只要她以後能夠幸福地生活,我心裡也好受一些。……然而,現在,當我看見她跟那個男子在一起的時候,我簡直心都碎了!……現在,我才發現,我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多麼地愛她!……但是,那又明明是毫無希望的事情,我心裡好苦啊!

  看到這裡,小齊同志的煩躁漸漸平息下來,他驚奇得不得了,覺得堂屋裡埋頭在書卷中的那位頭髮蓬鬆、身材魁梧的吳昌全簡直是個不可理解的怪人。真是有趣極了!
  當然,與此同時,小齊的鼻子似乎也嗅出一點什麼味道,想了想,他為吳昌全找到一頂帽子:「小資產階級情調,愛情至上主義者」。他笑了笑,認為這頂帽兒正合適,他為自己的發現和判斷感到滿意。於是又繼續往下翻。
  但是這方面的內容並不多,好些篇頁上記的是有關會計工作、農業政策和科學研究上的事情,枯燥無味,沒啥看頭。小齊合上本子放還原位,又另外拿起一本來。當他將這個發黃的本子隨手一翻的時候,他又有了一個新的發現:從本子裡滑落下一張姑娘的相片來!
  他忙把相片拿在手上,仔細端詳了一下。這是一個面容豐滿,儀態大方,風韻動人的姑娘。相片紙已經發黃了,但那個微笑著的表情還是那麼新鮮。……小齊再向那個姑娘看一眼,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隔了許久以後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是後話。
  齊明江所受的環境熏陶和社會教育,不妨說他的頭腦已經接近僵化,感情停留在啟蒙運動以前。這位二十五歲的青年,在他的生活經歷中,確實未曾對某一女子產生過鍾情或嚮往,同時,也沒有任何一位成年的姑娘為他而撩亂過心思,「愛情」二字在他的特別詞典裡是個貶義詞,跟「貪污」、「盜竊」、「資本主義」等詞語一樣的難聽。至於婚姻家庭等個人的問題,他認為那是不成問題的,像他這樣有前程的青年幹部,還怕討不上老婆麼。只要條件夠了,他的某一位領導一定會把自己的女兒或親戚家的姑娘介紹給他,而這樣的婚姻才是最光榮的,才有著強烈的政治色彩!
  齊明江越發覺得吳昌全是個難以理解的怪人。他搔著腦殼想了半天,結合著吳昌全本人的家庭出身、社會地位去想,怎麼也對不上號。
  「出身貧農,媽媽是老黨員,自己是團員,這樣的人怎麼會搞『戀愛』呀?怎麼能為那些不健康的感情去痛苦呀?要不,那一定是蛻化變質!資產階級的腐蝕,階級鬥爭的產物!也許,這還是一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呢!」
  他把照片和小本兒依原放回抽屜裡去。然後,摸出自己的工作筆記本,旋開英雄金筆,把今晚這個發現記下來。他覺得這樣的問題,如果不向顏組長匯報,那是太不忠於職守了。顏組長是剛剛恢復工作的老幹部,過去就是宣傳部長,很可能不久的將來又當宣傳部長,是頂頭上司呀!根據小齊兩三年工作的經驗,不厭其煩地多匯報,反正是不會錯的,哪怕是重複的,甚至是嚕囌的,也沒關係。「你不匯報,人家領導上怎麼曉得你做了工作呀!」


  五


  葫蘆頸上守水人的小屋籠罩在迷離的月色之中。站在小屋門口,向壩子的方向看去,認真說來,是看不見什麼的。淡淡的月光下,古老的葫蘆壩顯得那樣神秘,神秘得叫人深不可測,好像她心中飽含著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憂鬱。冷峭的北風吹過去,葫蘆壩的竹樹梢頭立即發出一陣唦唦的響聲,這響聲伴著柳溪河淙淙的流水聲,如泣如訴……啊,葫蘆壩,她要訴說什麼?
  最近一連幾天,每當夜深人靜,老金鑽出小屋來總愛在這門口站上一陣,好像他是在等待著一個人,或者等待著發生一件什麼事一樣。他彷彿已經預感到,葫蘆壩正在發生著一件事,而這件事又是與他的生活直接關係著的。
  然而,葫蘆壩還是那樣的靜悄悄。雞不叫,狗不咬,只有樹葉兒唦唦、唦唦……
  葫蘆頸實在是太偏僻、太荒涼了。這是一條狹長的石嶺壩,一端攜帶著葫蘆壩,一端連接著耳鼓山,地勢要算整個壩子的制高點。當年老金當支部書記那陣,領著社員們在這兒修了一個小小的提水站,把腳下的柳溪河水抽提上來,然後通過渠道流向全大隊的每個角落,初步實現了自流灌溉,使葫蘆壩的生產大大地提高了一步。但是,由於水管太小,動力呢,就靠著一台柴油機,而且柴油的供應又時斷時續,沒有公路,沒有拖拉機,全靠著人力去擔,跑一回太平區,擔不了多少。所以水的問題依然難以徹底解決。老金曾有個大膽的設想,如果那個設想實現了,不僅水的問題可以徹底解決,全大隊又可以增加近二百畝土地,並且,整個壩子上的莊稼人還可以點上電燈。這個偉大的計劃揣在老金懷裡,不斷地醞釀著、完善著,像小鼓一樣地敲擊著他的心。但是,正當他要把這個計劃提出來,交給大伙議論、品評的時候,那一場又一場的政治大風暴從城市刮到農村,連小小的葫蘆壩也未能倖免。人們一下子像發了瘋似的把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對立起來,好像人們不必吃飯,空著肚子苦苦修煉之後就可以進入「天堂」。老金遭到批判,物質生產者倒霉了,「精神生產」者勝利了。俗話說:「一場渾水一群魚。」史無前例的運動總有一些人應運而生。上帝給葫蘆壩安排了「接班人」,像當時許多地方一樣,後起之「莠」破土而出,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鄭百如一天天「成長」起來,緊緊把握著時代的潮流,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位勞苦功高的支部書記給整下去了!……那場鬥爭的情形,凡是經過那段生活的讀者,都是可想而知的,那些令人揪心的細節,如今回憶起來還十分折磨人呢!
  老金倒台了,計劃也擱淺了。人們說,老金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其實,老金沒有死。不僅體魄依然健壯,而且一顆革命者的心也還活著。這兩年,他困守在這荒涼的守水人的小草棚裡,等待、壓抑和思考固然使他備受煎熬,然而借此機會他卻吃力地讀了不少的書。有關農田基建、水電建設、良種培育、土壤改良等方面的通俗書籍,只要能夠弄得到手的,他都潛心鑽研。而這一切,他不是為了消磨那漫長而寂寞的歲月,不是為減輕心靈的悲憤,他的目標是十分明確的,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老金的計劃還會在葫蘆壩上實施起來!他為那一天,準備著,積蓄著力量,就像大自然在冰封雪蓋的嚴寒裡,頑強地,鍾情地為美麗的春天準備和積蓄力量。
  腰無半文、口糧都吃不過明年春天的農民金東水,開花開朵的藍布棉襖裹著的是一顆熱烈跳動的心。他此刻站在小草棚前,面對月色淒迷的夜晚,心頭裝著葫蘆壩未來建設的藍圖,在他的身上看不出那種倒了霉的莊稼人的窮愁潦倒和淒惶。永遠為人民大眾的事情操心,會覺得「吃苦」也是享樂。雖然壯志未酬,而他渾身卻閃耀著崇高的道德力量。他就像柳溪河兩岸的楊柳,高潔,正直,哪怕落光了葉片,只要待得春來,又會蓬勃奮發,枝葉繁茂,高聳雲天!
  …………
  突然,「汪汪汪……」壩子上傳來幾聲狗吠,這聲音響徹在黑夜空曠的原野上,更增強夜深人靜的蒼涼氣氛。緊接著,挨近這葫蘆頸的地方——梨樹坪一帶的狗也叫了起來。老金心頭一緊,兩眼直盯盯地望著那個方向。
  「這是誰來了?……不會是她吧?」
  希望看見而又不情願立即發生的事,有時候弄得金東水的心情非常矛盾。自從那天夜裡,四姨子許秀雲悄悄送來小棉襖以後,他曾不斷責備自己:「為什麼那麼生疏?面都不見一下,不是太辜負人了嘛!怕什麼呢,身正不怕鞋歪!」此後,他就總是想著:也許什麼時候,她還會來的。長生娃不是說了麼,四娘還要為他把給外公做生的禮物備辦好送過來呢。
  但是,此刻如果她真的來了,老金啊,你怎麼辦?見,還是不見?依然像上回那樣,讓人家失望地回去麼?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這樣一種惱人撩人的情緒,這會兒糾纏折騰著這位鋼筋鐵骨的莊稼漢子。在這樣的問題面前,他竟然失去了決斷,變得惆悵、優柔起來了。他閉上了眼睛,希望快一點度過那令人彆扭和難堪的一刻!
  來人已經走近,聽到腳步聲了。……老金終於睜開了眼睛,鬆開了緊張的心情,熱烈而友好地迎上前去,抓住對方的手,拍打著肩膀,樂呵呵說道:「原來是你哩!」
  龍慶揉著疼痛的紅眼睛,面帶愁容地站在金東水面前,嘴裡噴著白色的蒸氣,隨同金東水鑽進了草棚屋。
  「工作組來了。今晚上在許家院子開了個支委會。」龍慶開言道。他從許家散會出來,沒有回家,就徑直找老金來了。
  金東水知道,這位從前的老同事,現在的代理支書,這兩年多來凡是葫蘆壩上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他都要上這兒來訴說一番,叫老金給他拿拿主意。已有將近三年的時間,金東水沒有資格參加黨支部的會議,甚至黨內一切活動,鄭百如都千方百計不讓他參與。這個退職的支書、還保留著黨籍的共產黨員,長期被關閉在黨組織生活的大門之外,這是叫人難以忍受的,沒有什麼處分能比這種「遺棄」更使人感到淒苦和忿懣的了!但,龍慶這人太好了,忠厚、善良,他常常冒著「非組織活動」的風險前來和老金臉對臉、心對心地討論葫蘆壩上的工作和生產。他之所以有這個「膽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細想想,的確,在我們黨的生活處於很不正常的情況時,龍慶這樣的同志的行為又有何可以指責呢!既然有些人可以利用黨的名義破壞黨的事業,那麼他——一個忠心耿耿的黨員,又為什麼不可以向一個受了冤枉處分的同志談談組織內部的事情呢!他每次到來,都使困守之中的金東水感到無限的溫暖,使他更加理解葫蘆壩的人心、覺心!使他堅信自己雖然受了處分,但絕不是一個站在革命行列之外的庸人。
  「要搞遠景規劃了。會上,工作組沒有表態,全是鄭老一人說。他呀,不論什麼時候,都能緊跟潮流的……」
  龍慶一邊裹煙,一邊心事重重地說著。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忙把煙桿塞進嘴裡。叭了幾口以後,發覺還沒有點火,這才遍身搜起火柴來。老金伸手從灶台上拿了火柴遞給他。把煙點著以後,龍慶又說:
  「哎,葫蘆壩的人還要餓飯呢!你猜,怎麼規劃的?搞泥巴搬家,『人造平原』。好像葫蘆壩還不夠平,要弄得一展平。我的天,這一冬一春的勞動力全得陷進去;這還不說,『小平原』動輒二十畝大,原前的水路打亂了,排水不良,一潑大雨就會淹壞莊稼!……哎,淨是些沒球名堂的背時主意,還硬說是『學大寨』『改天換地』呢!人家大寨有大寨的情況嘛,不講因地制宜,行麼?」
  老金問道:「會上你提出你的意見了麼?」
  「沒有啊,整他媽半夜,就他一個人說。」
  「你應該提嘛,那個人就只曉得吹,生產上的事一竅不通。」
  「我提?」龍慶憂鬱地說,「人家工作組對這規劃也沒提半句意見呢!」
  「是麼?」
  「是(口山)。我心焦的是,這幾年,多數社員的口糧越來越緊,眼看著春荒就是個大問題。如其明年大春再弄來『籠起』,那末,就只有把嘴巴擱起,要不,就叫社員去討口!——哎,那時候,我們這些人:黨員,幹部,還有什麼臉面活呀!」
  老金說道:「也不至於吧,先莫太悲觀了。規劃嘛,依我看是該搞一搞,早幾年我就想過,這葫蘆壩的土地潛力大得很,整治一下就可以增產。不過,像搞那些什麼的『小平原』,倒是值不得的。」
  「是嘛,勞民傷財!」
  「再開支委會研究一下嘛。必要時把各隊隊長也召集起來,再找些懂生產的社員參加,大家議一議嘛。」
  「要能夠那樣,當然好囉!可是你曉得的,這幾年,正正經經辦一點生產上的事情,難呀!……」
  像往常一樣,龍慶向金東水訴說著心中的苦悶,發一發牢騷,一件一件地報告著葫蘆壩的重大新聞。這時,他又開始說起鄭百如搞的那個糧食折成的花樣來了:
  「你說怪不怪?決算表都填了,又翻攤!」
  「從來都沒聽說過這樣踩假水的。」
  「你看嘛,東折成西折成,一下子比實際產量漲上去四萬多斤!」
  「他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這一下,上邊又要表揚葫蘆壩囉,說不定還要弄到一桿錦旗咧!他媽的,真是『一肥遮百丑』,還又要介紹經驗啦,編些好聽的去哄別人。」
  「哄得了今天,哄不過明天啊!」
  「就看他能不能哄得過工作組了,依我看,這一回的工作組有點像了,顏組長是個『解放牌』幹部,是今年才恢復工作的。但願她能夠瞭解民情才好!要不呀,我們葫蘆壩還有苦頭吃呢。」
  「葫蘆壩如今是吃得補藥,吃不得瀉藥了。」
  「再吃『瀉藥』就只有垮桿了!現在而今,趁工作組在場,我倒是又想辭職不幹了啊!當初,我就不想承擔這個差事,我是個大老粗,心機算盤都算不過鄭老,他能說會講,上邊還有靠山。可你又勸我干,不能看著葫蘆壩的社員吃虧不管。你總說,這種亂紛紛的世道不會長的,河裡的水總有個澄清之日,只要群眾都看清楚了問題,只要上邊的風氣正了,情形就會好轉。可我就看不出什麼時候才能好轉!現在生產一年不如一年,社員不相信我們了。我成天在社員面前強裝起笑臉,可心頭呢,直想哭!我怕有一天也會遭個禍事,不如趁早自己下台的好。」
  龍慶這樣說著的時候,不停地摸出他那又髒又濕的手巾來擦著紅腫的眼皮。金東水同情地看著這個代理支書,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卻說不出口。
  龍慶又說了:「三年了!當時上面宣佈你停職檢查。可至今也沒個發落……」
  「這你是知道的,」老金說,「我一份檢查書都沒有寫。這叫人家怎麼發落呀?」
  「唉,這鬼日子!」
  「老龍呀!還是打起精神來吧。工作還得干,還要爭取干!為人民服務這份權力,看來如今是不能丟。大道理不用多說,就說葫蘆壩眼面前的事情吧,群眾缺吃少穿,生活困難到了這樣,難道你忍心看著不管?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你是親自參加的,共產黨把農民引上社會主義道路,創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還沒有走到那一步,路上出了點問題,難道你這個拉車的黨員就丟了這輛車不管啦。現在還沒有輪到不叫你管的時候,你就得管!」老金說起話來,不由得有些激動。他停了停,讓自己稍稍平靜一下,才又接下去:
  「記得從前在部隊上聽首長講革命回憶,說過去幹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麼時候輪到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樣艱苦困難的情況下,大家對革命的未來前程從不喪失信心。這個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輩說的這個話來檢查我自己。當我苦悶的時候,信心不足的時候,我就罵我自己。說實話,人一輩子總得走些溝溝坎坎的。」
  老金又激動起來了。
  龍慶抹著眼睛,說:「好了,你不要往下說,我知道。我今晚上不該引起你傷心。」說著,四十多歲的老實漢子像個小媳婦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老金忙說:「不能怪你啊,這兩年我一個人呆在這兒,腦子裡總要想些事情。要不,可真會悶死啦!……呃,還是說一說規劃的事吧,我看,鄭百如那個規劃全是瞎胡鬧,也許他自己還沒弄清楚呢,不過是為了趕潮流,臨時翻翻報紙文件,胡亂湊了出來應付上級領導。說真的,葫蘆壩倒也真是需要一個扎扎實實地遠景規劃呢!我倆來閒扯閒扯吧,先說你的打算。」
  龍慶困惑地望著老金:「我說什麼?現在搞遠景規劃有啥用場?遠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蘆壩的問題是:等米下鍋!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去想過『規劃』,怎麼說得出個道道來嘛。」
  金東水從床枕頭下拿出個舊的文件夾來,輕輕打開,翻著,說道:「這兩年,我閒著沒事,弄了個草稿,一份是近期生產計劃,一份是遠景規劃。」
  龍慶忙湊過臉去。當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驚訝的神情來。別的不說,單是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圖表,就足以使他為老金那種頑強的勁頭兒所感動了。過去他佩服金東水的為人,佩服金東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東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卻沒有想到這位受了處分,燒了房子,喪失了一切家產,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著這等堅強的生命力!真是個整不垮、踩不爛、打不死的漢子!
  金東水送上文件夾,笑道:「這是個草稿,還比較粗略。我想把它交給你。」
  「交給我幹啥啊?我可沒這能力。」
  「你有!你是支部負責人。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點價值,就讓群眾討論補充,然後由支部作出決定。我不交出來,恐怕會永遠壓在這枕頭下了,交出來,也算一個黨員對黨貢獻一點心意吧!」
  金東水說著,眼睛有些濕潤了,龍慶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他的精神被金東水鼓舞起來了,他感動地接受了那一份規劃草稿。
  接著,金東水就粗略介紹起這個規劃的內容來。
  不知不覺地,從梨樹坪方向傳來幾聲雞啼。龍慶聽完介紹以後說:「大致聽一下,覺得有點譜了,葫蘆壩真的這麼幹起來,可真有奔頭呢!你把所有的問題也都考慮得仔細,很實際。你當過幾年支書,葫蘆壩邊邊角角你都瞭解,換個人,搞不出這樣實際的規劃來。」
  金東水送龍慶出門。心裡很難為情的是自己只有一張床,一條被蓋,三爺子睡。要不的話,該叫龍慶住一夜,也免得這位害著眼病的同志還要摸夜路回家。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送他出門。
  龍慶把金東水的文件夾緊緊地掖在棉襖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轉去睡吧,莫把娃娃涼著了。」他這樣說,十分同情這位中年喪妻的同志。
  一路上,龍慶都想著金東水。他對自己說:「以後情形好轉了,看哪兒有那種合適的女人,得給老金介紹一個。這件事,我來親自辦。要不,這個同志真是太淒惶了……」想著這個的時候,另一件事卻從他大腦的某一個角落裡跳了出來:
  「哎,金順玉不是叫我向許茂提說一下昌全和老九的問題麼!」
  他捶了捶腦袋,罵自己竟然把一個黨員同志托辦的私事給忘記了。何況,昌全是他很喜愛的一個青年呢!
  「現在雞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記住這件事。」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霧了。

  六

  雞叫二遍是莊稼人起床煮早飯的時候。九姑娘許琴習慣地睜開了眼睛,醒來的第一眼她就看見桌上還點著燈,顏組長還在伏案工作。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時驚叫道:
  「顏組長,你還沒有睡呀?在寫什麼,寫書麼?」
  顏少春轉過疲倦的臉,笑道:「我要能寫一本書的話,一定第一個請你提意見。」
  「怎麼不能寫啊!」許琴迅速穿衣服,大聲說著,「我看你就像個作家。」
  「哈哈……作家?你見過作家是啥樣子?」
  「我沒有見過,不過,我想,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說話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靜靜的,老是愛思考,夜裡不睡覺,總是寫啊寫啊的……嘻嘻……」
  顏少春聲明道:「你是做夢,在夢裡看見了什麼作家了吧?我,小時候沒進過一天學堂,解放後,背上拖著一根大辮子上掃盲識字班,開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掃盲老師教我好幾天,『顏』字我還畫不像呢。」
  「聽說你當過宣傳部長,是吧?作家都是在宣傳部工作的,你別哄我了。」
  「哈哈哈……九姑娘,我給你說不清。」
  金順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這會兒被吵醒了。許琴要她繼續再睡一會兒,大娘卻堅持不再睡,她說她得回家了。
  「還沒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燒火煮飯。」許琴跳下床來。
  金順玉大娘堅持要回去。她說,她夢見昌全和小齊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這一說,把顏少春和許琴二人又逗笑了,她倆不相信夢。
  「當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個性子。」大娘認真說道,「他是個直槓槓,一點兒也不會待人處世的。昨天我就有察覺,他說話做事沒頭沒腦,準會把工作組同志得罪的。」
  但是,顏少春和許琴還是說服了她。她答應留下吃過早飯再走。
  許琴點著燈進灶屋去了。金順玉大娘斜躺在被窩裡,跟顏少春說著話。顏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筆記本,脫了鞋,歪到床上去,拉開被子蓋住腳。她又一次要金順玉大娘說一說原支部書記金東水當年受處分的情況。
  大娘說:「那純是冤枉。一九七二年整黨學習班上,因為經營管理評工記分上的問題,他和工作組意見不一致,頂碰了一場,工作組說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錯誤,叫停職檢查。」
  「處分意見你們討論過麼」
  「還不是工作組說了算!事後我們才知道。我向公社黨委反映意見,人家還批評我有宗族觀念,缺少組織性。……東水是我娘家一個叔伯哥哥的兒子,他從小在這葫蘆壩長大的,參軍以後入的黨,復員回來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公社提名選他當支書的,咋能說我有什麼宗族觀念嘛!他當支書期間,我也是個支委,少不了我還常常批評他呢。……生產麼?倒是年年上升的。文化大革命開始,鄭百如他們起來造反,也沒抓住東水一點什麼劣跡。工作是難搞一些了。鄭百如要入黨,支委會一時通不過,整黨工作組來了以後,這一條我們也挨了批評的。鄭百如是工作組讓他入黨的,批下來的第二天就宣佈他當副支書。這事,黨員們意見很大,可也沒辦法。」
  「金東水停職檢查,三年了,可是公社黨委的組織委員那裡至今沒有收到他一份檢查。這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大娘笑道,「他呀,他不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所以他就沒有寫什麼檢查。事後公社也不再過問,這事就擱起了。」
  「不承認犯錯誤?『反大寨』不是錯誤麼?」
  「他根本不承認自己『反大寨』。大寨大隊他還親自去參觀學習過咧。他說大寨的同志告訴參觀的人,叫大家學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學嘛。工分問題,按勞分配有什麼錯?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嘛。這兩年可好了,取消了按勞分配的辦法,有些人硬是要伸展了!一兩個月評一次,能說會道的掙標兵工分,有個大隊婦女委員,一天活路不做,還掙滿分呢!顏組長,你說說看,社員們誰願意展勁啊?」
  顏少春突然覺得渾身發熱,剛才那一點兒疲勞和睡意一掃而光了。她彷彿感到自己抓住了葫蘆壩以至連雲公社問題的一點什麼線索了。這是一條什麼樣的線索呢?她覺得必須馬上追溯下去。她不再問了,她現在需要思考。於是下了床,穿上鞋子,跨出臥室。
  院子裡的空氣是冷冽冽的,飄散著臘梅的幽香。她走過樹下,打開院子的大門,倚在結實的柏木門框上,望著葫蘆壩將近黎明時的景色,冷靜地清理著自己的思路。
  然而,剛剛抓到的那點兒線索,突然又在腦子裡失蹤了。什麼主要的,次要的,這個人,那個人……問題像亂麻一樣攪成了團。
  「連雲公社這個黨委的班子怎麼樣?幾天的接觸和調查得來的印象是:一把手還可以,公道,但能力差一點;二、三把手不顧大局,各自在下面拉幫結派,形成各自的勢力圈,熱衷於派性鬥爭,爭權奪利,根本不把生產建設放在心上。……是這樣的麼?不能輕易這樣下結論啊!……」
  她這樣肯定著,又否定著。她覺得還需要研究一下,因為過幾天要去參加太平區的區委會,自己要發言。
  「那麼,葫蘆壩的問題呢?」她的思路一下子又轉到葫蘆壩來了,「這個大隊的主要問題是什麼?與公社的問題哪些是共通的?哪些又是它自己的,特殊的?」
  一時得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來,而迅速展開著的思路也突然停滯了。她茫然望著眼前這塊似曾相識而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月光隱沒了。
  經過短暫的黑暗,東邊,耳鼓山叢林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顏色,雲層後面跳蕩著一種亮光,它好像在尋找著雲層稀薄的地方,從那兒衝將出來。漸漸地,葫蘆壩的面目,影影綽綽地顯露在晨曦之中了。白茫茫的原野,黑森森的竹林,升起裊裊炊煙的房舍……看清了,看清了,這會兒的葫蘆壩好美啊!簡直像一個端莊的少婦,靜靜地、默默地站在黎明之中,莊嚴靜穆,沒有痛苦,也沒有假裝的快樂。她似在沉思,在思念,在嚮往;為什麼當微風吹過,晨霧繚繞時,又現出一抹淡淡的輕愁?
  柳溪河的白霧升起來了。葫蘆壩脈脈含愁的容顏整個隱沒在茫茫大霧之中去了。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