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相思


  
  葫蘆壩的冬天,十年八年也難得碰上落雪。人們對於雪特別的喜愛。
  雨後的一天夜裡,風停了,葫蘆壩的原野上萬籟俱寂。被風雨困在家裡的莊稼人感到這天晚上屋子裡也不那麼冷了,他們睡在被窩裡計算著明天應該下地做活路了。金支書又出來工作了,農事活路的鋪排,樣樣合得著莊稼人的心,積肥的積肥,挖渠的挖渠,小麥油菜還要上一次肥,爭取多收幾顆。「專業隊」也組織起來了,就要開始去挖開那千年萬載沒人動過的葫蘆頸,讓美麗的柳溪河給莊稼人做更多的事情。……睡吧,睡吧,甜甜地睡一覺,明天有活兒干啦!
  就在這時候,潔白潔白的雪花,悄然無聲地來了,一點兒也不驚擾莊稼人的夢境,輕輕地落下來。飄飄灑灑,紛紛揚揚。那些黑色的屋頂,泥濘的田坎,長滿枯草的斜坡,光溜溜的井台,落了葉的桑樹……不多一會兒,全被無私的飛雪打扮起來了,荒蕪的葫蘆壩穿上了潔白的素裝,變得格外美麗,像一個白衣的少婦,身上掛著一條藍色的絲絛,靜靜地站立在耳鼓山下,默默地注視著幽邈的蒼穹,沉思著……
  天亮的時候,最先跳出門來的是孩子們。他們驚呼著,歡跳
  著,通紅的小手抓起一把白雪往嘴裡送,往同伴們的頸窩裡塞。那些姑娘們,偎在門邊,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像還在夢中似的,對著美麗的雪原,笑了,她們笑得那麼歡快,簡直使你心曠神怡,使你忘記這是冬天,使你想起那風和日麗的春天原野上的燦爛鮮花……
  顏少春一早就起床了。她想出門去看看。走出大門,正碰上四姑娘在井台上提水回來,對面走過,四姑娘對她嫣然一笑,忙低了頭,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顏組長,你這麼早啊。」
  顏少春望著她那含羞草似的容顏,心裡著實喜愛,好像工作中各種惱人的事情都一掃而空,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意來。
  從四姑娘這嫣然一笑裡,顏少春看到無限豐富的內容。她的記憶被拉回到初到葫蘆壩那天,在桑園裡刨樹疙瘩時,第一次從這個俊俏女人臉上看到的淒苦的一笑。從那以後,她留在顏少春記憶裡的印象,除了凝目定神的沉思外,就是低聲的抽泣,好像她身子裡不是血肉,而全是淚水。
  如今在這初雪的早晨,她第一次露出這樣嫵媚的一笑。這是為什麼啊?難道她此刻心裡又充滿了歡樂?
  「呃,秀雲啦,」顏組長親切地回答她的問詢,「你每天早晨都這樣一趟一趟地提水,為什麼不一擔一擔地挑啊?不嫌麻煩麼?」
  「不麻煩。」四姑娘把滿滿一桶又清又亮的水從左手換到右手,有點難為情地說,「不麻煩,我就只有這麼一隻桶,怎麼挑呀?」
  「哦,就一隻桶。」顏少春表示遺憾。接著問道「你報名參加專業隊了麼?」
  「報啦。」四姑娘放下水桶,「可人家不讓我參加。」
  「為什麼呀?你的勞力很強嘛!」
  「是啊,我也不明白為啥不讓我參加。隊長對我說啦,說是大隊支部把我的名字給除下來了!」
  「哦,是這樣麼?」
  「要是見著龍二叔,我還要問問他呢!」
  「好呀!一會我見著老金他們,我替你問問是怎麼回事。」
  「嗯。」
  四姑娘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她提起水桶,飛快地邁著碎步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顏少春回頭望著她矯健的背影,心頭又閃過她從前那種淒苦的笑,不由歎息道:「這個女人!」
  顏少春面前擺著許多的工作要做,要思考,要研究。葫蘆壩,連雲公社的許多事情,真是百廢待興!而眼下,一切都不過才剛剛開頭。從區委開會回來以後,她大刀闊斧地對葫蘆壩的領導班子進行了整頓,而公社的班子卻還沒有動。一些從前行之有效的規章制度得趕快恢復起來,還要創造一個團結安定的理直氣壯地搞生產的局面。對社員群眾,她不主張用那種刮鬍子的辦法去「大批資本主義」,她寧肯花更多更細的功夫,加強社會主義前途遠景的教育,去調動群眾大干社會主義的積極性。然而,即使做了所有這些工作,顏少春仍感到不夠,她總覺得哪怕自己一步一步把這些工作做完,也還不行,還不能解決人們心頭鬱結的創痛,不足以使四姑娘這樣善良正直的群眾得到應有的美滿幸福。這些年來,失去的東西太多了!豈止糧食和金錢?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上,人民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經歷了多少失望和痛苦啊!
  顏少春這個體魄健壯的中年婦女,除了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宣傳部長和工作組長外,還是一個善良的母親,一個受過苦楚的女人。和祖國大多數的婦女一樣,懂得什麼是生活的艱辛,以及怎樣去維護生活的杈利。  她離開丈夫和兒子,在一個偏僻的小農場勞動幾年以後,來到葫蘆壩時,她既看到一種劫後的荒涼景象,也看到了人們對於美好未來的熱烈追求和嚮往。以金東水為首的幾個黨員苦心籌劃改變山河面貌的扎扎實實的行為,四姑娘的追求婚煙幸福,九妹子對於
  人生意義的探索,老七的一時糊塗,許茂老漢的並不痛快的心情,還有吳昌全母子的埋頭苦幹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惡如仇……等等,在顏少春看來,無不是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表現出那種「對於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嚮往」。
  生活絕不是一潭死水,春風在人們心中蕩漾。人民從來沒有喪失希望。顏少春認定:作為黨的工作者,就是要引導這股激動的熱流向著美好的未來,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為此,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做鼓動家,要做戰鬥者,還要做伯樂,做催生的助產士,這些都是極為艱苦的工作。她出身農民,又長期做農村工作。她不是那種只會「催種催收」的工作幹部,她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們黨正是通過大量的顏少春這樣的忠誠幹部,把億萬農民引上了社會主義的集體化道路,並且有決心,有信心,要把他們引到共產主義!
  輕柔的雪片,在顏少春的肩膀上,很快就鋪上薄薄的一層。她沒有去拂它。她的思緒離不開許秀雲這個普通的農家婦女。
  自從那天夜裡,人們從柳溪河裡把四姑娘搶救起來以後,顏少春一連幾個夜晚坐在四姑娘的小破屋裡,和她促膝談心。開始的時候,她不笑,也不說話。隨後,她就哭起來了。顏少春沒有用那些通常的好聽的話勸慰她,卻先讓她去盡情地哭,把在心中積了八年的眼淚流盡。她終於把自己在鄭百如家經受的一切,包括親眼見到鄭百如幹下的為非作歹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後來,顏少春給她講自己的生活,從前做童養媳的時候怎樣愛哭,解放後,怎樣戰勝了自己的軟弱,去爭取婚姻家庭的幸福。參加工作以後怎樣學習,丈夫怎樣支持和幫助自己,以及如今丈夫在什麼地方,兒子在什麼地方,一個家庭分居三處帶來的各種困難,等等。漸漸地,四姑娘不再老是低著頭了,她感到面前這個穿灰布制服的顏組長也是一個女人,和女人有著同樣的情感。有一天晚上,她竟抬起頭來仔細地打量著顏少春,問道:
  「顏組長,你這樣整年累月東奔西走,你有時也會掛念他們
  麼?」
  「誰啊?掛念誰?」
  「你的……丈大,兒子呀!」
  「哎,咋對你說呢?念嘛,咋能不念啊!有時候,真想見一見
  呢。」
  「呵!」四姑娘臉紅了。
  這樣的談話,常常進行到深夜。
  前天晚上,四姑娘參加了生產隊的社員大會回來,沒有忙著睡覺。她坐在燈下,老覺得心頭不安,總像是還有一件什麼事沒有做完似的。什麼事呢?她終於發現:自己是在等待著顏組長歸來。顏組長吃罷夜飯去參加黨支部的會,深夜才回到許家院子來,四姑娘忙迎出去幫她關上院子門。
  「你還沒有睡?」顏少春問。
  「嗯啦。」四姑娘答,不好意思說自己在等待著她。
  「參如隊上開會了麼?」
  「參加了。討論葫蘆頸挖河的事。」
  「大家有什麼意見?」
  「大家都贊成呢!要真的成功了,葫蘆壩的社員們就再也不愁吃穿啦!」
  「你發言了麼」
  「我?沒有。」
  「為什麼不發言呢,怕什麼呀?」
  「……」
  顏少春照例跟著四姑娘到小屋裡去坐一坐。她說:
  「大隊決定成立一個專業隊到葫蘆頸去挖河,你願意報名參加麼?」
  四姑娘的眸子一亮,說:「願意!」
  
  
  「好!!明天向隊長報個名吧。支部還要審查名單,挑一批勞力好、幹活認真的人去。我看你夠這個條件。」
  四姑娘很願意去。但她今晚上想探問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使顏少春料想不到的問題。她兩眼出神地望著油燈的火苗,一手拿著髮夾子仔細地挑著燈芯,好一陣,才說道:
  「今天晚上大家討論修電站,點電婗,改河造田多打糧食,這些計劃全都是很好的,實現了,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就想啦,將來什麼都實現了,不愁吃,不愁穿,住磚瓦房,裝上電燈,那樣就算是『幸福生活』麼?『幸福』兩個字的意思就只是吃喝穿戴麼?……唉呀,我說不清楚。」
  已經夠清楚了!顏少春被她這個問題問得睜大了眼睛,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少言寡歡的女人,腦子裡還裝著這樣一個重大、複雜的問題。
  「顏組長,你莫見笑,我……隨便問問的。」四姑娘見顏組長驚愕地盯著自己,忙這樣補充一句。
  「不,你這個問題提得挺好,『幸福』二字當然不是指的吃喝穿戴。不過,這個問題,我怎樣回答你呢?還得讓我想想看。」
  「不,不,太麻煩你啦,這只不過是隨便問問。你成天工作那麼忙,不要去為這個沒意思的問題動心思吧。」
  「不,不,要想,工作再忙也要想,這是個大事情呢!」
  「哎呀……」
  她們二人這樣爭執著。顏少春心想:這個不幸的農村婦女,在折磨中失去了她的一生中最好的年月。但是,她盼望著一個機會,以償還青春的宿願。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除了吃穿以外,需要有一個自己的家庭!」但是,她只能這樣回答四姑娘:
  「你會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所有的好人,哪怕受了多少磨難,終歸會幸福的。共產黨干革命的目的是什麼?就是為你和所有的勞動人民謀求幸福!要有信心,那樣的日子總要到來的。」
  四姑娘沉默著。
  顏少春看出來,這樣的「空頭支票」,我們當幹部的對人民開得太多了,這顯然難以解決實際的問題。於是,她乾脆挑明了說:
  「秀雲啦,我倒是覺得你現在應該安一個家,你還年輕嘛,未來的日子還長呢……」
  四姑娘滿臉緋紅,低下頭去。
  是的,這是實情。近日來,在新的領導班子和工作組的切合實際的宣傳工作中,葫蘆壩的社員們被黨的號召,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鼓舞著,逐漸表現出了一種強烈的改天換地奪取高產的信心,而四姑娘默默地感受著這些新鮮的氣氛,被這種火熱的改變面貌建設新生活的熱情鼓舞著,渴望能解決自身的個人幸福問題。老八的來信不是說了麼:「個人的幸福,只有等到國家的情況好轉以後才會重新到來……」現在的情形,不是已經顯出一點好轉了麼!
  她低著頭,心在怦怦跳動。她知道顏組長將把話進一步挑明。她沒有做聲,等待著顏組長說下去。
  果然,顏少春接著說道:「你要願意,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看哪兒有合適的人。」
  天哪!這還用打聽麼?四姑娘心都緊了。她偷偷瞧了一眼顏組長。說道:
  「那……可要多謝顏組長了。不過……打聽?你往哪兒去打聽呀?」
  顏少春自然是明白了。她笑道:
  「這種事情,當然得問一問人家有沒意見啦!介紹人哪能主觀主義包辦代替呀?」
  …………
  但是,由於工作太忙,而且也沒得一個合適的機會,昨天整整的一天裡,顏組長沒有向金東水提說這件三言兩語說不清的事。
  至於金東水在複查各隊報名參加專業隊的名單時,為什麼要把許秀雲的名字抹下來呢?這個緣故,顏少春不知道。難怪剛才四姑娘在露出那難得的嫣然一笑之後,提到大隊支部抹掉她的名字時,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這是什麼原因呢?
  顏少春在鋪著初雪的道路上慢慢走著。一邊籌劃著今天要做的工作,一邊卻總是離不開對許秀雲的個人問題的憂慮。
  井台上,有幾個挑水的社員和顏組長打招呼:「早啊,顏組長。」
  「你們才早呢,水缸都挑滿了沒有呀?」
  「滿啦!」一個婦女高興地說,「可是,顏組長呀,你的一缸水,也要挑滿了才能走啊!」
  「這是什麼意思呀?」顏少春心裡震動了一下,忙說:「你是說我們的任務不完成不能走,是麼?這還用說!不必擔心吧。」
  「葫蘆壩不改變面貌,你就走了也不放心(口山)!可有人背地裡說,你們不久就要撤回去,不會的吧?」
  「不,不會的,……」她回答,卻又想起鄭百如會繼續嚇唬社員。
  一個老漢說:「這場雪落得好啊!『瑞雪兆豐年』,明年光景一定會好起來了吧?」
  「是哩!會好起來的!」顏少春肯定地回答,離開了挑水的人們,回轉身往許家院子走去。她加快步子,對自己說道:
  「鄭百如這個副支書乾脆撤掉,這個人不行啦,還是叫他先到學習班去。」
  讓鄭百如進「學習班」檢查幾年來犯法行為的決定,本來前幾天就定下來了的。但顏少春回葫蘆壩後又有點遲疑,她想試一試,讓他在工作中檢查。談了幾次話,看來是不行了。鄭百如認為顏少春讓他檢查,是打擊「造反派」,否定「文化大革命」。而且,他從顏少春的幾次談話中揣摸到:工作組從四姑娘那裡得到的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材料。他放火燒老金房子的事,看來四姑娘並不知道。那個婆娘如果知道那件事,還能不向工作組揭發嗎?他這樣想著,斷定自己不過是經歷了一場虛驚。工作組沒有什麼可怕的。
  
  二
  
  前兩天,有人從連雲場給許茂老漢帶來一封信。信是出嫁在川西壩子上的三個女兒聯名寫的。她們寄來一點錢,又說因為農田基本建設搞起來了,要改造「下濕田」奪取明年水稻豐收,任務很重,這一次就不回來給老漢拜生了,請老人家多多保重身體,待春暖以後,歡迎老人家到她們那兒去耍一段時間。
  許琴把信念給老漢聽了以後,他沒有說什麼。這天,他拄著木杖親自到連雲場郵政代辦所去取了匯款回來。他對許琴說:「叫你三姐、四姐、七姐,晚上都到我這裡來。」許琴奇怪地問:「全都叫來,幹什麼呀?」
  晚上,幾個姐妹先後來到許茂的臥室裡,圍坐在老漢床前,氣氛不免有些緊張,看著老漢瘦骨嶙峋的面孔,大家都憂心忡忡的。許茂聳起高高的眉稜骨,說道:
  「都這麼看著我幹啥?怕我活不長了,是不是?咳……胡說!我還不得死!」
  三姑娘笑道:「看你說些啥子嘛!我們才不那樣想呢。你老人家多活些年辰,看看好世道吧!葫蘆頸要挖河啦,這可是給子孫後代做的好事啊!你還沒有聽說吧?」、
  許琴忙告訴大家:「爹聽說過了,顏組長為這個事,還專門徵求過爹的意見呢!顏組長說,等爹的病好了,大隊專業隊要請爹去當參謀。」
  「七姑娘絲絲笑道:「呵喲!爹要陞官啦!」
  四姑娘輕輕拉了拉老七的袖子,暗示她別在老漢面前這樣亂說話。
  許茂銳利的目光突然停在四姑娘的臉上。四姑娘忙低下頭
  去。
  這樣過了好久,老漢才又開言道:
  「你們娘去世的時候,對我叮嚀又叮嚀,要我好好把你們照看著長大成人,不能給她丟下一個……」
  姐妹們的臉色陰沉下來了。老漢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一顆淚
  珠。
  「我沒有把你們丟下,我盡了力!」老漢不無自豪地說,「沒有辜負她……」
  女兒們低聲抽泣起來了。
  許茂老漢繼續說,有點語無倫次了:
  「那些年你們年紀小,屋頭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入社以後,一年年好起來。我只說這輩子碰上好運氣啦!哪曉得,到你們一個個都長大以後,日子過得又不伸展了。有時候,我真擔心自己又回到解放前餓肚皮那些年月裡去……我心想啊,自己還顧不了呢,哪顧得了你們呀!各管各的事吧。老九批評我自私,我想,你娃娃懂個啥啦?一天不給你飯吃,你還有精神批評老子?親不親,鄰不鄰,一家人見了像仇人樣!這些日子,我老是夢見你們娘,她埋怨我呢!老實說,我沒有病,我的骨頭和五臟六腑結實得很,只是這腦殼裡嗡嗡地吵架,吵得厲害的很呢!你們娘跟我吵,你們也跟我吵,我也跟我吵……」
  說到這裡,許茂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望著他的女兒們。
  隨後,他就掀開枕頭的一角,取出一沓小小的紙封帖,苦笑一下,怪難為情地對女兒們說:
  「你們……以為我這些年真的窮了麼?沒有呢!我積攢著,悄悄存放起來。為的是防著哪一天挨餓。」
  他掂了掂那一沓小紙封:「全放在這裡了,這些年你們誰也不曉得!老九天天在屋裡進進出出,她也不曉得。……存放在信用社裡,我是不幹的,這樣放在身邊更保險!……來吧,你們全拿去,一人一份。」
  女兒們驚呆了,全都木然地望著老漢。老漢額頭上沁出汗珠來了。
  還是四姑娘冷靜一些,她望著老漢額上的汗水,和臉上突然出現的亢奮狀態,她擔心老漢的舉動裡,包含著很不吉利的徵兆,也許是……她不願想下去。
  「來呀,一人一個!」老漢把紙封撒在被蓋面子上,說:「錢不多,意思夠了。」
  女兒們都不伸手。
  三姑娘的臉色一沉,責備道:「爹,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我們姐妹們再沒用,手腳總還是齊全的,還能養得活自己呢!今天晚上,你叫了我們來,原是叫我們聽你說斷頭話,讓我們來瓜分你的傢俬麼?」
  老七和老九一聽這話,便覺得情況不好,急得大睜眼。一時裡,姐妹四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正當大家相對無言的時候,在外面跑了一天的顏少春回來了。
  顏組長在葫蘆壩大隊召開了一個全公社大隊支書和工作組員參加的現場會,讓大家來對這個大隊的遠景頰劃說長道短提意見。當然,也是為了用葫蘆壩這個「點」上的經驗去啟發一下各大隊的幹部們。她忙了一整天,但是一點兒也不顯得疲乏,被一種工作的熱情鼓舞著要幹一番事業的人,是不會感覺到疲乏的,永遠都精神飽滿。她見院子裡靜悄悄的,進了堂屋,卻又發現許家的幾個姐妹聚在許茂老漢的屋裡,便一腳跨了進去,說道:
  「呵喲,今晚上你們一齊都到了,在開家庭會麼?」
  姐妹們忙起身讓坐。許茂老漢突然發窘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掩住那些小紙封。
  顏少春像這個家庭裡的一個成員,和婦女們一塊兒坐下。問道:「你們在玩什麼把戲呀?那是什麼」她指著被蓋面上。
  七姑娘捂著嘴巴吃吃地笑。三姑娘也「噗」地一聲笑了。老九見這情景,便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的經過向顏少春敘述了一遍,並在結尾的時候,順便說出自己的意見:
  「不管咋說,我認為爹不把錢財看得那麼重了,也是一個思想上的進步吧,我們大家應該歡迎爹的進步表現!……現在,既然爹一定要把這些錢分給我們,姐妹們又感到不好接受,依我看,乾脆用爹的名義把這筆錢捐獻給大隊修水電站。眼下,大隊的資金又很困難。好不好呀?」
  老七說:「要得!獻出去,還要給我爹登報表揚呢!」
  三姑娘不同意:「登報表揚又怎麼樣?不當衣穿,不當飯吃,依我說還不如拿來打酒割肉,給他老人家改善伙食,養得白胖胖的,多活些年辰!大家有沒有意見?」
  四姑娘覺得各種辦法都不好,她沒有發言。
  大家都望著許茂老漢。顯然,女兒們的發言很有點使老漢掃興。他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悶起不開腔。
  姐妹們很自然地把目光轉向顏組長,想聽聽她說怎麼辦。顏少春笑道:「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按理,沒得我的發言權,只是如今大家意見不統一,我就來當個裁判,要不要得?」
  姐妹們說:「歡迎歡迎!」
  「那就按許大爺的意思辦吧!他要給你們,你們就領情嘛,至於老人家的吃呀穿呀,將來你們姐妹們各自盡心好了。這樣不就擱平了麼!」說著,她又對著許琴和許貞二人:「你們的意思,別說你爹不會同意,我也認為不妥當。目前群眾生活都有這樣那樣的困難呢,大隊如果接受『捐獻』,影響不好。這裡面有一個集體和個人的關係問題呢!什麼時候也不要馬馬虎虎,『共產風』可是刮不得的。大隊資金困難的問題,支部已經討論了辦法,靠自力更生,明
  年多種些經濟作物,再搞些集體副業賺錢。另外,國家銀行還有一
  點貸款。」
  顏少春的話,叫許茂老漢聽著很順心。姐妹們也再沒理由不接受許茂老漢的饋贈了。她們推推搡搡的,誰也不先動手去取自己的一份。後來,就由老九分送到姐姐們手上。顏組長在一旁看著,笑得合不攏嘴。
  各人都拿到一份。老九把屬於八姐、六姐、五姐、二姐的四份也一一寫上名字。最後,大家發現被蓋上面還放著一份呢!
  剩下的一個小紙封,孤單單地放在那裡。顏少春一時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便問道:「誰還沒有拿到呀?」
  「都拿到了呢!」老九回答。
  許茂欲言又止,姐妹們都低下頭去。四姑娘首先悄悄地抽泣起來,接著,另外三個姐妹都哭了。許茂老漢使勁咬著自己的唇髭……
  顏少春終於明白過來了:許茂的九個女兒,目前只有八個了。「她們的大姐——金東水的妻子——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但是,許茂老漢為什麼偏偏又這樣分配呢?」顏少春想。她早已聽龍慶介紹過許家大姑娘斷氣以後關於棺材問題的故事,她也瞭解到這些年來許茂老漢和金東水之間早已生疏了的關係。她思路一轉,忽然想到,「是不是許大爺回心轉意啦,對大女婿的境遇表示同情啦?這可是一個值得高興的變化呢!」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顏少春故意對大家說道:「許大姐既然都不在了,何必再給她留著一份嘛!這樣讓你們一家子勾起那些舊事來,白白地傷心一場,何苦呢?」
  老九擦擦眼睛,提議說:「這一份,明天我給金大哥送去吧!」
  大家表示這樣辦最好。
  可顏少春卻說:「老金要是不收下,又怎麼辦呢?這是許大爺送給大女兒的,人都不在了,我要是老金,也斷然不好接受的。」
  許茂老漢一聽這話,也露出十分為難的神態來了。依他的原意,這一份是送給金東水的,這是他對自己過去行為的批判,也是他向大女婿表示和解的一個信號。老漢接受生活的教訓,對這些年來活躍在葫蘆壩的兩個有名人物——金東水和鄭百如——終於有了一個正確的認識,誰是誰非,他心中明亮了。
  但他在分配這個紙封兒的時候,卻忽視了一個不應該忽視的因素:金東水這個人,是一個硬漢子,人窮志不窮呢!再說,如今人家又當支書了,咋能接受錢財呢?
  顏少春眼珠一轉,笑道:
  「嗨,我這個人啦,就愛多管閒事!還是我來提個建議,看行不
  行?」
  「快說吧。」三姑娘催促著。
  「許大爺一定要送金東水一份,又怕他不接受,這是一件難辦的事。不過,既然老人有這份心意,依我說還是得叫他收下。你們不曉得,目前老金的日子過得夠困難的啦!前兩年為了給長秀的媽醫病,欠下的債到如今也還沒有還清,三爺子連個自己的屋子都沒有,一張床,一條被蓋……哎,看著真叫人難受。家裡沒得個女人,雞鴨都養不起一隻,往哪兒去找一個油鹽錢?我們要給他一點民政救濟款吧,他又高矮不接受。呃,看我扯到哪兒去了!……回過來說我的意見吧。依我看,九姑娘送去,他一定不會收的;就是許大爺,你老人家親自送了去,他還是不會收的,必須換個辦法。」
  「換個什麼辦法呀?」眾人著急地問。
  「換一個間接的辦法。」
  「哎呀!你莫繞圈子嘛!」九姑娘埋怨起來了。
  「好!不繞圈子吧!」顏少春快活地說,「九妹子,你把你大姐那一份,交給你四姐吧,秀雲會知道怎樣安排這筆錢的。這就叫間接的辦法。不過,實際上是一回事。」
  她的話,使眾人聽得愣頭愣腦,就是四姑娘本人,也感到吃驚。
  而顏少春不等大家回過神來,又一口氣往下說了:
  「我不是說過了嘛!我這個人就愛管閒事。嘿嘿……這一回,來到葫蘆壩,住在你們家,我想,趁這個機會當一次『紅娘』吧!給秀雲找個好婆家……還不知許大爺肯不肯賞我這個臉哩?」說到這兒,她又哈哈笑起來。
  姐妹們已經聽明白顏組長的話了。她們臉上現出放心的神情,望著面前這個自願做媒的工作組長。
  四姑娘早已羞得把頭埋在膝蓋上了。
  許茂老漢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著。先是吃驚,後是沉思。當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臉上,等他表態時,他乾脆把眼睛閉了起來。三姑娘說:
  「哎呀!鬧了這半天,是這麼回事啊!我為啥從前就沒有打這個主意呢?害得四妹惹了那麼多的氣慪!」
  七姑娘問:「四姐,叫你跟金大哥合戶,你沒得意見吧?」
  老九自己覺得姑娘家,不便過問這件事,她不開腔,心頭卻很同意這門親上加親的喜事。
  「許大爺,我來討個喜訊,你不肯賞臉麼?」顏少春緊追著問許茂老漢。
  老漢終於克服了自己的難為情,睜開眼睛,望著顏組長,一本正經地說道:「這……這可要勞煩顏組長了,事情要真能辦成了,一定要請你多喝杯喜酒!好!拜託,拜託。」
  「哈哈哈!」顏少春大笑起來,「不用再拜託啦!我這可是『先斬後奏』呢。現在,我就等著喝喜酒了!只是,希望快一點兒喝到才好。」
  許茂挑起眉毛,大睜著眼:「呵!……」
  接著,他不得不在心裡承認:這是他見到過的所有的共產黨幹部中最好的一個幹部。
  隨後,九姑娘代表父親,把屬於她大姐的那個紙封硬塞在四姑娘的懷裡。
  接著,姐妹們就開始無休止地討論起什麼時候給四姑娘和金大哥辦喜事的問題來了。大家的意見不一致。老漢主張過兩年葫蘆壩的生產翻了梢,金東水有了一個比較好的居住條件以後再結婚;但三姑娘認為,兩年太長了,不如明年好;老七和老九不同意上面兩個意見,她們認為,建立新的家庭,只要男女雙方相愛就成了,不必去考慮什麼住房條件等物質的東西,她們說:在老漢做生日那天最好。
  「顏組長,你看行不行?」老七、老九問。她倆希望顏組長支持她們那種新思想。
  但顏少春卻說:「這個,我可不能亂說了,得看人家男女當事人。讓他們去商量研究一番之後,通知我們這些客人就行了。不過,你們當姐姐妹妹的,還是早點把禮物準備一下為好。對不對呀?」
  大家又說笑一陣。因為顏組長還沒有吃晚飯,許琴忙去給她熱飯。這一場特別的「家庭會議」就散會了。
  送走了三姐,四姑娘神情恍惚地站在大門口。雪花輕輕地落在她發燙的臉頰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仰頭攏了攏烏黑美麗的髮髻。她有點不相信眼前的變化是真實的,她心裡問:「真的麼?這一切都在變,在好轉,可這是真的麼?……我怎麼會感到好像不是真的呢?……」
  經過一番周折的女人,站在新生活的門檻上,還有些遲疑哩!
  雪花輕輕地輕輕地飛舞著。
  
  三
  第二天一早,許琴接到公社的通知,要她在當天上午趕到區上去辦理手續,並同幾位也是新推薦上去的青年一道,去縣委組織部
  報到。
  顏少春已經知道這件事。她對許琴說:「去吧,好好幹,不要辜負了黨和人民的希望。你在縣上學習一個時候,將會分配出來做公社幹部,不要忘了貧下中農,忘了群眾,要一輩子實心實意地為他們服務。」
  這是顏少春的臨別贈言。許琴含著熱淚傾聽著,並記在心上了。前幾天,她對顏組長匯報過大隊的那次「不光彩」的推薦。她決定拒絕接受,並希望顏組長重新考慮推薦比她更強的青年出去工作。但顏組長想了想,說:「已經報了表,不便改了,你不必顧慮那些細節問題,關鍵是你自己思想要端正,要有一顆為人民服務的心。」
  對於九姑娘的上調,許茂老漢是現在才聽說。他簡直有點大驚失色了。他埋怨九姑娘為什麼早幾天不和他商量商量。
  吃罷早飯以後,四姐到專業隊幹活去了,顏組長也出了門,許琴草草地收拾著自己的被蓋行李。許茂老漢垂頭喪氣地在一旁望著自己這最小的一個女兒,如今就要遠走高飛了。
  「爹,我在縣上學習一段時間,將來還是會分配到公社來的,你放心吧,又不走遠呢。就算我有時不回家,葫蘆壩還有三姐,四姐,她們也會隨時來看望你老人家。」
  「不,我不是不讓你走,我不能耽誤了你們年輕人的前程。」老漢這樣說。按他從前的打算,他是要為老九招個誠實青年來做上門女婿的。既然生活如今是這樣安排的,他也就只好依從,而且他覺得老九比老七聰明得多,出去工作也合適,人家顏組長不也是一個女同志麼?
  但是,他仍然感到傷心。他指責九姑娘:「這樣的大事情,你也不先對我說一聲,你骨頭長硬了,什麼也不跟老子商量商量!」
  九姑娘卻煩躁地回答道:「爹!前幾天我自己心裡都七上八下的不願意出去,有啥子商量頭嘛!」
  老漢對於女兒這樣的說話方式,竟然沒有發脾氣或噴鼻子,這一點,連他自己都不免驚奇。看見女兒不快活的樣子,他悄悄退回自己屋裡去了。他想:「我不能老是這樣躺著。老九這一走,我要燒鍋、煮飯、餵豬……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硬撐著,也得起來幹些事情啦!」
  勤勞的老莊稼人許茂,從這天起,雖然身子仍然衰弱,卻再不想躺在床上了。
  許琴很快就收拾好行李。
  但她卻沒有忙著走。有些青年人,一經人家叫他「出去工作」,腳板心就會像擦了清油似的,恨不得快一點兒離開莊稼院,遠走高飛。九姑娘跟那些人不一樣。這會兒,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半靠著捆得齊齊整整的行李卷兒,滿腹惆悵!
  此刻,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九姑娘心頭是個啥滋味。是喜歡呢?或是憂愁?是年輕人即將改換生活環境,奔向未來途程時常有的那種激動呢?抑或是望著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產生的迷惘和惆悵?
  不,都不是。
  她在考慮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自己就要走了,要不要去看看吳昌全?要不要打個招呼,告別一下?
  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清早,就是定不下來。去吧,為什麼要去?葫蘆壩一千多人,為什麼單單去和他告別?不去吧,為什麼不去?不打個招呼,不向他說上一句重要的話,就是到了縣上,坐在那兒學習也不會安下心來啊!
  這個純潔的少女的苦苦相思,有誰知道她心頭是哪樣的滋昧?
  七姑娘吃罷早飯到大隊醫療站去抓了藥回來,一見九妹還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便大聲說道:「你怎麼還不走呀,都快十點啦!」
  七
  姑娘自從在風雨裡偶然遇見吳昌全的那天到現在,一直在吃藥,說是淋雨害感冒了。她每天心神不寧,喜怒無常,既不想馬
  上回供銷社上班,又不願在家裡干家務活。對於老九的上調,她既高興,又羨慕,她認為自己的工作是營業員,而老九去學習出來後就當幹部了,社會地位比自己高,將來一定能找到一個很好的丈夫。……這個七姑娘!她哪裡能知道妹妹的心事呢!
  「快十點啦,還在等啥子啊!還有啥子捨不得的麼?……來,我送你一程吧!」
  七姑娘說著就去拉她九妹。
  許琴站起來了。她說:「不要送,我自己走。」說罷,將行李背在背上,左手提著線網兜,怏怏地跨出房門。七姑娘從一旁看見她有點淚眼模糊的樣子,不由得好笑。
  「呃,不去給爹告別一聲麼?」七姑娘在她後面指點。老九走到許茂老漢的臥室門口,叫了聲:「爹!」
  眼淚再也包不住,回過頭快步走到院子裡去。當許茂追出來時,她已經消失在大門外面去了。
  紛飛的雪花早在昨天夜裡就停了。多日不見的太陽照著葫蘆壩潔白的田野。風在吹,雪在溶化,房簷上,樹枝上,點點晶瑩的水珠滴下來。
  葫蘆壩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都是如此令人留戀!凡是眼睛望到的地方,沒一處不勾起許琴對童年的回憶。有甜,有苦,有幸福,也有辛酸……二十歲的姑娘,今天才第一次嘗到了人世間古往今來最令人痛苦的東西,她開始知道那「離情」、「別緒」是什麼了。
  「……我去看他,別人會笑我的;到了縣上,我給他寫封信好了。……」九姑娘這樣想著,加快了腳步。
  然而,她又不願走得太快,她懷著渺茫的希望:「說不定能在路上突然遇見他呢,遇見了,說上一句話也好啊!我要對他說,叫他等著我,別灰心,我雖然參加了工作,可我決不會像別的姑娘,我將來一定永遠是他的。」
  「天哪,我怎麼好說出口嘛!」還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這樣想
  著,她的臉就發起燒來了。
  誰規定了非得詩人才有一顆詩意的心?
  在這個純樸的農村姑娘心上,難道沒有豐富的美好的詩意!
  九姑娘走著,一步一步就要離開家鄉了。這會兒,人們都到葫蘆頸幹活去了。積肥的社員們,又都在遠遠的河邊上。葫蘆壩的道路好清靜啊!她多麼盼望能碰到一個人,哪怕不是昌全哥,誰都行,只要他能給吳昌全捎去一個口信。
  背後有人登登登地跑來了。九姑娘感覺到是有一個人追趕她來了。她停下來,凝目回望——哎,原來是工作組的齊明江。
  「許琴,你走了麼?聽說今天早晨來了通知。我剛才跑到你家去,說你剛走呢!」
  小齊同志這一陣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嚴肅的。他擦了擦汗,站在許琴面前。
  九姑娘心想:「對了,齊同志住在吳昌全家,他一定會把我走了的消息告訴昌全哥,我要不要請他轉達一下……呵!不,咋好意思對工作組的同志說呢!」
  「許琴同志,走吧,我送你過橋去。」齊明江提議說。
  九姑娘不大情願讓他送自己。她說:「齊同志工作忙,不耽擱你吧。」
  「不忙,忙啥啊!」他先舉步朝前走。
  九姑娘就只得跟上去了。
  路上,齊明江對她說了一些到區裡、縣裡辦手續的各種規矩,什麼部、什麼局在什麼地方,誰是部長、副部長,局長、副局長,等等。但他發現許琴並不愛聽這些,便改了口說:
  「你學習十五天。可能不等你們學習完畢,我也就回縣上去
  了。」
  許琴吃驚地問:「不是說這次運動最少搞半年麼?咋個一個月不到就撤回縣去了?」
  「你不曉得。」齊明江向本來就空曠無人的野地裡看了看,帶著機密的神情對許琴說道:「聽說上面又有新精神吶!這個運動的大方向都有問題呢!……當然不是縣裡,這是上邊,上邊傳出來的新精神。有些提法和口號都很新,我正在琢磨它們的意義,比如說,『大資反小資』。這可是個最新提法啊!我想,是不是我們這次運動,批了農村資本主義,又整拐啦?那天我做報告之前,可惜沒有聽到這些風聲,要不,我也不會大批資本主義的。還有,比如說『右傾回潮路線』,這個提法也含有新的意義啊!這一回,顏組長把前幾年打下去的幹部又都放出來工作,評工記分,勞動管理,都恢復十年前的辦法。老天爺爺!這是不是『回潮』呀,『復辟』呀?……一個人,要是不隨時注意學習上邊的新精神,可就完啦!所以我分析,我們一定呆不長,很快會被叫回去,說不定回去還得寫檢討哩!呃,這些話,是小道消息,可別傳出去啦。我是為你好,你到了縣裡,可別亂說活,就是討論發言,也要按上面的精神,如今的精神又很多,有時幾天變個樣,你千萬要留心,要抓住最新精神。」
  一席話,把九姑娘說得懵懵懂懂起來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到了縣裡就有那麼多的精神,要是到了省裡呢?怕該憋死了。
  但是,許琴憂心的卻是工作組如果真的半途撤走,那麼葫蘆壩目前出現的一股建設熱潮就會冷下來,人們的希望又會落空。
  「嗨!告訴你一個秘密。」小齊眨了眨眼睛,嘲弄地笑道:「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你猜是什麼事?嘻嘻……你家許貞,在和吳昌全搞戀愛!」
  「是麼?」許琴忙問。她不相信會有這事。
  「你還不相信麼?難道你沒有發覺麼?從吳昌全的日記本上看,早幾年他們就好上了!中間有過一段波折,近來又好起來了。這幾天,你七姐還到吳昌全家去過兩次啦!……」
  許琴忽然想起,那天在葫蘆頸金大哥家裡,吳昌全曾經向顏組長反映過齊同志倫看他的日記……
  「那麼,這全是真的了!他們……吳昌全和七姐,原來早就……幸好,今天聽到這個消息。從此,我絕不再思念他了!」
  九姑娘咬緊嘴唇,飛快地朝前走去。她深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感情衝動和單相思感到羞怯和懊悔。但是,此刻反倒又輕鬆了。她的愛情在這一瞬間死滅了,從此不再思念他。她將專心一意地去學習,去工作。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呀?」小齊同志在後面追趕著。「等一等,我還有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話要對你說呀!」
  「齊同志請轉去吧,我要趕路呢!」她頭也不回地跑過了柳溪河小橋。
  小齊同志跑得直喘氣,終於站住了,他扯開嗓子向河對岸喊道:「呃!許琴,你到了縣上,就到我家去玩吧!我爸爸媽媽在家……呃,你記住街道門牌,我念給你聽……」
  許琴回頭大聲說:「我不聽……」
  九姑娘就這樣暫時告別了家鄉。當她離得遠了以後,對於家鄉的感情依然是濃烈的。秘密的單相思,由崇拜而生長起來的真正的愛戀,有時回想起來,仍然會心裡隱隱發痛的!
  四
  荒涼的葫蘆頸,不知沉睡了多少年代。在這個大霧茫茫的早晨,葫蘆壩的莊稼人的隊伍忽然開上來了。這是一支年輕的、歡樂的隊伍,他們手上拿著上代祖先使用過的簡單的農具,心裡懷著為子孫後代造福的崇高理想,向葫蘆頸的頑石開戰了。
  這是一場多麼壯烈而又艱辛的戰鬥!沒有挖掘機、推土機,以及電力爆破等新式裝備,只有鋤頭、鋼釬和肩膀。中國農村五十年代的集體化運動,和七十年代用鋤頭改造山河面貌的壯舉,同樣是世界農民運動史上的兩頁偉大的篇章。在勤奮、智慧、吃苦耐勞等方面,中國這支偉大的農民隊伍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支勞動隊伍相媲美。表面看去,他們開山挖河,改田造地,只是為了自己的吃穿,而歷史地看,則正是他們這種辛勤的簡單勞動,在豐富著人類的生活,支撐著祖國社會主義大廈。歷史,應該寫上這一筆。
  許秀雲在千千萬萬中國農民中間,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個婦女。當她在這天清晨,參加到葫蘆頸這支年輕的、歡樂的隊伍中,揮動著鋤頭,從事建設新生活的艱辛勞動時,這個樸實、俊俏的農村少婦,並不計較過去的苦難,也沒有沉湎於幾度生死的悲痛,她心中只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熱烈嚮往和對共產黨的感激之情。她消瘦的臉上泛著紅暈,淌著汗珠,像一朵風雨後遲遲開放的海棠。但這絕不像養花人放在陽台上的那種修整得過於嬌嫩的花朵,而是只有在濃霧的早晨,行走在高高的崖畔上,才看得到的開放在石縫中的那種帶露的鮮花,人們稱她們叫野海棠。
  中午收工的時候,社員們把鋤頭放在工地上,跑著回家吃午飯去了。長生娃和小長秀圍著秀雲,不讓她回壩子上去。孩子們好高興啊!他們邀請四娘到他們家去吃飯。她猶豫不定。
  「你爹在家麼?」她悄悄問長生娃。她覺得此刻在老金屋裡遇見他,很有點難為情。
  長生娃回答:「還沒回家呢。一早進山去了。」「呵!」她跟隨在歡呼雀躍的孩子們後面走著,心裡又覺得歉然。她是多願意見到他呀!今天在工地上,她在幾百個面孔中沒有見到金東水的面孔。她不知他到哪兒去了,又不好問人家。龍慶大隊長擠著紅腫的眼睛對她笑,向她表示祝賀,把她羞得什麼似的。
  金東水的小屋裡冷冷清清的,還沒有生火。本來就顯得很擠的屋子,如今偏偏堆進許多的鴛兜、鋼釬、炸藥等物件,簡直像個工地上的零亂混雜的物資倉庫。誰見了都會皺起眉頭來的。
  四姑娘自從大姐去世以後,在撫養小長秀的日子裡曾來過一兩次,後來因為謠言,大姐夫將孩子從她手裡抱走了,就再也沒有進過這間小屋。今天走了進來,她此刻的感受很不尋常,好像經過艱苦的長途跋涉,從乾旱的沙漠突然走進了一片水清月白、柳暗花明的綠洲。她覺得這又窄又擠又冷清的小屋,是非常寬敞,也是無比溫暖的。
  她動起手來,很快地把屋子裡零亂的工具、雜物收拾得齊齊整整。長生娃在灶洞裡生起了火。她對長生娃說:「帶著長秀去耍吧,我來煮。」她說這話的神情,和天底下所有勤勞的母親一樣,對孩子充滿了慈愛。
  長生娃憂慮地告訴他四娘:他們現在住著的這間小屋,過兩天就要拆掉了。新的河床正是該從這一段地面挖下去。而他們一家三口將搬到哪兒住的問題,現在還沒有決定,但他爹對這件事好像並不怎樣關心,一天到晚只忙著開河的事。
  「是啊,搬到哪兒去住呢?」四姑娘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想過這個明擺著的困難呢?但她卻溫和地笑著鼓勵長生娃說:
  「莫著急,總會有房子住的。」但是,到哪兒去住呢?她也一籌莫展。
  傍晚時分,她在工地上看到金東水領著一群漢子從山上回來了。他們每人掮著一根柏樹,穿著開花開朵的破棉襖,臉上還有被樹枝劃破的一道道血痕。老金在工地上興奮地告訴大家:耳鼓山的同志很支持,照國家牌價賣給他們這麼多挖河工程所需要的木料。
  收工以後,四姑娘不便再到老金家裡去。她回到許家院子自己那破小屋裡去了。
  吃罷晚飯,七姑娘像往常一樣,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也不告訴家裡人她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會,顏少春來到小屋門口,問四姑娘:
  「秀雲,你願意陪我到四隊去參加一個會議麼?」
  四姑娘當然願意。她反身關上房門,就陪顏組長一塊兒去了,路上,顏少春告訴四姑娘說:「老金這個人挺固執,他堅決不同意在現在一切都還亂紛紛的時候考慮結婚的問題。的確,他太忙了,他的一切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剛剛開始的工作上。我想,他的意見也是對的。現在的確是有點太倉促了。你看,怎麼樣,想得通麼?」
  四姑娘說:「我想得通。這麼些年辰都過來了呢……」
  「我想,也不會等待得太長久的。」
  「不管多久,我都不伯。我能等。」
  「好!秀雲,你真是個好女人!」顏組長說話,聲音有些哽塞。接著,她好像忍不住了一樣,告訴四姑娘:
  「今天接到電話通知,明天工作組要回縣裡去了。」
  「是麼?」四姑娘被這消息震動了。
  「不過,我們還會回來的。」顏少春堅定地說。她沒有告訴許秀雲工作組被迫撤離的原因,她不忍心對許秀雲說出目前黨內鬥爭的實際情形,她不願意把那些令人痛苦的情形說出來傷這個農村婦女的心。
  四姑娘緊緊地靠著顏少春的肩膀,感到顏組長的肩膀在輕輕地戰慄。
  「現在葫蘆壩這個黨支部很堅強,即使外面又有什麼風吹草動,我相信老金他們能頂得住的。有了這幾年沉痛的教訓呢!……秀雲,你放心。你受的那些苦楚,是不會再回來的了。……無論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秀雲啦,你要相信:我們黨時時刻刻都把人民放在心上的。請你把這個去向人民宣傳!」
  顏少春哭起來了。她還有一個關於她個人的事情沒有告訴四姑娘——她今天收到兒子的來信,她那被折磨了幾年,身體衰弱的丈夫,已經在半個月前死在礦並裡面了。……她多麼想大聲疾呼,把這個悲痛訴說給人們!然而,她到底隱忍下來了。人民也有痛苦啊,何必再去傷他們的心!
  四姑娘問:「你冷麼?」
  「嗯,是有點……不過……」
  星空燦爛,柳溪河在一旁閃閃發光。黑沉沉的田野上,一條白晃晃的大路伸向遠方。飽含著蠶豆花香的夜風,呼呼吹來,依然令人感到寒冷,但又有一點春天的味道,使人確實能夠聞到一股清新的躍躍欲試的春的氣息。她們肩挨肩地默默地走著,各自都在心裡想像著春天將是一個什麼樣子。
  顏少春突然問道:「這葫蘆壩的春天,一定很美吧?」
  「嗯!」四姑娘點點頭,說:「一到春天,斜坡上河邊上土坎上小水溝裡,到處開滿了花。紅的、紫的、黃的、白的、粉紅的,滿坡遍野,放開眼界望去,活像一片彩霞。那些野海棠、野薔薇、木芙蓉、桃花、李花、梨兒花、金絲娘等等,金錢草、金針菜、夜嬌嬌……呵呀,真是數也數不清呢!」
  這天夜裡,在金順玉大娘家裡開大隊黨支部委員會。新的支委會信心百倍地表示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葫蘆壩這塊社會主義陣地絕不能再丟失了。已經動起手的建設事業,一定要扎扎實實地幹下去,絕不能半途而廢,
  屋裡的會開得熱氣騰騰。四姑娘坐在一旁「旁聽」,等待著陪顏組長一塊回去。她從來沒有聽過人們這樣的發言。從這一群普普通通的、包括金東水在內的莊稼人身上,她汲取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她堅信:葫蘆壩一定能一天天好起來。
  與此同時,吳昌全正在隔家不遠的科研地籬笆那兒和許家七姑娘幽會。
  近來,他們常常進行這樣的幽會。近旁,旱油菜花散發出沁人肺腑的香味,這香味,常常會使人想起一些稱心如意的事情。但是,在吳昌全心裡,愛情的嚮往,已不那麼強烈了,有一顆微小的厭倦的種子,漸漸被七姑娘給澆灌得膨大起來,他感到的只是冷漠。愛情的悲劇並不都是生離死別,應該說,冷漠,更是愛情的悲劇。他感到他們之間隔著的牆壁越來越厚,各人的道路不同,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好比天冷天熱,那是人們沒有辦法控制的。
  七姑娘說:「昌全……明天我要回連雲場去了,你有空常到供銷社來耍嘛。呵!……你聽我的話吧,莫強性了!你這麼好的學問,應該努力爭取出去工作,我去為你奔走吧!我就不信有打不開的門。昌全,我說過多少遍了,我還和從前一樣愛你,以後,我也絕不再和別人好,只和你!……我要盡一切辦法,克眼重重困難,把你從農村弄出去。那時候,我們生活在一起,該是多幸福啊!……哎,你怎麼不說話呀?」
  七姑娘的話,確實是真誠的,一點也沒有她和別的男子相好時的那種虛情假意,她是真心實意愛著吳昌全。然而,怪!昌全心裡感到厭倦,在這個他曾經為之傾倒過的姑娘面前,此刻,他心裡沒有愛情。因為在他看來,過去那個天真純潔的七姑娘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依稀的月影下的這個漂亮的七姑娘不是從前那個了。
  他不說話。他已經絲毫不再希望從她那裡得到什麼,這個古怪的青年!
  …………
  第二天,就是許茂老漢一年一度的生日了。一早,顏組長就向他祝賀生日,並很大方地給他結算伙食賬。許茂老漢心情不佳。他推辭不收顏組長的錢糧,但她還是說服他收下了。顏少春把被蓋卷留在許家,說是以後還要回來。
  她走了。四姑娘無論如何要去短送一程。
  七姑娘沒等吃午飯,她心煩意亂地要回供銷社去。她對許茂老漢表示決心:她要到公社、到區、到縣裡去找那些有辦法的熟人,為昌全的前程爭取一條路子。許茂老漢聽著,不置可否,他心裡亂得很。
  人們都走了。
  偌大一個許家院子好寂寞!
  許茂老漢彎著腰,獨自在院壩裡徘徊忿忿地噴著鼻子。他感到委屈,憤怒,又覺得悵惘和空虛。
  老漢老了,確實老了!他的高大的身軀傴僂得很厲害,骨瘦如柴。。
  他徘徊著,思考著。後來,他終於鎖上大門,向著葫蘆頸方向走去。
  葫蘆壩上享有盛望的老農民許茂,如今顯得十分的淒惶。他拄著一根扁擔,一步一挨地走著,時而仰臉看看藍藍天空上的流雲。
  到了葫蘆頸上,他繞過沸騰的工地上的人群,含羞地來到金東水居住的小屋門前。
  這裡有幾個社員正在扒屋頂的草,小屋就要被拆掉了。長生娃拉著小長秀的手站在門外的小草坪上,憂鬱地觀望著屋頂上的人。
  許茂的眼睛四處搜尋著,老金不在這裡,但他看到兩個小外孫了。他們也在打量他呢!
  他跨過去,蹲下身子,張開瘦長的手臂,將小長秀摟在自己胸前。
  小女孩不認得這個花白鬍鬚的瘦長老人,「哇」的一聲驚叫起來了。
  懂事的少年忙對妹妹說:「這是外公,這是外公!你不是常想外公麼?看,外公這就來了呢!」
  小長秀睜大了美麗的眼睛,望著她的陌生的外公。許茂呢,由於一種冷酷的原因,他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大女兒許素雲留下的這塊骨血。悔恨和羞恥,使這位剛強的老漢灑下了一串淚珠。長生娃說:「我們就要搬到生產隊的空牛棚去住了。」
  老漢說:「不,不,你們到外公家去住吧,那兒的房子多呢!全是你們的。」
  孩子睜大了驚愕的雙眼。
  「你們老子在哪兒呀?快去找他來。今天就搬過去吧!」
  孩子們依然遲疑著,不敢相信是真的。……

  1978年初稿
  1979年8月26日改畢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