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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看著眼前兩本厚厚的東西,李高成的心裡不禁感到越來越重。
    萬名工人簽字的請願書,足足有一百多頁!他一頁一頁地翻了翻,幾乎沒有什麼代簽的筆跡,這一萬多個簽名,確確實實都是職工們自己簽上去的。一萬多個簽名呀,這是他有生以來見到的人數最多的一份簽名書!
    請願書的形式和內容也寫得非常講究,看來是經過許許多多的人商量和討論過的。前面是一個簡短的概括性材料,只有一頁,字體很大,不到一千字,寫得極有感情、極有聲勢、極有鼓動性。這可能是考慮到了領導忙的緣故,當然也可能是一下子就想引起領導的注意和重視,如今的領導對這種上訪的東西,告狀的東西,早已是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如果不是特別嚴重、特別重大、特別惹人關注的事情,一般是不會引起領導的重視的,若是想給領導造成一個強烈的震撼或者是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不僅要把問題渲染得有聲有色、事關重大,而且在措辭和形式上也要引人注目、綱舉目張。不僅能一下子抓住領導的注意力,還要能引起領導的高度關切,讓他確實感到刻不容緩、欲罷不能。眼前的這份不到一千字的東西,似乎確實達到了這種效果。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現在事態的累卵之危,公司領導腐敗行為的駭人聽聞,公司干群之間關係一髮千鈞的嚴重緊張,職工們難以壓抑的強烈憤恨,以及這種事態持續發展可能帶來的連鎖反應和可能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等等,在這不到一千字的書面材料裡表現得淋漓盡致、觸目驚心,同時還讓人感覺不到這是在危言聳聽,故弄玄虛。接下來在這一千字的後邊,則是一個較為詳細、並附帶了許多證據證明、約有萬把字的一個上訪材料。這份材料應是前一份材料的詳盡而又全面的詮釋,有理有據地羅列了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十大腐敗問題和公司領導的數十種違法違紀行為。在這份材料後面,則是一萬多名職工幹部的簽名了。他看了一下頁數,整整136頁!
    另一份材料是有關中紡第三產業「新潮」有限公司幾年來的部分帳目清單。他翻了翻,足有300頁之多!直看得李高成有些瞠目結舌、心神難安。他沒想到在這個所謂的「新潮」第三產業裡,中紡公司裡大大小小的領導,包括離退休和沒有離退休的,竟有那麼多的家屬子弟涉足其內!這個「新潮」有限公司,幾乎就等於是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領導幹部家屬子弟的大本營!在這份300頁的帳目清單前面,首先是一份「新潮」公司領導成員以及所有分公司領導成員的名單羅列表。在每一位經理、副經理、廠長、副廠長以及主要財務人員後面,都有一個括號註明他的身份和背景。比如書記的外甥、副總經理的兒子、第二分廠廠長的侄子、第八車間主任的妻子等等等等,全都標得清清楚楚。而且每個分公司的經濟狀況和資金流向,還有那些明虧暗盈、金蟬脫殼,把國有資產偷偷轉為個人資產,虧了是國家的,賺了是個人的種種行為和方式也一樣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實在有些想不明白這些情況是怎麼給調查出來的,尤其是這些詳細的帳目清單又是怎樣給複製出來的!因為這並不是一個分公司的帳目,幾乎是數十個分公司的資金狀況和人事情況!要這麼詳盡地一個一個地全都調查清楚並複製出來,實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得做多少工作,又得有多大的耐心和勇氣!真是應了一句古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尤其讓李高成感到震驚的是,這樣大的兩份材料居然全部都是複印出來的!這就是說,代表們給他的這份材料,決不僅僅只是一份,很可能在給他的同時,也分別送給了其他領導和更高一級的領導!
    給他以震驚的同時,又讓他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氣惱。如今的人都怎麼了?動不動就弄出一份份材料來,然後複印上幾十甚至幾百份,上上下下、沸沸揚揚撒得哪兒都是。計算機、複印機的普及,連告狀似乎也現代化了,真讓你防不勝防,想捂都摀不住。不過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既然哪兒也知道了,那麼大家就都有了責任,開會呀、討論呀、研究呀,也就用不著再那麼需要解釋和匯報了,大家都知道了告狀的內容,也都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一提起來就可以直奔主題。當然也有壞處,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大家也都看到了,那麼責任也就應該由大家來分擔。大家都有責任,也就等於都沒了責任。如果你們都不想管,那我也一樣可以不管。
    然而眼前的這兩份材料,卻讓李高成越想越覺得沉重,越想越覺得無以擺脫。
    因為在任何人眼裡,都會有一個牢固的看法: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這個點是你李高成的點,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班子是你一手促成的班子,當初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這個典型也是你親手樹立起來的典型。所以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任何問題和變化都將同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是你無論如何也跳不過去也擺脫不了的。
    昨天想好的安排似乎被這幾個不速之客一下子全打亂了。
    他本來想一早先同市委書記楊誠好好談一談,把發生在中紡的情況和問題詳細地、實打實地給楊誠通通氣,兩個人先商量商量究竟該怎麼辦。雖然國有企業的問題幾乎是每一次市委常委會議都要一再研究的議程,但這一次同以往則有著根本的不同。這一次是市裡特大型企業之一的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出現了不同尋常的嚴重問題,發生了一個建國以來都不曾有過的惡性事端,以至發展到要衝擊市委市政府、衝擊省委省政府!在一些市屬國有大中型企業不景氣的情況下,如果不採取果斷措施,不引起高度重視,很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他必須要讓中記先重視起來,在開市委常委會以前,如有可能,最好先給省委省政府的有關同志做些匯報和請示。因為這決不是一件小事,不僅關係著市裡國有企業的改革,而且也影響著社會穩定和人心的沉浮。一點點也馬虎不得、推托不得。
    然而這幾個人來了以後,把他事先想好的這一切全給推翻了。其實真正推翻的並不是別的,而是他原先所持有的立場、態度和措辭。說實話,昨天聽了中紡公司那些領導的匯報和解釋後,他對中紡公司的感情和看法確實變了許多,尤其是對公司的這些主要領導的看法有許多也同工人們截然相反了。昨天晚上他想了又想,一再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客觀,一定要實事求是,一定不要感情用事。對兩方面都要予以客觀的分析,各有各的不足之處,也各有各的偏激之處,兩方面的情緒應該予以理解。一句話,對兩方面都要正確對待,但對待廣大工人,則要從關懷和愛護的角度出發,在積極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的同時,要下大力氣對他們多做思想工作,對他們的情緒要善於引導,尤其是對那些對改革對打破鐵飯碗感到不滿的人更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認真耐心地做說服工作。這麼多年以來,由於中國特有的國情,因具有固定工資、優越待遇和種種特殊身份而被人稱作「鐵飯碗」的國有企業職工,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高於其它階層的高等階層。在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眷戀於「鐵飯碗」的情緒,很可能發展成為一種對改革具有阻礙作用的情緒。如果能從這個方面來分析和看待國有企業職工的不滿情緒,許多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當然,這樣的分析和看法,是只能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對工人們要正確對待、對工人們的情緒要正確對待,關鍵的一點就是要從各個方面去考慮。對什麼事情也要一分為二,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至於對公司的這些領導,也一樣要正確對待和正確理解。對那些確實存在的腐敗行為和違法亂紀行為,絕不能手軟、更不能姑息。該調查的就調查、該處理的就處理,如果查出問題,查到誰就是誰,查到哪一級就是哪一級。違紀的就嚴懲,違法的就判刑。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嚴懲不貸、以儆傚尤。但在另一方面,對國有企業的領導,尤其是那些讓職工強烈不滿的國有企業領導,同樣也應該正確理解和正確對待。國有企業的包袱沉重。技術落後、資金短缺、管理不善,這是我們國家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所遺留下來的無窮後患,所有的這些同現有的國有企業領導並無根本的、直接的關係,如果把眼前發生在國有企業的這一切問題和困難全都推在這些領導身上,這既不是公正的,也不是唯物的,同樣也不是實事求是的。我們沒有理由把歷史的和我們國家特有的經濟階段的問題全都歸罪在這些企業的領導人身上,像平常所說的那些術語,什麼觀念轉變不快、開拓意識不強、領導魄力不夠、傳統思想束縛太深等等等等。這麼說起來不難,但真正去幹有那麼容易嗎?私營企業沒有任何條條框框,他們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黑道白道,想怎麼來就可以怎麼來。而國有企業的領導他們可以那麼去做嗎?有時候,有些事情不做不行,而且非做不行,那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但同樣的事情,私營企業屁事沒有,什麼也不必擔憂,而國有企業的領導一旦有人告了你、捅了你,上面派人一查,頃刻間就能讓你作階下囚!民不告,官不究,如今人人都在講這句話,好像這句話已經成了一以貫之。屢試不爽的真理。同樣的事,沒人告什麼事也沒有,若有人一告,立刻就全完。如今的單位,尤其是企業,什麼樣的問題查不出來?只要你扳下臉來,要什麼問題就能查出什麼問題,就看你上一級當領導的怎麼掌握分寸了。
    李高成昨晚想好的指導思想,也就是想同市委書記楊誠商量商量怎麼掌握分寸,怎麼把握度的問題。兩個正確理解,這是前提;兩個正確對待,這是原則。在這樣的前提和原則下,然後派出調查工作組,既要理順群眾情緒,也要穩住幹部隊伍,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著手下一步的工作。也就是只有到了這時候,才能考慮如何把公司運轉起來,如何把公司搞活的問題。
    他當時覺得這是個最穩當的策略,也是個最牢靠的辦法,至少不會出了大問題,也不至於會鬧出個什麼大冤案大事端來,惹得人們恥笑,最後讓你自己也下不來台。
    然而當他今天面對著這些再次找來的職工代表、面對著這兩本厚厚的上訪材料時,昨天讓他思之再三的想法和觀點的理論基礎,頃刻之間便動搖了、坍塌了。
    面對著這厚厚的一本萬人簽名的請願書,面對著這不知經過多少人明查暗訪、得之不易的調查材料和帳目清單,面對著這麼多工人的呼聲和企盼,面對著如此令人觸目驚心的腐化和如此明目張膽的醜行,雖然這一切並沒有真正開始調查,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認定,但你就能這麼隨隨便便、輕描淡寫把這一場如此嚴峻而又激烈的矛盾衝突,變成兩個正確理解正確對待嗎?事情就像你說的那麼簡單嗎?雙方都有責任,批評加自我批評,各打五十大板,事情也就過去了,問題也就解決了,滿天的烏雲一下子也就全散了,中紡的問題真的就能這麼解決了?也真的就這麼好解決嗎?
    是想徇私隱情、瞞心昧己呢?還是太有點漫不經心、麻木不仁了?
    當時自己在中紡公司那麼多的幹部職工面前,曾做出了那樣信誓旦旦的保證和許諾,自己當時的情緒是多麼的激昂和熱烈!然而等到一轉過身來,當那些自己當初提拔起來的手下再次恭恭敬敬地坐到自己面前時,那些保證和許諾,那些激昂和熱烈似乎一下子全都變調了、變冷了。面對著你過去的部下,儘管你是那樣的毫不留情、冷面如鐵,但在你的內心深處,一種昔日的同事情結仍是那樣的牢固和難以分離。
    說穿了,對中紡的問題你還是下不得手,也不忍心下手。你還是想和和稀泥、抹抹光牆,湊湊合合地把事情繞過去也就算了。如今大家過得都這麼艱難,都這麼不容易,既解決問題,又誰也不傷害,這才是顧全大局、保持穩定的上上策。既然是和平年代,為什麼非得把人民內部矛盾變成敵我矛盾?再說,如果一有人告狀,一有單位集體上訪,就立刻答應全部條件,下邊說怎麼辦,政府就答應怎麼辦;下邊說要處理誰,政府就答應處理誰;下邊說搞腐敗的是誰,上邊馬上就大張旗鼓地查處誰。不鬧不管,一鬧就全管;不鬧不給,一鬧就全給。如果政府的形象成了這樣,下邊大大小小的企業都爭相倣傚,長此以往,有朝一日政府可就真的要永無寧日了。這才真正是不利於深化改革,不利於社會穩定。
    想想自己所考慮的這一切都是如此有道理,自己也確確實實是從大局出發、以大局為重。但不知為什麼,今天一面對著這些一臉憔悴、滿腹沉重的幹部職工代表,一面對著這兩份厚厚的。沉甸甸的請願上訪材料,所有的這些道理便全都讓他感到是這樣的無地自容、羞面見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反差為什麼會這麼大,今天見了這個,情緒一下子就變得如此衝動和激越;明天再見到那個,思想立刻又會來個180度的大轉彎。
    是能力太差,還是太感情用事了?
    平時的那些理智都到哪兒去了?假如中國所有的幹部都像自己這樣,那政府的事情豈不是全都亂套了?
    他讓自己冷靜了一陣子,然後給中紡公司掛了個電話,讓馬上通知公司的總經理郭中姚和黨委書記陳永明立刻到他的辦公室來一趟。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想再見見這兩個人。他想再次印證一下自己的感覺,究竟是自己錯了,還是有什麼人在欺騙瞞哄了自己。
    不到半個小時,兩個人便同時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兩個人仍是那麼一臉惶惑恭順而又小心翼翼的神色,打招呼的聲音他幾乎都沒有聽得見。悄悄地進來,悄悄地坐下,又悄悄地眼巴巴地瞅著自己。那神態、那表情,就像兩個孩子見到了嚴厲的父親一樣。
    也就是這麼一下,李高成的心裡止不住地又顫了一顫。他突然覺得,自己眼下的這種感覺、這種情感,也真的就像老子見了兒子一樣!
    他禁不住地在心裡責問自己,為什麼一見到中紡的這些領導,自己腦子裡生出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會是他們真的會變嗎?真的會像人們反映的那樣嗎?真的會有那麼壞嗎?
    總感到他們並不容易,總覺得他們還是像過去那樣,總認為他們的本質很好,一句話,打心底裡總是想護著他們,不想讓他們受到傷害。
    這便是你那個很難撕開的同事情結,那個永遠也會繞在你心底裡的戰友情結。
    也許,真不應該讓自己來處理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問題。既然是自己提拔起來的班子,那自己理應迴避。否則,很可能讓你陷入到一種兩難境地,只會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但你迴避了就能跳出這個兩難的境地嗎?你越迴避別人很可能越會懷疑你的態度和立場,你越迴避別人很可能就越會認定你的曖昧。而一個市長態度、立場不明朗,這也就意味著在這個問題上將有很多人不會表態,你曖昧他會比你更曖昧。這是你市長的領地,你沒有態度,別人最終只會看你的哈哈笑。好了當然是你的榮譽,壞了、出了事那你也只能自作自受。反正應該是你的事情,連你也不想管,別人又何必好腿插上一腳泥?
    這也一樣會讓你進退兩難。
    看來最終還得你管,與其這樣,遲管不如早管,被動管不如主動管。何況你是一市之長,像這樣大的問題也只能由你來拍板定奪,你想躲也躲不了,想避也避不開。
    沒有事情的時候,似乎什麼人也當得了官,連老百姓也說了,你要是連個領導幹部也當不了,那你還能於了啥!想想也沒別的,無非就因為現在是和平時期。假若一旦有了事端,有了真正的大事端的時候,對一個領導幹部來說,可就真正到了考驗你的時候了。能幹還是不能幹,將才還是庸才,真貨還是假貨,猶如真金見烈火,頃刻間就能顯出你的原形來。
    李高成想到這兒,便牢牢地盯著他倆,良久,才說了一句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驚的話:
    「好啦,事到如今,咱們就打開窗戶說亮話,也不必再繞什麼圈子彎子了。我今天把你們這麼急急地叫過來,就只問你們一句話,一句實話,一句掏心窩的話,一句一點兒也不摻假的話。你們各回答各的,用不著商量,也不必解釋,也不必擔什麼責任。我就只問你們,中紡究竟有沒有問題,你們究竟有沒有問題,中紡的班子究竟有沒有問題?到底有沒有?如果有,究竟有多大?屬於違紀,還是屬於違法?我說過了,不要解釋,不要辯解,簡簡單單,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
    辦公室裡好一陣沒有一點兒聲息,寂靜得就好像無人存在。
    黨委書記陳永明不斷地向總經理郭中姚看了一眼又一眼,但郭中姚卻好像陷入了一種旁若無人的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既沒有看李高成一眼,也沒有看陳永明一眼。從郭中姚的表情上好像什麼也看不出來,既看不出緊張,也看不到壓力,更看不到驚慌和害怕。郭中姚的這種沉思,就好像是一種一切都沒有放在眼裡,一切都不顧了的沉思。只是一種微微的傷感、一種微微的沉重、一種微微的沮喪、一種微微的絕望。然而正是這種微微的東西,卻讓李高成感到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自己的這些話是不是太讓人無法接受、太讓人感到傷心了?或者,是不是太讓人感到屈辱、太讓人感到難以回答了?
    這真的很難回答麼?
    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兩個字就足夠了:沒有。
    我沒有把國家的錢裝在自己的兜裡,也沒有佔過國家和企業的便宜,更沒有化公為私,把集體的財產據為己有。
    這沒有什麼不好回答的。作為一個國家的幹部,作為一個國有企業的領導,作為在這個國家、在這個國家的老百姓裡有著相當威望的一個名稱:共產黨人,這個問題真的應該很好回答。
    除非你已經確實做了見不得人的、有愧於這個身份和名稱的事情。
    有介於兩者之間的回答嗎?也就是說,一方面我並沒有做過那些利令智昏、以權謀私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我確實也幹過那些見不得人的、有愧於這個身份和名稱的事情。所以,這個看上去如此簡單的問題,確實讓人非常難於回答,或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真的會有這樣的回答嗎?或者真的會有這樣的答案嗎?
    李高成默默地瞅著眼前的這兩個公司的主要領導,也一樣好久好久一聲不吭。他覺得此時此刻他什麼也不能說,也不應該說。因為他覺得只要他一說點什麼,甚至一流露出點別的什麼表情來,辦公室裡這種正顏厲色、慄慄危懼的氣氛頃刻間就會化為烏有。他覺得有點頂不住心理上壓力的好像不是眼前這兩個下屬,而恰恰是他自己。對一個始終漂泊在市場經濟的風口浪尖上的企業領導,你有什麼理由讓他一塵不染、冰清玉潔?
    以你自己來說,你能嗎?你做得到嗎?你能很容易地拒絕一次非參加不可的極其豐盛的宴會嗎?你能輕而易舉地把從各個方面各個渠道接踵而至的錢財禮物全都一乾二淨地拒絕掉嗎?你能同那些明知道有腐敗行為卻又找不出任何證據的幹部和上級領導保持距離、不進行一切來往嗎?你能對那些有著特殊身份、於某一項工作有著重要作用的人物和上級領導的嗜好與要求嚴加拒絕、不予理睬嗎?
    再算一算你自己,每年每月從你手裡批示出去的帶有賄賂性質的禮品禮物有多少?只要你願意,堂而皇之、以各種各樣的借口邀請你參加的飯局幾乎時時都有!僅去年的一次不算大規模的商品交易會,只是對那些港商、台商、外商的招待費、娛樂費。觀光費、禮品費就有數千萬之多!
    如果有什麼人或者上一級的領導問你這算什麼性質的問題,你能不能用兩個字一下子就回答清楚?
    他不禁又想到了妻子昨晚給他說過的那些話,造成這種情況的責任大家都有,國家有、政府也有,沒有理由只讓中紡的領導來承擔,也同樣沒有理由讓你個人來承擔。因為這本來就是集體的責任,並不是個人的責任。
    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又一次想起了妻子的話。
    辦公室裡依舊很靜很靜。
    與總經理郭中姚的表情舉止相反,黨委書記陳永明顯現出來的則好像是沒有任何主見的東張西望。一會兒緊張地瞅瞅郭中姚,一會兒又偷偷地瞧瞧李高成,似乎想從別人臉上看到什麼答案或暗示後,才知道自己該怎麼來回答。
    不過這也難怪,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陳永明雖然是個黨委書記,但從資格上講,郭中姚要比他老;從年齡上看,郭中姚也比他大;從能力上說,郭中姚也確實比他強;何況如今是廠長經理負責制,在中紡公司具有法人代表身份的是郭中姚。所以一個企業的黨委書記,如果擺不正自己的位置,或者不知道該怎樣處理自己的位置,往往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擺在了依從的地位。作為黨委書記的陳永明,也許他早已把自己擺在了第二位,或者他以自己的準則,清楚這個時候只能先讓郭中姚來說,只有明白了郭中姚的意圖和想法後,他才能定好自己應該怎麼來回答。從另一方面來說,陳永明的壓力畢竟要比郭中姚小得多,因此陳永明能有這種表情和舉止也就不難理解了。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辦公室裡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郭中姚依然毫無表情地坐在那裡,陳永明依然是那樣毫無主見地東張西望。
    也就是在這時候,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鈴聲大作,幾乎把三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電話是吳愛珍打來的,這不禁使李高成頗感意外。平時妻子極少會這時候給他來電話,妻子知道這是他最忙的時候,即便是有重要的事情也很少會在這時候打電話給他。至多是告訴他的秘書一聲,讓秘書在他不太忙的時候把要說的話轉告給他。這其實也是他們夫妻之間多年來形成的一種默契和規矩,盡量避免在雙方工作都很忙的時候相互打攪。尤其讓他感到納悶的是,妻子知道他今天一早要見市委書記楊誠的,又怎麼會在這時候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裡?
    妻子的話語今天顯得特別柔和,讓李高成感到有點惱火的是,妻子好像也沒什麼太要緊的事情。說了好半天家長裡短、雞零狗碎的事兒,也沒說到正題上。好在他這會兒也不便發火,其實也想拖拖時間,所以也就由著妻子有點不著邊際地往下說。然而說著說著,便有些讓李高成警惕了起來,他漸漸聽出了妻子電話的來意。
    「聽說中紡的幾個告狀的,一大早就闖到你的辦公室裡去了?」妻子好像是不經意地問道。
    「哦?你也知道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個堂堂的大市長,你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妻子話裡有話,似乎在告誡他什麼。
    「那也不會有這麼快麼,要是沒人給你通風報信打報告,你哪能人還沒走就什麼也知道了?」李高成也話裡有話,但卻說得含而不露。
    「有這麼多人關心你盯著你,也不見得都是壞事。」說到這兒,妻子的口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哎,高成,說正經的,那幾個告狀的都還在你那兒?」
    李高成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還在你那兒,那我就長話短說。」妻子當真了,話音也壓低了許多,「真是怕出來的狼、嚇出來的鬼。你看看,這不說來就來了。你去了一趟中紡,所有的事情不都朝著你來了?這個責任明擺著不就是想讓你一個人承擔麼?我問你,到目前為止,楊誠沒有給你打電話吧?」
    「……沒有。」事實上也確實沒有。
    「市裡別的領導也沒人給你打電話吧?」妻子又追問了一句。
    「沒有。」也確實沒有,一不過我昨天已經讓吳新剛給楊誠打了電話了,說好了今天一早就要同楊誠碰頭的。」
    「吳新剛算什麼,他只是個小秘書。楊誠你一個市委書記,正兒八經的一把手,這麼大的事情,只聽小秘書的幾句話,就那麼放得下心來?一天一夜了,連電話上也不問問?這不明擺著要把這一堆糊塗事全都往你這兒推麼!」李高成注意到,明擺著這個詞,妻子已經說了兩遍了。
    「別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對什麼事情都請來猜去的,那還能幹工作麼。好了,要沒別的事,回去了再說吧,這兒還有客人呢。」李高成對妻子在電話上毫無顧忌地說這些話很不以為然,所以他想掛了。
    「聽著,我話還沒說完呢。」妻子一副不依不饒的勁頭,「你也知道,你工作上的事,我從來也沒說過什麼的。可這件事同別的不一樣,分明就是衝著你來的。你想想,工人們鬧事能跟你沒關係?市裡的領導沒一個人過問這事能跟你沒關係?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找到你的辦公室裡還能說跟你沒關係?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讓你派人去查麼,無非就是要把中紡的領導班子連鍋端掉麼!事情要是真走到這一步,你還能說不是衝著你來的,還能說跟你沒關係,還能說事情沒那麼複雜?我昨天就說過了,查中紡就是查你,端中紡的班子,就是想端掉你。你要是掉以輕心、滿不在乎,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讓我說,他們既然已經找了你,那就讓他們也找找楊誠、也找找別的人。不管是誰來找,你都一視同仁,不要讓他們光找你一個人。你也用不著老把責任往自己這兒拽,你離開中紡這麼多年了,中紡早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如今的事情就這樣,越是個人的責任,就越有責任;越是集體的責任,就越沒有責任。越是個人的責任,事情就越大越多;越是集體的責任,就越是什麼事情也沒有。要是一查就查到大家頭上,那就什麼事情也沒有;要是一查就查到某個人頭上,那可就沒完沒了,吃不了也得讓你兜著走。一會兒見了楊誠,查與不查、管與不管,讓人家來定。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不管哪兒都這樣,無論啥事,誰想管也就成了誰的事。國有企業的問題,連中央都覺得頭疼,咱們這會兒又拿得出什麼好辦法?就算你把中紡的問題查清了,把中紡的班子全端了,中紡的問題就解決了?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李高成好了好了連著說了好多遍,才總算把妻子的話匣子給止住。
    放下電話好半天了,妻子的那些話似乎仍在耳旁統來繞去。妻子的話有道理沒道理,他倒沒更多地去想,讓他感到吃驚的則是妻子的這一套豐富的「官場經驗」和「政治原則」,他實在有些不明白,這些東西都是在什麼時候裝進妻子的腦子裡的。
    真讓人感到可怕而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妻子的反貪局長要是也這麼當的話,那可就太有問題了。
    當他抬起頭來有些詢問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時,才發現他們好像已經默默地注視他好久好久了。
    辦公室裡的氣氛隨著這個電話,似乎已經完全變了。
    李高成突然覺得,對眼前的這兩個人來說,這個電話打得真是太及時了,幾乎就等於是救了這兩個人的駕!
    他不禁有些納悶,妻子是怎麼知道了一大早有人找他的事情的?他走的時候,妻子分明還在酣睡之中。
    肯定是有人告給了她的。
    那麼是誰告給的她?告給她的意圖何在?她又為何打來這個電話?僅僅就只是不想讓他一個人介入嗎?
    看來並沒有那麼簡單。
    電話鈴這時又響了起來。
    市委書記楊誠的電話:
    「老李,我一直在等你呀,是不是今天上午過不來了?」
    「昨天中紡的那些職工代表又找來了,另外有些情況還想再核實一下。」李高成看了看表,然後說道,「你看這樣吧,20分鐘後我就過去。」
    「要這樣我看就放到下午吧,都快11點了,這又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談完的事情,正好中紡那幾個職工代表也到我這兒來了,我不妨也先聽聽他們的。咱們乾脆到了下午再好好談一談,你看怎麼樣?」楊誠的語氣非常柔和,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氣。
    「可以,下午一上班我就過去。」
    李高成放下電話,肚裡懸著的那顆心好像一下子也放下了。
    原來那幾個人也找了楊誠!此時此刻他們就在楊誠的辦公室裡坐著!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壓力減輕了許多,渾身上下都覺得輕鬆起來。猛然間,妻子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如今的事情就這樣,越是個人的責任,就越有責任;越是集體的責任,就越沒有責任。越是個人的責任,事情就越大越多;越是集體的責任,就越是什麼事情也沒有……
    他不禁對自己剛才的感覺有些警惕和慚愧起來。妻子把這些行為舉止變成語言表述出來的時候,你感到是那樣的厭惡和可怕,然而當你每天的言行舉止確實是像妻子所說的那樣時,你卻一點兒也沒感覺到什麼。同前者相比,這豈不是讓人感到更為可怕的事情?
    他再一次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兩個人,他們也同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
    良久,他朝他們揮了揮手,有些無力地說:
    「你們要是覺得沒什麼可說的,那就回去吧。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再來。」
    黨委書記陳永明終於急了:
    「李市長,你問的話,真的是不好回答呀。你要是只對我個人,那我當然敢向你保證,我個人沒有任何問題,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也不可能有。但你要讓我說中紡的班子有沒有問題,整個中紡有沒有問題,那我真的沒法回答,真的不好回答呀。這麼多的幹部,這麼大的一個攤子,我真的是不能斷定有沒有問題呀。」
    瞅著黨委書記陳永明那張沮喪的臉,李高成突然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確實是問大了。自己當時的出發點,其實也是自己一開始介入中紡的問題時就感到最擔心的一點,那就是害怕中紡的整個班子都出了問題,換句話說,也就是中紡的班子問題,其實就是一個集體腐敗的問題。如果這是事實,對中紡的問題是一種看法;如果這不是事實,對中紡的問題則就是另一種看法。這一點也許正是中紡問題的關鍵,對中紡的問題如何解決下一步至關重要。所以他把中紡的這兩個主要領導找來就只問這麼一句話,那只是按著他自己的心思而來的。他只是想在這方面再往實裡砸一砸,別再在這兒給我出了大問題。至於他們能不能、好不好回答,他並沒有更多的去考慮。
    如果他們真的覺得不好回答,或者覺得回答不了,從另一方面來講,興許並不是壞事。
    末了,李高成又把臉轉向了總經理郭中姚:
    「你呢?是不是也覺得沒法回答?」
    郭中姚瞅了一眼李高成,然後一把抱住自己的頭,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道:
    「市長,你真要我說實話麼?」
    李高成不禁愣了一愣,多少年了,郭中姚和中紡的領導們,見了他總是李市長李市長地叫,他還從未聽到過他們去了姓,只單叫他一個市長。隱隱約約之中,他感到了郭中姚的話中有一種很硬的東西。
    「是不是你以前給我說的那些都是假話?」對郭中姚的這種情緒和態度,李高成不禁感到有些惱怒,「什麼時候了,你還給我這樣陰陽怪氣。」
    「既然這樣,那我就實話實說。其實中紡的情況同別的地方並沒什麼兩樣,你要是真查就真有問題,你要是不查就沒有問題,你要是小查,就是小問題,你要是大查,就是大問題。」
    李高成再次愣了一愣,他沒想到郭中姚竟會這麼說。
    陳永明大大地瞪著兩眼,他也好像根本沒想到郭中姚會這麼說。
    辦公室裡頓時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