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晚上將近十二點時,病房裡又來了個不速之客。
李高成當時已經躺下了,因為睡不著,剛剛吃了兩片舒樂安定。
聽著那一點兒也不講客套的敲門聲,李高成就知道來人肯定不會是個一般身份的人。
還沒等李高成坐起來時,來人就已經站到了床跟前。
在微微的燈光下,一個笑盈盈的面孔分外親切地注視著他。
市委書記楊誠。
楊誠輕輕地摁住他,示意他不必起來,然後隨手拿過一個凳子,就在他床頭坐了下來。
「好點了是不是?」楊誠的臉同他貼得是這樣的近,他甚至感受到了楊誠身上帶進來的一絲絲涼意。
「好多了。」李高成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楊誠的這幾個動作,卻讓他突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以致差點掉下眼淚來。
「在電視上看到你了,真是太好了!」楊誠一臉真誠、格外興奮地說道。「知道麼,反應非常好,群眾的反響也非常強烈。數以千計的工人代表,自發地在嚴寒中守在醫院門口,等著要看望我們的一個市長!你想想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效果?這樣的一個鏡頭,比發表一百篇文章都更有說服力。老李呀,你知道麼,你這一下子可是給我幫了一個大忙!你這一病,這些天真把我愁得呀,簡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幾乎每天都要來這兒看你,真巴不得你這病立刻就好了。嗨,這下可好了,我相信老百姓要是看了電視,就是想鬧事的也肯定不會再鬧了,只要我們把工作做得再細一點,這個年肯定會是一個放心年!老李,作為一個市委書記,我打心眼裡感謝你。」
楊誠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小孩。
瞅著楊誠的樣子,李高成一下子就明白了,楊誠說的都是真話、實話,他一點兒也沒有騙他。
李高成頓時淚流滿面。
楊誠好像明白了一些個中緣由似的,眼裡也不禁濕潤了。
「……你說你天天都來,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良久,李高成使勁擦了兩把眼睛,才顯得有點打趣似地問道。
「唷!不相信是不是?」楊誠好像是要打破這有點沉重的氣氛,故意顯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幸虧來了,要不還要秋後算帳呀!我告訴你,我昨天來的時候,看你那樣子,還以為你這回真的是好不到哪裡去了,頭一天那樣子更怕人。知道麼,你那個秘書吳新剛,一見了我就哇哇哇地哭鼻子。說實話,我當時呀,還以為你真要到馬克思那兒去報到了呢!」
原來是這樣!李高成再次怔在了那裡。
但在妻子擺給他看的「日記」裡,這樣的情景卻連一筆也沒記!
妻子所做的這一切,實在太讓人難以諒解了。就算不講別的,那麼連起碼的人情味也不講了麼?
李高成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病房裡的氣氛又好像有些沉重起來。
「是不是覺得壓力太大了?」楊誠輕輕地問了一句,並不等李高成回答,緊接著又說道,「那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有關人也給我匯報了當時的情況,也匯報了對『昌隆服裝紡織廠』突擊檢查的初步結果。老李呀,問題確實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嚴重得多。這次工人們來看望你,其實也是有含義的,工人們擔心咱們頂不住呀。」
李高成點了點頭,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老李,別的我都沒往心裡去,惟一讓我擔心的還就是你。」楊誠繼續說道,「你現在的壓力最大,風險也最大,將要付出的代價也很可能會最大。我常常想,在現實生活中,像我們這些人,一旦你作出了錯誤的選擇,那失去的極可能會是一輩子的前程和永久的名聲。站隊站錯了,站過來就是了,在平常的工作上可以,但在政治上也許就不行了。尤其是作為一個政治家的選擇,有時是要付出極高的代價的,甚至會付出一生的代價。」
李高成默默地思考和掂量著楊誠這些話的份量。看來楊誠和嚴陣一樣,對他目前的心態和處境都是瞭若指掌、一清二楚的,惟一不同的則是他們的態度和立場。那麼,楊誠這番話的真正含義究竟是什麼呢?尤其是楊誠對在他身上和包括他的家庭裡所發生的事情,究竟能知道多少呢?
特別是目前仍然存放在家裡的,一直讓李高成感到不知所措的那30萬元巨款。諸如此類,楊誠又能知道多少?
楊誠當然不會知道得這麼細緻入微,但以楊誠的洞察力和思維能力,他肯定猜也能猜出一些來。他既然可以把「特高特」客運公司和「青蘋果娛樂城」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那麼他對打通關節的手段和方法也一樣會知道得清清楚楚。
關鍵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自己該不該把這30萬元的事情給楊誠原原本本地端出來?
李高成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思考之中。
如果此時說給楊誠,是否會產生什麼副作用?會出現什麼樣的問題?抑或是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難處?
最大的副作用,最大的問題,最大的難處應該是,當你一旦把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交待給楊誠時,也就等於你再也無法、再也沒有可能進行第二次選擇了。而錢的事情一旦暴露出來,也就等於你要同你的上級,同一個人人都認為是提拔了你的省委領導,同一個掌握著很大權力的省委常務副書記公開宣戰了!等待著你的將會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殺,將會是一場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較量,將會是一場血雨腥風,即便是勝利了也會讓你付出極大代價的惡戰!而且很可能還會是一場兩敗俱傷、玉石俱焚、沒有輸贏、不知所終,甚至於惹火燒身、適得其反、直言賈禍、自取毀滅的血戰、死戰!
還有一個最大的可怕之處是,一旦你把這件事情給楊誠抖摟出來後,也就等於你把你的命運和前程,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像押寶一樣押在了別人身上。生死成敗、盛衰榮辱,一切的一切,也就全都掌握在別人手中了。尤其是這個人是一個靠得住的人還好說,若是一個根本靠不住的人,甚至根本就是一個小人的時候,你的下場和結局就可想而知了。
這種想法也許有些太悲觀,太絕望,甚至太卑鄙了,但不知為什麼他的思路卻會不知不覺地往這方面想。存在決定意識,是不是現實中這種傳聞太多,給人的印象太強烈了?
問題是你這樣做是不是太有點自不量力,太有點頭腦發昏了?同嚴陣相比,你的能量和你的權勢畢竟顯得太小太弱太微不足道了。何況你一直就是搞經濟搞工業的,而人家這麼多年來一直搞的就是行政組織工作。你從來謀的都是事,人家可一直謀的就是人。人們私下早就說過了,不論在市裡還是在省裡,誰也比不上嚴陣的勢力大。當了這麼多年組織部門的領導,然後又是分管幹部組織的省委常務副書記,省裡市裡如今有多少幹部都是經人家的手提拔起來的?從哪頭看,你都不會是人家的對手,如今你要向人家開戰,是不是有點頭腦發昏,神經太不正常了?
平日裡看著自己身旁前呼後擁的樣子,總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自己到底能擁有多少權力,竟能擺出這樣的一副威勢來?現在冷靜想想自己其實是什麼也沒有,雖然是一個堂堂的市長,但卻是要什麼沒什麼。你所擁有的權力其實全是一種假象,說你有你就有,說你沒有你真的是什麼也沒有。平時不管你做什麼,講什麼,每個想法,每個動作,每個舉措,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人在左右你,暗示你,引導你,掣肘你。這並不是一種監督,更不是一種制約,完完全全的只是一種算計,只是一種既得利益的明爭暗鬥。以至讓你想幹的、能幹的幹不成;幹不好,或者幹得不倫不類;而不想幹的,甚至根本不能幹的,卻偏會一幹就成,全線綠燈。
說實話,你真正擁有的實力究竟會有多大?尤其同嚴陣相比,你的優勢究竟又在哪裡?
是,有那麼多工人支持你,有那麼多老百姓支持你,還有廣大的幹部也在支持著你,但是,一旦到了關鍵時刻,尤其是在你的提升去留、成敗榮辱的關鍵時刻,這一切支持你的力量又會在哪裡?又會有多大的作用?
……
那麼,這件事你就這麼繼續瞞下去,對誰也別講?然後找個機會,再給他們退回去?
但要命的問題是,如果你再繼續瞞下去,這30萬巨款,對於你這樣身份的人來說,無疑就是一個掉進你家裡的有著超強殺傷力的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讓你粉身碎骨、身敗名裂!縱然你渾身長滿了嘴,也照樣無處分辯,真會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何況他們最希望的就是你這麼不吭不哈地「隱瞞」下去,永遠這麼不吭不哈地「隱瞞」下去!而這樣一來,你這個市長也就被人家永遠永遠地捏在手心裡了,從此以後,你也就永遠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30萬元,不僅買走了你的權力,買走了你的位置,也同樣買走了你的靈魂和自由……
若要這樣,這後半輩子等待你的將會是牢獄一般的折磨和煎熬,一直到死,都將會受到恐怖的鞭撻和良知的譴責!
那麼,找個機會退回去?有那麼容易嗎?招鬼容易送鬼難,好不容易才把30萬元送進了你市長的家門,你又怎麼往回退?又怎麼退得回去?這麼一筆錢,你能不聲不響、悄無聲息、原封不動、不費任何周折地送回去?有那麼容易嗎?有那麼簡單嗎?還有,就算你送回去了,就能煙消雲散,一筆了結,就會什麼事情也沒有了?30萬元的賄款,這樣一樁駭人聽聞的犯罪行為,就能這麼心安理得地一退了之?這樣的做法同犯罪又有什麼兩樣?你的心靈又何以能得到平靜和安寧!
屈指算來,已經將近十天了。十天!叨萬元的賄款在你家裡已經放了十天!你居然還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已經同犯法犯罪有什麼區別?就算你病了幾天,但這就能減輕你的責任嗎?
責任?這還能叫責任嗎?
……
反過來,現在就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給楊誠講出來?如果這樣,這將會給你帶來什麼好的作用和有利之處?
其實你在現在的情況下,再反問一下自己就足以清楚了:
如果你現在想把這樣一個對自己來說幾乎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反映出來,你不交給楊誠還能交給誰呢?第一楊誠是市委書記,是市裡的第一把手,把這一問題反映給他,名正言順;第二,在市裡所有的同級幹部裡頭,從目前來看,楊誠對中紡問題的看法同你是最一致,態度是最堅決,對你也是最支持的;第三,楊誠同嚴陣的關係,至少從表象上來看,應是最淡遠、最薄弱的;還有最關鍵的一點,通過這一兩年的交往,楊誠給他的感覺,基本上可以說是信得過,靠得住的。即便只從人格上來講,也可以說是值得信賴的。
還是那句話,如此事關重大的問題,你不交給他,還能交給誰?
只能交給他,這大概就是最大的好處和有利之處。
兩個人相對而視,都久久地沉默在那裡。
楊誠也許知道李高成此刻複雜而矛盾的心情,所以也就有意不再說什麼,靜靜地留下一個寬鬆的氣氛和隨意的環境,好讓他能有更多更自由的思考餘地。一直等到李高成像吃了一驚似的猛地清醒過來時,他才微微地笑著,輕輕地,卻是字斟句酌地說道:
「老李,有一點你一定要清楚,在中紡的問題上,咱們倆所面臨的壓力和阻力其實都是一致的。你明白麼,自從那天那個常委會一開,咱們倆就已經被捆在一輛戰車上了。老李,我是支持你的,也一樣是信得過你的……」
「楊書記,我明白。」李高成在楊誠灼灼的目光中,好像一下子便找到了感覺,也好像一下子便下定了決心,終於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了,他不禁顯得有些激動地說道,「好些天了,我一直就想給你好好談談的,沒想到又病了這麼一場。今天你正好來了,夜深人靜的,就讓我說說心裡話吧……」
楊誠默默地點著頭,然後就一直靜靜地聽著。自始至終,他一直都顯得非常平靜,即使是聽到那30萬元巨款時,他的臉上也沒有顯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來。
李高成直到覺得終於把自己心裡所有該說的話全都掏出來了,這才像幹了一場重體力勞動一樣渾身無力地癱軟在床上,一語不發地默默地看著楊誠臉上的表情。
病房裡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楊誠的臉色終於變得越來越沉重,好一陣子了,才好像有些疲累似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在病房裡踱起步來。
李高成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像聽候審判一樣靜靜地等待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誠才顯得極為真誠地說了一句也許讓李高成終生終世都不會忘記的話:
「老李呀,首先讓我以個人的名義謝謝你,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真的打心底裡感謝你。」
也就這麼一句話,李高成眼裡的淚水竟像兩條小河一樣洶湧不止。李高成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楊誠會這麼說,而且會說得這麼情真意切、推心置腹。他之所以感動,更多的是因為自己並沒有看錯了人,楊誠確確實實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是個信得過的書記!尤其是在這個極為關鍵的時刻。
緊接著,楊誠又說了一番令人驚心動魄、心膽俱裂,更是讓李高成做夢也沒想到的,也許要讓李高成一輩子都刻骨銘心的話:
「老李,我還要感謝你的是,你一句假話也沒有給我說,一點兒也沒有瞞我,你說的全是實話、真話。知道嗎,你說的這一切,兩天前我就已經全都知道了。就在你昏迷在病床上的這幾天裡,已經有人把你告到了省委、市委和紀檢政法部門。他們說你利用職權,大撈不義之財。挪用國家貸款,給自己的親戚興建了一座大型娛樂城,用國家的錢為自己大發昧心財。還說你讓你的老婆在辦案查案之際,趁機大撈特撈,以致許多企業因被迫請客送禮而不得不垮台。最駭人聽聞的就是,你利用職權,一次索賄竟達30萬元!他們還說他們有鐵的證據,尤其是那30萬元的賄款,他們不僅有人證,而且還有錄音!」
沒等楊誠把話說完,李高成早已瞠目結舌地好像挨了一頓悶棍似地呆在了那裡。
等你還在猶豫的時候,他們竟搶先一步下手了!而且來得這麼快,來得這麼猛,來得這麼讓你猝不及防、防不勝防!
這才是該想的都想到了,不該想的也全想到了,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一招!
難怪今天嚴陣的那個電話會那麼強橫,那麼暴烈,也難怪他會那麼氣急敗壞、不顧一切2也許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竟會有那麼多的工人們在強有力地支持著李高成,更沒有想到一直昏睡著的李高成竟然會出現在電視鏡頭裡,尤其是沒有想到不管是妻子吳愛珍的情感,還是諸多領導的關懷卻仍然沒能讓李高成回心轉意,他從病床上清醒過來的第一個舉動卻會是趕跑了妻子,而把手伸向了工人群眾!
或許以他們的判斷,李高成在醒來後,當他親眼見到自己妻子的親切,看到這些領導們的溫暖,而後再慢慢聽到有關這些告狀的信息時,或許立場一下子就徹底轉變了,就會重新回到妻子的懷抱和他們的圈子裡,一切的一切都將會按照他們事先設計好的套路演變下去,任何事情都將不會發生。所有的問題,都會給你找到最合理、最現成的解釋。腐敗嗎?哪兒沒有腐敗?像拍蒼蠅似的抓上幾個不就得了?需要幾個就能給你抓到幾個,一點兒也不費力。為什麼停工停產?大氣候就這樣,中央都沒有辦法,你又能怎麼樣?要不怎麼會說,今後兩三年內,國有企業的深化改革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刻?什麼叫關鍵?關鍵不就是非常嚴重。嚴峻的意思嗎?那麼多的失業工人怎麼辦?政府不正在下大力氣解決這個問題嗎?其實,這本是企業自己的問題,跟政府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我們已經喊了多少年了,政企分開政企分開,政企分開不就是為了給企業和工人們更大的自主權嗎?有了更多的自主權,不也就有了更多的風險嗎?哪能炒熟豆子自己吃,打破沙鍋讓別人賠?再說,由於改革而引起的失業難道不是正常的嗎?報紙上、電視上幾乎每天都在講的下崗職工,說的不就是失業職工嗎?而對這些下崗職工,不論是企業,不論是國家和政府,什麼時候說過不管了?問題是一切都得慢慢來,改革本身也就是一場革命,既革別人的命,也同樣要革自己的命,哪能輪到別人頭上時,你雙手贊成,一旦輪到自己時,卻大喊大叫,滿腹牢騷,甚至滋事鬧事,上訪告狀?莫非凡是搞改革、當領導的人全都成了腐敗分子?
於是一切的一切都依然照舊,官還是官來,民還是民;虧損就是虧損,問題仍是問題;經理照樣是經理,工人依舊是工人;太陽紅紅亮亮,世上太太平平,就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對他來說,這應是最保險,最穩妥,最安穩的。
對他們來說,這則是最歡迎,最高興,也是最希望的。
至於工人們,那就慢慢來吧,就算他們有怨氣,也怨不到自己頭上。敢讓這麼多的工人失業,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和膽子?
國家呢?那跟個人又有什麼太多太大的關係?有些知識分子不是說了,在一個良性循環的國家機制裡,只要人人都把自己管好了,也就等於把大家都管好了,這個國家也就有希望了。所以對老百姓來說,還是遠離政治為好……
這不就是他們所設想的那個最好結局和最佳狀態?
猛然一個顫慄,又使李高成從想像中回到了現實。他不禁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感到吃驚,為什麼一到了關鍵時候,自己就不由自主地要往這兒想!
是不是感到這會兒再往回走還來得及?或者是前面將要面臨的情景實在是太殘酷太激烈太讓人難以承受了,所以過去的那種平靜和安祥就格外地讓人留戀和想往?
但是,假如你現在想再退回去,是不是還有那種可能?是不是還可以成立?
你怎麼往回退?又怎麼退得回去?再向他們去求情,去乞討,去表示歉意,去請他們原諒?過去的事情,都是我錯了,而你們才是對的……這樣的話,或者是這樣的意思,你說得出口嗎?如果說出來了,你還像個人嗎?你還有臉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嗎?到了那時候,別說你對不起黨,對不起國家,對不起老百姓,你連你自己都對不起!再說,你的妻子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嗎?對他們如此忠心耿耿,至今還把嚴陣當父親一樣看待的妻子,卻已經在暗中被他們毫不留情地作了犧牲品!作了人質!為了保住他們自己,他們連妻子這樣的人也可以像螞蟻一樣地隨手捻掉,而你在他們眼裡,又會成為一個什麼?
到了那時候,你真會活得還不如一條狗!
他抬起頭來,默默地看著眼前的市委書記楊誠。與此同時,他發現楊誠也正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四目相對,他再次感到了一種強烈的、說不出來的震撼。
作為市委書記的楊誠,原來真的對他的一切都瞭若指掌,但他卻一直什麼都沒說,一直都在悄悄地等待著。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就只在等待著你!
當你自己在想方設法地考驗著對方時,而對方也一樣在毫不留情地考驗著你!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概就是這樣:天下皆知取之為取,而莫知與之為取。你想獲取什麼,得到什麼時,首先應該想到你付出了什麼。處事者不以聰明為先,而以盡心為急。這些天來,在同楊誠的配合上、關係上,是不是有點太世故、太油滑,考慮得太多了?
想想也真懸!如果再說得遲一些,再這麼瞻前顧後地考慮上幾天,等到人家已經找到門上,查到頭上,甚至都開始立案調查了,你再原原本本地把這些說出來,到了那時候,一切的一切可就早已起了質的變化,一切的一切也都悔之已晚、侮之不及了。那時候可就不是檢舉,而是檢討;不是揭發,而是交待;不是坦誠,而是坦白了。那時候你如果再像今天這樣的說法,別說楊誠不會相信你,即便是一個三歲的小孩也絕不會再相信你!
到了那時候,才真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冤枉也就冤枉了,誣蔑也就誣蔑了,在如今這個老百姓對腐敗恨之入骨的時期,就算你以前有過天大的功勞,也一樣會把你罵得不齒人類、狗屎不如!沒想到你原來會是這樣的一個腐敗分子!尤其可怕的是,許許多多的人會在你的問題上得到了一個完全相反的啟示:越是那些所謂的勞模、先進、標兵、功臣,越是不能輕信!他們越可能是一些深藏的大腐敗分子!
他再次默默地瞅著楊誠。
楊誠也依然在默默地看著他。
他知道,該是他有所表示的時候了,此時此刻,他必須說話。
李高成慢慢從被子裡坐起來,然後有些顫巍巍地把自己的手徑直向楊誠伸了過去:
「謝謝你,楊書記,說句心裡話,應該感激的是我。在這種時候,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真該感謝你一輩子……」
楊誠這時早已重新坐了過來,一把握住李高成的手,同樣顯得格外激動地說:
「老李,快別這麼說,面對你,我太慚愧了。還有,我特別懇求你一點,以後一定不要再叫我楊書記了,就叫我楊誠不行嗎?你大概也感覺出來了,這些天,我對你保留的東西太多了。你面對著這麼大的壓力,我卻一直還在試探著你,察訪著你,以致一直在袖手旁觀、無動於衷。作為一個市委書記,作為一個一把手,實在是做得太不應該了,太有些殘酷了。咱們倆搭班子,都已經一年多了,卻還一直這麼思前想後、疑慮重重。尤其是在這種關鍵時刻,都不能及時伸出手來扶一把,幫一把,這還像個書記嗎?還像個一把手嗎?剛才我還擔心你會生我的氣,沒想到你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老李呀,我說的都是心裡話,不只我打心眼裡感謝你,我想整個市委市政府,我們整個領導班子成員都應該感謝你。為你的正直,為你的良心,為你的大度,為你的胸懷,我真感到欽佩和欣慰。老李,你所做的這些並不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做到的。你為我們這個國家,為我們這個黨,為我們的老百姓,寧可犧牲自己的一切,也絕不放棄自己的立場和信仰,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你清清楚楚的知道,這種選擇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的,甚至是生死存亡的代價,但你最終還是沒有改變你的選擇。這真的不容易,這同戰爭年代的拚刺刀、堵槍眼並沒什麼兩樣……」
李高成呆呆地坐在那裡,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一切的一切都是這樣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真的仍然沒想到楊誠會這麼說。面對著楊誠的慚愧,他似乎也一樣感到慚愧。說真的,也許我們都把這個社會看得有些太暗太灰了,也許我們在感到有些悲觀的時候,常常會忘了這樣一個常識:只要是人類社會,畢竟還是正氣在主導著一切。
「老李,你知道麼,剛才你只說了一半,我就完全清楚了。」楊誠繼續言之鑿鑿,痛心而又有些憤慨地說道,「他們那樣做,目的無非就是想威脅你,報復你,打擊你,至少也可以把局勢攪得烏七八糟,搞亂人們的視線,讓局外人感覺到你們好像是在打亂仗,從而給上一級領導一個很壞的印象,最終讓問題不了了之。對咱們來說,是打不住狐狸惹一身臊;對人家來說,反倒個個都成了受害者。老李呀,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營壘內的敵人,確實要比營壘外的敵人凶險可怕一百倍!我們反腐敗為什麼會這麼難,就因為這些腐敗分子其實就在我們身邊,他們本身都是領導,他們甚至佔據著反腐敗的位置,直接掌握著反腐敗的權力。槍在他們手裡拿著,他們絕不會把槍口對準自己。一來你反不著他,二來他也絕不讓你反他,三來只要發現有什麼人想反他們,他們立刻就會把槍口對準你!就像現在你的處境一樣,你剛剛準備調查中紡的問題,立刻就有人把你告到了省委、市委和紀委。正是他們在肆無忌憚地掠奪著國家和人民的財富,毫無顧忌地消耗著我們的國力,粗暴任意地踐踏損害著黨的形象,但卻一個個都代表著黨,代表著國家,代表著人民!想想這是多麼讓人感到痛心,又是多麼讓人痛恨的事情!老李呀,面對著他們,我就常常想,如果一個國家的政府官員上無制約、下無監督,只知道貪污、腐化、敲詐、掠奪,不僅威脅著人民的生活條件,而且威脅著人民的生存條件;不僅使得社會已有的生產方式得不到維持,而且還要把社會積累的財富全都揮霍浪費殆盡!甚而至於還要把改革開放所孕育誕生的新的社會機能和積極因素全部摧殘、消滅乾淨,成為阻礙我們國家發展、致使我們的社會長期滯後的一個官僚團體,那麼這個社會還要它何用!這個國家還要它何用!這千千萬萬的老百姓還要它何用!那豈不是注定要受到世世代代的辱罵和唾棄,並最終被歷史所徹底埋葬?」
看著楊誠在燈下因激動而顯得閃閃發亮的臉,李高成也不禁受到了深深的感染。這麼長時間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楊誠這種慷慨激昂、不顧一切的樣子。也許眼前的楊誠才是真正的楊誠,而以前的那個楊誠只是另外的一個楊誠。當他以書記身份出現時,顯得那麼平穩冷靜,睿智祥和。而當他顯露出他真實的一面時,卻是這樣的嫉惡如仇,怒形於色。面對著這些發生在他眼前的觸目驚心的腐敗行為,他幾乎是在咬牙切齒地繼續說道:
「有時候,我總是在想,像咱們這樣級別的領導,已經算是國家政府的高級官員了,在我們這個執政黨內,也同樣已經是一個黨的高級幹部了。到了這樣的位置,不論是黨還是政府,都已經把事關黨、事關國家生死存亡的權力交付給了你。黨的存在,也就意味著你的存在。黨的事業的興旺發達、榮辱存亡,可以說同你息息相關,生死與共。說句良心話,同老百姓相比,我們其實已經擁有了相當多的特權!對我們個人來說,基本上可以說是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出門有車坐,看病不花錢,以及許多屬於公務和非公務的特殊規定等等等等。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這種特權幾乎可以一直延續到你離世的那一天。在我們這樣一個人民生活還普遍貧寒的國家裡,這種特權本來就已經顯得格外觸目,就已經激起人民的廣泛不滿了,黨和國家為此也承受著越來越多的壓力和指責。然而我們的一些幹部,包括一些黨的高級幹部,不僅沒有感到絲毫的愧疚和不安,反倒越來越覺得不滿足,不如意。事事處處都要把自己擺在一個奢侈的位置上,什麼也要同那些大款比,外商比,什麼也要壓人一頭,既要是官,還要是商,既要有權,還要有錢!私慾膨脹,貪得無厭,權力越攬越大,金錢越聚越多。為什麼他們就不明白,如果這個黨有一天最終被他們腐蝕蹂躪得徹底垮台後,他們個人又還有什麼立身之地?他們又還如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真要是到了那時候,等待著他們的將會是什麼?難道他們真的就沒有一點兒恐懼感和危機感?老李呀,我真不明白,在我們這樣一個政黨的肌體內,何以會生出這麼一些個專門侵蝕自己肌體的蛀蟲來!是我們防病抗病的機能太差,還是我們根本就沒有防病抗病的機能?對待這些東西,我們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我們究竟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楊誠說到這裡,幾乎是在控訴,是在傾訴了。在他那憤懣的表情裡,似乎還顯露出一種深深的無奈。
看著楊誠的樣子,李高成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也許在楊誠的心底裡,那種無以言表的痛苦和那種力不從心的悲憤比他更大、更多、更甚!也許楊誠比他更清楚,面對著像嚴陣這樣的領導幹部,有時候,他們真的無可奈何、毫無辦法!你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確確實實地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壞人、敵人,但你就是對他束手無策!你不僅動不了他一根毫毛,甚至於還得對他俯首聽命、降心相從!即便是像剛才這般義憤填膺地說的這番話,在公開的場合,他甚至都不能講,也無法講!
對一個對國家和人民滿懷忠誠的領導幹部來說,這也許才是最讓人感到悲痛的事情。
而在一個社會裡,當作出一個好的選擇比作出一個壞的選擇,當作出一個光明的選擇比作出一個醜惡的選擇,當作出一個為了大多數人利益的選擇比作出一個只是為了個人利益的選擇更困難、更沉重、更痛苦時,也許這個社會就太讓人擔心,太讓人感到危險了……
楊誠的無奈和悲憤並不是空穴來風。
緊接著楊誠又給他說了幾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一、李高成讓市公安局對「青蘋果娛樂城」的調查已被終止,因為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廳同時接到通知,此事已由紀檢司法部門接管和負責處理,要求公安部門立即退出。
二、關於對「昌隆服裝紡織廠」的突擊檢查,也已被上級有關部門勒令停止。理由是「昌隆服裝紡織廠」屬於開拓探索性質的第三產業,而且正在同外商洽談業務,並準備同外商協商合資項目。所以對「昌隆服裝紡織廠」的突擊檢查是不合時宜的,也是有損國家和本省本市形象的,同時也不利於企業的深化改革,因此必須立即停止。如果認為確有問題,應在省委的統一安排和部署下進行核實。總而言之,應從大局出發,妥善處理。
三、正在中紡進行財務核查的工作組,日前也有領導多次過問和批評,認為工作組的有些做法已經超越了財務檢查的範圍,有些工作組成員甚至置社會穩定於不顧,有意擴大和激化公司的干群矛盾,產生了一些很不負責的副作用和負面影響。為此,鑒於春節在即,考慮到穩定壓倒一切的這個大局,工作組應盡快完成財務核實工作。對查出來的任何問題,一律上報省「年終財務大檢查指導辦公室」負責處理。在問題沒有定性期間,任何人都不准私自傳播,私下議論,隨意擴散,如有人違反,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由本人自負。
四、省委常務副書記嚴陣在最近的一次政法會議上講,對目前有些企業上訪告狀的問題,應本著穩妥解決問題的態度正確對待。合理的就接受,不合理的不能任意遷就,更不能不講原則,甚至出賣原則。總的來說,對這些上訪工人和幹部應以勸告說服為主。既要動之以情,更要曉之以理。群眾的一些行為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其實並不合法。而有些幹部的問題,看上去不太合理,但卻是完全合法的。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一定要給群眾講清楚合理與合法之間的關係。要爭取把那些不穩定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之中。如有人想借此機會蓄意擴大事態,有意迎合一些人不正常的思想動機,或者想借此達到其不可告人目的,這種行為將是非常危險的,黨和政府對此絕不會任其發展、置之不理,對責任者將嚴厲追查、嚴肅處理。
五、在中紡的調查工作組成員中,已有近三分之一的人請了病假和事假。自從嚴陣在政法會議上的講話逐級傳達後,調查工作組的工作已基本陷於癱瘓。尤為嚴重的是,一些調查工作組成員,包括其中的一些幹部,已經完全放棄了應有的立場,甚至仰人鼻息、助紂為虐……
……
李高成怔怔地看著楊誠,好久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對「青蘋果娛樂城」終止調查的通知,怎麼可以不經過市委市政府就擅自決定?莫非只是下級對上級才有越級行為,而上級對下級不論幹什麼都永遠不存在越級行為?其實李高成此時已經非常清楚,這一舉動看上去好像是保護措施,或者有意要維護當事人的利益,其實從根本上講,是對李高成的再一次警告和要挾!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你內兄和內侄經營的地方,從這裡我可以保護你,但也一樣可以徹底地毀了你!
至於對「昌隆服裝紡織廠」的說法,又是多麼的荒唐和強橫。莫非開拓探索性質的企業就可以違法亂紀、胡作非為?如果這個理由成立,那豈不是任何一個企業和公司都可以在這種荒謬之至的理由下為非作歹、無所顧忌?由於正在同外商洽談項目,因此必須停止調查,否則就有損國家和本省本市的形象,這豈不更是奇談怪論?如果真有一個外商看到了那種惡劣的工作條件和工作環境,看到了那些慘不忍睹的工人形象時,究竟哪一種情況更有損國家和本省本市的形象?
進駐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工作組,是市委常委會的決定,哪一級領導能夠對其隨意過問和批評?這究竟是在批評市委市政府,還是在批評工作組?誰又能有這種權力讓工作組盡快結束矚查?尤其是這種專案性質的調查工作,而且是市委市政府派出去的調查工作組,對他們所調查的結果,又怎麼能指示交給省「年終財務大檢查指導辦公室」?這樣的舉動和說法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豈不是太有點不顧一切了?
一個省級領導,在政法工作會議上,卻能把話題拉到企業上面來?就算有聯繫,那又怎麼能把自己的講話打印成稿,逐級下發和逐級傳達?即便是從穩定這個角度來講,究竟是誰在有意製造不穩定因素,蓄意擴大事態,故意激化社會矛盾?還有,從邏輯上講,他的講話也完全是在製造新的社會矛盾,莫非合理不合法的只是百姓,而合法不合理的只是領導?
……
誰也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誰也明白這究竟是因為什麼,但你對此一時還就是拿不出更好更有效果更有力的對付辦法,以至讓你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看那些掩飾醜惡的語詞運用得多麼冠冕堂皇、光明正大,那口氣又顯得多麼襟懷坦白、大義凜然!
在他們所表白的這些意思裡,你根本找不出任何毛病和缺陷。一切出於大局,一切為了改革,一切服從穩定,一切都服從於黨和國家的利益。他是黨的一個高級幹部,所以他也就毫無顧忌地以黨的身份說話。
……
兩個人面對面的坐了好長時間,好像都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直到楊誠臨走時,才輕輕地卻是非常有力地說:
「老李,這只是剛剛開始,但第一回合,肯定是我們贏了。那30萬元的問題,我這個市委書記完全可以作證,你是在告狀材料遞到市委以前就給我談過的。就算他們有什麼錄音和證據,也別想在我這兒打開缺口。」
「楊誠,我以我的黨性和人格作保證,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有什麼錄音和證據。假如我要是在這30萬元的問題上做過什麼昧良心的事情,那我甘願在法庭上接受全市300萬人民的公開審判!」
「老李,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身份,請你再也不要說這種話了。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正像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樣,我們雙方的心都感覺得出來。一句話,我相信你,也請你相信我。」
兩個人的手再次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在這一剎那間,李高成也就清楚了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楊誠的這些話絕不是說說而已,他要真是這樣作證,那就意味著面對著嚴陣以及圍著嚴陣的那一撥人,他將把所有的責任、所有的壓力、所有的目光以及所有的風險,全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即便是粉身碎骨,也絕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