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坐在辦公室裡的羅維民看看表,已經凌晨兩點多了。
    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並不太困,只是眼睛發乾。算了算,已經連續兩天兩夜沒能睡一個囫圇覺了。但他知道不能睡,也沒時間睡。
    趙中和是晚上10點多離開的。他在下午6點以前把王國炎的那本日記和那本《犯罪心理學》交給了看管隔離室的值班看守。羅維民儘管沒有跟他一塊兒去,但羅維民心裡明白,肯定有人知道是他同趙中和一塊兒去隔離室拿走了王國炎的日記和《犯罪心理學》。他肯定又一次被暴露了。
    沒有人會懷疑這些都是趙中和干的,要懷疑只能懷疑到他頭上。他清楚這個,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對自己來說,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因為暴露的次數越多,活動的空間也就越小。
    趙中和也確確實實是困了,連續好多天都沒怎麼好好休息過,這又連著整整一天一夜沒怎麼合眼,而對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在他心底裡並沒有大多太大的想法和壓力,也許僅僅是一時衝動,或者僅僅只是懷疑,所以才有了偷拍日記的想法。他真的很想睡。
    他們下午6點40一塊兒在食堂吃飯,7點零幾分離開食堂。到了辦公室後,趙中和問這些膠卷應該怎麼辦,是今天洗還是明天洗,是在單位裡洗還是到外面去洗。羅維民說,當然只能到外面去洗,要是在單位裡洗,萬一讓什麼人發覺了,豈不是讓人覺得咱們是在搞特務活動?還有,像這樣的事情,應該越快越好。就像王國炎的日記,咱們一旦知道了其中的內容,那咱們就主動了。在不知道內容以前,就只能是被動的。
    於是趙中和在7點20離開辦公室,騎車趕到城裡的一個照相館裡去加洗照片,而羅維民正好湊這個空出去跟史元傑和魏德華在一起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同時把自己的膠卷和記錄下來的東西一塊兒交給了他們。
    然後又一起坐車到地區醫院看了看妻子,妻子的情況很穩定,情緒也不錯,但經醫院檢查,妻子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必須盡快手術。
    羅維民沒有問手術費的多少,他知道那絕不會是一筆小數目。
    史元傑和魏德華也沒告訴他。
    羅維民明白,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最大的努力,盡早把這個案子破獲了,除此而外,他沒有別的什麼更好的選擇。
    離別時,妻子也沒給他多說什麼,也許是因為史元傑和魏德華在場,她不便說什麼。她只是說她很好,孩子也很好,你要有事,只需打個電話就行了,不必要這麼來來回回地跑。
    他沒有見到孩子,孩子在姥姥家。
    離開病房的時候,才突然感到是那麼想念女兒。
    ※※※他晚上11點多回到辦公室,一直到午夜12點的時候趙中和才一臉倦容地趕了回來。
    趙中和罵罵咧咧地把那些黑心老闆罵了足有十分鐘,因為是速洗,又是晚上,幾乎多花了一倍的錢。將近一百元,差不多是他工資獎金的五分之一。羅維民想了想,拿出一張一百的票子來,說,你把單子給我吧,過幾天我找科長報銷。
    趙中和說,得了你,單昆問你幹什麼了洗這麼多照片你咋跟人家說?弄不好人家問你都洗了些啥東西,你拿什麼給人家看,就那麼點經費,他自個的東西還報不完呢,哪捨得讓你這麼亂踢騰。
    羅維民說,不用你管,他要是不給報,我就找上面。實在不行了,我在外面還有個關係,不就一百塊錢麼,怎麼著還不給報了。好了好了,別再爭了,就這麼著吧,要是真的都報不了,我再拿回來給你還不行?
    趙中和像不認識地看了看羅維民說,幾天不見,一下子就出息了?既是這樣,那就謝謝啦。趙中和一邊拿出報銷單來,一邊說,你瞧瞧,一共98塊8毛6,我再找你1塊2。
    羅維民拿過單子看也沒看便塞在了自己的口袋裡,說,你看時間也不早了,是不是我先在這兒翻著看看,你回家睡覺去。等我看完了,我再呼你。
    趙中和說,那也好。你好好瞅著點,要是真有什麼事情,就早點把我叫醒了。王國炎這個狗日的,肯定不會是個善茬,不出事則罷,要出事肯定是個要命的事。臨走的時候趙中和突然瞅了瞅羅維民說,有件事也不知該不該給你說。說了吧,怕你多心,不說吧,又覺得讓你這麼蒙在鼓裡也不是個事。
    羅維民有些發愣,然後故作輕鬆地說,怎麼了你,咱們這號人,只有受苦受累的份,就算想搞點腐敗什麼的也不知道該過哪個坎,該人哪道門,在一起八九年了,你還看不出我是個啥樣的人?
    趙中和說,誰說不是,我琢磨了好半天了,怎麼也琢磨不出個道道來。剛才在街上洗相片時,有人打電話把我叫過去說了一大堆你的不是。說什麼孩子病了是件大事,原本也不想這麼急著把你催回來。主要是馬上就要大檢查了,偵查科是重點,你也是組織上一直考慮提拔的對象。萬一要是有個什麼閃失,你也不算太年輕了,再往後推,可就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這一茬一茬的不知道耽誤到哪年哪月去了。再說,跟你一起的還有個羅維民呢,你這次要是被落下來,那可輪也該輪到人家羅維民上了。你這兩天不在,羅維民在你分管的幾個中隊裡,可沒少找了你的毛病和問題。今天跟這個談話,明天找那個調查,把你們談話室裡的記錄幾乎翻遍了,一條一條的都記在了小本本上。然後借這個機會,一個一個地找領導反映。說你工作馬馬虎虎,大大咧咧,得過且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從來也沒安心過。特別是還說你監管的一些重要犯人,有重大余罪的嫌疑你都沒有發現,完全是嚴重的失職行為。這還不算,居然還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隨意誇大,偷偷地告訴市公安局,讓市公安局的人來查證這些問題。之所以要這麼做,無非是想壓低別人,抬高自己。還要我一定要小心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別讓人家把你偷偷賣了,你還傻乎乎地幫人家點錢……
    羅維民越聽心裡越發毛,聽到後來,竟然止不住地冒了一頭虛汗。
    說這種話的人,用心實在是太可怕,太惡毒,太陰險,太卑劣了!他真不明白這種人怎麼能把這些下作的言行舉止和心理狀態全都按在了自己的頭上!
    但反過來,如果自己這些大的言行舉止真的讓趙中和知道了的話,那麼趙中和聽到這番話後又將會作何感想?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如果被別的什麼目的和動機偷梁換柱了的話,那你所做的這一切立刻就會變得一錢不值,以至會變成無恥小人,狼心狗行!
    如果真到了這份上,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末了,羅維民只問了一句,小趙,能不能告訴我推跟你這麼說的?
    趙中和在羅維民的臉上看了一陣子說,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找到人家頭上去。你這人,脾氣一上來,就什麼也不顧了。再說,這也不是哪個個人的行為,人家一再給我說,這確實不是他個人的意思,是組織的意思,他是代表組織在給我談話。你要是傳出去,古城監獄我可是沒法呆了。
    羅維民說,你看你,我又沒得神經病,那不是害人害己麼,要那樣了,我以後還活不活了?我這人有那麼黑麼?要真那麼黑,你還會給我說這些?
    趙中和說,那是,要是信不過你,我豈不是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然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輕輕地說了幾個字:
    咱們科長,單昆。
    ※※※單昆!
    羅維民一下子被驚呆在了那裡。以致趙中和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幾乎都沒有察覺。
    怎麼會是他!兩天來,古城監獄裡的人一個一個的都讓他想遍了,他都沒想到單昆頭上。他就是自己科裡的科長呀,幾乎每天都在跟自己打交道,尤其是罵起監獄裡的一些讓人看不慣的事情,罵起像王國炎這樣的人來,幾乎是咬牙切齒,憤恨之至。說實話,幾天來,最讓人感到懷疑的一直是獄政科科長馮於奎。因為只有獄政科才有對犯人進行操行評定,定期考查,核准並呈報對犯人的減刑,保釋,保外就醫以及獲釋等等一系列的職能和權力,因此也只有獄政科才有可能讓王國炎這樣的犯人堂而皇之地從監獄的大門裡走出去。
    偵查科沒有這方面的職能,所以他也就沒有這個權力。
    但偵查科具有偵查和識破犯人表現真假好壞的職能,如果一個犯人的表現極差,甚至在監獄裡抗拒改造,不思悔改,預謀逃跑,組織破壞,甚至有敵對行為和重大余罪嫌疑的行為,一經立案或組織專案偵查,那這個犯人縱然有天大的本事,即使有通天的關係,若再想減刑,保釋,那也只能是枉費心機,白費力氣了。
    除非是這兩個科室的人串通起來,合夥作案,才有可能把一個有著重大嫌疑的犯人從監獄裡保釋出去。
    但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原來具有獄政、獄偵兩項職能和權力的獄政科,才在幾年前改為獄政科和偵查科兩個獨立的科室。為的就是防止權力過於集中,以利於相互監督。
    但眼下出現這種情況,會不會是由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和動機,又使得兩個科室的負責人悄然走到了一起?
    單昆又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變化了的?
    僅僅就在兩天以前,單昆的表現似乎還沒有任何這方面的跡象,罵這個,罵那個,罵得那麼露骨而又毫不留情。羅維民記得清清楚楚,單昆罵起那個王國炎來,恨不得立刻就把這個傢伙給槍斃了。他當時毫不忌諱地說,我早就看出來了,王國炎純粹就不是一個好東西,根本就不該給他減刑。看得出來,他的不滿和牢騷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從心底裡流露出來的。給一個下級說這樣的話,儘管有些過分,但也至少可以表明他當時還是乾淨和但然的。
    問題是這才僅僅兩天的時間,單昆的態度怎麼會一下子就變了?
    要變也只是在昨天到今天的這一段時間裡。因為在這之前的這些日子裡,單昆一直在忙著裝修自己妻子單位剛剛分下的那套房子,有時候甚至會加班加到凌晨兩三點,白天來得經常很晚,來了不是在沙發上打瞌睡,便是晃一下就不見了,但今天……
    羅維民一下子怔住了,今天單昆的精力非常旺盛,沒有一點兒勞累和疲倦的樣子!早上開會他是準時參加的,下午兩點的聽審也是按時到的。要在往常,像這樣的工作量,又長時間一晚上一晚上地加班,他肯定是堅持不下來的。羅維民知道,如今城裡人裝修房子,就像鄉下人蓋房一樣花費巨大和辛苦忙碌。除了要大筆地花錢,沒有十分的精力和十二分的毅力,是根本熬不下來的。兩天前,單昆給人的印象幾乎都已經被累垮了,何以會在這一兩天的時間裡,一下子變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尤其是今天上午開會時,完全是一副睡眠充足,思維敏捷的樣子。
    至少昨天晚上他的睡眠很足。
    莫非他的房子裝修完了?
    不會,就在前兩天,他還在訂貨買東西,說是要在一兩天內裝修鋁合金陽台,當時還發牢騷說,現在的東西一樣樣的都得親自去挑去看,要不然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部能裝到你的房子裡來。半承包他坑你,全包了他更坑你。如今的人簡直壞到底了,一個個的全都沒了心肝。花錢買氣受,人累心更累。看看人家那些有權有勢的,專門有包工頭給人家裝修,一分錢不用花,質量還有保證。沒辦法,他媽的誰讓咱是老百姓。
    可能就是大前天吧,這話羅維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怎麼就這麼一兩天功夫,他的房子就全裝修完了?
    那麼,會不會突然停下來不裝修了?
    恐怕也不會。哪有房子裝修了一半突然不裝修了的道理?
    如果這都不是,那就剩了一種可能,是不是有什麼人幫他裝修去了。或者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專門有包工頭給裝修,一分錢不用花,質量還有保證……他連現場也不用去,只須在家裡睡覺就行了。
    假如真是這樣,單昆態度的突然轉變也就容易解釋了,何況如今的裝修費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所以,單昆就不用再去裝修了,他只須在單位裡做一件事:看管好偵查員羅維民,不要讓他再鬧事找麻煩,順順當當地讓王國炎保外就醫就足可以了。這對單昆來說,很簡單,也很容易,而且也用不著承擔什麼大多太大的責任。
    再退一步講,假如單昆並沒有這些赤裸裸的想法,也根本沒有進行這種骯髒的交易,更沒有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來掩蓋那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只是有什麼人換了一種方式來做單昆的工作,或者利用單昆來達到一種目的,就像剛才單昆給趙中和所說的那些話,其實就是別的什麼人說給單昆的話,單昆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昨天給單昆打電話時,單昆就對自己沒通過他找副政委辜幸文十分反感和惱火。認為他是在添亂,瞎折騰,亂彈琴。所以單昆給趙中和說的那些話,很可能單昆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就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也就認真負責地給趙中和做了這方面的工作。至於裝修房子的事,當然也會有擺在桌面上的理由,告訴單昆就暫時不用操心家裡的事了,單位負責給你裝修,你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而且也確確實實就要開始大檢查了,應全力以赴地把工作擺在第一位……
    於是,就有了單昆給趙中和做工作的這一幕。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給單昆做工作的這個人又會是誰?
    因為不管單昆的動機如何,有一點則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單昆絕不會是背後的主謀和策劃者。而如果單昆不是幫兇也不是同夥的話,充其量也只會是個被利用者。
    能給單昆說話做工作的人,範圍不會很大。
    獄政科的科長馮於奎算一個。
    還有五中隊的隊長程貴華。
    五中隊的指導員吳安新。
    三大隊的教導員傅業高。
    三大隊的大隊長周方農。
    副政委辜幸文。
    政委施占峰。
    監獄長程敏遠。
    算來算去,也就是這些人了。其實還可以再壓縮壓縮。
    五中隊的指導員吳安新不可能。他剛從部隊轉業回來,對王國炎這樣的犯人恨之入骨,對給王國炎這樣的犯人減刑痛心疾首。絕對不可能。
    三大隊的大隊長周方農也不可能。周方農是一個快60了的老實人,安分守己,任勞任怨,但也絕不會惹是生非,徒生事端。在三大隊裡,基本上是教導員傅業高一個人說了算。在一些人眼裡,周方農已經沒有利用價值,所以他也一樣沒有可能。
    剩下的大概也就是這五六個人了。
    會是這五六個人中的哪些人呢?
    或者,會不會是這些人中的全部?
    ※※※像是打了個瞌睡,緊接著便猛地一下子驚醒了。
    看看表,已經是凌晨時分了。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又站起來甩了甩雙臂,做了兩次深呼吸,然後用涼水沖了沖臉,總算讓腦子清醒了過來。
    他不能睡,他必須在天亮以前把王國炎的日記看完。看完日記後,他還得結合日記裡的情況,分析下一步究竟該怎麼做。他第一得想好該怎麼給公安處何處長匯報,第二還得想好該怎麼給趙中和說。他不能一直就這麼瞞著趙中和,他必須努力把趙中和爭取過來,然後再進一步爭取更多的人。尤其是他還要對這些主要領導進行一些必要的偵查工作。還有一個地方,兩天來他一直在考慮該不該去找一找。如果找了,會不會引起更大的副作用。
    這個地方就是檢察院駐監獄的監所檢察室。
    監所檢察室的主要職能之一就是對監獄中的監管人員進行有效監督,尤其是對一些違法違紀的監管人員可以直接進行調查審核。
    按正常程序,他可以去,也應該去。但是,道理上可以做的事情,事實上你行得通嗎?
    如果你給監所檢察室反映了這些情況,事實上不等於是把整個古城監獄的領導班子都給告下了?
    而對一個常駐監獄的派出機構,如果沒有十足的證據和鐵的事實,要對整個監獄的領導班子進行檢察審核,它能做得到嗎?
    不行,看來還真不到時候。何況監所檢察室的那個助理檢察官你並不瞭解,萬一要是有了什麼差錯,那可就徹底栽了。
    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拿過那些剛剛洗出來的照片,排好順序,一頁接一頁地看了起來。
    照片洗的質量很差,由於沒有放大,日記上的字顯得很小,辨認起來十分費力,但漸漸地,羅維民還是看進去了。
    ※※※7月13日,星期四,晴:
    ……
    熱死人了!想想那些住空調的日子,再想想那些正在尋歡作樂,志得意滿的傢伙們,手心裡就能攥出水來!
    我不能再等了,一天也不能再等下去了。與其這樣像豬狗一樣的活著,還不如轟轟烈烈地去死。好像在哪兒看到了一則哈薩克諺語,寧可像鷹那樣活一天,也絕不像雞那樣活一生。這話適合我。
    中午休息時,老六子來了。他這次來,跟我上次做的事情有關。他說一個個的他都見了,把我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們。他說他們都在努力,讓我一定要忍耐,千萬不要衝動。一切都在以最快的速度朝最好的方向發展。形勢大好,不是小好。
    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說假話,老六子不會騙我的。大恩大德,他不會忘記的。要是連他也變了,那我就只剩一條路他們不會與我同歸於盡的,看看這像蒸籠一樣的地方,再想想他們的空調,他們不會。但他們知道,我會。
    7月24,星期一,陰雨:
    休息。
    連著休息了三天。分開大隊後,動不動就扯開皮了。也好,犯人舒服了一些。
    西瓜多得堆成了山,基本上人人的鋪下都堆著十幾個西瓜。上午賣瓜一斤3毛5分錢,賣到一半時,大隊長不讓賣了,好像是嫌賣的太貴。後來才知道,監外的西瓜兩毛錢一廳也沒有人買。發犯人的財,可恥!其實何止這些,想辦法得鬧一鬧,讓大伙出出氣。
    也許這可能與自己今天的情緒有關。終於盼來的家信使自己的精神鬆弛了一些,今天下午基本上恢復了往日的感覺。
    失去自由的日子最怕的就是陰雨天,每逢這種日子,心情就會變壞,思想壓抑,心事重重,幹什麼事情都會心不在焉。大腦中反覆出現思家之情。過去的經歷一一呈現眼前,彷彿發生在昨天。憤恨。懊悔交織,每每把自己捲入一種強烈的復仇慾火之中。真想衝出去立即大幹一場,把幾個月來的積怨仇恨行之以殘忍的手段,盡量完善我的人性。
    媽媽的話又一次勾起了我對兒子的骨肉親情,可恨我的兒子高高從小得不到父愛。爺爺奶奶對孫子的疼愛使我飽受折磨的心靈得到一絲安慰,媽媽叮囑我的「要為高高將來著想,高高需要父愛」,像刀一樣刺痛了我的心。高高將來真的會理解我嗎?等待我的也許將是煉獄般的痛苦,甚至會是終生的恥辱和歧視。但這些更容易滋長新的人生的動力,我不管孩子將來會怎麼看我,我將只有對他付出再付出。高高,你將來會明白這一切的。爸爸所做的這一切決不是要對不起你,你只需要知道爸爸是個鐵打的漢子就行了。爸爸絕不會受辱於別人,也絕不會讓你受辱於別人!
    為什麼我一直相信武力的作用,更迷信凶狠和殘忍所具有的魅力,是因為殘酷的現實印證了這一切。對別人的所作所為我從來也沒有在自己身邊的人身上施展過,如果我過去的行為讓身邊所有的人品嚐一番,今天所發生的這一切就絕不會成為現實!事實是最無情的導師,它告訴我今後該怎麼去做。
    中國人的義氣,並不人人具備。尤其是當今社會,義氣連作褲衩子的份兒也沒了。虛無的空話掩蓋不了事實,我的尊嚴只能通過血的事實說話。如果說以前還抱有什麼幻想的話,現在則已經是徹底的決斷。我不會徘徊,不會猶豫,更不會再悔恨自己瞎了眼!
    8月3日,星期日,晴:
    兩天的休息從夜班的疲倦中緩了過來。但家事心事相連,使自己的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強迫自己讀完了美國小說《第二代》,最受教育的是其中的獨立精神和創業精神。人決不能依靠家庭和依賴任何人,過去自己在這方面就吃了大虧。從今而後,要重新樹立獨立自主的觀念和加強個人的獨創精神。對任何事情都要獨立思考,自強自立。處事一定要果斷勇猛,心狠手毒,想好了的事情就要一做到底。
    昨晚又一次失眠,輾轉反側,思緒萬千。胸中滾動著無盡的痛苦,像火焰一樣燃燒著自己的五臟六腑。想擺脫掉它,但怎麼也擺脫不掉!這一切你早就該知道,其實你早也知道,你就是自己在欺騙自己!放縱賣弄是她家的血統,自私貪婪是她家的遺傳!我無法跟自己訴說,更無法跟父母和親人訴說!
    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哪怕能爭取一次探家和治病的機會,只要一次就夠了!我會把這件事解決的完美而徹底!
    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鳳凰落架不如雞,虎入牢籠被大欺!這說的都是我,都是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最感親近的人會這樣變本加厲,不知羞恥地摧殘我的雙親!侮辱我的人格!大概她忘了我是什麼樣的人!
    想想自己當初的結婚,完全是受了自己的騙,受了那個李陽的騙!他怕我出事,枉費了我們流血犧牲的交情,這個該死的李陽!當初如果他告訴我真相,那麼,現在的斷腸人絕不會是我!她是在拿她的生命作賭注!完全忘了死!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讓我陷入了一片仇恨的海洋!
    是時候了,不能再等了,絕不再等!
    可能他們已經得到了信息,就看他們怎麼答覆我了。
    我知道我該怎麼對付他們!
    8月10日,星期日,陰:
    ……
    用了整整兩個休息日,終於寫完了這封並不算長的信。
    其實是非常容易寫的,之所以寫不下去,就是因為自己壓抑不住憤怒的情緒!
    理智告訴我,只能智取,不能亂來。不能讓自己的情緒讓對方有所察覺,要和顏悅色,情意纏綿。但我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恨死了她,恨死了這對狗男女!碎屍萬段,千刀萬剮不足以解其恨!抽他們的筋,剝他們的皮也難吐這口惡氣!
    這個世界真讓人噁心透了!這個世界上的人讓人憎惡,更讓人難以忍受!我突然想到過去那些朝代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酷刑,抽筋,剁手,剝皮,腰斬,凌遲,五馬分屍,剜掉生殖器……面對這樣的一個世界,就得這麼來!只能這麼來!這才讓人解氣,解恨!
    只有我這樣的人,才能讓這個世界亮起來,才能讓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會變得那麼骯髒!
    可我知道我不能把這樣情緒帶到信裡去,一點一滴都不能。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胯下受辱,老夫子的小不忍則亂大謀,其實是一個意思,為的就是排除一切干擾,達到真正的目的。
    我知道這封信別人也會看,我就是要讓別人也看到它,能看到它的人越多越好。要讓更多的人感到我是一個值得他們可憐的人,也是一個值得他們信賴的人,但也要讓他們覺得我決不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蛇蠍的人,更不能讓他們感到我是一個說了不算,不會錠而走險的人。要讓他們有一種怕你,但並不是怕得不想見你,不敢見你的感覺。人讓我一尺,我讓人一丈。這是我做人的根本,他們都清楚。
    因為我必須得到他們的配合,必須要讓他們感到只有按我的去做才會有真正的安全。
    外柔內剛,軟中帶硬,要讓她感到我仍舊還是那個一見了她就會直不起腰,就會什麼氣也沒了的王國炎。還是那個傻得不能再傻,專為給自己戴綠帽子的人背黑鍋的王國炎,還是那個外強中乾,刀子嘴豆腐心的王國炎。
    一想到這些,手抖得就寫不下去!我真是白活了,白活了!
    就再讓我違心地幹這麼一次吧,等到我自由了那一天,我會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後悔的!
    後天他們可能才會有人來,估計她四五天後就能看到這封信。
    他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就是我動作開始的時刻。
    8月20日,星期三,晴:
    ……
    終於感到鬆了一口氣,老熊帶了四個弟兄來看我。被我臭罵一通,這不是害我!好像一個偵查班!
    他們說一切都安排得很好,該做的都做了,該安置的都安置了。但卻說還要耐心等待,時間上還太緊了一些,不可操之過急。我說這是誰的意思,老熊說當然是他們幾個,我們都是些跑腿的,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我們有的是情義,當初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要死要活都在一起。老熊說的是實話。
    我說我有了日子的,從下個星期開始,我就開始按我的來。我只能給他們一個星期的時間,一個星期過後要還是沒動靜,我就只能說實話了。人有的時候就這樣,他要是不想活了,你再哄也哄不住。我就不信一個個人頭狗面的在人面上混,連這麼個屁事也辦不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話不算數,還算什麼血性男子。
    我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老熊說,青虎哥的性情我們當然知道,回去給他們說就是了,他們要是再吊兒郎當的,我們也不答應他。
    我問他莉麗怎麼樣,老熊支支吾吾的,說莉麗挺好的,她一見到信就大哭,哭的大家都一塊兒掉眼淚。說要不是青虎哥替大家死受,說不定他們早都做了和尚去如來佛那兒去了。
    我說知道就好,大家都認真去幹吧,他們清楚他們該怎麼做。
    午睡時做了個夢,夢見莉麗哭得死去活來。莉麗的可恥使人不可饒恕,但我也清楚,莉麗不是罪魁禍首,真正的元兇是躲在背後的人!
    再也睡不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困擾著我。想想今後即將開始的日子,突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就像吸毒,人的毅力其實是有限的,生理的需要和恐懼是人的精神很難戰勝的。我挺得下來嗎?我想起了孫臏龐涓的故事,把生命交給上帝只是一瞬間的事,我不能輕易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我明白,等待著我的將是更大更多的磨難、痛苦和幸福。我一定要笑到最後。
    堅定了自己的信心,眼前又浮現出了過去的自己。我有拚搏的過去和抗爭的基礎,以及一個人獨闖社會的經歷。這是人生最有用;最牢固,最可靠的別人所沒有的寶貴財富。要吸取成功的精華,總結失敗的經驗教訓。兩年來的牢獄生活,把我的意志磨煉得更加堅強和完善,憑自己的毅力,智慧,勇氣和膽識,一定會「狹路相逢勇者勝」!天質我具備,還有著一個優秀的血統關係,這當是一個大器晚成的條件!當今社會沒有殘忍和血腥將會一事無成,更不會成就大的事業!我堅信這是真理!一個沒有人負責的社會,必然會有強人橫空出世!
    我突然想到了少先隊對歌:「準備好了麼,時刻準備著……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
    時刻準備著!要做天下的主人!
    8月27日,星期三,睛:
    ……
    磨難開始了,鮮血淋漓,疼痛難忍的手幾乎抓不住筆。
    晚飯後6點半左右,他們以嚴重違紀為由,大隊教導員傅業高和中隊長程貴華,還有一個內勤強行讓我戴上械具,輪流用電警棍電擊我的全身,電擊我的大腿根和睪丸,最後兩個人一起用電警棍電擊我的兩頰和耳根。極度的痛苦,還有由這種痛苦帶來的恐怖,讓我痛不欲生。主要是心理上的傷害,讓我再次感到了人生的殘酷,再次感到了犯人的悲慘和牛馬般任人宰割的不幸。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帶來的後果,但我也開始意識到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原因。會不會是他們在幕後操縱的這一切?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就更加令人感到恐怖!當我一懷疑到這一點時,我就明白了我該怎麼做!只能豁出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是那種以恐嚇和暴力就可以制服的人!我跟他們拼了,我要他們真正認識我!我大喊大叫,拚命地掙扎。用戴銬子的雙手去抓,去搶,去奪他們手中的電警棍,直至他們不再用警棍電擊我的面部為止。
    已經一個星期過去了,竟然沒有消息!
    我開始感到了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他們既然可以這樣對待我,當然也可能會有另一種方式來處置我。老熊說了,我們有情義,要死要活在一起。但他們行嗎?他們有這樣的義氣嗎?在這個金錢可以買到一切的社會裡,什麼樣的人買不通,什麼樣的情義買不轉?
    什麼人也不能再相信,只能相信自己!
    從明天開始,我要他們真正認識我!
    不是網破,就是魚死,真正的拚搏開始了!
    你們好好等著!
    9月5日,星期五,晴:
    ……
    被禁閉已經兩天。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南房,窗戶被釘死,密不透風,悶熱無比。氣溫至少在37度以上,讓我這樣並不胖並不怕熱的人竟也沒有一時一刻不汗水淋漓。一天就給你扔兩個發霉的窩頭,什麼菜也沒有,連根鹹菜也不給。精神上的打擊,心理上的痛苦,肉體上的非人道折磨,讓我一次次地想到了死。他們是不是就是想讓我這樣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死去?不給被子,也不給褥子,就讓你在堅硬返潮的水泥地上睡覺,我能服嗎?不,我絕不會屈服!今天在窩頭裡一口就咬出六七隻蒼蠅來,我連看也不看硬是把窩頭吞了下去。
    我要活,我不死!白毛女喜兒那樣一個受到百般凌辱的脆弱女子,都要忍辱偷生,企盼自由和光明,我一個堂堂的男子更不會就這樣讓他們折磨致死。我不會死,我明白,如果我死了,說不定他們會高興得發瘋!
    晚上有個人來看我,我沒看清他的臉,好像是獄政科的科長馮於奎,他說你呀你,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你自由還少嗎?人要識時務,識時務才為俊傑麼,只要你好好聽話,不要亂說亂動,服從改造,努力勞動,總是有機會的麼。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要是想通了,明天就放你出來。
    他的話有道理,應該想一想該怎麼辦了。
    不管怎樣,還是先出去為好,與其死在這樣的地方,還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在外百!只有造成更大的影響,他們才可能真正怕我!應該鬧出一個大事情來!只有鬧大了,才能真正保住自己!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該出手時就出手,別到頭來終生後悔。
    殺人!只有殺了人就會有檢察院,法院來重新審理你的案子!而只有到那個時候,他們才會感到大難臨頭,才會感到死的恐怖!才會像以前那樣的保護你!才會想方設法讓你真正成為一個病人!
    究竟該不該這麼辦,還得好好想一想。
    好了,就讓他們好好看看,誰是真正的強人,誰是真正的勝者!以他們的智商,還想鬥過我!
    我操你們媽!
    ※※※這一段段的話,直看得羅維民心驚肉跳,不寒而慄。
    羅維民默默地算著,他是9月9日見到這個王國炎的,正是王國炎決定大鬧一場,從禁閉室出來的第三天!
    王國炎說得到做得到,就在從禁閉室裡出來的第三天,幾乎把一個犯人重傷致死!如果事情真像王國炎日記裡所說的那樣,那麼真正的罪魁禍首其實是那些幕後策劃者!
    看來他們知道王國炎並沒有真瘋,他們對王國炎一舉一動其實都瞭如指掌,明明白白。
    前一次關禁閉是要叫王國炎就範,一切都按他們的去做,這一次被隔離,則完全相反,是王國炎在逼他們就範,一切在按王國炎的去做。所以這一次被隔離就有了被子褥子,不在南房,而是到了北房,而且還有了窗戶,房間大,空氣好,事實上已經不是在被隔離,而是在進行優待和保護了。
    因為確確實實事情被鬧大了,他們已經無可奈何,無能為力了,只能以王國炎的意志為轉移了。
    沒想到事情竟會是這樣!
    情況其實依然危險,甚至比以前更危險!
    魏德華,史元傑,何波他們看到這些了沒有?
    尤其是那一封信,王國炎寫給家人的那封信,如果能把這封信弄到手,那一切的一切就都好辦了。
    聽魏德華說,史局長將會盡快去一趟省城,所以必須把這一切告訴他。如果能在省城秘密查找到這封信,那幾乎就等於拿到了公開提審王國炎的通行證。
    看了看表,將近凌晨4點。
    羅維民想了想,還是打開了手機。

《十面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