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真不明白,只是想問心無愧地活個人,為何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好像唯有同流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條!人間的是非真的會顛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會鬥不過這樣的一群人!
他鑿出了這麼一窩水,心裡感到少有的興奮。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說她沒那個臉,丟不起那個人。老婆不挑他挑。幸虧每次只有兩少半桶水,否則他真會爬不上來。他左腿只有半條腿。說準確點,只有少半條腿。從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連膝蓋全給截掉了。裝了一條假腿,一條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還行,上坡下坡就難了。尤其是這種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腳窩頂多只能放半個腳,肩上還挑著這兩半桶水。沒膝蓋一打彎一撐勁所有的重量就會顛在了這少半條腿上,一不小心一個閃失就能把你連人帶桶栽到溝底裡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頂了,「左腳」踩到了一小塊石子上,「左腳」並沒感覺出來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腳上時,就滑了一滑,他閃了一下,趕忙把身子向後仰,要不然就會趴倒在前頭。結果一仰身,左腿撐不住,就連人帶桶一齊向後顛了過去。他滾了幾圈一支稜趕忙爬穩坐起來,等到回過神來時,那兩隻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腰裡發出一陣陣令人心驚肉跳的響。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驚天動地響徹山谷的回聲才歇下來。他久久地坐著,耳朵裡嗡嗡的聲音依舊不斷。一直等到滿腔的悲憤一點一點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學會了控制自己。自從失去了左腿,這種類似的事情發生得太多了,生氣沒有任何用處。何況是現在,他們就正盼著你生氣,你越生氣他們就越高興。他不能生氣。
那一回兩隻水桶摔得幾乎不成個樣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讓老婆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相。他清楚,老婆罵是罵,但見到他這副樣子,心裡還是會難受。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兩隻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總算擺弄得像些樣子了。幸虧水桶沒給摔漏。看著這遍體損傷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兩隻水桶。等到心裡平靜些了,反過來想又很慶幸。假如像這樣的水桶再漏了水,那麼它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啥用,還有啥存在價值!
他至少還像一隻不漏的水桶。
因為水的問題,鄉里縣裡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長找不見,他就找到鄉里。鄉護林站站長,分管護林的副鄉長,還有鄉長。鄉長很客氣,還給他沏了茶,靜靜地聽完他的敘述,然後和藹地讓他去找分管護林的副鄉長:「你先去找他,我隨後就跟他說。」副鄉長還沒聽完便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他們就敢這麼幹!眼裡還有沒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馬上派人去查,查出誰就辦誰,對這些人就不能客氣手軟!」護林站長沒副鄉長那麼動感情,但對他來說也足夠了:「嗨,那種地方,誰去那兒也不好幹。但不管咋著,總不能不讓喝水嘛。太不像話了。既然鄉長說了要去查的,你應先回吧。像這種事情還能不管一管?不過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們衝突。不管咋著,你總得在那兒生活。你只是一個,他們可是一群。你也沒啥可擔心的,反正遲早還是他們得去求你,你著啥急。」
當時他覺得站長的話還真不錯,可回來的路上,卻越品越不是味道。「遲早還是他們要去求你」,陰陽怪氣,站長的話什麼意思!日後他才得知。這個站長,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幹過護林員!
一個來回近五十里山路。這地方自行車沒有,又不通公共汽車。碰上個小四輪、卡車什麼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攔,攔也攔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兩天,一個星期也緩不過勁來。
然而就是不見有人上來,也不見有任何動靜和變化。水房依舊由那個老頭兒把著,誰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則是一把大鎖。一切照舊。
「你娘的兩手空空,吊得跟個秤錘似的,還不白磨你的腳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來老婆就這麼罵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護林員咋當的,鄉里縣裡的頭頭一趟跟一趟地往這兒跑。你來三四個月了,咋鬼也不見一個!就算你是瞎子聾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來!連個這也看不出來,還誇你娘的有文化有見識哩,有你娘的腳!」
老婆罵得他難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罵得不是沒道理。他來以前,這護林點上的幾孔窯裡,幾乎全都掛滿了獎狀錦旗。地區、縣裡、鄉里,甚至還有村裡的!孔家峁贈來的大紅錦旗!他曾在村裡贈來的幾面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錦旗上竟填著「愛民模範護林員」一溜大字。字體遒勁飽滿,光彩奪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後來只要他一進來就要站在這面錦旗前發呆。「愛民模範護林員。」他不明白這種詞是怎麼想出來的,又怎麼能寫出來做成錦旗,堂而皇之地掛在這裡!
原來的護林員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興奮很耐心地對著剛來接班的他,把這一窯一窯的獎狀獎框獎盃獎旗一個接一個地介紹了個遍。原來的護林員就是現在縣林業局的辦公室副主任。在這兒干了沒兩年就升了一格。聽別人說這兩年他真是發大了,發老了。家裡的住宅翻新了又翻新,比四兄弟的兩層樓也差不到哪裡去。不過當時看上去護林員則顯得很誠懇,很樸實,很憨厚,很實在,很可靠,笑容可掬,熱情洋溢,滿面放光:「早知道你要來早知道你要來。你不到三十吧,哈,年輕有為年輕有為。以後有啥事就來找我,不要客氣,有事就來找我。好歹我在這兒也幹兩年了,咋著也比你熟,村裡的人誰也認得,不怕不怕,有事就只管來找。再說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山不轉水轉,咋著也算是一個系統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好好幹好好幹。其實也很好幹,用不著學也沒啥好學的,一幹就會一幹就會。好好幹好好幹……」
這些話當時讓他覺得動聽極了,也讓他感動極了。絮絮叨叨囉囉嗦嗦裡頭自有一種樸素的熱情和誠摯。
可後來,當他為喝水的事專程到縣裡找到他時,這個明顯白胖了的辦公室副主任竟顯出一副認不出來的樣子,然後就說:「這種事你得找鄉里嘛,找縣裡頂屁個用。縣裡還不是得鄉里解決。咋搞的咋搞的嘛,那裡的人都挺不錯的呀,咋就能不讓喝水啦咋就能不讓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還是找鄉里還是找鄉里,縣裡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給省廳去了封信。省廳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單,給他發來了一份公函,同時也給鄉、縣有關領導部門發了公函。他以為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沒任何動靜。
13
等不及了,他又到鄉里跑了一回,鄉辦秘書在桌子上、抽屜裡、文件櫃裡翻過來翻過去,找了好半天也沒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沒多呆,一氣又跑到縣裡,縣林業局辦公室一個幹事在記事簿上找了找,然後說:「哦,有這麼回事,函我們已經轉下去了,你到鄉里問問看。」最後他拿著給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業的副縣長。他等了足有兩個多小時才等著,結果還沒兩分鐘就給打發出來了。他一邊說副縣長一邊在他遞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聽。他沒說完,縣長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說不說,在公函上刷刷刷簽了幾個字,然後就打斷他的話:「行了,你去找你們鄉長。」話音不高,但極威嚴,毫無再談下去的餘地。他只好出來了。回到鄉里見到鄉長,鄉長看了一眼也在上頭簽了幾個字,讓他找副鄉長,副鄉長一看竟也簽了兩個字讓他找村長。他呆呆地瞅著上邊的幾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長還是找不著。都說開會走了,也不知開啥會,在哪兒開。
漸漸地,他開始相信老婆的話了。「兩手空空,吊得跟秤錘似的,還不是白磨你的腳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則再沒別的理由。
不過他還是常常為這些人不斷地編造出一些暫時不能上來的理由:實在太忙,開會,家裡有事,生病,等等等等。說不准遲上一兩天準會上來的,問題自然也會迎刃而解。
然而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一個多月都過去了,依然如故,一切照舊。
漸漸地,他也不想去找了。他怕看到那些臉孔,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臉孔。在戰場上,他也算得上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而在這些人面前,卻常常會讓他感到自己是這樣的怯弱和委瑣。他受不了這份窩囊!
他也不能再去找了,他怕別人笑話自己,小看自己,沒能力沒魄力,連這麼個問題也解決不了。沒本事沒能耐,腿也跑短了,連芝麻大的小官兒也沒能請了一個來。
還有,他得佔取主動。總不能老這樣讓人家逼著你去上上下下地跑。你這兒跑得腿疼腰疼渾身疼,人家在那兒以逸待勞看你的哈哈笑。戰地指揮員就講過,在戰場上,無論何時何地,第一要則就是佔取主動,只能你逼得他抬不起頭,絕不能讓他把你逼住。否則,更大的問題和危險就會接踵而來,直至讓你敗退或滅亡!
對!他不能老這麼將就著鬧水喝,他應該把那個水窩鑿得更寬更大更深,甚至再鑿出一個淺水井來。他不僅要喝,還要喝飽喝足,還要像過去那樣去洗去涮,氣死他們。
他想得太容易太簡單了。
那一天,他帶了鑿子去那個水窩挑水,還沒到跟前就給驚呆了!
水窩裡竟讓人倒了一大攤茅糞!山溝裡奇臭沖天,寸把長的蛆蟲滿地亂爬,在腳下踩得叭叭炸響!
他久久地呆在那裡,好半天也沒動了一動。
一股無名怒火漸漸從胸窩裡壓不住地往上擠,擠得他兩眼發木發麻發紅髮黑,渾身的肌肉一陣接一陣地大抖大跳。
假如這些傢伙就在眼前,假如手頭有挺機關鎗,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端在手裡把他們一個個統統掃倒!
在戰場上他就這麼發洩過,痛快過!
而如今……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股烈火終於讓他一點一點壓了下去。經歷過那麼多生生死死的場面和無數次坎坷磨難,他還有這個涵養,他還能控制住自己。這是持久的較量。只要你一發火,一發怒,一喊叫,給人的印象就是全完了,全輸了!
但只要你不聲不響地挺著,一直挺下去,他們就比你更難受!
「反正遲早還是他們求你,你著啥急。」不知為何,他突然就能想起站長這句平平淡淡、陰陽怪氣的話來。
想了想,他挑著空桶慢慢走了回去。傍黑的時候,他又拿著鑿子鐵錘悄悄走了下來。
他好像早就料到這一著。他當時曾找到了兩個滲水點,卻只用了一個。這回他做得很謹慎很小心。輕輕地鑿,輕輕地掏,盡量壓低聲音。快半夜的時候,水窩鑿成了。不大也不小,上邊還壓了一塊石板似的石頭,不顯眼也不容易找。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黑著,他就挑了水桶下來。輕輕移開石板,滿滿的一窩清水!純淨透亮,連清晨天頂上的星星也映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怦怦怦地直跳,兩隻手止不住地顫,一邊舀一邊不住地四處張望。
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在打游擊,而且比那更驚險更艱苦更需要智謀!
有這一窩水墊底,他渾身好像立刻就充滿了活力,他感到信心十足!
這比金子還要珍貴的水!這命根子一般的水……
二十日十時二十六分
那婆婆說完了,一邊哭一邊讓人扶著就到另一間屋裡去了。
接下來就該是瞭解情況聽匯報了。老王在心裡琢磨該怎樣匯報。
「大家喝茶,大家喝茶,先歇一會兒,然後咱們就叫證人給大家說說情況。都準備好了,馬上就到齊了。咱們一個接一個來,讓他們都如實地講一講。剛才我跟老所長也碰了碰頭,你們看這麼安排行不行?」村長說到這兒,就只在鄉長臉上瞅。
「好吧,那就這樣吧。」李鄉長點點頭,就朝張書記和王縣長看了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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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這麼一說,老王心裡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知道這是老所長的意思,對派出所來說,這個案子的情況已大致明瞭了。該說的在現場轉了轉也就說得差不多了。但真要再做詳細的案情匯報和案情分析,看似容易實則難。表面上看,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究底裡,則絕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案情背景複雜得很,怎樣處理,怎樣定論,似乎比那些疑難案件的偵破工作更棘手,更困難。尤其是當案情涉及到政治和社會時,就更是如此。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此案已經出了公安系統所能涉及的範疇。因此,有必要先讓領導們廣泛地聽取一些情況,讓他們能有個整體認識和綜合瞭解。
老所長真是用心良苦。
老王沒想到這個村長馬上就接受了老所長的建議,而且很快就做了部署和安排,看上去還挺細緻挺周詳。這證人和目擊者也找來了。村長大概也明白眼前發生在他們村的事情絕非一般。若想迷裡馬虎地敷衍過去,看去是根本不可能。必須得認真應付一番,至少也得做出個應付的樣子來,更不用說這裡頭是否會牽涉到他的問題和責任。因此也就更是顯得小心翼翼。再說,把那些目擊者和證人找一些來,自然也就減輕了他個人的壓力。少說為佳,不說更好,這是村長給人的一般印象。何況又來了這麼多領導,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也不清楚,他得先看看。
這一點,老王明白。
「這是當事人被害人的家,怎麼能在這裡聽取情況。」縣委公檢法的張副書記卻提出異議。「這怎麼行,不合適嘛!我看還是挪個地方,去村委會。」
副縣長一聽也立刻表示同意,餘下的人自然也就異口同聲地同意了。
村長則突然愣怔起來:「村委會?這個,村委會!……村委會太窄呀,再說,也太髒,條件太差,不好招呼呀……喝口水也不方便,這太……」
「我們到這兒可不是要你來招呼的。沒關係,走吧走吧!條件再次也是村委會麼!」張副書記的口氣登時就嚴厲起來。
「是,是這樣,那地方……好久就沒人去的,要收拾也得……」村長越發結巴起來。
「去村委會就去村委會嘛,囉嗦什麼!婆婆媽媽窩窩囊囊的老是這麼個樣子,咋就不能改一改!」鄉長不禁發起火來。鄉長是村長的頂頭上司,誰也瞭解誰,說起話來自然就更隨便些。不怕縣長怕鄉長,一般來說,村長大都這樣。
村長登時一頭冷汗。趕緊就改變了主意:「那好那好,就去村委會,就去村委會。你們是不是先稍稍等一下,我這就找個人去收拾收拾。你們先等等,馬上就好。」村長正要轉身,不防鄉長又嚷了一句:「快點!」村長愣了一愣,然後急慌慌地跑了出去。出門時,不小心竟把門口剛用過的臉盆給踢了一腳,匡哩匡啷,把他嚇了一跳,把一屋裡的人也都嚇了一跳。
其實誰也沒等。村長一走書記就站了起來,縣長也站了起來,所有的人就都跟著站了起來。
「走吧。」書記說了一聲就急急往出走,所有的人也都跟著一個個往出走。出了門,鄉長趕上前來,一邊領路,一邊跟書記寒暄。書記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頭,異常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走著走著,突然衝出一句:「怎麼這麼個村長!」
「……?」鄉長一怔,「膽子小了點,不過……」鄉長正想解釋,書記立刻又衝出一句:
「這麼大個村,就沒人了!」
鄉長愕然。然後趕緊說:「……倒也是,不行了就換換。」
「換換?!這麼大的事情,就只換換?!」
鄉長又是一陣愕然。沒多久就開始擦汗,臉上也漸漸布上一層令人不安的恐懼。
緊跟在身後的鄉局幹部也分明聽到了這句話,臉上也都漸漸顯示出一種異樣來。
氣氛突然顯得格外緊張起來。一路無話,只聽得一溜雜亂的腳步聲。
說是村委會,也就是兩孔不大點的破舊窯洞。此時那孔能坐人的窯洞裡正塵土飛揚,隔數尺便不見人形。一溜人全被堵在外邊。
「再稍等等,再稍等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村長大汗淋漓,塵土滿面,臉上的汗溝昭然可數。見人來了慌慌張張跳了出來這麼說了一聲,又慌慌張張跑了進去。
緊挨著村委會的,竟是一孔羊圈。羊圈口一大片羊糞堆積如山。幾隻雞正旁若無人地在糞堆上刨來刨去,一股濃烈的羊膻氣撲鼻而來。
窯洞裡還不算太小,只是極為陰暗極為破敗。窯洞的兩壁因為潮濕已剝落得不像個樣子。窯頂上裂縫好大好深,很是怕人。蛛網道道,灰絲如林。兩張桌子,只有六條腿。凳子七扭八歪,晃動有如蹺板。灑了大半桶水,又等了好半天,才勉強能走進人去。剛抹過的桌子凳子上眨眼間又是一層厚厚的灰塵。村長搶過去想再給書記縣長的座位上擦一擦,沒想到書記縣長看也沒看,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其實村長手上的抹布也乾淨不了多少。
確實很擠,窯洞裡滿滿登登,且無煙無茶。等人都坐好了,村長趕忙吩咐剛才幫著打掃收拾的人去取些煙來。那人瞅了瞅村長:
「到四兄弟家?」
「不是他家還有哪兒!」村長著急地擺擺手。
窯洞裡氣氛依然如故,格外嚴肅緊張。書記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村委會怎麼能成了這樣子?平時就沒個活動?像這樣開會也沒法開麼!」縣長不禁就批評了兩句。鄉長則有點惱怒地盯著村長。
「……平時也活動的呀。」村長一邊擦汗,一邊說道,「會也常開的。……不過大都在四兄弟家。那兒方便,又寬敞些。領導來了,也都到那兒,大家也都習慣了。……有啥事,就在那兒商量。這兩年……就都這樣。村委會本說要挪挪地方的,也沒個合適的去處。就這麼拖下來了……」
「好啦,好啦,」縣長揮揮手,「這放到以後再說。你安排的那些人都到齊了沒有?到齊了就抓緊點,你瞧都快幾點啦,快點快點。」
聽縣長這麼一說,村長如釋重負地趕忙跳出去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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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進來的是小賣部的賣貨的。四十大幾年紀,駝背、傴瘦。一再讓坐竟不肯坐。頭不知抬不起來,還是不肯抬。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細看兩腿果然在抖。
「不怕不怕,你慢慢講慢慢講,有啥就說啥,領導只是瞭解情況,不是辦案子。」仍然不斷冒汗的村長竟也安慰起駝背來。駝背聽他這麼一講,反倒抖得更厲害。大伙見他那樣子,於是就無人再催,只等他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駝背終於說起來。好在口齒還算清楚,也不須翻譯,不過也就幾句話。他說狗子用槍打人是從昨天下午的事開始鬧起來的。大約就是下午三點來鐘的樣子。狗子臉色通紅通紅的,搖搖晃晃,一臉怒色地走進小賣部來,開口就大罵一氣,「一瞅就覺得那傢伙是喝多了。」罵了一陣子,就要買飲料。恰好當時就沒飲料了。「真的全賣光了,還沒進貨。」狗子一聽沒飲料,就不相信,又接著大罵起來。「罵的那些話就沒法進耳朵,咋就能罵出口來。流里流氣的,就像電視機裡的大流氓。」他醉了,誰也不敢還口,就由他罵。沒想到那傢伙越罵越凶,見沒人理他,到後來就動起手來。「一把就掐住了我這兒。」駝背指著自己的胸口,然後剝開自己的衣服,讓一圈的人看。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果然就顯出一漂紅來。「別看那傢伙乾瘦乾瘦的,又是個瘸子,勁兒大著哩。那手就像把鉗子,能把人掐死!差點兒沒把我從櫃檯裡揪出來!」駝背說他當時就疼得大喊大叫起來。於是就有人去喊四兄弟。四兄弟來了才把狗子拉開。「那傢伙真不是個好東西,又罵起人家四兄弟來。」於是就吵了起來。那會兒人越來越多,就把他擠到了一旁。駝背說他當時也疼壞了,憋壞了,也給嚇懵了。見當時那樣子,就走開了。再後來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真是能把人給嚇死。就沒想到那傢伙那麼凶,活這一輩子了,也沒見過這麼凶的傢伙。說實話,我就根本沒惹他,也從來沒惹過他。你們打問打問去,村裡人誰也曉得,咱這幾十的人了。啥時候跟人紅過臉……」
駝背說到這兒,眨巴了一陣子眼睛,就湧出兩顆淚來。
窯洞裡死靜死靜,好一陣子也沒人說什麼。末了,還是村長問道:
「還有不?」
「沒有。」
「再想想,看還有不?」
「想不起來,就這了。」
於是村長瞅瞅鄉長,又瞅瞅縣長,又瞅瞅書記,然後又瞅住鄉長:「下一個吧?」
鄉長回過臉去,瞅著書記和縣長。
老王見他們瞅來瞅去,心裡就有些著急,趕緊就瞅老所長。
老所長頭低著,只是抽煙。眼看著沒人吱聲,駝背就準備走了。老所長突然問了起來:
「那狗子來小賣部就只買飲料麼?」
「……是呀。」駝背一愣,「就只要飲料。」
「小賣部當時怎麼就會沒飲料了?」
「沒了,沒了……真沒了呀!」
「我是說怎麼就會沒了?」
「就沒進貨麼。他又要的多。一次就是一箱子。」
「你們平時是不是等貨賣光了才進貨?」
「……進……進貨的事就不歸我管,是四兄弟管著的。我們就只管賣。一般都是一邊進貨一邊賣,不過,也不一定的……這要看情況的。」
「你說那狗子是喝醉了,是看上去喝醉了,還是你聞到酒氣了?」
「……這,一看就是喝醉了呀!臉紅紅的眼窩也紅紅的,走路也不穩,一晃一晃的,那就是醉了呀!」
「那狗子少條腿,當然就走不穩,我問你是不是聞到酒氣了?」
「……酒氣!哎呀,那會兒真是嚇得要死,啥也顧不得了,怎會聞到酒氣!……肯定是有酒氣的呀!」
「你說那傢伙揪住你的胸口朝你大罵,你回憶回憶,到底聞到了沒有?」
「當時……把我掐成那樣子,氣都喘不上來,眼看都要憋死啦,哪還能聞到酒氣。……我記得好像是有酒氣的呀……」
「……氣都喘不上來,眼看就憋死啦,怎麼還能大聲喊出來?」老王止不住地問起來。駝背怔了半天,嗓音就有了哭腔:
「……哎呀,我掙呀!……我一掙,他就鬆開了呀!鬆開了我就喊……我當時給嚇壞了呀,就沒命地喊……」
「你剛才說是四兄弟來了才把那傢伙拉開的,怎麼一掙就鬆開了。」老王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