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王氏今天心緒好極了。她給四爺爺捏背,沒有覺得他的背肉有多麼厚。她捏得十分愜意,四爺爺也舒服地哼了三兩聲。捏完之後,她饒有興味地撩開蓋在他身上的白布單,看了看。四爺爺週身的膚肉結實而厚壯,皮膚閃著微微的光亮,通體紅潤,如同臉色。那個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條薄薄的中式寬褲遮住,腰間沒有皮帶和布帶,而是由褲腰上余留出的兩段布條紮起。這正是張王氏的發明。她沒有馬上離開屋子,而是用手給他撫摸了一會。後來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乾脆坐在了上面。四爺爺每次捏背之後都要靜臥一刻,以便感受那種輕鬆的意味。這時他說一聲「大膽」,張王氏也就趕緊下來了。她繼續撫摸他,說:「你就像個大泥虎。」四爺爺堅持每兩天洗一次澡,週身潔淨,放著一種淡淡的肉香。張王氏喜歡這種氣味,多少年來就習慣地聞著它。她不曾遇見任何男人身上有這種氣味。她在心裡認為四爺爺的確是窪狸鎮上惟一的一個「貴人」。這會兒她又咕噥了幾句話,四爺爺毫無反應。他閉著眼睛,神色恬靜,兩個大鼻孔鬆鬆地放氣,腹部起伏和緩有律。張王氏看著他,向裡彎著的下巴活動起來,黑短的牙齒碰撞著,發出「(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脆響。她不停地叩齒。四爺爺終於有些嫌吵,嘴裡發出粗粗的一聲「嗯──」,她就閉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著鞋子走到屋子中間。煤油爐燃著,水正好開了。她將水倒進曖瓶裡。一個紫花陶罐裡有兩個雪梨、兩個柚子,她把它們洗好,放到了一個紗布罩的小瓷碟中。後來她想了想,又從碟子中取出一個雪梨投入陶罐。四爺爺講究養生,一切水果皆分為正氣、濕熱、寒涼。他身體燥熱之時從來不食柿李。秋冬氣候,他樂於剝吃柑桔香蕉。近來四爺爺身體微躁,張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動不止,已經心中有數。所以她擇了性屬涼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過,於是她思忖半天,又減去一隻雪梨。平常的日子裡,四爺爺多食一些甜橙黃皮,它們性屬正氣。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並且從不讓別人剝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緩緩地將果皮與果肉分離開來,心中愉快。南北兩分,地氣不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實,大有益於「精氣神」。每當秋涼,四爺爺開始進補。蛤蚧泡酒,桂元煮湯,團魚每週一隻,絕不多食。四爺爺摒棄藥補,相信食補,每至大雪封門天景,就用沙鍋煨一隻參鴨。有了稀罕玩藝,四爺爺總讓張王氏來做,不讓兒媳沾手。他對張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堅定下來。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市委做秘書,一個在縣城裡上班。他們都想讓父親住到城裡去,老人喝一聲「短見」,他們也就不再多言。為了照顧老人的起居飲食,二兒媳沒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爺爺隔壁。她按時給公公做飯,洗衣打水;秋末,還要為公公備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張王氏。張王氏每天照例來一次小院裡,把一切都擺弄得合乎四爺爺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噴壺給一院好花灑水。蜜蜂嗡嗡嚶嚶,香味撲鼻。一盆繡球菊正在美妙的時候,於是她把它搬進屋裡。她給它灑了幾遍水,讓水珠像露珠一樣懸在瓣上,搖搖欲墜。她望著菊花,長長歎氣,接著又叩齒不停。
張王氏覺得窪狸鎮上只有一個鬧鬧可以與自己年輕時候相比。但鬧鬧浪而不媚,這一點上又不能與自己同日而語。男人瘦弱多病。陪她只過到半輩子。他活著的時候,貪吃貪睡,疲憊不堪。四爺爺曾經嘲笑她說:「慎(什)麼男人!」她給四爺爺拔火罐、捏背,看著他粗大健壯的身軀,再回頭看看自己的男人,覺得男人瘦小如狗。有一次她給四爺爺捏背又揉腹,四爺爺哈哈大笑。他揮起大掌將她按倒,她又爬起。四爺爺有些火起,抓住她腰部鬆鬆的皮肉,輕輕一提就提至肋下,然後重重地摔下來。她疼得一動不動,四爺爺就高高興興和她睡去。四爺爺說:「萬物都分陰陽。」張王氏興致勃發,為他看相,看了週身,說他是少有的富貴相。不過她說他官運不通。四爺爺抹著嘴巴說:「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張王氏的男人不久死了,張王氏也面色灰黃。四爺爺沒有多少興致,但樂於讓她捏背。後來他虎氣生生地將她摔倒,也不過幾次。她越來越感到了他聲威如虎,堅實的背肉對她親切無比。她明白四爺爺的心思。窪狸鎮上的一切事情,她不用打聽,就知道哪些是四爺爺做的。比如她心裡知道四爺爺希望妻子歡兒快死、知道吊打李其生的那些人必定是依了四爺爺的意思。她什麼都知道。她只是不說,把秘密都捏進了泥虎裡、摻進了野糖裡。四爺爺後來不碰她一下,她就像一個長久不磨的鐵刀,終於銹蝕,滿身塵灰,頸部如鐵。可是她每逢給四爺爺做東西吃,必定反覆淨手,帽子套袖齊全。她知道四爺爺的腸胃容不得一絲污垢之物。她閉著眼睛也能想得出他的巨大身軀的各個部分的模樣,爛熟於心。白天,她捏著泥虎、站在櫃檯旁邊,有時就想著這些消磨時光。她彷彿看到了四爺爺體內之物:腸胃粉紅,色鮮如花,一切都在輕輕蠕動。一條赤色的蛇就在其間緩緩爬著,爬到胃裡,從容不迫地打了一個結。張王氏驚呼了一聲,手裡的泥虎跌在地上,「咕」的一聲碎了。她第二天見到四爺爺就說:「你肚裡有條蟲。」四爺爺說:「胡謅。」她又說:「是一條長蟲。」四爺爺大吼一聲:「不准亂說!」她也就再不提這個。她甚至猜想四爺爺飲茶吃酒、吃參鴨,也有一半是餵養他的蛇的......她給屋裡的菊花又灑一遍水,就準備離去了。
窪狸鎮小學校長長脖吳走了進來,他看一看腳下,扶一扶老花鏡,見到了張王氏。「你這個長脖子,又來了!」張王氏說一句。長脖吳瞇著眼睛看她,實際上是笑,他是窪狸鎮上惟一笑起來沒有聲音的人。張王氏張大嘴巴罵他,罵得也沒有聲音。長脖吳右手裡捏了一本書,就挾到腋下,做了個手勢罵她。張王氏跺一跺腳,長脖吳又做了幾下手勢。後來他們都笑著離開了院子,一個出了院門,一個進了屋裡。四爺爺這會兒已經坐起來,雙手揉一下眼角,問一句:「是脖吳嗎?」他從來把對方簡稱為「脖吳」。長脖吳趕忙答一句:「正是。」他答著,一邊自己動手取了紅泥茶壺,沏了茶,用一個綠色橢圓瓷盤端到炕上。他又返身從屋角搬過一張桌面兩端往上捲起的長條炕桌擺好,把茶具放正,這才脫鞋上炕。他與四爺爺分坐在小桌兩旁。小茶杯也是紅泥的,裡面盛了多半杯淡綠的茶水。茶香滿屋。四爺爺呷一口茶,從窗台上取過一個漂亮的眼鏡盒來。他戴上一個寬邊眼鏡,沉著地從桌邊拾起吳校長拿來的那本線裝書。他翻了幾頁,身子微微向光亮處側一側。他念道:「這一個,好也似南園瓜未破......」長脖吳笑了,鼻子兩側那片細亮的皮膚一抽一抽。四爺爺說:「好書。我記得是這本書上寫了的......那天我喝茶,突然就想起這本書來。你找它難吧?」長脖吳點點頭:「我把書箱子翻過來了,都沒有。我到縣城找朋友借了出來。」四爺爺從眼鏡上面的空隙裡看他,轉臉又去翻書。他一手輕輕拍打條桌邊緣念道:「她為你,渾身搓得白如銀......」脖吳終於笑出聲音來。他說:「這段兒好。這是個好段子。我讀來讀去,用正楷抄了......」四爺爺把眼鏡摘了,放了書。他抿一口茶,說:「金瓶梅不能久讀,久讀生膩。倒不如這樣的小本子,能尋了巧段子。」脖吳連連稱是,說:「不能久讀。不過那上面寫罵人夠絕。他罵人罵得難聽,可你才不會堵耳朵。他罵你罵得舒服,像一隻小軟手在你心尖上摸,一摸一摸,真舒服。他罵得好,罵你也讓你高興。這真是一絕了......」四爺爺笑了,放下茶杯,闊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吳。
四爺爺的小院是不能隨便擾亂的。這裡最常來的除了張王氏,也就是吳校長了。他們的友誼非常久遠。四爺爺原是個窮孩子,可是自小敏悟過人,長脖吳的父親與他父親有舊交,就出錢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一塊上學堂。從學堂裡出來,趙炳就做了書房先生。土改複查之後,趙炳一直當高頂街的頭兒,名聲上下都響。後來動亂起來,不打自倒,關起院門過起了清靜日子。他有時對來訪的縣市老熟人說:「荒唐荒唐,我本來是個書生,哪有本事做官。我還是這樣好。」老領導玩笑中摻著幾分責備說:「你可是個黨員幹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喲!你不革命了嗎?」趙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雖不才,讓位給別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觀者。共產主義一天不到,奮鬥就一天不止!」老領導翹著拇指,趙炳微微一擺手掌。雖然這樣說,但高頂街主任欒春記和書記李玉明有事來院裡跟他商量,他總是有些不快,高興了出點主意,不高興了一揮手掌:「你們在朝,自己弄去吧!」......只有長脖吳來了他才真心愉悅。兩個人飲茶讀書,偶爾也下下棋。長脖吳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爺爺愛和他一起消遣時光。冬日裡,大雪白了世界,他們兩個就躲在熱烘烘的炕上。四爺爺最忌生煤爐,總愛在炕桌上放一個火盆。火盆是銅質的,擦得錚亮,裡面炭火嫣紅。木炭制得不老不嫩,點燃了沒有一絲青煙。火盆邊上有一雙小巧的火筷擱在一個銅盤裡,需要加炭了,四爺爺就取起它來。這副火盤還是早些年趙多多送給他的。他並未問它的出處。火盆旁邊還常常放一個沸滾的火鍋。他們將薑末、蔥花、肉片、魚片等放在一個白瓷碟裡,瓷碟邊上是一個葫蘆狀的胡椒瓶兒。兩人都愛吃辣味兒,盤腿而坐,鼻尖冒汗。平常總是長脖吳讀書,四爺爺閉目傾聽。看上去四爺爺已經睡過去了,可是他能不時地喊一聲:「好。」長脖吳一生舞文弄墨,自詡窪狸鎮第一斯文,也確實積存了不少怪書。有一本《論語》小到可以放進掌心,精緻非常,透著墨香。四爺爺再三摩挲,最後討了收藏起來。他常讓脖吳寫幾個字,工整一些的就貼在牆壁上。「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奇生怪,怪生無常,無常不立。」「大不逾宮,細不過羽。」......諸如此類,他都再三吟誦,每日觀賞。脖吳有一個雕花刻字的銅墨盒子,一塊泛著紫玉光澤、透著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陳墨,都送給了四爺爺。他的字不好,可是懂得玩味。脖吳從研墨到寫字,他都看下來。脖吳磨墨時身子鬆鬆,重按輕轉。墨塊移動如河邊的老磨;抓起筆來精神倍增,身軀挺立,腕上筋脈瞬間凸起。四爺爺歎道:「常言『磨墨如病夫,握管如壯士』,我信!」他們還從書中學得了健身法,每日切磋,爛熟於心。四爺爺每天凌晨即起,閉目端坐,輕輕叩齒十四下,然後嚥下唾液三次;輕呼輕吸,徐徐出入,六次為滿;接著半蹲,狼踞鴟顧,左右搖曳不息;如此從頭做完三次,才下炕走到院裡,立定,三頓足;提手至肩,前後左右推揉二次。此法貴在堅持,四爺爺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他和脖吳都讚賞一個健身口訣,謹記在心。「......算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洩。休漏洩,體中藏,汝授吾傳道自昌,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裡種金蓮,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四爺爺對脖吳說:「天下有用的東西,我們都要。志堅身強,才能幹好革命。」脖吳無聲地笑,答道:「一點不錯。」
兩人飲茶,興致漸濃。長脖吳不斷伸出瘦長的手指去翻書頁,無聲地笑。他說:「四爺爺,你說怪不,讀書好比吃飯,我不忌膩。」四爺爺點點頭:「什麼書裡都有『正邪』二氣,交結一起。你專得邪氣。」脖吳「嗯」一聲,眼睛急急地對在書頁上。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又一處好段子。寫得也順口──古時候的人這地方也知道來精神。」四爺爺重新戴上眼鏡,要過書來看看,哼了兩聲。脖吳拍了一下膝頭,說:「真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四爺爺摘下眼鏡,鼻子裡「吭吭」響著,笑一笑說:「你套用得不錯。」長脖吳左右搖頭,樂不可支,緊合牙齒,下巴抖著問:「寡婦小葵,嘖嘖,苦不苦死?」四爺爺斜他一眼,沒有做聲。脖吳又說:「我大她十來歲......我整天讀書,讀著讀著想起一個詞來。」四爺爺忙問:「什麼詞?」脖吳從鼻子裡發出聲音來:「『瓜菜代』。」四爺爺一楞,接上大笑起來,笑著,咳著,伸出大手抹著脖吳說:「脖吳啊,你就實行『瓜菜代』吧!哈哈。哈哈哈。」脖吳紅著臉擦著鼻子,一聲不吭地去捏紅泥茶盅。他飲一口問:「你干閨女呢?多少天沒來了?」四爺爺立刻不笑了,盯著脖吳說:「章章可是個孝順孩子,還能老讓乾爹空等?我不喊她,讓她自來。」脖吳咂著嘴,重複一聲:「真是個孝順孩子。」
提到含章似乎令四爺爺有些不快,他把那本書放到了一邊。停了一會兒,他到外面解了溲重新坐到炕上,他的興致才好一些,讓脖吳另找一本清淡些的讀一讀。他剛才下去時留意看了一會兒張王氏擺在中間屋內的繡球菊,這會兒想起了以前聽過的《鏡花緣》,上面有一段百花仙子陳述百花開放之理的話。他讓脖吳讀來聽聽。脖吳從四爺爺炕邊的櫃子裡找出來,清了清嗓子讀起來。開始讀嫦娥建議百花仙子發個號令,使百花一齊開放,四爺爺不快地哼了一聲。接上讀百花仙子的一段妙語,四爺爺舉起手掌說:「慢些、慢些。」他瞇上眼睛,愉快地聽起來。當讀到「牡丹芍葯,佳號極繁;秋菊春蘭,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尊守數而開;或後或先,俱待臨期而放」的時候,他禁不住大聲喊一句:「好。」脖吳只把這鼓勵分給自己一份,讀得更加賣力。他左手持書,右手半舉在書側,食指弓在拇指上,彷彿隨時都要彈擊什麼。頭顱高昂,後腦略低,隨著節奏擺頭時,前額幾乎不動,後腦卻緩緩搖動。百花仙子的最後幾句話令他不忍快讀,聲音漸漸粗重,一字一字徐徐送出:「月妹之言,真是戲、論、了──。」「了」字拖足,右手一直弓著的食指隨即猛力彈開。接上脖吳放書揩汗,用一個異常寬大的白布手帕揩頭揩臉揩後脖,揩得長長的脖頸赤紅冒氣。
四爺爺仍然瞇著眼睛。他雙手疊在小腹上,又坐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他瞟了一眼脖吳,輕輕咳一聲說:「真是好書,百遍咂嚼,百樣滋味。神仙的事情讓咱們凡人來想一想,也糊糊塗塗做一會兒神仙。你看看脖吳,兩個老人飲茶品書,不是大福嗎?我這會兒就想,吃好穿好,耍耍威氣,都是福。不過這福要得也不難。這是好求的東西,算做『粗福』。難的是與無言之物通通心氣,跟花草書琴討點樂趣。心不靜不行,性情蠻也不行。這些難求,算做『細福』。福分粗細,比做五穀一樣,粗細俱食才能長壽。我這麼琢磨著,做人、過生活,有一千樣巧妙門徑,咱才走通了多少?我幾十年琢磨事情,腦子常往這些地方轉......」脖吳聽了,連連歎息。他欽佩四爺爺,自愧不如。四爺爺又說:「百花仙子講花卉,其實是明人間大理,兩個字:規矩。什麼都在規矩裡面。窪狸鎮不在規矩裡面嗎?背了規矩,就沒有好結果。你看看一點開花節令小事,後來引出顛倒乾坤的故事來。背了規矩不行。鎮上人都在規矩裡,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張王氏就該著賣野糖捏泥虎,趙多多就該著開粉絲大廠,郭運就該著給人治病。老隋家的人興盛了幾輩子,氣數到了,如今就該著走不到人場上來,一門光棍。這都是在規矩的事。依著規矩做事好,使性子逞能沒有好結果。有陰有陽,相生相剋──這套東西你比我通。比如高頂街這兩個頭兒,欒春記和李玉明。姓欒的性子躁,乾脆利落;姓李的大好人,溫溫吞吞。他們管著高頂街,就像用火煮肉,急一陣火慢一陣火,肉也就爛了。還有趙多多,遇事最下得手去,心倒是誠。可是他常常做過了頭,破了規矩。我為這個常訓導他,也沒有多少用。不過有了一個趙多多,窪狸鎮就少一些出規矩的人,也算天大的好事。虧只虧了趙多多一人,他注定沒有好結果──他做事情太過。」
四爺爺惋惜非常,搓著手,一陣歎息。脖吳聽到這裡,定定地望著他,心裡揣摩著他對趙多多下場的推斷。四爺爺從桌上取起紅泥茶杯,細細地品了一口說:「滋味才好起來。」脖吳給自己斟好,品一口,說:「跟四爺爺喝茶,就像跟高人賞戲一樣,看到了『戲眼』就點撥幾句,怕漏了戲。」四爺爺哼一聲:「『一壺提神,二壺品味』,這只是常理。這種茶到了三壺才好品。」脖吳點點頭。四爺爺接上說下去:「我說窪狸鎮都在規矩裡,你得放長了看。還說老隋家,最興盛的時候不止河兩岸數得上第一,恐怕一個省裡也沒有幾家。碼頭上停的船有半數是為老隋家運綠豆和粉絲的。老隋家人滿足了嗎?沒有。他們家的隋恆德、隋迎之,還有如今的隋抱樸,一輩子一個理家的好手。可是誰也救不了老隋家。古人說『金玉滿屋,莫之能守』,這是至理。誰有本事守得住滿屋的金玉?」四爺爺微笑起來,用手撫摸著光光的頭頂。停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做窪狸鎮的官,也同樣是規矩裡的事。古人說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這理。從土改到大躍進,窪狸鎮的這一段路該當我來拉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退下來,不是嗎?」
四爺爺說到這裡高興起來,哈哈大笑。脖吳也無聲地笑著。他想趙炳很少這樣大笑。四爺爺高興地回身到炕頭小櫃子裡取了銅火鍋出來,又讓脖吳親自選酒。脖吳伸手到櫃子裡取了兩罐青島啤酒,又搬開茅台,從裡邊找出一瓶縛了紅綢緞帶子的加飯酒。四爺爺微笑著點頭。脖吳把火鍋端到中間裡燃旺了,然後端到炕桌上來。肉片和薑末蔥花是現成的,脖吳把它們放到瓷盤上端過來。兩個人往沸湯裡夾著肉片,小心翼翼,滿臉歡欣。
喝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都生出了汗粒。這會兒院門有響動,四爺爺頭也不抬,只是一拍膝蓋說:「干閨女來了!」
脖吳急忙放了杯子,翹首去望,然後穩穩地坐下來。他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將書夾到腋下,站了起來。果然是含章走了進來。她像是有些冷,默默地看一眼脖吳,伸手去火鍋上烤。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四爺爺。」四爺爺沒有響應,只是轉身去炕頭櫃裡重新取一副杯筷,放在了炕桌上。脖吳夾著書走出去,到廂房裡讀書去了。含章坐在了脖吳剛才坐的地方,微微低著頭。四爺爺往火膛內加炭,火星兒飛出來。含章說:「我是來告訴你,我再也不來了。原先我不想告訴你,後來我想我給你當了二十多年『干閨女』呀......」她把「干閨女」三個字咬得重重的。四爺爺默默不語,伸出筷子去撥動肉片。他把熟肉片夾到含章的碟子裡,說了一句: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含章驚訝地看著他。他飲一口酒,把桌上的杯子遞到含章手裡。含章小心地喝了一口。四爺爺說:「我什麼都知道。我快六十歲的人了,怎麼會不知這些。我明白干閨女快要不來了。她有她的道理。我明白我已破了規矩,這個事情上不會有好結果。我就怕院門一響,你又進來。原先我一直指望你不再來。你不來我就得救了。誰知道院門一響,你還是來了。我沒有好結果,我已經『太過』。古人說『治之於其未亂』,防在前邊。看來這辦不到了。我已經沒法兒避災。小章子,你想來做什麼,就早些做吧。我知道我沒有好結果,我這裡等著了。」
含章用筷子夾著肉片,聽著聽著,筷子抖起來。肉片掉在了桌上。四爺爺說:「看看我說准了。沒有錯,我說准了。」含章的臉色本來就白得近乎透明,這會兒像害冷一樣縮著皮膚,有些發青。她尖聲喊了一句。
「我沒想別的!我只是不想來了!我來告訴你一聲!」
四爺爺嘿嘿笑著:「可你來了。你要真不想來,就不會來了。這用不著告訴。我說過,我什麼都知道。你一准想了好多,你想這就讓我走到結果上去──我告訴你吧,這個事情兩年前我就想過來了。我也不想提防。順乎自然罷。你一連半個月沒來見乾爹了,我想也許上天開恩,饒了我。誰知院門一響,你又來了。我這回明白了,我最後還是避不開那個結果。罷!罷!你就來吧。你做你該做的吧,順乎自然......」
含章怔怔地望著他。四爺爺兩隻明亮的慧眼正緩緩轉動。含章覺得沒有什麼可以瞞過這雙眼了。他說得不錯,自己在小廂房裡想過了許多,反反覆覆想著。二十多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她也想過了,然後一直想下來,直想到最後......的事情。就是這個事情使她日夜激動。它就是四爺爺所說的「結果」。這個結果是由那個起因注定了的。她渾身顫抖,每逢想起這一切的時候就這樣。「那個漆黑的夜晚!那個......夜晚!」她一遍一遍在心裡念叨──事情就是從那晚開了頭的。
那晚上,大哥和見素都被造反兵團抓走了,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老隋家的人不准戴紅衛兵袖章。兩個哥哥當時正戴著自己縫製的袖章,兩個穿黃衣服的紅衛兵狠狠地給他們揪下來。含章這晚上就揀起兩個鮮紅的袖章,理得平平整整。窗外漆黑漆黑,狗一聲聲叫著。鎮上兩個最大的造反組織──「無敵戰鬥隊」和「井岡山兵團」正在用擴音器對罵。含章不知道是哪一派把他們抓走了。她正理著袖章,門又被踢開了,又一夥人衝進來。他們罵著:「資產階級狗小姐,走吧!」幾個人扯著推著,把她弄出屋來,身後有人立即將門貼了封條。她被帶進了一個地窖子裡。趙多多正在爐邊烤火,頭也不抬地問:「抓獲了嗎?」有人把含章往前一推答道;「順利完成任務,司令!」趙多多擺擺手,幾個人出去了。他接著把渾身發抖的含章揪過來,端詳著說:「資產階級小姐就是臭美,嘿嘿嘿。」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胸部。她尖叫著掙脫了,往門口跑去。趙多多一步就跨過去,掐著腰擋住了她。接上他撅撅屁股,猛地一聳身子將她撞倒。含章哭了。她爬起來,趙多多就用相同的方式將她撞倒。他哼哼笑著,說:「你還跑?革命人民一下就能把我幹倒。」含章哭著。趙多多說:「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你媽媽。那是個好東西。你必須好好交待。」說完他就坐下烤爐火了,一邊不斷用眼瞟過來。
天黑下來有幾個鐘頭了,大概已是半夜時分。趙多多解開褲子小便,故意面向含章。含章背過臉去,他就很不利索地走了過去,嚴厲地喝道:「你必須趕快交待!」含章退到了牆角,趙多多就緊緊地擠住了她。含章覺得快要悶死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長喊。趙多多火起,兩手揪緊她的頭髮,就是一扯。她一下子給扯倒了,趙多多咕噥一句,在她身邊躺下來。他剛躺下一會兒,地窨子的門就被什麼猛力撞開了──進來的是四爺爺。趙多多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含章哭著站起來。四爺爺臉上的肉活動著,走過來,一掌把趙多多打翻在地。趙多多爬起來,四爺爺又是一掌。後來趙多多乾脆就躺在地上。四爺爺手扯上含章,把她領出地窨了,一直領回家去。
事情就是從那個漆黑的夜晚開始的。四爺爺把她領回去了,給她洗了臉,以掌代梳,用多肉的手指理順了她的頭髮,又親手做了有肉的菜湯給她喝。四爺爺把一間廂房收拾乾淨了,讓她住下,說只當是在自己家裡罷!他讓含章過了亂時候再回去,在這裡誰也不敢碰她一手指。含章惦念兩個哥哥,四爺爺幾天之後就設法把他們救出。
含章在廂房裡住了多半年,每天就幫四爺爺澆澆花。她和四爺爺一塊兒吃飯,吃得很飽。這半年裡她出挑得更像個大姑娘了。半年過去,鎮子上多少平安了一些,含章要離開四爺爺了。臨走時她哭了,說自己什麼都是四爺爺給的,四爺爺恩重如山,今生裡一定報答他。四爺爺板起臉說:「這是什麼話!一個鎮上住著,我把你當成閨女一樣。你走了,今後也常回來點,過年過節看看我。」四爺爺當場認了干閨女,送了她六尺平紋花布。含章也就走了。接下的幾年裡,含章常來乾爹家裡,來到後就像過去一樣,做些零活,給花灑水。過年過節,她總帶著點心來。四爺爺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拍打著她的後背,誇獎說:「真是個孝順孩子。」
十八歲那年,就是離開四爺爺家的第四年上,含章長得酷似死去的母親。她細眉如描,身高腰細,走到哪裡都讓小伙子們不知所措。她驕傲地挺著高高的胸脯,渾圓的臀部微微翹起。她歡笑著,不知憂愁地在街巷上跑著,有時高興了就跑到四爺爺家裡去。有一天傍晚她給四爺爺的花灑水,四爺爺正在炕上讀書。四爺爺喊:「揀好的搬進來一盆。」含章歡快地應著。她把花放在炕上,又脫了鞋子,親自把花擺在窗台上。她伏身放花時,四爺爺那只暖和的大手就在撫摸她的後背了。後來這隻大手又伸進了衣服裡,急促地尋找什麼。含章的乳房被一隻大手摀住了。她的臉熱得發燙,驚慌地呼喊著。四爺爺把她抱在懷裡,她顯得快沒有了。四爺爺的身軀又寬又高,坐在那兒像座小山。他到處都細細地撫摸。含章身子頻頻戰抖,眼看著這座小山變了顏色,變成純粹的肉紅色,迎著她倒下來。她喘不過氣來,只是哀求著:「四爺爺,四爺爺,放開我吧,你是乾爹啊!放開我吧......」四爺爺沉穩地說道:「孩子,你一直是孝順的,一直是聽話。」
一切都是從那個漆黑的夜晚開始的。沒有那個夜晚,她就不會住到他的家裡,不會有這個乾爹。十八歲的那一天過去了。那是怎樣的一天。四爺爺裸露著巨大的臀部簡直讓她萬分震驚。只是那麼一會兒,她的心尖開始往下淌血了。她閉著眼睛,忍受著痛苦,彷彿看見鮮血把個世界都染紅了,流到蘆青河裡......事後她才知道,四爺爺已經暗暗做了老隋家多少年的守護神。如果沒有他,兩個哥哥也許會被輪番批鬥,直到他們死。她也會丟失貞節,但會更早。她明白了一切。她恨這個守護神嗎?她愛這個守護神嗎?她哭起來,哭得沒有了氣。四爺爺掐了她的人中穴,她又睜開了眼睛。四爺爺說:「你常來看乾爹吧。」她擦乾了眼睛,走了出去。十八歲的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後來她再也不想走出老隋家大院一步,更懼怕回到四爺爺栽了鮮花的小院。趙多多不久就常常帶人來院裡騷擾了。哥哥抱樸常被半夜裡叫起來,叫到民兵連部訓斥一頓。含章隔著窗戶看到弓著腰的哥哥,心尖又開始滴血了。終於,她又去看乾爹了。一年一年過去,四爺爺逢人就誇,說含章真是個孝順孩子。她一天一天消瘦,肌膚漸漸有些透明,青青的血管一根一根都變得清晰了。當她發現這些時,不由得驚慌萬分。她曾指著青青的血管問四爺爺這是怎麼了?四爺爺回答說,不要緊,這是得力於男性的滋潤。她開始真信了這個。但後來越來越疲乏無力,這才明白自己是病了。
月夜裡,她一個人面窗而坐,望著朦朧的街巷。哥哥抱樸有時在院裡走動,她想他會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情,為她日夜憂慮吧?她不敢看他。她平靜地躺在炕上,內心卻極其痛苦。她真想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再不見任何人。她有時從曬粉場上走出來,茫然四顧,覺得惟一的去處就是四爺爺家。這個四爺爺不僅是個惡魔,還是一個男人。他的強健粗壯的四肢、有力的頸部、闊大的手掌,甚至是巨大的臀部,都顯示著無法征服的一種雄性之美。他精力無限,舉止從容,把含章玩於掌股之上。含章在小廂房默默地捱著時光,內心裡卻被恥辱、焦渴、思念、仇恨、衝動、嫉憤、慾念......各種不同的刀子捅戳著。四爺爺毀滅了她,她似乎什麼也沒有了,只有可憐巴巴的那麼一點性慾。她親手給老隋家留下了最屈辱的一筆,一想到這裡就無地自容。她咬著牙關,等待著什麼。到底要等什麼她也不明白。有一天,她急著要去四爺爺那兒,可是在屋裡轉來轉去不願出門。她的目光在四下裡搜尋什麼,看到了編小草辮的剪刀,兩眼立刻一亮,急急地抓到了手裡──剪刀像冰塊一樣,冰涼冰涼。她叫了一聲,剪刀掉在了地上。她再也沒有揀它,注視了它一會兒,空著手走出門去。可是從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等待的是什麼:她要殺死老趙家輩份最高的那個人!......一個念頭產生了就不容易驅除。她幾次把剪刀握在手裡,但總是離開屋子的最後一刻鬆脫到地上。
四爺爺的大眼注視著她,又飲了一口酒,說:「我知道你想些什麼。事情快有了結果了......」
含章不由得又抖了一下。她心裡還在念叨:「那個漆黑的夜晚!那個......夜晚!」這樣念叨著,又湧出一個僥倖的念頭:或許四爺爺指的「結果」是別的什麼事情,或許他還沒有猜到。她這樣想著,問了一問:「什麼是......那個『結果』?」四爺爺兩手抄起來,身子奇怪地縮了縮,說道:
「你殺了我。」
含章「啊」地叫了一聲,伏在了桌上。她哭了起來,頭在胳膊上滾動,身子擰動著,雙肩劇烈地抽動。四爺爺叫了一聲:「小章子」,她還是哭著。她在心裡說:「完了,完了,一切他都知道,一切他都想在了前邊......」她哭著,聲音越來越大。她哭自己,哭整個的老隋家。她哭啊哭啊,像要哭倒這間屋子。哭聲慢慢驚動了外面廂房的脖吳,他探頭隔窗看了看,又縮回了身子。含章仍舊哭著,身子從桌上滑下去,倒在了炕上。淚水澆濕了她的頭髮,在雪白透明的臉上縱橫流動,又流進嬌嫩的頸部。
四爺爺開始端坐著,後來終於看不下去,伏身把她抱在了懷裡。老人垂首看著這張冰冷的、被淚水洗過的美麗的臉龐,連連歎息。他伸出多肉的手指為她揩去淚水,每揩一下就按一下自己的衣襟。後來她終於不哭了。四爺爺聲音遲緩地說道:「孩子啊,乾爹知道你哭什麼。你哭在外表,我哭在內心。我也哭那個結果。我等著它,已經等了好幾年。我知道我只配有這般結果。回頭細想一想,你十八歲那年,真正如花似玉。我也才四十多歲,精血旺盛。這時候也多有不妥,不過總算陰陽相對,順應物理。到後來我年紀漸大,轉眼已近六十,如此下去就為乖張。這就太過,太過就逾了規矩。孔子云『縱心所欲,不逾矩』,就是此理了。這也怪我年長不衰,精氣兩旺,水谷潤化太好。這怎麼會有好結果呢?不過我到了這一天也不會太怨太恨。我已知足。我是什麼人?窪狸鎮上一個窮光蛋。你是老隋家的小姐,又是第一美貌。我死而無憾,所以我就等著結果。等你不來,我心裡暗喜,我以為你咬咬牙,心一橫就不來了。我想那可太便宜了我。誰知院門一響,你到底來了。我這才明白過來──我終究脫不掉那個結果了,只是早晚而已。在這個結果到來之前我想再跟你絮叨一下,你不必當成謊言(一個快死的人沒有謊言):我是把你當成心尖肉的。我一輩子就遇到你這一個。我愛惜你。就是這些。」
四爺爺說的時候,不停地用手拍打撫摸她。說到最後一句,他把她的臉捧起來,用肥厚的雙唇親吻著。他的軟軟的大掌一下一下撫摸,嘴裡緩緩叫著:「小章子......」含章蜷曲在他的懷裡,無力地蠕動著。他接上說下去:「小章子,趁著那個結果還沒有來,四爺爺理該要要你。這樣的日子或許已經不多。你不用害怕,像過去一樣。你坐起來吧,喝點酒,火鍋燒到了好時候。」說著他扶起含章,拉嚴了窗幔,又起身下炕插了門閂。含章哭過,口渴非常,這時候就抖抖地用瓷勺盛湯來喝。含章小心地喝著滾燙的湯,身上生出汗來。四爺爺「呵呵」地噴了兩下鼻子,將炕桌推開,伸開兩掌夾住含章的臀部,輕輕一下就夾起來放到身邊,嘴裡發出一聲滿意的「嗯──」。他的大掌理著她的頭髮,碩大的臀部活動著湊近一些,用手掌輕輕把她放倒。他嘴裡不斷發出「嗯」、「哦」、「唉」等親暱的、滿意的聲音,像對待一隻小貓一樣。他坐在她的身邊看著,每隔一會兒就伸出大掌從頸部往下理一下。他敞著衣懷,寬寬的胸腹熱氣騰騰。
長脖吳這時在廂房裡得意地高聲吟誦,聲音透過窗戶傳過來:「忽兮恍兮,不可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應無形兮,遂兮洞兮,不虛動兮,與剛柔卷舒兮,與陰陽俯仰兮......」
四爺爺對吟誦無動於衷。他這時已伏身詳查著含章透明肌膚下青青的血管。他一動不動地看著。
長脖吳抑揚頓挫,已經激動無比:「......眇昧乎其深也,故能微焉。綿邈乎其遠也,故稱妙焉。其高則冠蓋乎九霄,其曠則籠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電馳。或倏爍而景逝,或飄滭而星流,或洸漾於淵澄,或氛霏而雲浮......」
四爺爺用一根粗粗的手指一下按住含章兩根相近的青脈,看著它們在肌膚下鼓起來。他抬起手指,脈管裡的血迅速流通過去。他親了親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