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窪狸鎮人遇到了連陰連雨天氣就顯得特別驚恐不安。他們都咕噥說:「像那一年」。那一年春天連陰連雨,一連半月沒見日頭是什麼樣子。溝渠幹了一冬,這會兒嘩嘩地流水。田野踏進一腳會陷沒小腿,野草飛快地荒長起來。人們從來沒見春天陰雨連綿,心生怪異。後來這年的夏天一次就死去了四十多個人,慘不忍睹。「天哭了」──窪狸鎮人恍然大悟地說。雨剛下了一個多星期的時候,街巷上就滑膩得不行。張王氏那會兒還是剛嫁到鎮上沒幾年的新人,穿了紅衣服在街上走,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趙多多背著槍從巷口轉出來,走過去拉她,順手給她揩著泥水,到處揩。張王氏罵著:「老趙家的一條公狗!」趙多多近二十歲了,唇上有了鬍鬚,臉色黑紫。他小聲說:「再罵?......過來些,給你個果實。」張王氏走過去。趙多多從褲腰裡摸出一個戒指。晃一下給她。她知道趙多多領民兵看管關押的地主和鬥爭出來的果實,這些東西有的是。她嘻嘻笑著問:「從哪家的閨女身上弄的?這年頭就是你得手......我告訴你,如今人家都不往明處戴了,隨便找個地方一藏......」趙多多又對她動起手來,她又罵起來,只不過也不躲閃。她又問:「得手了吧?小心傷天害理,叫雷打了你......」趙多多哼一聲,眼睛往一旁斜斜說:「早晚剩下了?識好歹的,皮肉少受些苦。哼,工作隊那個王書記說我要在他手下當兵,非把我斃了不可......」張王氏快意地笑了笑。
  這個趙多多臉上的鬍鬚像是一夜之間生出來的。人們印象中他還一直是個躺在亂草堆裡的孤兒,可憐巴巴。那會兒他像鬼魂一樣在街上飄遊,連老趙家族裡的人也不怎麼管他。他是靠吃亂七八糟的東西長大的,肚裡裝的最多的野物大概就是螞蚱。他膽子很小,不敢看殺豬的。可是殺豬人扔掉的一些東西被他揀到了,他就燒一燒美餐一頓。有一戶地主常常在場院上殺豬,趙多多聽到豬的嚎叫就躍起來往場院上跑。可是地主的老黃狗臥在那兒,他伸手去撥弄骯髒的豬毛,老黃狗就撲過去。他差不多什麼也沒有弄到,老被咬得身上流血。老趙家的一個人見了他這模樣就說:「它咬你,你吃了它!」接上就教給他一套辦法:用一根細繩拴個倒剌鐵鉤,鉤上掛一塊乾糧,當狗咬緊了時,就把它鉤住牽到河灘上去。他照著做了,果然就鉤到了黃狗。它在繩子的一端滾動、哀叫,就是掙不脫帶倒剌的鐵鉤。鮮血一滴滴灑到土裡,老黃狗絞擰著那條繩子。他看著老黃狗掙扎,兩手亂抖,最後「哇」地大叫一聲鬆了繩子,頭也不回地跑了。這年裡他好幾次差點餓死在亂草堆裡。一個雪天,有人掏出兩個銅板,讓他去幹掉老黃狗。他實在餓壞了,就再一次用鐵鉤鉤到了它。這次無論它怎樣哀叫翻滾他都不鬆手了,直咬著牙把它牽到河灘上......後來他才知道給銅板的人是土匪,那些人當夜就摸進去綁了黃狗的主人,把他拉到野地裡用香頭去觸,最後還割下他一個耳朵。趙多多膽子慢慢大起來,他常常去鉤貓狗。一隻狗吃不完就藏在土裡,變臭了也捨不得扔。他真正不挨餓了還是當了民兵以後。他有了槍,見了活動的家畜就想打。夜裡捆綁地主,他用力地勒繩子;拷問的時候,他就伸了香頭去觸。也許是葷腥吃得太多,他很快結實起來,還過早地生出了一臉鬍鬚。就在這個連陰連雨的春天裡,他當上了自衛團長。
  人們估計雨一停,老廟舊址上就會開起大會來。大會已經在雨前開過兩三次,那種會不錯。地主和富農的東西被抬出來,一件一件由長脖吳記下。後來東西多起來,也就不記了。東西堆在農會的幾間屋子裡,後來又分下去。這家分一個櫃子,那家分一個瓷缸;花衣服和布料女人喜歡,接到手裡不停地撫摸。光棍漢揀出一條花褲子,愛不釋手,咕噥說:「褲子裡邊是什麼?」他們在分東西的場子上亂跳亂蹦,胡亂唱一些歌,要求先分死物,後分活物,分分分。可是到了半夜,不少人家都偷偷地把東西送回原主手裡了。他們叫開了門,悄聲說:「這個櫃子我認出是二叔你的,我給你送來了......就這麼個世道,二叔可莫怪我!」最先發現的是小春記的父親欒大鬍子,他當時是農會主任。他立刻報告了工作隊。王書記就領人重新抄回來分下去,結果還有人往回送。趙炳正在鎮書房(學校)做先生,忙著跟長脖吳清理登記果實,已經不去書房了。他對欒大鬍子建議說:「哪家收回了東西,就關到地窨子裡。讓分果實的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主。」他的建議很快被採納了,於是有人就給關起來。男女分開關,一家子人也要分開。可是後來還是有人把分得的果實送出去,堆在原主的院門口。工作隊王書記召集幹部開會,說最重要的還是發動群眾。「這不是個簡單事情,要比我們預想的複雜十倍。這裡面有恐懼心理、習慣勢力,還有家族因素。讓他們放下心、壯起膽子,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會上號召幹部要真正深入到群眾中去,挨門挨戶,分頭進行。要特別注意發現和培養積極分子,由點到面地帶動起一批人。跟群眾交心交底,讓他們明白這是一塊兒打天下,消滅萬惡的剝削制度,勝利不能坐著等,勝利靠大家一齊動手去爭奪。共產黨是領路人,八路軍就是窮人的靠山。王書記主張暫時把關起來的人放回去,欒大鬍子很不痛快。正這時發生了一個意外情況:一個地主的女兒跟鎮指導員睡了覺,指導員就讓民兵自衛團撤了崗。結果這個地主攜帶著細軟跑了。自衛團發覺後逮他們回來,於是指導員的事情敗露。指導員的職務被撤掉。欒大鬍子眼睛通紅,罵罵咧咧,說關起來的人一個也不能放。趙多多是全鎮最早的一批積極分子,這會兒又做了民兵,他跟在欒大鬍子身旁,常到關人的地窨子裡去轉。他解下腰上的皮帶抽打那個逃跑的地主,抽一下罵一句。他聽趙炳說這個地主玩的一套叫「美人計」,這會兒就一邊抽打一邊喊:「再叫你『美人計』!再叫你『美人計』!」他還點燃了一箍香,往那個地主的腋窩裡觸了一下。地主大嚎一聲往旁一躥,頭撞在牆上流出血來。王書記知道這個情況後狠狠地批評了趙多多,並以此為例對自衛團的人進行教育,禁止一切殘酷刑罰。欒大鬍子不以為然,說趙多多苦大仇深,而那些地主老財在興盛的年頭才叫狠呢。王書記說我們是共產黨,可不能重複敵人那一套。欒大鬍子有些惱火了:「我們整天發動群眾,真發動起來了,你又怕了!」王書記也嚴厲地說了一句:「發動的是群眾的階級覺悟,不是發動一部分人的獸性!」欒大鬍子的胡茬子一奓一奓,再不吭聲。夜間,王書記坐到農會主任的炕上,檢討自己白天態度粗暴;但對原則問題卻仍未讓步。他希望對方能與工作隊一起嚴格執行土改政策,對這場運動的眼光再放長遠些,告訴群眾絕不能亂打亂殺圖一時痛快,而是徹底拔掉剝削根子,建立一個新社會。欒大鬍子爽快地說:「你是上級派下來的,聽你的。」發動群眾的工作愈來愈深入,這期間婦救會和民兵組織起了很大作用。工作隊還親自編了一些配合土改工作的新歌謠,讓兒童團說唱。街頭巷尾到處是議論土改的群眾,那些長期閉門不出的人也走了出來。老廟舊址上又開起大會,積極分子率先登台,一批又一批訴起苦來。大會越開越熱烈,全場人不斷地呼口號,那聲音像山洪一樣轟響著。窪狸鎮終於被憤怒的火焰點燃了,接上是劇烈的燃燒。
  雨下著,細細的雨絲變得粗了。有時候緩慢地、大滴大滴地往下落。這時候工作隊王書記、農會主任欒大鬍子、鎮指導員被叫到區上開會。會上狠狠批了土改工作中「普遍存在的」右傾路線,即「富農路線」。上級領導特別點了窪狸鎮的名,說這裡的土改工作太「和風細雨」。王書記被來區裡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好一頓訓斥。他回到鎮上時憂心忡忡,無所適從。欒大鬍子不停抽煙,一對拳頭時緊時松。只有趙多多眉開眼笑。
  當夜,趙多多和幾個民兵把平時最不順眼的幾個傢伙脫光了衣服,放到一個土堆上凍了半夜。幾個人瑟瑟抖著。趙多多說:「想烤火了?」幾個人跪著哀求:「趙團長,開恩點火吧......」趙多多嘻嘻笑著,用香煙頭兒觸一下他們的下部,高聲喊一句:「火來了!」幾個人兩手護著身子,尖叫著......這一夜輕鬆愉快。天亮了,欒大鬍子急匆匆找到趙多多,說有人傳地主麻臉藏下了一罐子銀元。趙多多說:「這個好辦。」他讓人把麻臉綁了,綁得全身緊縮如球,然後端放在桌面上。他問:「一罐子叮噹響的東西呢?」麻臉說:「木(沒)有。」一個民兵就站在桌上,猛地一腳把他踢到地上。另有人將跌下來的麻臉抬到桌子上。趙多多又問:「叮噹響的東西呢?」麻臉說:「木有。」桌上站的人又是狠狠一腳。麻臉的鼻子、嘴巴,到處都流出血來。趙炳聽到消息走進來,喝住了幾個民兵,讓他們出去一會兒,他跟麻臉有話說。趙多多領人走了。趙炳解下麻臉的繩子,歎息不停。他讀過不少書,說話常常半文半白,好像越發加重了份量。他說:「江山都改了色,一罐銀元又有什麼用?」麻臉咬著牙。這樣咯咯咬了一會兒,說:「我不是痛銀元。我是恨!」趙炳又歎一聲:「民如草芥,恨它何用?我勸你把什麼都看淡些......無非幾個銅臭!」這樣又談了片刻,麻臉說了一聲:「罷!」閉了閉眼睛,講了銀元的藏處。趙多多他們回來,趙炳讓他們送麻臉回去。趙多多說:「急什麼?我和麻臉吸一根煙再走......」趙炳離開後,趙多多燃了煙,吸一口就放在麻臉身上按一下。麻臉滾著,滾著,可是並不喊叫。趙多多收了煙,說:「煙癮不小,晚上接著吸。」晚上,趙多多一個人來了。他笑瞇瞇地看著麻臉,問:「吸吧?」麻臉不吱聲,只看著他。這樣看了一會兒,突然麻臉的手往上一提,猛地撲過來,直摳進趙多多的眼窩裡。趙多多忍住了疼,極其麻利地抽了砍刀在臉前橫著一揮。麻臉的手腕砍折了,倒在地上抖著。趙多多不停地眨眼揉眼,走到近前,用腳踏住了麻臉,低著頭咕噥說:「天黑,我也看不太清......」說著掂掂砍刀,照準了麻臉的眼睛那兒就是一下。麻臉的腦殼給砍碎了半塊。這是他砍中的第二個人。
  雨絲不斷,鎮子織在一面雨網裡。街巷上,張王氏滑倒了,欒大鬍子滑倒了,史迪新滑倒了,隋迎之偶爾出門也滑倒了......鎮上連日傳著一句話,說不好了,上級有了指示,要開殺戒了。風聲越來越緊,民兵身披蓑衣,日夜在街上巡邏。半夜裡有槍聲響一下,然後又沉寂下來。狗叫著,小孩大哭。老年人在窗前吸煙,自語說:「要開殺戒了。」只是傳著類似的話,並未殺人。但是漸漸街巷上出現了眼睛通紅的人,抄著衣袖,默默不語──人們說將來開殺戒時,就是他們先抓起刀子。紅眼睛見了趙多多,壓低了聲音問一句:「怎麼樣了?」趙多多匆忙地往前走著,只扔下一句:「快了。」人們站在街頭上議論關起來的那些人,什麼都說。有人說:「這一回,恐怕『面臉』活不成了。」大家附和:「『面臉』活不成!」「面臉」是一個地主的外號,因為他的臉盤白大鬆軟。人們都記起他的一些事情,恨恨地吐一口:「呸!」有一年他家裡的一個使喚丫環跑出來,死也不回去。問她,她說「面臉」家的營生沒法干了,雜活都得她來做,還得給「面臉」穿衣服。聽的人大驚,問:「褲子也是你給他提上的麼?」丫環紅著臉點一下頭:「嗯」......「面臉」活不成了。還有人說:「『叫驢』也活不成了。」大家附和:「『叫驢』活不成!」「叫驢」是又一個地主的外號,他長了黑黑的長臉。他有兩個老婆。小老婆跟長工有勾搭,他就把長工額頭上烙了杏子大小一個印子,又讓人將長工按住剜去了一枚睪丸。這個長工只活了一個多月,死的時候褲子被膿血染透。「叫驢」活不成了。還有人提起一個叫「瓜兒」的富農,說這個人該放了,這個人不錯。這個人老實得要命,一年到頭捨不得吃全糧,淨吃些地瓜、玉瓜、番瓜、嫩葫蘆之類。他常抹著嘴巴說:「瓜兒不孬,好入口,軟軟和和......」大家差不多將關起來的男男女女都分析遍了。結論是有三兩個活不成,不過一開殺戒也許會有四五個活不成;有幾個年輕女人如花似玉,自身貞潔自然難以保全,該建議早給她們找下人家,過自己的日子。這樣議論,都知道雨一停就開起大會來,男男女女拉到會場上,結論自然也就有了。
  雨又下了一個多星期,才慢慢地收了。接上去開大會──結果與大家的議論也不盡相同。這連續不斷的大會與連陰連雨一樣給人留下了永遠不滅的印象。整個窪狸鎮像一鍋沸水,熱氣瀰漫著古老的鎮城牆......到了炎熱的夏天,人們漸漸明白了那連陰連雨是上天的哭泣。全鎮的人都後悔不疊,後悔春天開會時沒有多殺他幾個。雨後的會開得不夠勁兒。夏尾還鄉團回來了,眼睛全是紅的。鎮子上的土改積極分子和幹部差不多全跑光了,但也有落到他們手裡去的。落到他們手裡還不如落到沸水鍋裡。欒大鬍子本來已經跑走了,後來又暗暗潛回鎮上,腰上別了一枚手榴彈。他翻一堵土牆時被逮住了。還鄉團連夜研究處置這個大鬍子。有的建議「放天花」──頭頂上砸入一枚長釘,猛地拔出,紅花四濺;有的建議大剖膛;有的建議零刀剜死;有的建議「點天燈」──將頭髮攏起,澆上煤油或豆油,然後點火,觀賞那紅中透藍的火苗;還有人建議「五牛分屍」──將頭與四肢各縛一牛,喊起號子,同時喝牛,身份五份。最後的主意被採納了。這要找一個寬大的場子,自然又是老廟舊址。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欒大鬍子在多人的注視下,被繩索套住,縛上了五頭黑牛。欒大鬍子大罵不止。有人喊著號子,另外五人各自鞭打黑牛。黑牛仰脖長嘯,止步不前。又是鞭打,又是長嘯。這樣折騰了半天,五個牛才低下頭去,緩緩地往前拉。欒大鬍子罵著,最後一聲猛地收住。接上是劈劈啪啪的碎裂聲。血水濺得很遠;五條牛身上同時沾了血,於是同時止步。當夜,還鄉團又從碎肉中分離出肝來,炒菜喝酒。他們喝著,都說吃了這樣的菜膽子立刻見大。為了證明,有的起身而去,帶回一村婦,當眾姦淫,又當眾用刀削下兩隻乳房,最後又把刀子扎進下部,哈哈大笑。喝完了酒,他們決定把逮住的四十多個男女老少當夜「辦了」。辦法是用鐵絲穿成一串,然後活埋到紅薯窖裡......他們辦得十分順手。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婦救會主任了,是故意留下來的。大家捆了她的手腳,讓她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門板上。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們之中的有一個人帶了懷表,掏出來看了看說:「快快快。」接上他們把她輪姦了。一個鬍鬚發紅的老頭子伏在她身上,只會哼哼笑,於是大家就笑他。他惱羞成怒,一發狠,咬下了一個乳頭。大家睡著了。半上午時分,他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豎起門板,讓她親眼看著:他們把她孩子的兩腿捆到合起的門扇環子上,說一聲「好」,猛地踢開門扇──小孩子給劈成了兩半。婦救主任的頭歪在一邊,拍了拍,早已昏死過去。
  還鄉團折騰了半月。他們走了。鎮上人用淚水沖洗著街巷上的鮮血。他們咬著牙齒,不停地驚叫。埋著一具具屍首,後悔得不行。他們後悔當時──就是雨後,沒有把那些傢伙更多地宰一些。那些大會開過了,還有機會再開那樣的大會嗎?人們回憶著會上的一些細節,用來解著恨。當時所有畏手畏腳的人,這會兒都有些抬不起頭來。大家恨不能重新開一次才好。
  ......記得那時候雨剛停,會就開起來,會場四周都架起了槍。第一個鬥爭的對象就是「面臉」。工作隊王書記主持大會,在台上坐的還有農會主任欒大鬍子、婦救主任、鎮指導員。自衛團長趙多多領幾個武裝民兵在台側站著。檯子的另一側是做記錄的趙炳和長脖吳。兩個民兵押上了「面臉」,婦救主任就領人呼起了口號。「面臉」的手在腿側抖著,低著頭不敢看人。幾個星期關下來,「面臉」的顏色多少有些灰了。口號呼罷,王書記和欒大鬍子分別做動員講話。接上是訴苦,一個一個站到台上來。訴苦的人歷數了「面臉」橫行鎮上的樁樁罪行,漸漸哀切悲壯。到後來有人上台就撲到了「面臉」身上,拳打腳踢。一個老太太手足無力,只得用牙齒去咬。王書記喊著民兵阻攔,趙多多就領幾個人圍上去,牢牢地按住「面臉」。這樣訴苦的人可以盡情地踢打撕咬了。「面臉」跪在台上,磕頭如搗蒜。台下喊著:「不饒!不饒!」正喊著,一塊石頭從台下飛上來。這樣有可能誤傷台上的幹部,趙多多就綁了「面臉」,牽到了台側。那裡有個木桿,桿頂上垂下一根繩子,民兵就把「面臉」拴上,然後升到高木桿上。
  人們仰臉控訴,聲如雷鳴。有一個老漢手持鐮刀,走到桿子下邊,猛然砍斷了繩子。「面臉」倏然落下,跌得七竅出血。一夥人圍上去就踢,老漢揮手擋開,伸著鐮刀問台上的幹部:「我兒子給『面臉』扛了五年活,傷了腰,臥炕不起。我要剜『面臉』一塊肉煮湯給兒子治腰!這個要求過分不?」幹部還未表態,人群就嚷:「快割快割!」老漢於是低下頭去,在一陣慘叫聲裡剜下了巴掌大的一塊肉,高舉過頂,對台上喊一聲:「我們帳結了!」說著跑走了。王書記拍案而起,吼了一聲什麼衝下台來。欒大鬍子也隨著蹦下檯子,對王書記嚷:「今天就吃他『面臉』的肉!怎麼著?你護著誰?」王書記大著聲音說:「我護著上級政策!我們是八路軍共產黨,不是土匪!你也是共產黨員,你知道殺一個人要經『巡迴法庭』!」他們正喊著,又有人舉著鐮刀向前擠,王書記趕忙去勸阻。混亂中,不知誰的鐮刀砍中了他的臂膀,鮮血立刻順著他瘦削的身軀流下來。一場人全慌了,欒大鬍子叫人趕快給王書記包紮。王書記看也沒有看自己的傷口,直盯著欒大鬍子說:「你是個黨員......」大會當天就停止了。王書記連夜召集幹部開會,會上決定由他去找上級匯報,同時堅決暫停一切鬥爭會、杜絕亂打亂殺的現象。會散已是下半夜兩點了,王書記沒有休息,用未傷的左手把一支手槍掖進腰裡,上路了。天亮了,鎮子上死一樣沉寂。欒大鬍子嚥不下這口氣,病在了床上。第二天大街上又混亂起來,趙多多報告欒大鬍子,說群眾「又起來了」,怎麼辦?欒大鬍子氣呼呼地說:「把他們趕回家去!」......人群湧到街上、會場上,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們趕回去了。他們自己開起會來,上來就是用籐條抽打一個大少爺,一口氣把他打死了。接下去鬥爭一個胖老頭,鬥到半截上不知從哪來了他老婆,死死護住老頭子。因為分不開他們,有人就把他倆捆到了一起,推倒了揍起來,直到聽不見嚎叫聲為止。後來終於輪到「叫驢」了。趙多多押他上台之前先收拾了他一通。趙多多盯著他說:「你還兩個老婆?奶奶的!」說著朝他襠部狠狠一腳。「叫驢」疼得在地上滾動,嘴唇發青。他給押上去,剛剛站穩,那個死去的長工的母親就哭著衝上台來。趙炳一看來勢太猛,就上去扶住了她,讓她先訴苦。她站住了,一拍膝蓋喊叫道:「我那個兒唻──」就昏倒在台上了。幾個人急忙過去搖動她,掐她的人中。這會兒人群已經圍住了「叫驢」。扑打聲,叫罵聲,啊啊的喊叫聲,混雜在一起。一會兒老婆婆醒來了,人們才停止了踢打,回身對她說:「老婆子,我們大夥兒替你出過氣了!」老婆婆爬到血肉模糊的「叫驢」跟前,晃著滿頭銀髮說:「不行,不行,我自己,我不用別人替!」她說著挪到「叫驢」的脖子那塊兒,低頭看了看,狠狠地咬了上去......會開到第三天上,剩下的幾個地主富農也全押到台上。如果他們之中有人平時結下了仇人的,這一次就難逃性命。「瓜兒」的女兒長得嬌美,趙多多兩年前曾經跳牆突破了閨房,被「瓜兒」當場逮住。可是「瓜兒」並未揍他,只是怒斥了一頓將其放走。這一次,趙多多掮著槍,專在「瓜兒」的面前晃蕩。他手裡握了個綁生豬皮的籐條,不斷搖顫。他這樣晃蕩了一會兒,終於在「瓜兒」面前站住,照準了老頭子的額頭,「啪」地一下。「瓜兒」應聲倒地,兩手扒著,嘴巴啃了一些土。趙多多彎下腰,看了看,又照準後頭那兒連擊三下。「瓜兒」完了。
  大會繼續開著,人群像潮水一樣在老廟舊址上湧動。第四天上,工作隊王書記回來了。他是和「巡迴人民法庭」的同志一起來到鎮上的。由於日夜操勞,傷口發炎,王書記發著高燒。人們是用擔架把他抬回鎮上的。半路上人們要把他送到醫療隊去,他死也不肯,只是執拗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著窪狸鎮。他們進入鎮子時大會仍在進行,王書記讓「巡迴人民法庭」的同志將他抬上檯子。全場群眾見到了擔架上的王書記,立刻停止了喊叫。王書記讓人尋找欒大鬍子,有人告訴他病了。王書記說:「抬也要把他抬來,他必須到會。」他讓人把自己扶出擔架,靠在一塊舊門板上。一會兒欒大鬍子被擔架抬來了,人們都對他幾天工夫就變花了的長鬍子感到驚訝。「巡迴人民法庭」當場要來趙炳和長脖吳的大會記錄看了。這上邊記滿了訴苦者的話,整整三大本子。從訴苦的情況看,如果所訴均是事實,那麼批鬥對像當中至多有五人該是死刑。可是幾天來的大會上已打殺了十餘人。法庭幹部大為震驚,在會上表示了堅決而明朗的態度:嚴重違反上級政策;不符合法律程序;這種亂打亂殺的失控局面必須有人負責。在幹部講過這番話之後,台下立刻有人呼口號,喊打倒富農路線,打倒打倒等等。王書記讓人把他扶起來。他的目光掃了掃會場,人群慢慢平息下來。他講話了,聲音微弱得快要聽不見,但那堅定的語氣卻是全鎮人都熟悉的:「......要打倒就把我打倒吧。我已經挨了一刀,再打倒也容易。不過我在這兒一天,就不准亂打亂殺。誰藉機殺人,破壞土改,我就先把誰抓起來!你有冤屈你訴,你殺人,還要法庭幹什麼?這不是八路軍的政策......」他說著,身子搖晃了一下,旁邊立刻有人去扶他。會場上,一點聲音也沒有......
  血和淚交織的夏天好不容易過去了。埋過四十二人的紅薯窖由長脖吳記入鎮史。他特意將春天的連陰連雨也記下來,但十年以後又被紅筆塗去。夏天過去了,整個秋天都被悲憤之氣籠罩起來。接著一場空前規模的大參軍運動開始了。難道靜等著人家往紅薯窖裡推嗎?老廟舊址上又開起大會來了。工作隊王書記已經調走,欒大鬍子壯烈犧牲。鎮上的指導員和自衛團長趙多多就成了主要主持人。不久趙炳入黨,登堂入室。他因為文質彬彬,又是老趙家輩分最高的,號召力極強。整個老趙家在土改複查中都表現得剛勇潑辣,一派振興之勢。趙炳常在會上慷慨陳詞,曉之以理;台下口號不斷,熱淚滾滾。趙多多領民兵不斷呼叫著:「快參軍啊!快光榮啊!沒過門的媳婦也要送女婿呀......」整個會場熱烈無比。當場有人報名參軍,人們給參軍者佩上紅花,騎上大馬,在眾人的簇擁下繞鎮城牆徘徊幾次,然後直送縣裡。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走了,到後來街巷上很少再能見到昂首挺胸的小伙子了。鎮指導員有一次動員趙炳也去參軍,說你這樣的年輕人到部隊上進步才快。趙炳說一點不錯,我已經朝思暮想半月有餘,無奈工作太忙。立即參軍!立即參軍!指導員十分高興。誰知第二天趙多多喝得滿臉紫紅,搖搖晃晃找到指導員,當胸將其抓住,說:「奶奶的,四爺爺趙炳走了,我們誰不走?都走了,剩你個土皇上,早晚還不被人幹掉?你早晚被人幹掉!」趙多多拍打著屁股上的砍刀,說著。指導員好不容易掙脫了,期期艾艾地退著。第二天他就病了。病好之後,上邊來人調查起他的問題來,他惶惶然了。長脖吳和趙多多日夜在一起嘀咕,長脖吳已經寫好了三張呈子。趙多多對調查的人說:「他是指導員,可是欒大鬍子死了,婦救會主任死了,他一根毫毛也沒掉,還能跟敵人沒勾搭?有人親眼見他在還鄉團來的時候往鎮上跑過!」一個星期以後,上邊來人了。指導員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給綁起來了。接著往縣上送。趙多多領著民兵送了一程又一程,路上對指導員說:「我的話這回信了?我們還沒走你都給抓了;若是走了,還不就幹掉了?」指導員咯咯地咬著牙齒,一聲不吭。他再也沒有回到窪狸鎮上。不久,趙炳就當了高頂街的指導員。
  從連陰連雨的日子裡開始,趙多多就隱隱覺得有些該做的大事情沒有做。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塊心病。老隋家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一直是窪狸鎮上不可動搖的一個家族。老李家、老趙家,只有仰視的份兒。可是趙多多後來發覺老隋家的基石開始慢慢鬆動了。他漸漸敢於領人進隋家大院了。他看著大院正屋的朱紅柱子、在柱子下緩緩游動的一兩個使女,手就癢起來。有一天他站在院裡,對正在空地上蒔弄月季花的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女孩兒說:「早晚都得幹掉。」老頭子沒聽明白,停下手裡的小鐵鏟,仰臉問:「幹掉這些......花木?」趙多多的食指在老頭子額上點一下,又在小女孩兒的額上點一下,最後揚手對正屋和幾處廂房劃了一個半圓,說:「統統都得幹掉!」老頭子驚愕地望著他。這會兒趙多多又看見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門內閃過,就張大嘴巴看著。看了一會兒,他又咕噥一句:「最好還是幹掉。」揚長而去了。
  當時工作隊的王書記還駐在窪狸鎮上,他曾幾次召集村幹部談隋家大院的問題,強調:隋迎之是開明士紳,屬保護對象。隋家開創了蘆青河地區的粉絲工業,已是有貢獻之人。因而當地政府必須謹慎對待,多加保護,尤其在土改複查中確保其人身安全。這是上級政府的明文指示。王書記所傳達的指示讓趙多多和鎮上一些人灰心喪氣。有人說:「最大的人家不讓碰,鬥爭會還有狗蛋意思。」趙多多說:「上級指示?豬屁!」儘管這樣議論,老隋家的人最終還是沒有被叫到台上鬥爭。後來工作隊撤了,鬥爭會也不開了,趙多多幾個人的心卻依舊發癢。他常對指導員說:「幹掉算了!」指導員不做聲,只是搖手。當指導員被抓走,高頂街群龍無首的時候,趙多多就主持開了一個會。他幾次去院內找茴子,最後被茴子撕得鮮血淋漓。他終於將隋迎之叫到台上來了,辯論這個人是不是開明紳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來的一個東西了。會開得並不熱烈,開到僅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過去......趙炳做了指導員後,制止了趙多多這樣「妄做」。年輕的四爺爺說:「老隋家氣數到了,不用老趙家動手。你讓他們自己爛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紅高粱田里。趙多多說:「爛掉了一個。」四爺爺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絲工業全部易主,最後留在鎮上的粉絲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裡的閒人漸漸少了,往日的熱鬧景像一去不再復返。門前車馬稀少,慢慢直到沒有。院門一天到晚緊緊關閉。隋不召一個人住在院外的廂房裡,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門不開,憤憤地罵著走了。他說:「老隋家這回完了。」這句話被人聽見了,都說老隋家自家的人認為完了,那麼真的完了。與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趙家在整個鎮子上變得舉足輕重。趙炳與新任鎮長常在一起運籌帷幄,共商窪狸鎮的大事。趙多多一手抓起武裝,彈藥槍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舊軍裝。逢年過節就真槍實彈,街巷上布起崗哨。因為國家安定不久,階級鬥爭愈加激烈,四爺爺趙炳陰雨天氣或夜間出來,常有民兵陪伴。趙多多每路過隋家大院,就用腳踢一踢院牆的磚石說:「裡面還有。」「還有」什麼他沒說,這愈發讓人覺得神秘莫測。四爺爺趙炳聽了趙多多的話,只是輕輕地「嗯」一聲。這樣又過了不久,省裡的某個領導犯了嚴重錯誤,錯誤逐條登在了省報上。有一條與窪狸鎮有關:這個人在市委工作時,曾包庇蔭護窪狸鎮上最大的一個資本家。被蔭護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趙多多見了報,立即去找了趙炳,說:「把大院抄了吧!」趙炳正在研究那張報,回答說:「先開會,後抄家。形勢已不比當年,要曉之以理。」趙多多說:「時間到了,幹掉就是。」四爺爺趙炳搖搖頭:「抄回東西,再把他們趕出正屋,已經夠他們受的了,不可妄為。」
  高頂街開起會來。會後趙多多領上一夥民兵,吶喊著開進大院。開始抄家了。長脖吳手捧一個本子,上面拴了支鉛筆,一件一件登記。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邊就是抱樸、見素和僅剩下的女僕桂桂。茴子的面色慘白,秀美的細眉擰著,紅潤的下唇咬在了嘴裡。整個抄家期間,茴子一聲也沒有吭。含章哇哇地哭著,見素也哭了,茴子只讓他們哭去。兩個孩子越哭越厲害,直哭到天色將晚,喉嚨嘶啞。一個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裡的幾個人就用毛毯鋪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東西都由一個木輪車子轆轆地拉走了。趙多多臨離開時宣佈:院裡只有幾個廂房歸老隋家這幾個人,大正屋歸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趕緊將剩下的東西搬回廂房裡去,三天之後貼封條......抄家的人離開了院子。
  抱樸對茴子說:「媽媽,我們搬到廂房裡吧。」
  茴子仍不吭聲,只是動手去給幾個孩子搬被褥,把他們領進廂房裡。她自己卻仍回到正屋,躺在鋪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抱樸和弟弟妹妹來叫母親,她也不起來。後來她坐了,手拉抱樸的手說:「抱樸,你是老隋家的長子,我跟你說: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給了我。老隋家就剩下這麼一點東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守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樸終於明白茴子是不會離開正屋的了,就領著含章和見素去廂房裡了。
  隋不召來到院裡,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見了他就罵,說他沒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陰曹地府裡等著他算帳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澤,低頭走著,兩條小腿比以往任何時候交絆得都厲害。三天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民兵來封門,茴子說把我封在屋裡好了。封門的事只好作罷,但他們說再給你三天的期限,到時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這一夜茴子在正屋裡不停地端著蠟燭走動,用手摸著窗欞上的雕花,摸著簷下長廊裡的朱紅漆柱子。天亮了,她讓抱樸領上含章和見素找叔父玩去,說她嫌吵鬧,要好好睡一天覺。抱樸於是就領上他們走了。他將弟弟妹妹交給了叔父,自己就轉了回來──因為他踏入叔父屋門的那一刻,突然那麼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著,一進門就滿頭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見茴子安靜地躺在炕上,這才回了自己的廂房。
  茴子從炕上坐起來,換了她最喜歡的幾件細綢衣服,又對著鏡子把眉毛描長,抹了口紅。她這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動不動,足有半個時辰。後來她從屋角拿出一個瓷碗,吃了裡面的東西,又喝了幾口。她重新對著鏡子,擦去了唇上的一點水珠。她接上關嚴了正門、窗戶,從五六個地方點燃了房子──這些地方她夜裡全細心地抹過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著,她躺在了炕上,閉上了眼睛。她等待著,面容美麗而安詳。
  抱樸在廂房裡突然聞到了一股怪味,接上聽到了劈啪之聲。他仰起臉來,正好看到翹翹的正屋屋簷上,一團紅火成球狀落下來。他喊了一聲衝出去,完全懵了。他發瘋地用手去捶打屋門和窗戶,紅色的炭火不斷從屋簷往下落。門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內滾著煙。
  茴子還是靜靜地仰躺在炕上,這時兩手摳進了席縫裡,手指上流出了紅色的血。
  抱樸攀上窗台,砸碎了玻璃,還是鑽不進身子去。這會兒一群人湧入院門,手持斧子鐵鍬、水桶之類,吶喊著圍上來。火舌在簷角上舔著,簷角「嘩噠」一聲跌落下來。破碎的紅火炭披在牆上、廊柱上,又被風吹在空中。衝上來的人群手忙腳亂地尋找水井,有的挖起土就往高高的屋頂上揚。抱樸喊著:
  「媽媽──!屋裡有我媽媽──!」
  人群在驚慌地喊著什麼,他的聲音誰也沒有注意。他突然看到一個人手裡提著斧子,就奪下來劈門。一斧子,兩斧子,斧子嵌進了木頭裡。這會兒有一個人從後面過來,猛地拔出了斧子,只一下就把門劈開了──這個人就是趙多多。趙多多領了兩個民兵匆匆地走進屋裡,四下裡尋找什麼,最後在炕前站住了。
  抱樸喊著:「媽媽」,撲在了炕上,用手去搖動她。
  茴子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把頭使勁地抵住炕面,頸部痛苦地往上弓著。
  「媽媽......」抱樸大哭著,求救地看著身邊的三個人。
  趙多多只是看著,叼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又拋掉。
  茴子的頸部往上弓著,快要折斷的樣子。突然她的頭一鬆,身子貼到了炕上,頸部也平復下去。接上她的兩手用力地摳著炕蓆子,蓆子破了,染了血。她的身子往一起扭著。趙多多跺著腳,鼻子撲撲地噴氣,在炕下走著。
  「救救,救救她呀!」抱樸喊著,用力地往上抱茴子。
  趙多多挽挽衣袖。示意讓他們把抱樸拽住,登上炕對茴子說:「我讓你臨死也帶不走一件好衣服?」說著就用力地往下脫茴子的細綢衣服。茴子扭動得越來越厲害,衣服都緊緊地擰在了皮肉上。趙多多罵著,打著她的頭,還是用力地脫。
  抱樸突然不哭了,大睜起眼睛望著,像是呆傻了一樣。
  最後趙多多還脫不下來。他起身去找來一把銹蝕的破剪刀,插進衣服下鉸著。茴子扭動著,他每鉸一下就發出「嗯」的一聲。不斷有皮肉被鉸破,鮮血染紅了多多的手。衣服鉸完了,茴子也漸漸平靜一些了。趙多多把她身上最後的一根布絲也撕下來,布絲粘在了手上,他罵著,用力地甩著手。
  茴子一動也不動了,躺在了炕上。她的身體雪白雪白。皮肉被鉸過的地方,血水凝住了。抱樸大睜著眼睛。趙多多大罵不止,一邊前前後後仔細地看著赤裸的茴子。看了一會兒,他咬咬牙,又罵了幾句更難聽的話,然後慢慢解了腰帶。
  趙多多照準茴子的身體撒起尿來,兩手搖動著,把尿從頭撒到腳......
  抱樸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們把他架住拖出來。屋頂「嘩嘩」地往下塌。院子裡,四爺爺趙炳兩手掐腰看著熊熊燃燒的房子,神色肅穆。

《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