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人(3)

  「……可是這種說法太古舊,太容易引起混淆。我是否可以換一個更古舊的說法——這反而容易被大家接受……」
      「你講吧。」
      「『根』是否就是向上、向真、向善的那麼一顆心?它屬於倫理學的範疇……」
      老人點點頭:「且由你這樣說吧,也許它沒什麼大錯。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到現在還看不出來,不創造一個直接讓我們的『人民』投入的那麼一個機會,我們會有什麼別的辦法來阻止這種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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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話刺激了我,讓我很少這樣劇烈地思考。我在想,一些人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昂貴,他們毀壞的東西簡直數不勝數。他們打碎的東西太多,我敢肯定地說,那種破壞永遠也不會被原諒。有人一方面表現出了驚人的純潔,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現出了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污濁和醜陋。我們失去了幾十年的時光,貧窮、衰弱、無力,這幾十年中的含冤慘死者與饑饉中的死去者已達到了無法統計的地步。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沒有能力維護最起碼的東西了。前途不堪設想。我敬重面前這位老人,更多的是因為他的純潔,而不是他的思想。我與之不同的是,我還弄不懂「人民」這個概念該如何使用。但無可置疑的是,今天我們絕對不能丟掉那份純潔,那是燃燒的熱情,是生命的激情。當我們失去這些的時候,即使人人都變成了富翁,換回的也仍然是粗鄙和貧寒。粗鄙的財富從來都未能挽救一個民族的沮喪。一個唯利是圖的世界不會有真正的人的生活,一個只知道拚命搞錢的民族只會墮入最不乾淨的地方。
      老人一直閉著眼睛。後來他歎息一聲抬起頭:「『資本主義』是簡簡單單的一種『主義』,大概人人都可以去搞。讓『人民』做主,這就不同了,它有說不出的麻煩勁兒,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搞得來的……」
      我笑不出來,因為這絲毫不含有什麼幽默。我問:「可是我們從哪裡找那些『傑出』的人呢?我是說我們要有『傑出』的『人民』?」
      老人在我這句致命的質詢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輕輕回答,像是說給自己:
      「是的,找不到『傑出』的人也就算了,但千萬不要自吹,說自己已經找到了惟一的什麼……」
      真是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它讓我久久咀嚼。老人不願忘掉過去,不願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未來,因為他知道問題遠沒有那麼簡單。所有只讓人盯住所謂光輝燦爛的未來的人,不是幼稚的孩童就是可惡的騙子……我還記得從這座海濱城市走過時親眼看到的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樓。這些高樓大概在海濱平原上壓根兒就沒有過,它們是嶄新的。但僅僅讓它們代表一個「未來」,不是太過蒼白無力了嗎?可是喧囂與繁榮混雜一起,鮮花和毒菇並生一處,去掉毒菇鮮花也會枯萎。喜歡鮮花嗎?那麼就容忍毒菇——可是弄到最後,我們還能否找到一小塊乾乾淨淨下腳的地方?
      老人像說夢話似的咕噥:「報上不斷登出這樣的消息,說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挖出了一台彩電,它竟然是幾千年前的!還有,從哪座古城廢墟下邊發現了更早時候原子彈爆炸的痕跡。前不久報上又登,說發現了一座幾千年前的核電遺址——這些消息讓我分外注意,因為它們只要有一丁點兒是真的,那就需要我們大家先把一切活兒停下來,要從頭好好想一想了!」
      我點點頭。
      老人又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想到的是不可思議,這些消息如果是真的,那麼就把我們過去的一切思維、一切推理,都給攪亂了。」
      「我說過,這很多消息中哪怕有一丁點是真的,那麼結論也只能有這麼兩條:一是真的有什麼神靈之手做下了這一切;再不就是我們幹的這些,『史前』人類也曾達到了和今天差不多的文明水平。這起碼在悄悄告訴我們一個原理:我們人類曾經自己動手把自己毀滅過一次或兩次了,一切的智慧成果,文明,一點不剩,全毀滅了一遍!你看,人的聰明總是不如惡行走得快,到後來就讓惡行把所有的好東西全數毀掉了,毀個一乾二淨!」
      這個結論當然驚心動魄。但我挑不出破綻。這些話只能勾起長久的痛苦……當代人就是命該如此地面對應接不暇的信息轟炸,還有無可匹敵的金錢誘惑,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現代科技進步所帶來的一切成果,很可能只是一枚甘甜的毒餌。疲憊和狂喜積累成疾的現代人,已經難以顧及考古發掘中爆出的雷鳴電閃了,他們既不會產生面前這個老人的驚懼,也不會擁有自己的結論。現代人在自以為是的聰明中斷送了最後反省的機會,他們的一部分肌體已經在縱慾中死亡。僅以衛星電視而言,它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傳播能力,差不多成為人們日常瞭解外部世界的最重要窗口;它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奪走了人們對一些樸素然而卻是至為基本的思考。人一天到晚把兩眼盯在冰涼冷漠、無情無義的小小熒屏上,慌忙不迭地接受一些雞零狗碎。我們失去了直接面對荒野、面對高山大河和海洋的機會,然而它們才是真實的世界。我們的生命智力所依賴的「精神」,既不能專注集中,也不能受命於心靈。每個人都在面對一個陌生的「我」:浮躁、虛無、惆悵和無聊,而且還出奇地冷淡。人和人一樣,都在不知不覺中吞下了大劑量的麻醉藥,幻覺已經產生,行動已經遲鈍。我們不再關心那些緊迫巨大的、似乎與我們切身利益相去甚遠但卻真正重要的一些問題了。不想明天,也不憂慮昨天,寧可關心一個俗不可耐的演員令人作嘔的表演,而不再追究變幻無常的環境對人命的催逼。記憶裡從未有過的反常的冬天,史前文明奇跡的可怕昭示,一切都無聲無跡地從眼前流過……
      今天,我們無論如何需要承認一個可怕的事實:至少五千年來,我們的善不僅沒有得到有效的積累,而且還呈現出負增長。
      明天等待我們的到底會是什麼?
      這是一個無法安眠的夜晚,我和老人一樣。夜越來越深,到後來我們都不說什麼了。燈光被老人弄得暗暗的。後來我們一前一後走出門去——幾乎是沒有約定。老人在前。夜裡,秋風有點涼,老人連風衣也沒有穿。我們走出屋門的那一刻,突然聞到了一股青草的香氣。院子裡一片明亮,他兒媳那個寬大窗戶射出了強烈的燈光。窗前有個影子一閃,是莫芳在觀察我們兩人。她一定會感到疑惑:夜這麼深了,為何還要外出?
      就在我們邁出院門的那一刻,她故意把屋裡的音響撥到了最大音量。我們於是聽到了一個狂熱的歐洲歌手在嘶啞大叫:「媽媽!媽媽……」這個屋子裡生活著兩個躁動不安的人,一老一少——他們在為不同的東西而激動。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看到了在窗前站立的那個高大的女人,此刻她正瞪著一雙黑洞洞的、說不上是憂傷還是歡樂的眼睛,目送兩個深夜外出的人。
      外面的空氣多麼清新,遠處,月亮已經偏得很厲害了。它勾勒著西南方那些山嶺的輪廓。黑黢黢的四周,是我白天看到的那片苔菜地。我們在微弱的月光下走了一會兒,後來就站在了一片田壟上。老人卡著腰立在那兒。我發現他的眼睛一直望著西南方那片低山。他大概在回憶早年的戰爭吧?那一溜低山顯然是這座城市的屏障,那兒一定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老人就那麼一直看著。這樣站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臉看我,好像在星光下可以看得更為清晰似的。看了一會兒他說:「嗯,你比我的兒子大,也比他有出息得多。」
      我不知這種褒揚裡到底蘊含著什麼。
      「你想聽一聽我那個混賬小子的故事嗎?」
      我沒有回答。他把臉轉過去,從衣兜裡摸索著,摸出了那隻大煙斗。他點上吸一口:「他今年三十五歲了,比你小一點點。嗯,他當年在學校裡還是一個好孩子。學習好,思想品德好,遵守紀律,最願聽革命故事。因為那個時候就是這樣的一種風氣。有的人就是這樣:在每種風氣裡都會是一個頂尖人物。後來,你知道亂起來了,到處都亂。那時候我還在另一個城市工作。這小子有一天還嫌他爸爸倒霉得不夠——我在那兒餵豬,正勞改呢——他領著一幫人衝到豬場裡,把我從豬群裡邊給提著耳朵揪出。你看,他到豬場這兒造老子的反了。我兩手沾滿豬食和髒東西,還沒等把手擦乾,他就命令我站好。他那幫小伙子都不到二十歲,精神頭兒足,戴著袖章拿著紅書。我心裡喜歡他們又可憐他們,一個一個小眉毛小嘴巴都挺秀氣的。不過我像他們這麼大時,身上已經挨了一槍了。我說好,好小子,有膽量,跟你爸當年差不多,造老子的反。不過呀,你要造反先要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出個道道再來動手。你光呼口號不行啊,『打倒』、『反動』,這些誰都會說,這都是書上學來的,街上聽來的,這不作數。你覺得你的老子哪裡有了毛病?揭得越疼越好,但要說到點子上。好孩子,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哩……我這樣跟他講,他聽得蠻認真,眨巴眨巴眼。他旁邊的同學哧哧一笑,他的臉立刻紅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就呼起了口號,伸手指著我的鼻子。你看就是這麼一個愣小子。其實呢,他不過是個忠誠的孩子,只想做一個最好的孩子,就是那樣。好了,後來我有機會出來工作了,社會上也漸漸平靜下來,先是復課鬧革命,後來又是上山下鄉。照理說他可以不去,他是獨子。可他照例跑在前邊,我說過,任何風氣裡邊他都是頂尖人物嘛。他在下邊干了好久,最後恢復高考,儘管好幾冊書都沒學過,硬是自己啃,第一批就考中了。再後來就是分配到這兒教學。他還是幹得不錯,成了他們那個教研組裡最好的一個老師。那個莫芳,就是到東部城市實習看上了他。後來經商風盛了,有不少人開始辭職,我的兒子又是他們學校裡最早留職停薪出來辦公司的人。公司可不那麼容易辦,因為他一點思想準備、一點經驗都沒有,很快賠掉了,賠個精光,賠掉以後他過去的老師給他做了思想工作,我也參與了一點意見,希望他不要把自己最擅長的東西給扔掉,最好還是回到原來的崗位,這對他對工作都是一件好事。就這樣他又回了學校。可是他的心沒有回到那兒去。前些年出國風越來越盛,他就出去了,再後來,你知道,竟利用一次機會來了那麼一手!我說過,我的孩子在什麼風氣裡都是一個領先一步的人!出國風裡他跑得又是好快……我對你說自己的孩子,是要與你討論一個問題啊,夥計……」
      他把煙斗從嘴裡拔出,火頭暗淡下來。他把煙磕了:「我的孩子不笨,我試過。這小子還算聰明,各方面條件也不錯。比他差的、和他差不多的年輕人又有多少?我想會有好多好多的。那麼整整這麼大的一夥子人都跟著風氣轉,它會帶來多麼嚴重的後果啊!我們的孩子,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在一種風氣裡稍稍挺住一點?我回答不出,回答不出……」
      老人痛苦地閉了閉眼,「我在想我這一代人身上的責任。我覺得責任在於我們這一茬人。比如說我,沒少對孩子費口舌,可是我沒能教會他最根本的一條,就是獨立思考的精神!我記得從來沒有鼓勵他堅持什麼。一個人可以聽別人講,也可以信任別人,但總得有自己的思想。別人的思想再偉大,那還是別人的思想。我今天說過,要讓『人民』有自己的思想,當然也該包括自己的孩子!要鼓勵他有自己的思想!不然的話,他就會隨著一種風氣走,一代人都這樣,湧來湧去像在大河套裡趕大集一樣,把個世界給踏毀了,一點綠苗都不會有了!到那時候什麼都晚了……」
      好冷的秋夜。這個晚上我們一直在苔菜地裡轉著,身上都被涼風吹透了。

《唯一的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