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賴牙家,只有大腳肥肩一個人在。她對工程師父子有一層虛假的熱情。工程師握過她的手之後坐下來,說:「你是富有經驗的女同志囉,我們有話聊。」大腳肥肩用一把銹蝕的剪刀剪著地瓜干,剪成大拇指甲那麼大。挺芳覺得這很有趣。大腳肥肩說這是他們全家人的午飯。她卡卡剪著,熟練到不以目視。「真是勞動人民的手!」工程師誇了一句,挪近了。大腳肥肩剪一塊,他就遞過去一塊。他還轉身對兒子嚷:「一邊玩去吧!」挺芳也覺得沒意思起來,就蹲到小院角落,看鼴鼠掘出的新土。一道道凸起的鼠洞在院牆邊上交織成漂亮的花紋,他伸手將一截鼠洞剖開。這會兒工程師已經給大腳肥肩看起「手相」來了,慢聲細語地數點著她的命運。工程師緊攥手掌,又用力把它翻過來:「這條線嘛,生命線也說壽線,你大壽九十五歲還掛個小零頭兒。死的前一點鐘裡還喝了酒,可見你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這條線再清楚不過地告訴你幾十年前得了兩場大病,都是肚子方面的毛病,腹瀉或小產我分不清,那回你差點送了命,多虧一個獨眼人趕來救你。」大腳肥肩站起又坐下,「哎呀」聲連連不斷。「再看這條愛情線,我敢說你啊……三十五歲以前感情那玩意兒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大約十二三次摟抱過年輕人兒。再後來你終於跟一個牙齒不整、說起話來像狗叫一樣的外地人結成夫婦。看到這條線上的奇妙斑紋了吧?這真是個驚人的造化!它顯示了你後半生將遇上一個奇怪的人,就好比從天外飛來的一樣。這個人鬚髮不算發達,可心地極其善良,還有一雙多愁善感的圓眼。你們之間雖然地位衣飾乃至出身教養各處差異甚大,但千萬不要以為他就一定會嫌棄你——我的意思是你要與他保持一種久遠的、至誠的、破除一切偏見的友誼。你如此豐滿,這在他看來也是一種幸福,『Aburdenofone』schoiceisnotfelt(愛挑的擔子不嫌重)』沒有什麼不好。最值得回味的東西往往突然來臨。不過唯物主義告訴我們,物質才是第一性的,要重視物質——你重視物質嗎?」他盯住大腳肥肩。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牙齒咬得咯咯響,像鼴鼠咀嚼東西。她的胸部急劇起伏,沒有縫好的一塊布片頻頻擺動,像水流上的浪花。禿腦工程師從衣兜裡掏出了兩張紙幣和三五枚硬幣,放在一片地瓜幹上。大腳肥肩兩眼放光,取到手裡,又掖進衣服夾層。「你重視物質嗎?」工程師又一次詢問。大腳肥肩一雙大眼頓時失卻了光芒,像渾水一樣蕩漾。她點了點頭。工程師歌唱起來。大腳肥肩小聲誇獎說:「到底是有學問的人,嗓兒真好。」工程師把她手裡的剪刀取下來,把兩隻手一塊兒握住。大腳肥肩說:「你知道嗎?我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那時婦女給壓得翻不過身來。賴牙在家裡尊重婦女,換了別的男人,哼,說不定我火了一錐子捅死他!」她一雙大眼陰冷逼人,操起了剪刀。禿腦工程師嫌冷似的抄起袖口,下巴抵在膝蓋上。
挺芳繼續剖著鼴鼠洞。鼠洞交纏不休,有的地方還呈現立體交叉——在這片荒涼的平原上到處都是這種鼠洞。他見過鼴鼠,那差不多都是胖胖的黑色閃亮的,小眼睛珵亮有光,見了人,飛快地用兩隻前爪扒地入土,速度之快令人不能置信。它們不吃糧食,只吃一些小蟲子。最重要的是,它們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密密的地下通道,整整一座地下村莊。正在出神時,他聽到大腳肥肩差不多叫了一聲,一轉臉,見她正用剪刀瞄準父親呢。他的心揪緊了,僵在那兒。不過他見父親閉上了一隻眼,很隨便地做了個鬼臉。
他繼續研究這些交錯的地下洞穴。
接著大腳肥肩不斷慫恿他們帶上圖去找趕鸚一家。她不停地誇趕鸚:「那趕鸚大姑娘你見了?辮子拖到腿彎那兒,腚撅撅著,男人都和她拉得來。再說女人也是『半邊天』哪,舊社會壓得婦女翻不過身來……」挺芳看著父親,覺得站在對面的大腳肥肩眼裡有綠色火苗躥出來,像蛇的叉舌那樣飛快舔了一下父親的鼻子。工程師揉揉鼻子,說:「你的意見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