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梅子一直在我看護的視野中。
  她離我很遙遠了,一度遠得無影無蹤。但後來她又出現了,像遠航之船的桅桿,顯露在地平線上。我的心海波濤翻湧,她總能在霧靄中閃現。
  這種照料是愛嗎?是的。這是愛的照料。
  我有時對她的固執和短視感到失望。這讓我對她產生了雙倍的牽掛。我擔心一個小小的生命,它遺留在混亂嘈雜之中有多麼不適宜。還好,她一直呆在自己的父母身邊。這就獲得了最好的一份照料。
  我一次次回到平原,最後滯留於此;就像來這兒尋找雙親似的……我在那座城市沒有父母——梅子是否想到了這一點?
  她愛我,但她沒有想到一個男人正在被一座城市緩緩地扼殺。原諒我吧,我必須離開了。
  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我不可迴避地走入了一場特殊的耗損。走開,走開,讓我安定一會兒,讓我來一個徹底的總結吧。讓我能夠靜思,能夠伴著昨天的回憶……
  柏慧,我也許說得太多了……
  這個冬天太長了。不記得有哪個冬天令我這樣無望和孤單。而且我憑直覺預料:真正漫長的冬天還在後邊呢。
  葡萄園與我一起迎接了這樣的季節,真是有點不幸。一連多少天,茅屋裡的人全體出動,給葡萄樹加固培土。不這樣做它們就會被長長的冬天凍死。這個冬天的奇特之處還有氣候的反覆無常:有時冰凍三尺,有時又突然化凍。接上是猛烈襲來的巨大寒冷——這樣植物最容易給凍死,人也受不住。
  斑虎在霜地跑來跑去,表情嚴肅,好像所有的植物、人,包括葡萄園裡的石樁,都需要它的悉心照撫一樣。它看一會兒這裡,又去觀察那兒,極為匆忙認真。它長得魁梧,是狗中的大塊頭。平時它不苟言笑,但每逢園裡的人出去,哪怕只是小半天的時間,歸來時它都要激動地撲過去。它那時身體扭成了花,每一根毛髮都在顫抖,舌頭不停地舔著你的手、衣服。這個過程往往很長,而且總是人首先疏遠和平息它的激動。我常常在它這種巨大的激動面前感到慚愧和費解。我知道我們人做不到——兒童略好一點,但仍不如它們。它為什麼葆有了那麼巨大的激情?它內心裡平常積蓄和領受了多少飽滿的親情暖意?難道它就一點也看不到人類的虛偽、傲慢和拙劣嗎?人類真的值得它和它的夥伴們那麼動情?它們真是單純和寬容啊。
  我因此而愛著它們。
  這個嚴冬,除了給園裡的樹木加土,再就是添一些柴草燃料、讀書、圍攏烤火和講故事了。斑虎總是靜靜地聽故事——大概我們當中誰也不認為它聽不懂。
  多麼聰慧的一雙大眼睛注視著你,它會不懂嗎?在悲慘的故事中,它也要沉下臉;在歡樂的故事中,它會頑皮地微笑。
  這個冬天,遠方的朋友差不多全無音訊了。他們消逝得好快。我一想起他們就無心做任何事情。大雪飄飄的日子他們在幹些什麼?嫣紅的爐火旁,我覺得自己太安怡了。有幾個無辜的朋友已經遠走他鄉,他們甚至來不及與我告一個別。
  在這特別的時刻,人們都在尋找自己的道路。本來是同一片陸地,在瘋狂的浪潮切割之下,很快分離出一些孤單的島嶼。
  很想知道他們的消息。他們與你聯繫了沒有?有幾個也是你的朋友。
  海邊冰礬像小船一樣大,撞撞跌跌又起成幾塊。
  這樣的日子讓我想起童年——那時四季分明,冬天真像個樣子,雪嶺、冰礬……不過那時的冬天怎麼讓人那麼愉快?
  你還記得一個個美好的冬天嗎?
  你向我講伏在父親背上去滑雪的情景……是啊,人很難忘掉父親。你很少講母親,因為很小的時候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你沒有印象。而我的母親卻總在眼前閃耀……
  我一連多少天一個人到外面走。只要沒有風,我就戴上帽子,圍上圍巾走出來。大雪停了,地上厚厚的一層。我一直走上很遠很遠,走到茅屋北面的大沙灘上,走到一處處的沙丘鏈那兒。這時的雪原上空無一人。
  你能想像如此安靜的一片雪野嗎?
  大海灘上,靠近海邊那兒有一個個漁鋪子,每個鋪子中都有一個老人在默默飲酒。
  走近大海時,能感到微微的暖氣。在蕩漾的大海的那一邊,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冬天嗎?
  我那麼懷念朋友們。
  ……仍然是圍攏爐火講故事。你如果這時候和我們在一起一定會非常愉快。火爐的響聲是冬天裡最能安慰人的了。爐子上煮了土豆和山藥,這都是我們在園子裡種的。夜晚長得很,幾乎到了深夜大家才戀戀不捨地散去,臨分手還要吃一點東西。
  響鈴和四哥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他們的故事都是親歷的,老要讓我和鼓額大笑,或者是深深地驚訝。對於平原西北部這片林子,四哥比我知道得還要多。因為他十幾歲以前一直生活在這兒,後來才被本家一位叔叔帶去了東北。他受傷後返回故里時,我還很小。
  響鈴說他的男人拖著一條傷腿,在河兩岸的村子裡遊蕩,可惹出了不少亂子。他當時是個萬事不求人的落魄鬼,因為有一筆撫恤金,所以也不參加集體勞動,成了遠近有名的大閒人。他漸漸成了一幫流浪漢的頭兒——這些人都是從南部山區或城鎮竄出來的窮漢、不正經的傢伙,一個個都迷上了這個拐腿。四哥說什麼他們聽什麼,簡直是一呼百應。他們一塊兒到河裡洗澡、摸魚,到海邊上幫人拉網,有時也到園藝場偷果子。村裡的人一見到那些身背行李卷、臉上佈滿灰塵的人,就說:那是拐子老四的人!這些人哪,個個心愫好,手賤,愛胡亂唱歌兒,見了村裡出來洗衣服的姑娘媳婦就亂喊亂叫……
  響鈴說到這兒拍著胖胖的大手笑起來。
  我知道她就是四哥在河邊流浪時跟上走的。我以前聽人講過:那個村子裡有個非常霸道的村頭兒,他是整個小村裡的魔王,什麼都是一個人說了算。無論是招工、分紅、當兵、蓋屋,甚至是買肉殺豬這一類事,都要由他一個人說了算。他有一句口頭禪就是:"不好好服伺服伺大叔還行?"無論是什麼人,一律稱他"大叔"。"服伺"兩個字包含的內容很多,為他跑腿送信、治膀子(他常常犯膀子疼)、送鮮魚,還有陪他睡覺,都算"服伺"。全村的婦女都要"服伺"他,誰也不敢怠慢。最可恨的是有的人家一共三個女孩、連同女孩的母親,都先後"服伺"過他。
  有一天村頭兒從外面開會回來,一進村口遇見了收工回家的響鈴。那天太熱了,響鈴穿的衣服又薄又小,村頭看了一會兒說:"慢些走,跟大叔說會兒話中不?"響鈴嚇得一動不敢動。村頭兒上來觸摸她的胸部,她哀求著"大叔","大叔"反而火起來,罵:"看看你個熊樣兒!"他罵完背著手走了。響鈴知道闖下了大禍,就忍不住叫了一聲:"大叔……"
  "大叔"站住了,回頭怒沖沖嚷一句:"吃了夜飯,大叔到沙河灣洗澡,給大叔搓搓脊樑去吧。"
  天黑了,響鈴慌得飯也沒吃。媽媽問她怎麼了?她就是不答。後來月亮升起了,她再不敢耽擱,就拖著步子走出來。
  她一個人往村外走。到了河邊,河水閃亮,她真想一頭栽進去再不出來。前邊二百多米遠就是河灣了,這會兒村頭正在那兒撲稜撲稜戲水,等著她呢。她害怕那個胖得喘噓噓的傢伙,恨不得用刀子捅死他。這樣想著,她坐下不走了,淚水把腳下的沙子都打濕了一片。
  就在這時候,有人哼著歌兒走過來,近了,看出是那個一拐一拐的身影。她趕緊站起。
  拐子身邊還有兩三個人,都背了破布卷。響鈴知道這個拐腿是個遊蕩人,也聽說過他不少事兒,她不怕他。
  拐子問:"哭什麼?大姑娘家胖乎乎的!"
  如果別人這麼問,她不會理睬。可拐子天生就愛開玩笑。
  她不答,只是哭。拐子又問,她就指一指河灣,一五一十講了。拐子回頭對幾個夥伴說:"手癢不?"幾個答:"癢呀癢呀!"
  就這樣嚷了幾聲,幾個人讓響鈴呆著,然後弓著腰跑向河灣了。
  那個月夜值得紀念一下。村頭兒哼著小曲躺在白白的沙灘上,脫得一絲不掛。這兒涼爽極了。身邊就是河柳,南風一吹河柳就搖。從河柳裡鑽出一個黑漢,伸出的手又粗又硬。
  那人沒有馬上碰到村頭的身上,只是蹲在一邊看了看。他發現這個仰躺著的傢伙面貌凶殘,又非常醜陋,鼻孔又黑又大。
  他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村頭兒聽到了動靜,沒有睜眼,說了句:
  "胖兒來了?先莫急著下水,給大叔捏巴捏巴脖子筋。"
  黑漢嗯一聲,用虎口箍住了他的脖子,然後就由不得他了。黑漢一用力,村頭兒一喊,黑漢就抓一把細沙末填進他嘴裡。他吐,黑漢就狠狠一掌。折騰了一會兒,村頭兒尋個機會了,不停地磕頭。黑漢打聲口哨,又上來三個人,把村頭抬進了河灣裡。
  村頭兒在河灣裡飽喝了一頓,嘔出了一切。
  幾個流浪人找個淺水處,把他拖過去,好好踩弄折磨半天,村頭兒只剩下了一口氣,大約是拐子四哥伸手試了試,說一聲"也罷",撒開腿就跑了……
  也就是那一場,村頭兒臥床不起了。他再不敢找響鈴一家的茬兒,也絕不對人說起他受了什麼捉弄。
  村頭兒蔫了。又呆了不到一年。他生了場病,死了。
  響鈴認拐子四哥為恩人,把他領到家裡。當響鈴母親瞭解到這個拐腿人還領一份國家傷殘補貼時,就對女兒說:"怎麼不跟了去?多好的一個人兒!"
  拐子四哥領上她走了。一個胖胖的姑娘,臉色微黑,總掛著和善的笑。不知他當時怎麼迷上了這個人。因為當時河兩岸瞄上他的姑娘可不少——我記得小時候就聽人談過這方面的事情。他雖然一條腿有毛病,可他有過人的機智和極為柔軟的心腸。他長臉膛,一雙眼睛犀利明亮,眼角很長,只要看誰一眼,誰就難以將他忘記。
  反正響鈴隨他走了。他們在村邊一塊空地上搭了一座小泥屋——一直住到來我們葡萄園。就這樣,拐子四哥結束了流浪生涯,屋裡有了女人,安頓下來了。
  響鈴的際遇算是好的。與她差不多的女人就遠沒有她的幸運。那個村頭的故事真是聳人聽聞,可是熟悉這一帶的人會明白,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農村太廣闊了。它的廣袤和它的苦難總是令我陣陣恐懼。
  葡萄園不是與世隔離的孤島。四面的風都吹進來,攜帶著各種各樣的訊息。令人難以置信的壞消息源源不斷。在這種境況下人們不由得會想:人哪,為什麼要生下來、要投入這樣的生活?既然已經投入了,那麼又能做些什麼?
  這個冬夜,這個用故事打發時光的時刻裡,偶爾還會聽到遠處傳來的呼號——那是時時響起的莫名其妙的嘶喊,對此我們早已習慣了:只有斑虎能從風聲中及時地將它捕捉,接著從爐邊一躍而起。它跑到了厚厚積雪的院子當中,沉重地注視遠方。
  這個夜晚到處都瀰漫著風雪……
  傍黑,四哥正要到西邊院牆下抱柴禾,突然發現了院門口有一個人在探頭探腦。他開了門,見是個中年人,比我大不了幾歲,穿得破破爛爛,站都站不穩,嘴裡直說:"對不起對不起……"問他,他說又饑又困,想討一口熱水。
  四哥將他讓進來,料定這是一個流浪漢。這一段時間平原上的流浪漢特別多,他們都是從南邊遭受水災旱災的地方逃出來的,也有少數城市流民。這個漢子長臉,鬍子特別黑旺,棉衣又厚又髒,用一根繩子捆了,背上照例拴個大布卷兒。這是個典型的流浪漢。可是當四哥給他喝過一碗水,他轉過臉來時,那目光讓我心上一震。
  那是一種深邃的、犀利的目光。
  這人不像一般的流浪漢。我知道他目光中有一種奇特的東西把我擊中了……也許是我誤解了,過於敏感,但我以後也不會忘記這目光的。
  流浪漢苦哀哀的樣子很快感動了兩個女人。鼓額和響鈴都爭著為他拿好吃的東西。流浪漢接過,看看我和四哥,輕輕說了句"謝謝",就大口吞食起來。
  "謝謝"——我從不記得一般的流浪漢會在接過食物和水時說一聲"謝謝"!
  他吃過了,立刻精神了許多。他大口地吸了吸屋內溫暖的空氣,注視了一眼火爐,坐了下來。他閉上了眼睛,像靜思一般停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立刻就問:
  "能讓我在草棚裡歇一夜嗎?走得太累了,如果好好休息一夜,我明天還能走遠……"
  他期待的目光盯住了我。他只一眼就看出誰是這個屋裡的主要人物,瞧他多麼聰慧。
  我有些猶豫。照理說這是用不著考慮的,我們能為他做的本來就不多。可是這一陣平原上太亂了,各種慘痛的教訓太多了,我不知該怎樣判斷眼前這個人才好。正這時我發現小鼓額在注視流浪漢的腳——我一低頭,看到了綻開一道大縫隙的破靴子那兒,露出了凍得流血的腳趾……我的心強烈一動,幾乎脫口而出——"你留下就是……"
  晚上我們特意為他騰出一間有火炕的屋子,而沒有讓他睡草棚。我們還找出了四哥一雙舊靴子給了他。晚餐時,響鈴好好地做了幾個菜,特別是一盆土豆燉肉,讓流浪漢吃得汗水淋淋。他一聲不吭地坐在角落,看著我們。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種特別的目光。
  我想問他幾句什麼,但我忍住了。
  天濛濛亮,他起來告辭了。我們挽留他吃早飯,他拒絕了。後來響鈴和鼓額給了他一些熟土豆,他接受了。
  分手時,他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在四哥的背上親熱地拍打一下。他走了。我好好地看了看他的背影,發現那是很挺拔的一副身軀。
  "男人啊,真不容易哩!"我回身時,聽到響鈴對鼓額咕噥了一句。
  多麼善良的女人。難道女人就容易嗎?這個時世的女人並不輕鬆……我聽見鼓額小聲應答響鈴:"男人一個個都怪可憐的……"她說這話時皺著眉頭,顯得無比沉重。小傢伙多麼弱小,卻在體貼同情著比她大出許多也強出許多的男人。男人好羞愧。
  中午時分,我們園子裡來了兩個神色肅穆的人。他們很威嚴又很神秘地在院裡掃了幾眼,邁進中間屋子。好像他們是這兒的主人似的,一點謙讓的意思也沒有。斑虎不快地"嗚"了一聲,他們立刻喝道:"管住它。"四哥不悅地瞇瞇眼,"哪來的客?"
  高個子不答,反問:"誰是負責的?"
  我走上一步。高個子端量我幾眼,問:"有人在這兒過夜沒?"
  我心上一怔,點點頭。
  "你們認識嗎?"矮個子又問。
  我和四哥都搖頭。四哥說:"過路的凍得餓得要死,借個宿理該著……"
  兩個哼了一聲,探頭探腦挨個房間看。看過之後,高個子掏出一個小本記了一會兒,又問:"幾點走的?說了什麼?他說要到哪去嗎?"
  四哥憤憤地掏出煙鍋,狠狠地在桌上磕打。我告訴他們:
  "不知道,反正天亮了,沒看表;其餘的不知道。"
  我的語氣冷冷的。答完之後,我就提著鍬剷起了院裡的雪。我不認識他們,不知他們為什麼要跟蹤那個陌生人。我沒有義務回答他們——我心裡厭惡。
  接著他們又問了幾句什麼,沒人吭聲。
  他們不耐煩,一會兒就退走了。我看到了他們恨恨的、威脅的目光……
  海灣的污染越來越嚴重,看來不是一個暫時的事故。打魚的人已經在考慮東遷,再往東,一直越過東邊那條河的入海口。現在的平原已經不是過去了,隱隱的擔心正變成現實。
  據我們附近園藝場的人說,南部幾個礦區的開採正在往北延伸,採礦區深入到哪裡,哪裡的土地就要下沉。我一開始不信,因為這無邊的肥沃土地誰會忍心破壞?莊稼、成片的果林、喬木樹和鬱鬱蔥蔥的灌木,還有賴以生存的各種鳥雀、野兔、獾……誰忍心讓它們全部消亡呢?
  我多麼幼稚。看一看碧藍的海灣被染成了醬油色,就該明白那一切——更嚴酷的一幕也會發生。
  可是我不得不說一聲,這可是平原上亙古未有的侵犯和傷害。無論是四哥還是別的年紀更大的人,他們都不記得海灘平原遭受過這樣的蹂躪!
  人們都眼巴巴地望著,無比憤懣又不吭一聲。拐子四哥掮著獵槍,憂心忡忡望著原野。他身邊是同樣神情的斑虎。
  越來越多的高級轎車在平原的大小路上鑽擠——這在一年前還不多見。幾乎全是進口的、式樣別緻的車子,近百萬、超過百萬元一輛的轎車,這兒都能經常見到。他們為什麼把車子開到離海這麼近的地方?一下車就張望,互相使眼色、點頭,嗯嗯呀呀……打聽了一下,乘車來的人不是什麼遠客,他們大多是附近企業的小頭目、鄉鎮長之類。看看他們油漬麻花的臉,醜陋的步態,再回頭看看那一片片簡陋的村舍、衣衫襤樓的人群,就不能不感到陣陣絕望。
  人在絕望中憤怒和回憶,這有意義嗎?
  我想一個人的憤怒和回憶成為大家的,或許會有一點意義;不然什麼也談不上。還有,有時憤怒也是多餘的。一般的善也是多餘的。我想起了一位聲嘶力竭的朋友——我常常覺得他太過——今天我算是理解了一點……
  我的另一位摯友,因為嚴重的喉疾不得不住進醫院。他痛苦地躺在那兒。我去探視他,回來的路上忍不住,吟道——
  他喊個不停喊破了喉嚨……
  這種吟哦有意義嗎?它一點也減輕不了朋友的痛苦。
  可是我仍要吟哦。因為這應該是人的第一反應,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有人連最基本的權利也要剝奪,甚至謾罵,那他只能是人群中的醜類,是我不得不認下的敵人。
  是的,現在敵人可不難尋找。
  有人一再地讓我們寬容、寬容、一百個寬容,原來他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要大聲說一句:不,我絕不寬容。
  ……
  這兒的絢麗也許是最後的絢麗了。世界剩下了一個角落——我的故地,我的平原……
  小時候灌木叢中的小路,路旁大野椿樹下蓬蓬的石竹花,還有香氣薰人的合歡樹……想都不敢想。如果海潮騰空,把我們大家一起淹掉,我一點也不吃驚不怨怒。這是美麗的大自然的暴動。是正義。
  我將歌頌海潮。它是希望和寄托。比起它的力量,原子武器算得了什麼。潮湧排天,漲起來,淹了彤紅的太陽,在人的心海那兒匯攏。你如果見到這兒狂暈的海灣就好了!
  ***
  ……迴避了那些"對話者",迴避了我極為熟悉又極為生疏的一切,走入自己的內心。在一場長久的奔波之後——這場奔波讓我至少花掉了四十年的時光——這種走入顯得多麼必要。這其間我依仗的主要是勞動;離開了勞動,我就無法注視自己的心靈……
  我傾訴,我自語。我今天對於傾聽者的選擇就變得非常重要了。
  我遙望著你,因為你不同於任何人,至少對於我是如此。
  一個人與一群人的關係大致是這樣的:他退開又走近,最終還要退開;因為他發現了他們大致都差不多。他這時困惑和痛苦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聽他的獨語。
  他苦苦地找啊找啊,突然發現他(她)早已經出現過了,他(她)就在那兒!於是他開始了長長的訴說……
  人的獨語和默想、靜思,都同樣重要。
  我在這個地方注視著,歸結著,感覺著我精神和肉體的需要,以及它們兩者之間的區別、它們各自四十年來的經受、忍受、沐浴和啟迪……
  對於我,這兒與其他角落的確是不同的。我在這兒的海濱小城出生,這說明我的一切都是這裡所給予的。這裡的特質和力量將最終決定著我。對於一個生命,他誕生在哪裡是個非同一般的事件,也是一個人所不能左右和改變的,是神靈的意旨。既然這樣,那麼我的真正家園永遠只能是這兒;我從此走出的每一步都算是遊蕩和流浪。我只有返回了故園,才有依托般的安定和沉著,才有了獨守什麼的可能性。
  午夜失眠時,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寶貴的時刻。我如果在異地,失眠總是特別痛苦。它令我恐慌和煩躁。而惟獨在這裡是一個例外。我那時徐徐地展開思緒,平靜地回顧和領悟。
  人的思索和靜悟是極其必要、是無法替代的。人如果缺乏了這個過程,就會走入盲目和虛假,即變為平常所說的"非人"。
  人在獨守的一刻,才看見了真實。這真實使我驚駭,使我欣喜若狂。
  人的真正力量正是產生於這一刻。人在這一刻領悟的全部,就要盡可能地記住。
  海潮漫漫而來,無始無終。多麼好的伴奏。它陪伴了我的思悟。
  天亮之後又該回到日常的勞作之中了。手中的工具是剪刀、鐵鍬、鋤頭,它們要對付多餘的枝莖、泥土,要濺上汁水,要磨得發亮。我的手通過它們挨近了另一些生命,默默交流;在這兒,我遺忘的都是凡俗。
  ……近來時常泛起那個流浪漢的面容、他的令我怦然心動的目光。我的很多設想、懷疑,都緣他而生。這個世界不是太小了、小得不可思議嗎?我與他在這個平原上遭逢了,而且匆匆分別。我竟然不能夠幫助你——幫助一個不認識的熟人。
  回憶我的那些朋友——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朋友,有時相當令人痛苦。你不覺得這樣嗎?我常常因為一個摯友的不能如期歸來而傷心,不得不深深地思念,以此來打發悵悵的情緒。有些友誼是如此地奇特,以至於當你稍稍正視它的時候,不由得生出一陣顫慄。這種珍貴的友誼人的一生不會遭遇很多……它給予了我多麼大的力量,這是任何一個置身事外的人都難以體味的。
  當然,不少的時刻我也為另一類朋友感到悲涼。他們背叛的絕不是我、或不僅僅是我。他們難以復返地離開了,遠去了。在這個多少需要一點正義和勇氣才能站立的世界上,他們最終還是趴下了,採用了四肢行走的方式。
  我偶爾懷念與之相處的那些日子,覺得時間真是太無情了。一切都是時間剝蝕的結果。
  我曾陷於怎樣的輕率啊。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事情,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它們在那一段日子裡像鳥群一樣集聚,後來又四散飄飛,發出一陣陣驚懼的惡叫。
  我越來越感到人類是分為不同的"家族"的,他們正是依靠某種血緣的聯結才走到了一起……
  ——不是一族的人,最後仍然歸不到一塊兒。
  這是多麼冷酷的事實。當我懂得這一點時,就開始自覺地尋找自己的"血緣"了。這是一個多麼漫長的過程。你會知道我在說什麼。
  當我想到我們長長的、其中不乏曲折和跌宕的交往,想到我們難以盡言的往日,我總是激動不已。但願這種激動能永遠陪伴我。我總是面對著你的寬容和體恤,喃喃自語。有時我激憤和高昂的聲音也驚嚇了你,而你總是用目光撫慰了我。也許我後半生剩下的一個重要事情,就是一份傾訴了。
  沒有傾訴,就沒有我的明天。我在把自己交給傾訴……
  那些沉默無言有時是為了掩去滔滔話語。我們只要凝視所看到的一切,就不得不承認:這是傾訴的另一種方式。
  平原是沉默的。可是我常常能夠遙感它如山崩如海嘯般的巨吼。大海沉默時,真正的憤怒即將沖騰而出。像我們的護園狗斑虎,它一聲不吭看著四周,枯葉、流雲、蒼老的籐,都在它的眼中和胸中。可是它憂傷的哀怨我全部聽到了。拐子四哥在一個人吸煙時,聲聲叮囑震人耳膜。他的期待太多了,他一切都為了我們的葡萄園、為了我和我的朋友,惟獨沒有想到自己。他把自己和妻子響鈴都用最最簡單的方式打發了,沒有一點奢求……我欠四哥夫婦的太多了,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償還。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長久無盡地感激……
  這個小平原還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女兒,她就是小鼓額。我不止一次對你描敘她黑黑的眼睛、她的沉默。可這些其實都是無法言說的。她低垂的額頭、紅紅的面龐、長長的一瞥,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一遍又一遍默念:多麼好的一個平原少女,多麼健康又多麼聰慧;你的善良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用悲憫包容了一切……我看著她,一次次將目光投向遠方。我總覺得這個小姑娘似曾相識。
  她幾次要為我縫補衣衫,我都拒絕了。我自知沒有那麼高的德行,就是說,我還不配讓如此純潔清澈的平原少女為我勞作——那雙纖弱的手按在一件不潔的衣衫上,就會弄髒了它。她總想盡可能地幫幫我,以表達那種感激之情。可她越是這樣,越讓我陷入深疚。我又無法表達。
  我常常暗想:一個人在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一切真是極不尋常。他要不時地壓抑心中的驚喜和悲傷,要無聲地忍住,還要受和捱。憑著一個生命應有的悟力,我感到了奇跡,也感到了不幸。比如說小鼓額,極有可能是神靈派遣來的一個小小使者。她洗盡鉛華,淳樸自如地站在了我的身旁。

《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