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導師的病一開始大概是一樣的:心口疼。我記得父親剛從南山回來時,被押到一個小村裡幹活:刨地、翻土……所有的髒活累活都讓他干:有一次讓他去掏一口枯井,井壁塌了,他差一點給活埋在裡邊。正做著活,不一定什麼時候犯了"心口疼",疼得死去活來,滿地滾動,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他呼喊著,到處尋找土坎,把肚子死死地壓上去……我看著,見旁邊的人笑,就認為這可能不要緊。他們說:疼一會兒就過去了,不要急。我就和他們一起等待這疼痛過去。他是我的父親啊,我眼見著他把十根手指插到了土裡。我等待著。這樣不知過上多久,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反正不會更短,父親的手才慢慢從土中抽出。他開始蠕動,試著爬起來。我不記得去攙過他一把。他的身上到處沾滿了泥土,臉上的土屑把他弄得骯髒不堪也醜陋不堪,我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臉蠟黃蠟黃,差不多不看任何人,一站起來就彎腰尋找那把鐵鍬。他重新默默幹活了。
都知道他有"心口疼"的毛病,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想起讓他看看醫生……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到父親,就要想到"心口疼",想到他在田野上滾動的情景。
那個秋天好像只是一晃就到了結尾,大片的樹葉被寒風掃到山壑裡,接著是降霜。一個孤獨無援的人摟緊自己單薄的衣服,站在山崖上看茫茫晨霜,那感受一輩子也難以忘記。
我還能記得,那天太陽一點點升起,山地毫無暖意;太陽首先照亮了山下一片紅薯地:前不久還是碧綠的葉蔓被一場早襲的大霜給洗成了焦黑。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胸口那兒塞得難受,但說不上是疼痛還是怎麼——我被這突來的感受弄得站也站不穩,不知為什麼只想向著北方奔跑……我真的跑起來,一大早腹中空空就胞,吸著寒風,像被什麼牽引了催逼了,只是一個勁地向北、向北,荊棘刺破了腳踝都在所不惜,血流霜地而渾然不覺。
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那兒有片叢林,叢林中有個小茅屋——我原來是在向著它飛也似奔跑啊。
我的臉在晨風中洗得木木的,嘴唇像冰,抿都不敢抿一下。我總不能這樣一口氣跑完幾百里路程,可奇怪的是我想都沒想過在哪兒停留,只是要往北,北方有個揪心的東西,它是什麼我說不清……
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在那個秋天的一個漆黑的夜晚,我一頭撲進了茅屋……我的千苦萬難的父親再也沒有了——他就在那個普降大霜的凌晨犯了"心口疼"……照例是滾動、滾動,一直滾動到黎明。太陽剛剛升起時,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在人世間走過了多少曲折,曲折多得沒有盡頭,千難萬難沒有盡頭——可是一大早他就穿越了這一切。這個世界與他有好一場苦難的纏綿,真是難分難解,血淚交織。他好不容易在一大早與之分別了。
多麼神秘和費解的"分別"。我難以全部理解這"分別",但可以感覺到它在一瞬間濃縮了幾十年的時光:並因為這濃縮而變得更為堅硬。
為了領悟它,我前前後後地想著父親:在茅屋,在母親身邊,在回到山區之後……想啊想啊,總離不開他在地上滾動、將肚子緊緊貼在土地上的場面。我突然心上一震——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他那姿勢,正是恨不得將自己的軀體與泥土融為一體——他正全身灼熱地貼緊、再貼緊;把手指插進去,那是要抓緊,就像抓緊母親的衣襟……他最後就這樣消解在土地之中了,與之再也不能分離了。
我用力地想著父親。略過一個個細節,簡單些說他是大山裡的一個窮娃娃,因為跟上一個大官僚資本家——他的叔伯爺爺——才得以走出大山。從此他徹底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他多麼便捷地、理所當然地找到了一個幸運。世上的多少人無恥、做狗、在地上爬,無非就為了找到這樣一個幸運而已。但父親長大之後,卻開始慢慢地往自己的血脈上靠攏,這個過程簡直就是靠本能來完成的。他大概記起了自己是誰的兒子——那片大山的兒子、貧窮山民的兒子。於是他的命開始有了著落。
原來一個人最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誰的兒子。
這簡單嗎?一點兒也不。這是最最基本的,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人們都常常缺乏面對這個基本問題的勇氣。人不願意在血緣上確認自己,總是首先忘記自己是誰的兒子。
父親很快離開了那個了不起的叔伯爺爺。
不僅如此,在後來父親的同志決定處死對父親有過撫養之恩的叔伯爺爺時,他並未依靠自己的影響力去改變這個決定。全部理由很簡單:叔伯爺爺是他信仰的死敵。
那個人被粗暴地處死了。但神靈會愛護和寬恕一個懷著熱烈信仰的人,為著他的純潔。
他的後半生受盡煎磨,在大地上滾動、十指插進泥土深處時,他擁有的還是那份熱烈……貧困、羞辱、難以忍受的摧折、巨大的病痛,都不能改變那份熱烈,這不是個奇跡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後要好好地愛我的父親了,雖然這已經有點太晚。
回想導師的死,不過是作為生者給他的一個總結。我的從身心深處泛起的尊崇和神聖感,不是因為他專業上的高深造詣、無人比肩的成就,不是其他的一切,而僅僅是——他始終記住了自己是誰的兒子——牢記了作為兒子的使命。
我從今以後要好好地愛我的導師了。
自從我懂得了人是可以分為"污濁的"和"純潔的"兩類之後,我的心就變得清明了。從那以後我的判斷就極少出錯。當然還可以依據其他標準,但我發現那樣會使我長期處於矛盾和混沌狀態。一個人只要是純潔的,他就有可能勝任任何事情,他起碼不會欺辱和出賣,不會背叛自己的母親。
愛母親是一個重要的標準,不愛母親就不會是一個潔淨的人。
一個傷害和欺辱了母親的人,無論穿上怎樣的衣服、操著怎樣美妙的言詞,仍然需要拒絕他。他必是善的死敵。
生活中一再地驗證了這個原理。
我無比仇視那些欺辱了母親的人。我這兒只不過再一次轉告了我的警覺而已。
"瓷眼"身邊常常充斥著類似的污濁。他想用污濁的水流淹沒○三所。他器重和唆使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些鑽營之徒,真正的勢利小人、渣滓。其中有個最肯賣力氣的、外號叫"肝兒"的人,曾一心要承接"瓷眼"的遺產。"瓷眼"常常訓斥他幾句,以表達內心難以抑制的欣悅。在他看來,這個"肝兒"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人選了。"肝兒"的調動、提拔重用,都是"瓷眼"一手辦的。前不久"肝兒"還在一個野外基地做後勤工作,是老式屠宰場的工人。"肝兒"的一個親戚是某部門負責人,就把他推薦給"瓷眼"。"瓷眼"有些為難,說○三所無論如何是一個著名的科研部門,調動有些難——那要有論文有著作,起碼……就從那次接觸不久,"肝兒"竟然奇跡般地發表起論文來了,而且接二連三……
這樣○三所就增添了一個重要人物,叫"肝兒"。"肝兒"先任行政負責人,不久又獲得了高級職稱。大多數人都不太知道這個人的歷史,只有極少數搞人事的才得知一點來龍去脈。這個人絕無斯文氣,像是野外鑽出來的一條狼,在整個大樓中顯得太不和諧。他幾乎成了"瓷眼"的貼身保鏢,一天到晚被一夥身份不明的人簇擁著,駕著摩托和高級轎車到處馳騁。只要是反對過"瓷眼"的人,家裡總要出一點事兒,不是愛人孩子在路上被人揍了,就是宿舍玻璃被人砸了。
"肝兒"與這個城市最有名的黑道人物都有來往。那一次我在樓道口的遭襲、所裡一批人被私訊、偷查檔案,"肝兒"少不了都是重要的參與者。
人們納悶的是他那些論文。後來才慢慢傳出風聲來:所有論文都是請人捉刀,他只負責出錢。捉刀人嫌錢少了,在酒席上吵起來,這就傳了出去。
現在他不必付錢了。○三所可有不少"合作"者。
有人親眼見"肝兒"的母親從遙遠的鄉下趕來,找兒子要錢——兒子已經住在漂亮的單元房子中了,門上安了綠色的防盜門。可她怎麼也叫不開門。她守在門旁,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時間久了,屋裡的人熬不住了,開門出來,老人就一把抱住兒子的胳膊,喊著:"我的肝兒,媽可盼你出來了,媽在冰涼的樓道上坐了半天……""你來幹什麼?這裡擠巴巴的哪有住的地方?要錢給你錢,拿上走吧!""肝兒"掏出10元錢塞給老人,頭也不回地下了樓。老人仍坐在關嚴的門前,眼巴巴地望著防盜門,她巴望再有誰出來……屋裡沒有人了,她哭了。
她不知道兒子已經住到了外邊一個招待所,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她的哭聲驚動了鄰居,他們把她接回家去;當問清了她是誰的老人時,都嚇得不吱一聲。他們熬了熱湯給她喝,又給她準備了食物,趕快找了車送到車站——分手時反覆叮囑:"大娘,一路走好。見了你兒子那天,千萬別說是誰家送了您……"
他們告訴我:老人山裡人打扮,老實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臉給曬成了黑色,與頭上包裹的白頭巾對映著,顯得更黑了;她七十歲,小腳,右拐肘上掛個帶補丁的包袱。她對鄰居說:"俺前些年能做活兒,一分錢也不花娃的;娃在殺豬場那時候,還從家裡拿走二十塊錢;那會兒他爹還在人世……
他進門要錢,扔下塊肥膘肉就走了……他爹去世他也沒回,奸娃哩……"老人哭著罵著。
他欺辱了自己的母親。
這樣的人怎麼會不是善的敵人?既是善的敵人,又怎麼會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如果容忍了這樣的醜類,還有什麼不能容忍的?
老胡師,您至今為我離開○三所還有說不出的惋惜。我明白您用心良苦。您希望自己的學生能夠摯愛事業,不辜負多年培育;還有,○三所畢竟是○三所啊,我能到這兒工作幸運還來不及呢……可是你想一想:當有那麼一天,連一個屠宰手和黑道上的人都成了專家;當我們最優秀的人也被逼成了絕症,整座大樓出奇地沉默的時刻,我離開它不是唯一的選擇嗎?
這座大樓上沒有了導師,沒有了正義,又怎麼會有學問呢?
我就是這樣毅然離開的。我想驕傲地對我的朋友和這個世界宣佈:真正的知識像真理一樣,它沒有什麼形式上的中心。它的中心只存在於人的心靈之中,只有心靈才是它的居所。只要我有那樣的一顆心靈,那麼我走遍天下、走到人跡罕見的荒原,都不會失去"中心"。我藐視那座森森堂皇的大樓,藐視以它為標誌的"中心"。
我離開了污濁,才有可能走進清潔。老胡師,您應該為我高興。您擔心我孤獨無援,還不如擔心我的墮落。
我害怕的不是陰謀黑道邪惡,我只是厭惡。厭惡與懼怕是不同的。是深深的厭惡使我離開了。我將在這種回顧和獨守中積蓄力量,特別是認識的力量。我不是退卻,而是在前進。在這個嚴峻的時世上,我從來不相信退卻。我不止一次看到撤退者到了最後,又去做醜惡的苟合者。因此,我請老師不要把我劃為"撤退者"一群。
您多次表達的一個意思就是,讓我超脫或超越於○三所的鬥爭;還啟髮式地問:如果你的導師真像你說的那麼好,那為什麼仍有那麼多人維護"瓷眼"?可不要一葉障目啊,等等。
我已經詳盡敘述了,這之後我想大概再無需解釋什麼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我不忍心讓我的導師遭受一絲一毫誤解,也不忍心我的老胡師走入一絲一毫的誤識。
不用說,您這些看法都來自您其他的幾個弟子和朋友。我現在想再一次直言不諱地告訴您:他們都是一些品行不端的小人,是污濁的人。如果說這時候要做一個超脫者,還不如說想做一個苟活者。我觀察過,那些貌似超脫的傢伙,實際上在關鍵時刻幾乎無一例外地站在了惡勢力一邊。
我還常常聽到有人鼓吹所謂的"大悲憫",可惜對於究竟什麼才是"大悲憫"一無所知。"大悲憫"不是同流合污的代名詞,不是對醜惡的暗中送媚,更不是對迫害的悄聲唱和;"大悲憫"恰是由現世的具體組合的,它尤其來自清醒的戰士,來自面對生活的正義和決心,來自一份迎上去的勇氣——這樣長長的、不間斷的歷程,才能最後造就出一份"大悲憫",才能最終通向那個"大悲憫"。
"大"不是無緣無故的,"大"是艱辛的汗水和殷紅的血流澆灌才得以長成的。"大"不是享用的結果,不是因為等待了別人的供奉,它需要一個人自己冒著危難去尋找和追求……我的老胡師!
我的導師可不是簡單一個"好"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是一個烈士,已經為真理殉身了……
他在這個時世沉默著、低吟著,懷念著自己先逝的師長和如水的歲月。我仍能記得與他在野外共住一個帳篷時,聽他說的每一個故事。那時他還年輕,像蓬長的茅草一樣蔥鬱旺盛。他那時足踏山野,對自己的事業迷戀到了癡處,迸發出無數爛漫奇想,對未來的一切都視為生長的、簇新的、即將結果的、光明燦爛的。他那時正處於熱戀之中,愛上的是一個比他還要激進的、對天才不折不扣的崇拜者。後來他們結合了,再後來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這樣過了十幾年,他們分開居住了。他仍然像過去一樣跋涉,她則沒有力量跟上來。她已經厭倦了。於是他差不多一直一個人,只跟緊了自己熱烈的理想。
他是個第一流的學者,更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且一生都沒有鬆弛下來。那些難以忍受的摧折在他這兒都被堅定的意志磨碎了。他在專業上是個天才,這早由他那些閃光的著作做了最好的註解和證明;但他卻沒有僅僅龜縮到專業的殼內。
他就這樣走向了信仰的高原,一個人迎接著撲面而來的寒風。
他能夠一生清潔,拒斥污濁到最後一刻。他的一生如此完滿,簡直沒有什麼缺失。
與您的那些運送"耳食"者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公開教導和倡議我"原諒"、"寬容"一類,沒有讓我做這樣的"老好人"和"君子"。他知道這個年頭被喊得最多的就是"原諒"和"寬容"了,這類東西廉價得很。誰膽怯和虧心,誰就首先想到用"寬容大度"的彩紙把自己先包裹起來,隨時隨地準備與罪惡的勾當聯手。事實上他們已經那樣做了。當有一天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時候,他們就會赤裸裸地顯露。在一個特別需要苛刻、正義、立場和勇氣的時代,有人卻一再地倡揚"諒解"和"寬容",這就不得不讓人分外警惕——他們極有可能是不懷好意的。我的導師的遭遇,特別是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裡的所有遭遇,就足以說明一切。誰又對他"寬容"了呢?我的導師是對的,現在是個決絕的時刻,而不是個"寬容"的時刻。他的沉默其實已經與那些言必稱"寬容"的傢伙們劃清了界限。
那些沒有能力貫徹原則、守住本分的人——更不要說那些醃湃不堪的卑鄙者——都嗅覺靈敏地及時躲開了危險。他們幾乎同時被告知,靠近我的導師是危險的。在不義和背叛得不到懲罰、反而受到公開鼓勵的時期,他們這樣做絲毫不會令人吃驚。他們過去因為那一分樸素的情感——對天才的尊敬和嚮往——曾自然而然地靠近過我的導師;而且一度這種靠近是必要的、並不傷害世俗物慾。現在則不同,整個大樓充斥了同一種氣味,有人已經全面地鞏固和設防,沒有給中間分子留下一條走廊一個窗戶,簡直是逼著他們趕快歸屬。
於是他們就理所當然地從我的導師身邊走開了,溜掉了。
這可不是導師的不幸。
在任何地方,真正清潔的人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多。那些溜掉的人曾經是有幸的:能與一個天才的、品行高潔的人同處,而不僅僅是同生於一個時代;他們天生有靠近和接觸的機緣,但卻因為自己命薄,主動地、像避禍一樣逃避了。這說明他們真是不幸,天生是些沒有福分的人;這也多少有點令人同情和歎惜。
我在導師逝世以後陷入了長久的悲哀,多少天不能使自己去想別的問題。我從醫院、從火化場走出後,漸漸回到這樣簡單的事實之中:他再也沒有了;我再聽不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的笑容。我只是有幸地收集了那些黑乎乎的本子——那上面記錄了他一生不倦的吟哦。我相信他一生、特別是他不幸的中年之後,如果連這樣的自我傾訴也沒有,那他會瘋狂而死的。撫摸著導師的遺物,想過了整個學界、長長短短的歷史。我終於明白了、認定了,這幾十年來,能像我的導師的,我們這兒還沒有。也就是說,他是幾十年裡才出現一的傑出人物,無論是品行還是才情,都是難以企及的……我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我沒有失去機緣,找到了足夠享用一生的幸福。而我也對那些加害於他的人有了無法言喻的仇恨。
我為那些離他而去的人發出了悲歎:他們與這樣的導師在心靈上沒能契合,真是失之交臂。
我由我的導師又想到在大山裡流浪時遇到的那個恩師。
他的瘦長的、身背行囊的身影難以從眼前消逝。我覺得他們簡直像一對同胞兄弟,命運和經歷都如此相似。於是我又被另一種"雷同"給震驚了。
像我的導師一樣,大山裡的恩師也迷於吟哦;在生命的後半截也是獨自一人,沒有家眷的追隨。他在個人生活上失去了陪伴,而不僅僅是在精神上。這個事實讓我咀嚼得心冷如冰。顯然他們已經走得太遙遠,從鬧市走到曠野,從得意走到失意,從青春走向衰弱;他們的伴侶漸漸懼怕了,跟不上了。這種失伴是他們早早倒下的又一個原因。
我想像:如果在他們的最後幾年有個女人陪伴和安慰他們,那將會好多了。誰在長長的孤夜聽他們的絮語?誰在那個時刻分擔他們的憂憤?誰的手掌撫動過他們枯萎的頭髮、在寒夜端上過一碗熱粥?沒有。他們要自己面對自己、守望自己。
我記得年輕時候讀過一本革命者寫成的書,那基本上是一本自傳體小說。主人公的真摯、革命的熱情、信仰的熱烈,至今打動著我。我今天仍想重讀一遍那本書,可惜找不到了。
因為在這個時刻,嘲笑理想成了一種時髦,所以那樣的書找起來分外費勁兒……我記得主人公在與他的戀人——好像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洗碟女工(?)——談話時,雙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要讓你學文化;我要把你變成一個為最美好的事業和理想而獻身的人;我如果沒有能力把我的愛人變成這樣一個人,那我自己就太無能、太可憐了……大致是這樣的意思。我讀著讀著多麼感動啊!我差一點熱淚盈眶。手捧小說,我差不多在構劃未來了;我將來有一個女伴,一個戀人,也要面對著她,緊握她的手,發下這個宏願——這肯定是容易做到的!
時光一晃就過去了。我在現實中終於明白,要改變一個人,要影響她或他,哪怕是更動一點點,都將是多麼困難。就因為這是血液中流動的東西,是由分子因子組合的東西,所以言稱必使之改變的話,那真是誇下海口了。
像我的兩個老師,憑他們偉大的人格,思想的力量,事業的造就和過人的才華,都沒能做到改變伴侶,甚至沒能讓她們起碼在表面上同行……這真是冷酷的現實。
我彷彿看到了這樣一個畫面:一個人與一群人往前行走,他們一開始融為一體,步伐也較為一致。他們在走向一個遙遠,於是當繼續前行時,人群中就有人頻頻回首,觀望故地炊煙;再後來他們當中有的止住了腳步。繼續走下去,不斷有人停住、回返。後來只剩下了三五個人;最後剩下一個、兩個,或許只有他的愛人與之一起,她還不時地伸手攙扶男人一下……再繼續走下去,他的愛人也止住了腳步。他不得不呼喚她,一聲又一聲,她還是沒有跟上去。他只得一個人走了……
您認為我與柏慧的分開是必然的,梅子與我才是一樣的人。而我覺得,她們兩個才是一樣的人。
她們或許都不能伴我往前走了。這是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現實。我也曾經發出過改造最親近的人——類似革命者的豪言壯語,但後來也不得不放棄了。一方面我發現這是異常艱難的,另一方面也出於對人的尊重。
我不能近似於強迫地讓她走向我。無論我多麼堅定地認為走上了大道,都沒有理由強制別人離開小路。我只是對她懷了一個熱情、一個希望,這就足夠了。
梅子心中肯定我走向的是一條大道嗎?如果她不認為背棄了世俗的道路是大道呢?如果她不懂得這條大道一定要穿越世俗呢?
她來葡萄園時的興奮令我難忘。她的眼睛只有在這一刻才未被什麼蒙住,沒有忽略這兒的逼人的美,這就是她使我欣悅的所在。也許我的母親般的平原最終會被弄得一片狼藉,會千瘡百孔,但她仍會有一種深沉的美滋生煥發出來,以不同凡俗的面目打動一些人。梅子該是個能夠被打動的人,她的那對眼睛應該是明亮的、洞徹事物的。
無論她們兩人之間有怎樣的差異,在我看來,她們的血脈是近似的。但她們都值得珍惜。一個曾給予我永生難忘的安慰;一個則決心陪伴我一生。雖然她們眼下都遙遙地站住,只投來關切的目光。
這怨誰呢?
不過她們那些真摯的、非同一般的關切也足夠讓我感激的了。世上有多少人配得上她們這樣的目光?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這已經足夠了……當然,我還將走得更遠。
在那裡,你們的目光還能夠望到我嗎?我再也不能回返,將一直走下去,走向一個清貧險峻的高原。在那裡,我將遇到新的兄弟。
……柏慧的境況很特殊,也許只有您能幫幫她,哪怕是寬慰一下也好。她生來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生活,一定倍感艱難。她過去是被人呵護慣了的,她是院長的女兒;她被那麼多人愛慕,明明暗暗的追求者數不勝數。她一直在柏老的蔭蔽和關懷之下。
她一個人搬到單身宿舍,自己做飯,從不回柏老那兒,也不願見他——這個消息剛開始使我震驚,後來才多少有些理解。
她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只是柔和的語氣、看上去充分女性化的舉止性格,長時間地掩去了內心深處的堅韌。這樣的人在關鍵時刻也許更容易走向決絕。
我相信她這樣做首先是對柏老失望了,進而又對那個小提琴手失望。小提琴手對柏老這個龐然大物是絕對服從的,這種服從與深藏的世俗根性是繫在一起的。所以在妻子離開父親的時候,小提琴手卻能與之往來如初。
我們在這之前都小心地迴避了她的父親,從來沒有對她詳談關於柏老的一些細節。因為於心不忍。她完全是憑自己善良的感知離開了柏老的,而且現在看已經不可回轉。從此她將走向孤單和清貧,這一點她清清楚楚。我對她開始有了空前的崇敬。在這樣一個得過且過的、追求現實物利的時世,她走向的竟然是另一端。這需要何等的堅強啊。
我對她這種抉擇十分矛盾。既怕她無法承受,又希望她能有另一種人生——遠離柏老的人生。所以我在矛盾、痛楚和欣悅交織的情感中,第一次酣暢淋漓地向她講敘了我所知道的柏老。
這樣做是為了讓她原諒我嗎?有一點,但僅是一點點而已。我當時面對的是一種莊嚴得多的情感世界。我是想,讓我們都拿出面對真實的勇氣吧,讓我告訴她,我究竟從哪裡走來,還要向哪裡走去——我今後將會為自己的每一次苟且而後悔,決不妥協,也不忘記——我的愛與恨都是相當牢靠和真切的,就是這樣。我為當年的行為說出了堅實的理由,也向她宣佈了我的未來。對未來我是看得見的,那就是頑強堅持之下的一個結局。這個結局對我一點也不神秘。我以這樣的結局區別於我的四周、我的時代。
柏慧的可貴之處,還在於她能默默收集感知,這種感知漸漸積累,終於到了不可更變的時刻;她毅然地採取了行動。
她的方式與許多優秀人物相差無幾:先設法一個人呆著——因為這是清潔自己的必要步驟,雖然它看上去並不難做。
她選擇的道路有可能通向大道,只是這對於一個女人太苦太難了一點。
……我無遮無攔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有時言詞未免激烈。在○三所時,我對那些信任過的人也曾這樣談話。我對那種委婉曲折、轉彎抹角的表達已經厭煩了。因為那樣既費工夫,又會助長這個畸型世界的曲折;直接和簡潔是一種樸素、一種追求真實的必需。可惜現實的要求正好相反,它總讓人在各種場合迂迴,把寶貴的時間白白耗掉。
您說:○三所的不少人認為,我已經非常不謙虛了,而我過去並非這樣。
您向我一再地指出這種危險,到後來您都不屑於談了。我想這不僅是別人的看法,也是您不快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那樣就是欺騙您。我認為欺騙是一種醜惡,而驕傲頂多是無知。我大概永遠會是個執拗的學生——這種頑固既然使您不快,就請您接受我的歉意吧。但我決不向○三所那些希望我"謙虛"的人致歉。
對於那些人,我應該再驕傲些才好。
世上的事何等奇怪!有人希望別人一再地表達自己的謙卑,卻從來不問自己有什麼高貴的德行和超人的才華。他們並沒有像您一樣,辛苦地教導過我、真誠地愛護過我,卻一心等待我喊他們一聲"老師"——我那時是一個初來乍到的青年,把期望當成了現實,真的喊了"老師"。他們當中有的有一把年紀,我覺得歲月給了他們知識,他們應該是長者、兄長,也應該是"老師"。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老師"這一稱呼可不是隨便亂喊的。我不過並未輕易改變這一稱呼罷了,但已在心中有了保留。可怕的是對方提出了越來越過分的要求,越來越增加了與其品行和才華絕不相稱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非讓別人畢恭畢敬不可……他們做得太過分了。面對"瓷眼"的荒謬乖張、以至於面對暴行,他們表現得何等恭順。本來是個尾隨者、膽小鬼,卻偏偏急於得到別人的崇敬。我漸漸發現我的善意和良好用心正在被利用、被踐踏。我對多少人喊過"老師"啊!他們還要怎樣?我差不多把一隻兔子也喊成了"老師",他們還要怎樣?!
我越來越明白,面對著這混濁一團,需要的只是及時地啐上一口。因為這有點欺人太甚了。他們別想再從我這兒得到謙虛恭順。
這是個需要盡快學會驕傲的時代。
在一個為熾熱的理想、為自己的事業貢獻了一生的導師面前,我覺得"老師"兩個字何等神聖!
我的導師吐血而死,死在我的懷中;此時此刻啊,那些自語為"老師"的傢伙又在哪裡?他們在一個角落,嚇得不吱一聲,無恥地縮成一團。後來,事後很久他們才從角落裡走出來,但仍然餘悸未消,見了"瓷眼"滿臉堆笑。這就是他們。
我驕傲,我能在最後一刻與導師在一起。我驕傲,我將告別一批"老師"了。讓詛咒留在背後吧,我背起背囊走向山野。
山野上那麼多兔子,它們在草中一蹦一蹦覓食。這時我才覺得當年不該出於激憤和委屈,把一些沒有原則沒有品格、資質低劣的人比成兔子。它們的形象是可愛的,它們遠比他們聖潔。原諒我吧,山野上的兔子!
您有一個○三所的學生比我早來幾年,有一次竟然當面索要"老師"的稱號。他虎著臉問:"你剛來時叫我老師,怎麼這一二年就不叫了?我倒不是喜歡那個叫法,我是說……"我愣了一下,我說我過去雖然有亂喊"老師"的惡習,但我不記得曾喊過你"老師"——如果喊過的話,那麼從今以後我將戒掉這一惡習。
他紅著臉,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在一個人靜下來時,常常陷於深刻的苦惱。我走進了自己的世界,這兒寂寥清冷,是最後一個迴避的角落。這個世界的人口是從兒時荒原的茅屋那兒找到的……
……
自從父親歸來後,我們的茅屋就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半夜裡狗一叫,準有人盯在小茅屋旁邊。我曾躡手躡腳走出去,結果看到了漆黑中閃動的煙頭。大青嚇得一聲不吭——它剛才鼓起勇氣報告了一聲,這會兒趴在那兒,屏息靜氣。我想它像我一樣,一顆心撲撲亂跳……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有個背槍的人踢門,他們喝斥著,狼一樣的目光在臉上劃過,像棘尖刺人一樣疼。
外祖母總是迎在前邊,她在不自覺地用身軀護住全家。那些凶暴的傢伙伸開胳膊推搡,外祖母矮小瘦弱的身體一下就給推個踉蹌。我握緊了拳頭,母親拉住了我。她一聲聲叫著他們,那是想平息對方的怒氣。他們不停地盤問:來了什麼人?到沒到過遠處?這些天又幹什麼了?母親一一代答,他們說不行。他要父親親自來答。父親正病著,這時彎著身子過來,艱難地答了。他的額頭不止一次被他們點來點去。
來人每一次都帶著生銹的、卸下來的槍刺。
我們在夜晚沒有了一點聲音。全家的呼吸都輕輕的。風在叢林中穿過,它撥動的每一片樹葉的響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隻柳鶯在枝椏上弄出細小的響動,接著是一滴露珠跌落下來。小得像刺蝟一樣的四蹄動物一溜煙地從窗下跑過,它那急促而收斂的腳步讓人分外悲涼。
我睡不著,又不敢用力翻身。我只好聽著夜聲、聽著全家人的呼吸。父親咳了一聲,他的膽子多大……在這一個月裡,他已經被十幾次押走。有時他一連幾天不回,母親出去找他,回來時領著個血跡斑斑的人……多麼深重的罪孽,無法探究無法思索的罪孽。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有時一連幾天說不出幾句話。在學校,我不敢正視同學和老師的目光。我迴避一切詢問的、敵視的、嘲弄的、不解的……花花色色的目光。我只希望黑夜快快來臨,那樣我可以沉浸在想像的、一個人的世界裡。
當老爺爺默默出逃,死在荒路上之後,真正的災難降臨了。我們家再也沒有了一位老爺爺的照料和恩護,沒有了他熟悉的腳步聲、他呼喚我們吃飯的聲音、他與大青對話的聲音,這兒成了死寂的世界。茅屋空曠了許多,也冷清了許多,好像隨時都有被什麼給碾碎的危難。大青真的哭了:我有一次蹲在院裡,聽到身後有什麼哼了一聲,一回頭,見它臥在那兒,垂著頭,眼裡閃著淚花……我捧起它的臉,淚水嘩嘩落下。
白天,只要父親一回來,我就跑到了叢林中,爬到一個茂密的枝椏上,讓身體隱在其間。我害怕、自卑、羞愧、夢想,更多的還是渴望……渴望像別人一樣無拘無束地談吐,暢聲大笑或交談……我整整好幾個月沒有連貫地、大聲地說過話了。自從老爺爺逝去之後,我就沒有好好說過什麼——我甚至沒有說話。我大約只用點頭、用眼神表達著意思。好像家裡人大抵都是這樣。
我可以一整天盯著大樹上的裂紋、地上的小甲蟲、飄落的葉子。我心裡這時湧起了滔滔話語,敘說不停,一直到口乾舌燥才怏怏回返。這時天就要黑了,林子裡的老野雞不停地啼叫。我小心地走出叢林,走回我們的茅屋——那個小小的、屋頂像鉛一樣黑的茅屋,這時被暮靄壓得喘不過氣來,它悄無聲息……我每一次跨進小院都有點戰戰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