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額剪掉的頭髮又長得很長了。往日都不忍去看被胡亂剪過的頭髮。她長時間用一條頭巾包裹著,看上去像個異族小姑娘。四哥在遠處村子裡找來另一個雇工,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小伙子像小武士一樣維護著鼓額,她的心情好轉起來。但陰雲仍要時不時地籠罩天空,她的眉頭一鎖,大家立刻沉重了。響鈴常做一些好菜餚,一多半心意是為了鼓額。斑虎在園門口一陣急叫,響鈴就沾著兩手麵粉跑出來,大聲喊著招呼客人。
現在葡萄園的常客多起來,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消息。這些消息大半都不讓人高興,比如說礦區發生的惡性事故、南部山區水庫乾涸、油庫爆炸、海濱租讓給外國人兩千畝土地做"高新技術開發區"……總覺得一切都在向我們的葡萄園逼過來。我們就像當年那批萊夷人的後裔,不斷退守,最後不得不失去這一小片海角……
天越來越涼。冬天快來吧,冬天我們要點上爐火,圍坐一起講敘故事。冬天我們要關閉屋門,煮上一鍋老茶,與外面的世界分開。
這一段來得最多的是那個女園藝師。她已經在做撤回城裡的準備,百無聊賴,常常在茅屋裡發出潑辣的叫聲。有一次她說:"讓我找個老紅軍吧!"哪兒去找"老紅軍"?拐子四哥吸著煙,伸開大手把鼓額攬到自己身邊。女園藝師一邊嚷著一邊往鼓額旁邊挪動。鼓額像羔羊一樣依偎在四哥身上,黑亮的大眼驚慌地望著女園藝師。
我渴望一場真正的冬雪。它下得越大越好。平原上需要覆蓋的東西太多了,大地太干了。渴!渴——渴——午夜裡野鳥因為焦渴難耐,一聲連一聲呼號。這呼號之聲讓人聽了就再也不能入睡。
那場潔白的大雪遲遲不落。也許雪的品質太潔了,它開始厭倦平原……母親般的平原啊,不要失望,該來的護佑總會來的……
〔古歌片斷〕
從這裡走開了萊夷之王。
一片檣帆兮遮天蓋地,甲冑刀創落滿冰霜。
黎明時分再無聲息,只餘下空蕩蕩之古港……
從此良港、桑園、無邊之稻菽,皆落入狄戎手上。
長歎息兮百舸雲集,難回首兮魚米之鄉。
嬴政王登上萊山,徐芾應召兮拜見始皇。
東巡車馬浩浩蕩蕩,旄旌節旗遮沒了山荒。
始皇衣著黑袞服、頭戴黑冕旒,寶劍盧鹿兮放寒光……
問一聲徐鄉方士,何日採來仙藥獻予始皇?
徐芾奏:水路凶險,更有海怪大鮫阻隔重洋,
臣必得五穀百工弓弩手,請得祭祀,重加犒賞,
三千童男女兮奉予海王……
再備樓船百艘,好風順水駛出黃水河港……
巧匠匯兮賢人至,伐木鍛造萬民忙。
黃水河頭懸燈萬盞兮,日夜打制龍骨趕做櫓漿。
秦兵如虎似狼兮,苦役無邊淚水長。
徐鄉里那個賢人兮,你長了副什麼心腸?
吞下了萊夷之米,服侍起狄戎之王……
徐芾委屈無辯語,嚥下唇邊之悲傷。
"快快揮動斧鑿,早日駛出東疆,
我已看到三神山兮,閃動著五彩金光……
吾皇賜福予東夷,廣播雨露予徐鄉。"
白髮掩住兩鬢兮,憂思入心不聲張。
眼見得蘆蒲茂長,雨水滋潤夏草如潮漲……
糧草入營,選男擇女,樓船擠擠兮旌旗飛揚。
東鄰西捨泣哀哀,生死別離斷肝腸。
誰說兩載採得仙藥?
淼淼無邊兮風疾浪狂……
徐鄉里那個賢人兮,你長了副什麼心腸?
誰無妻兒子女,誰無父老爹娘?
十五歲稚稚嬌童兮,再不見黃水河邊稻米黃……
西風起兮百舸升帆,齋戒息兮再祭海王。
俊彥義士充作百工,只待一聲號角兮啟錨收綱……
乾山下祭奠三日,父子揖別苦淚長。
忽有馳馬飛至兮,一道聖旨降到徐鄉:
子不隨父,妻不隨夫,乘風順水兮快快劃漿!
陰毒不過嬴政兮文臣武將個個是強梁……
淚水漲兮樓船浮,一去無聲兮海茫茫……
黃水河邊那場撤離距今兩千多年了。這是深不可測的遙遠時光嗎?就是這段時光的里程,竟使人類記憶模糊不堪,以至於圍繞哪裡才是啟航地爭執不休。人類有史以來一場至為重大的事件,竟如此容易地被含混。特別不能容忍的是在徐芾的故鄉,人們的誤解達到了異常荒誕的地步。他們寧可把如此傑出的一個人物看作熱衷於膏丸石散、擅長巫術的江湖騙子……
人類就是這樣遺忘著……
我多麼憎恨"遺忘"。我認為這是人類最可怕的劣性、最可恥的瘢病。沒有了記憶,也就喪失了理性。一切醜惡與污濁都是在模糊的記憶之煙的遮蔽下肆意侵犯的。人類正在用遺忘扼殺自己的全部希望。
一個人對於自己的經歷、自己的準確知曉、自己的記憶,必須反覆探究,重複追尋;要討論,要在相互的訴說中將其加固。這在現代人的生活中是至為重要的,簡直是生死攸關。
實際上生活在不斷重複——相對意義的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會留下沉沉的代價。如果人類能夠戰勝遺忘,就可以迴避未來歲月中百分之八十的不幸。
就因為此,我才要尋找一個安靜,並在這個時刻不斷追問自己:母親在世時都告訴了我什麼?還有我的摯友、愛人、兄長以及敵人——他們都告訴了我什麼?我在聽到和看到的這一切中,堅定不移地把握了和認知了的,又有多少?這其中是否還存在誤識?
這就是追問。對我來說,它的意義怎麼估價都不過分。它將讓我有可能清晰地注視自己的言行和思路,衝出迷茫。
人要戰勝遺忘,首先要從對自己家族的認識上做起。一個人連自己親人的得失經歷都不能爛熟於心,還怎麼值得信任!要充分地理解他們,他們身邊的故事和歷史;要公允地評判自己的親人。一個家族的故事、它們發生的根源、結局的意義,都要從頭問起——"為什麼?為了什麼?!"
我們作為一個後來人,需要走近自己的家族還是離開它?
如果離開——如果走近——我知道這是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選擇。我只要一想起這種選擇的嚴重性就不敢鬆弛了。
我不得不一次次想像離我並不遙遠的歷史和人物,比如父親、母親、外祖父和外祖母、林中老爺爺、父親的叔伯爺爺,還有更近的人和事——大雪中死去的山地老師、我在○三所的導師、口吃老教授……他們的行跡有什麼不可磨滅的意義?他們生下來當然絕不僅僅是為了走進那樣的一些故事,而是在認真地、一絲不苟地捕捉心靈中閃爍的光點。那才是某種永恆的東西,猶如從世俗塵埃中找出金屬顆粒。就為了獲得它,一個個九死未悔,歷盡磨難。那真是以死相抵的一場場拚搏。
他們是各式各樣的人,但都不約而同地追逐自己的信仰,堅信它、依偎它,把終生的幸福寄托與它,抵押給它。即便是父親的叔伯爺爺這樣頑固的人物,也活出了一份純粹。他面對著必將來臨的死亡顯得何等從容,竟沒有想過乞求。
在我難以忘記的親人和兄長摯友導師之中,只有外祖母和林中老爺爺是很少受過正規教育的人:其中老爺爺甚至一天書也沒有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這竟然沒有從根本上阻斷和影響他的知性。他幾乎是憑本能就抓住了善與惡的區別,一生都沒有失去判斷。
我相信他們在記憶中有個永不消失的印記:不僅記住了自己的,也記住了別人的;不僅記住了切近的,也記住了遙遠的;他們將美好與醜惡、幸福與苦難一起記住了。於是他們對於各種各樣的機遇、罪與罰、美與醜、榮與辱,對於這一切的演化和重疊,都有個預料。他們心底從來沒有失去提防,時刻準備和背負著——背負著並不屬於他們的責任、警惕,特別是人的罪愆……他們有一個沉重而至善的人生,直到最後還給自己一個完美。他們才像人一樣活著。
當苦難之絲纏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會努力掙脫,但掙脫的目的絕不是為了將這沉重卸下來加給別人。無法負起的沉重啊,如山石一樣的沉重啊,直壓下來,壓了一生,把他們壓進泥土——最後那一刻他們想得最多的,大概還是苦難的根源;他們仍然沒有從追思和質問的立場上後退——這才是使人震驚之處。
我驚愕而崇敬地看著那些消逝的身影。讚美已經遠遠不夠了。他們一生有失誤,有缺陷,但他們的潔淨不容置疑。我愛他們,我永遠不忘他們給我的滋養。
那一切在逼近,園藝場的樹木毀掉了一半,下一步呢?我不敢想葡萄園最終的破碎……為了阻止它,我們將付出最昂貴的東西。
我為心愛的葡萄園投入得太多了;僅僅是一些眼前的問題,我也不知該怎樣應付。怎麼安置小鼓額呢?這可不是一般的雇工,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悉數交給了這片土地,幾乎為它獻出了全部;她不能失去這片園林……還有四哥夫婦,他們的家就是園中茅屋,早已做好了在此度過下半生的準備。
我們將不得不尋找新的土地、土地上的居所。我的跋涉會倍加艱難。我並不認為以前有過居所,那不過是風雨飄搖的驛站。願那攜扶一起的流浪再晚些來臨吧;即便茅屋倒塌,我們不得不牽上斑虎轉移的日子,也不會有什麼悔疚。流浪也許是人生的另一種真實。
我試著問過鼓額:"如果有一天葡萄園不在了,我們怎麼辦呢?"
她眨巴著眼睛,反問:"怎麼辦?"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後來說:"無論怎麼,我們大概都不會離開平原。"
她臉上馬上有了一絲輕鬆:"就是說,你不會再回城裡了嗎?"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響鈴,我們大家在一起,只要這樣就好。我們不會挨餓,我們會過得挺好,是吧?"
她的興奮感染了我,我也大聲應答:"是的!是的!"
她並未考慮將來的生活艱難與否,而是首先想到我們這些葡萄園裡的人仍然能在一起——她關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精神的力量。她企盼這個獨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間的溫馨。她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後在葡萄園裡才算找到了它;這種人間溫情那麼強烈地吸引了她,她發現這有別於父母所能給予的,新奇又陌生……於是她緊緊懷抱了它,永不鬆開。
對未來的一切我尚沒有十分把握,但卻不會因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腳踏這片最初結識的泥土、給我生命的泥土,才會準確無誤地辨識這個世界。我遙望那座城市,那座給我幸運也給我不幸的城市,一個念頭從未有過地堅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們代表的一切所能強加予我的,只是遠離泥土的一場虛構,既醜陋又輕如鴻毛。當我動手和我的兄長一起去撕破它時,才看到了真實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吸取力量,就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這是早就開始了的一場拚掙。多少人為此付出了血淚心汁,他們已經長眠不醒,卻沒人記起他們的光榮。
是的,這如果真的是沒有回報只有犧牲,那就讓我犧牲吧。
柏慧,你會體味到我在這場催逼下的心情。我從誕生的平原被驅趕到那片大山,像個野物一樣被追逐;後來躲到了你的身邊;再後來又被追趕,我找到了一個兄長;我們一起奔跑、跳躍,越過荊棘和地裂;最後兄長死了,剩下我孤單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這片平原——它是我最後一片大陸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個小小孤島。我現在就站在了這個孤島上……
我迎著你投來的目光,感受它的溫暖。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帶領我飛昇的光,也是讓人追憶長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溫柔的水流中,耳畔是嘩嘩的浪花撫岸之聲。一天繁星映在水中,它們在注視,長髮隨水漂流。丁香是永恆的花,它濃烈的氣味讓人回到某一個起點,找回青春的勇氣。是的,也許生命還依然新鮮,我要用這樣的生命去對應這老朽的世界。我為我的葡萄樹剪去蒼蒼枝條,等待春天的新生。
滿園抽出的枝條翠綠簇新,蓬蓬勃勃,宛如少年那一頭烏亮的毛髮。多麼好的青春啊!野生生暖融融的氣息吹拂大地,綠色植物一夜間茂長起來。小甲蟲忙碌異常,白色小羊在沙崗上甜叫。我走在新生的原野上,再一次感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綠色從腳下鋪開,那是朝陽青茅;水潭裡金光耀眼,細葉滿江紅密密鋪展……你的目光望遍了這片土地,又在問我:
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嗎?是的!來吧來吧,在這兒你可以伸手迎接撲面而來的春風,一群群鳥雀和四蹄小獸都嗅著你的氣息,簇擁著你,與你一起登上高高的沙崗。你用微笑安慰這片原野吧。
我把鼓額領到你的身邊,你們緊緊相挨。陽光把你們映成了金色,連眼睫毛也像沾了瑩粉一樣閃爍。這兩尊連體雕塑是屬於荒原的,她將在記憶之河永不消逝……
圍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屬之聲在夜色中響成一片。我聽到鰻魚在葦叢下恐怖呢喃。一個笨重而結實的軀體即將碾壓過來。
我夢見了大青:它在葡萄園裡跑來跑去,一會兒又消失在籬笆後頭。原來外祖母在那兒摘豆角。我看見了她手裡的白柳條籃子,淚水呼地湧出。我呼喊著撲過去,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外祖母!
當跑到籬笆跟前時,什麼都不見了。我興奮得一身汗漬。
真感謝"夢幻"這個玩藝兒,它可以在一剎時讓時光倒流,再現出生動逼真的一切。夢幻的意義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無法平靜入睡。回想剛才那個夢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頭上沾了一點土屑,它奔跑時脖頸那兒的毛皮一聳一聳。我甚至聽到了那柔細的小孩子喘息似的聲音。
思念鋪天蓋地而來,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大青和它身邊的一切存在於夢幻之中,原來它們的靈魂並未熄滅。幾十年前那個夜晚又異常清晰地凸顯:風搖樹響、野雞啼叫、死寂無聲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鋪的一層沙子,外祖母和母親坐在黑影裡。父親早已睡下了——他睡得著嗎?
劊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時才來的。這之前是怎樣難熬的一段時光。知道他們要來的,母親和父親守在大青身邊。它不聲不響地舔舔他們的手指,抬頭看看天空。
來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子,走路一絆一絆,肘上掛個筐子,筐裡有一根繩,一根木棒,一把片子刀……他坐下抽煙,唉聲歎氣地捶腰。
這都是母親告訴外祖母的……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救下大青?肯定是父親害怕了,媽媽會拚死護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
看過大青那雙純潔的眼睛,一生都不會饒恕。人類如此殘忍就不配活下去。這個角落的毀滅該是順理成章的。
在殺死大青之前,還殺死過很多頑皮的、可愛如鮮花的兒童;還殺死過溫柔美好的女性,無依無靠的老人……原來現在面臨的仍然是一場生與死的拚掙。只要屏息靜氣,就會聽到呼號——那是午夜裡手按創痛的長嘯……別再呻吟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流淚。
誰為我的平原抵禦那日益逼近的危難?
"是我們"——哪些人又組成了"我們"?
平原上一連多少天都傳遞著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瞞著鼓額他們。人好像瘋狂了,好像因為垂死而殘忍……一連好幾個女初中生被強暴後又被殘害,丟棄在橋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攔路搶劫者扼死在路邊;大白天破門殺戮、姦淫……四哥臉色慘白地背著槍匆匆趕來,對我說:"我發現那條惡狼了,追了十幾里,還是讓他跑了。我從後面打了三槍,沒有打中……"
我毫不懷疑四哥會殺人,到時候他是絕不猶豫的。不過我又有另一種擔心。那條惡狼什麼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說他已做好了準備,拚上一死。
面對著這張堅毅和絕望的臉,我發不出一聲勸阻。因為勸阻也沒用。
一個人有時只想撞死自己。這樣他才覺得完美——這個時代裡已經絕少找得到追求完美的人了。沒有烈士,只有被折磨而死的人、失足落水者;更多的是苟活。
"我想在那條路上埋伏下來……他會出現;上個月有人就見他把車停下,然後往海上走……"
我一聲不吭。
"打死他,我就走開。我不在園子裡連累別人,你只把響鈴照看好,讓她做活吃飯就是了……我知道那些傢伙會追上我,我就把槍口頂上去。我要問他們:這之前你們哪去了?你們也是殺人犯!我在開槍打死自己以前再殺死幾個……"
想到不孝的響鈴,我的心軟了。我握緊了他的手,讓他坐下、坐下……"怎麼辦哪?我的兄弟,就眼瞅著他們傷天害理?天哪,啊哦——"
四哥被各種消息刺激著,又剛剛追趕那條狼回來,這會兒喊了一聲,聲音有點怪異,就像午夜大山裡的猿啼——我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瘋老媽媽的嘶喊……我的心像被搓過一樣發痛。
響鈴和鼓額都跑過來,她們呆望著,嚇得大張著嘴巴。
梅子和她的全家都在為我不安。梅子越來越牽掛我。她擔心我會受不了,她太知道我目前的狀況了。她總試圖說服我。她不願眼看著白髮覆上我的頭頂。而她的父母更多的卻是懊惱。他們已經不屑於傾聽女兒為我的辯解——我非常感激她為我所做的反駁,儘管這往往是言不及義的。兩位老人,特別是她父親,提到我就怒氣沖沖,到後來乾脆阻止別人提到我的名字,說:"算了,以後別講他了。"
梅子在冬天來臨之前又來過一次。這使我們的葡萄園異常高興。響鈴傾盡全力招待她,四哥親自到海邊搞魚——那些打魚人越走越遠,他們要躲開蘆青河和黃水河的傾洩物,所以如今我們已經很難再吃到魚了。
夜裡我們大家一塊兒到海灘上去,四哥背著他的槍,火藥上膛。斑虎警覺地前後探索。月亮還是比城裡清明,普照著平坦的沙地,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怡。她看著這兒的一切都興致勃勃,而且每一次都是這樣。她不住聲地說:"多麼好啊!
多麼好的地方啊!"——很早以前的海灘才算真正的美呢。滿地野花薰人鼻孔,叢林一片片無邊無際,鳥群五光十色像移來蕩去的花束。這會兒荒灘上草木成片枯死,露出干裸的沙地;要找野花嗎?連一蓬馬蘭都找不到了……到了海邊,月色下看不清楚海水的顏色,所以那汪成一片的油污和變了色的水都不明顯。嘩嘩的水浪拍在腳下,使梅子興奮異常地躲閃著水濺。響鈴在旁邊端量著,拍著手嚷:"大妹子喲,大妹子真好哩,小雀一樣好哩……"響鈴的話讓大家都笑了。因為梅子長得小,這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讓你自己在這兒,我這次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了……"我們稍稍離開人群時,她就這樣說。我問:
"你下決心要來定居嗎?"
"你知道我不會來——我是讓你回去。"
我挽著她的手,她這時用力拉了我一下。
我搖搖頭。
"為什麼?為什麼?!"
她已經這樣問了多久……是的,為什麼?……要說的太多了,這反而講不清;簡單一點說吧,我是害怕——離開這兒會死的。我不是一個人,儘管看上去很像;我的本質是一棵樹時,離不開泥土和水,我經不住太多的流浪……我是一棵樹,梅子你記住這一點,這也多少算是一個秘密。這個夜晚你才明白嗎?你明白了,就會明白關於我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的怪癖……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各種動物——我讓它們飛上我的額頭、倚在我的腿邊;我讓它們在高興時啄食我的嫩葉,我就好比用自己的乳汁飼喂孩子的母親,心裡充滿溫情和自豪;它們毛茸茸的軀體挨到我身上時,我心中湧起的感激無法表述;它們對我沒有任何秘密;當那些心直口快的小鶯鳥、小斑鳩或一隻小狐訴說不停時,我就輕輕撫動它們的毛髮;我最喜歡動一動鳥兒們光順滑膩的頭頂,捏一捏四蹄動物熱乎乎的小巴掌;貓兒的爪子當中有多麼肥軟的肉墊兒,它還有個圓鼓鼓的秀美的鼻子——我觀察過的所有動物中,貓的鼻子真是數一數二;當那些令我煩躁的蟲子爬上來時,總是那些鳥兒們來殲滅它們——它們那時忙著工作,就沒有心裡閒扯了……
我是一棵樹,所以在這乾渴的人間,我越來越難受,總不能與那一群群人相處得親密無間。人與樹相安友好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人當中有很多伐木者,他們天生就是樹木的死敵。我之所以至今還活著,那是因為我一直保留著人的外形;當有一天他們弄清楚我是一棵樹時,我很快就會被砍伐……梅子,這是真的,你聽了後悔嗎?我料定你一開始決沒有準備愛上一棵樹的……
梅子驚愕地看著我,越來越緊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樹。她喃喃著:"不,你不是一棵樹……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傷了手指,我看見你流血了……"
"樹也有樹汁……"
梅子憤怒地跺腳。她好長時間再沒說話。後來她嚴肅說道:"反正無論如何你要下個決心了,不能再這樣晃來晃去……"
她說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搖擺和流浪了,我已經太疲乏了,作為一個孤兒,我已經流浪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渴望自己變成一棵樹,找個地方紮下根脈;那時候我就結束了流浪。"
"……"
她長長地歎息,跺腳。後來她哭了。我無論怎麼安慰都沒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真不願讓你失望和如此傷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離開這兒真的會毀掉,我與你有多麼不同。這種區別是來自血脈的,它強大無比,甚至連無堅不摧的愛情的力量都不能將其挪動一絲一毫。我流浪過了,我已經歸來了。
我將牢牢地站立在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射了原野、時間的霧靄,最後擊打在這個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嗎?"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父母身邊嗎?"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樣你還會回到我身邊……"
梅子這次離去非同小可。我預感到有極其嚴重的後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帶走了,讓我坐臥不安。
我發現自己那麼擔心,總想像著她在那座亂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測——那是個多麼危險的地方啊!我怎麼突然才想到一個弱小的女人獨立生活有多麼可怕呢?我知道她這個倔強的小人兒說到做到,她真的不會回父母家去住的。
我於是趕緊趕回了城裡,逕直到我們的那個小窩裡去。
她上班了,屋裡一切如舊,或者比過去更乾淨了一些。生活的氣息很濃,她果然沒有把這個小窩扔下,沒有搬到父母那兒。那個小院子在這個城裡可算個很棒的地方,比如院子中那棵黑蒼蒼的大橡子樹……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像她會到那兒吃晚飯。但我一定要在這兒等她,我要自己做飯。
正在我動手找米的時候,外面響起了稍微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她有些驚慌的喊聲。
她一掀門上的簾子看見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我給她擦去淚水。她瘦多了。她的肩頭往常軟乎乎的,這會兒好像有些發硬。我突然記起她的年齡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歲零三個月呢!啊,我像剛剛發現這個似的,立刻覺得問題非常之嚴重!她還是個孩子呢,她在父母面前尤其是這樣;她在我的面前也顯得稚嫩難支,我這滿臉粗壯的皺紋和黑硬的胡茬啊!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是個孤兒了,一個人在野地、山區和陌生的人流裡闖蕩,身軀與心靈都磨上了老繭。我這會兒覺得對不起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虧欠了她許多——而她是離我最近的、身邊的人。我追求至善與完美的結果,卻是首先虧欠了她。
這一瞬間的領悟,使我很愧。我說:"讓我做點什麼吧,讓我來做吧!"
"你做什麼?"
"我淘米——我做飯和……"我竟有點慌促地奔忙起來。
梅子笑了。她自己做飯,一邊忙一邊不時地看看我。
這屋裡有一股多麼熟悉的氣味。我的書、桌子,桌上的一本字典像是昨天剛剛翻過一樣……到處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真是窗明几淨,但那本字典沒有合上。
我們整整一天多的時間,沒有討論去留問題,因為都有意識地避開了。第二天,她的弟弟小鹿來了。這個梧桐苗似的小伙子與我從來關係密切,他興奮得跳起來。我也高興極了,我們好長時間裡手扯著手。他說:"走啊,到我們那兒去!"
梅子用目光鼓勵我。看來我們只得去那兒一次了——不知為什麼我對那個地方總有點懼怕。
除了岳母和小鹿給我親密無間的感覺之外,其他都淡淡的冷冷的,比如說岳父,比如說有些曠敞的大會客室……岳母剛剛抱養了一隻貓,它從那個小花圃中跑顛顛地進到客廳,幾乎不假思索地一縱,跳到了我的懷中。它長了一張圓圓花臉,白鼻樑上有塊灰色斑點,顯得極為滑稽。它瞇著眼看了看我,困困的樣子;它渾身上下潔淨得無一絲灰塵,伸出舌頭時,露出了雪白的小牙。它胖乎乎的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然後就呼嚕起來。多麼可愛的貓啊,我們與它們在一起,怎麼會好意思做得太過呢?
岳母高興了:"別人來了它就逃,看吧,你是第一次見它,它就這麼親你。到底是自家人……"她說這話時胖胖的兩手合在胸前。
岳母溫和慈祥,而且年輕時極為漂亮。我無論如何搞不明白,她在當年怎麼能容忍岳父那張乾硬的長臉……
梅子看看父親。這時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看我懷中的花貓。
我知道他從來討厭貓狗鳥等動物,而這其中只有戰馬和軍犬例外。聽岳母講,戰爭年代一隻大灰馬死了,他哭得吃不下飯——這個故事曾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你爸最近不喜歡小花。小花跳到他寫字的宣紙上,撕了好幾張。你爸心疼……"
岳父哼了一聲。
小貓結束睡眠之後,我走出了屋子。我扶著院中那棵大橡樹站了好久。我真有點想念它。它可真壯、真旺盛。看來它的根脈很深,前一段乾旱的天氣並未影響它。它的葉子黑烏烏的,像要滴油。橡子樹真是飽含油脂的,記得小時候用火柴直接點燃過鮮綠的橡葉。
"他說自己是一棵樹……"
我聽到梅子小聲對母親介紹。岳母嚌嚌笑。
這棵高大粗壯的橡樹啊,落生在這樣一座城市有幸還是不幸?它歷經了多少個主人?它看到的已經非常多了,它對這個城市一定十分厭倦了。它正想些什麼?
偉大的橡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