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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平原往南遙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擋住了視線。那是著名的黿山山脈。這道山脈似乎分切了兩個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一架大山,那兩個故事也許會很快融合交織到一起。與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親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準確點說他們是山裡人。是否土生土長的山裡人不得而知,因為不同的記載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簡單點講,寧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這一點即便在平原上提起來也無人不知。它的名聲傳過高高的黿山山脈,勢力卻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這邊的平原有聲名顯赫的外祖父一族,還有差不多與之齊名的「戰家花園」,所以寧家要過山來就得小心翼翼了。
與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寧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親的老爺爺這一代,他們已經是省內最有名的幾個大地主之一了。與很多傳統大戶一樣,祖上有個規矩,就是不准分家。可是一個時代的風氣幾乎是無堅不摧的,當時「分治」的呼聲遍佈大江南北,具體到一個大家庭怎麼就不可分治?老爺爺兄弟三個分成了三攤,於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轟轟烈烈的三個寧家。
我最牽腸掛肚的當然還是我們這個寧家。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就必須承認,我們從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徵兆,所以後來發生的一切都不必驚詫。剛剛獲得權力的老爺爺喜笑顏開,琢磨著辦一些有趣的事情。因為繼續為增加財富絞腦汁是愚蠢的,我們最不缺少的就是財富了。老爺爺打心眼裡喜歡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讓家裡人一律尊稱他們為「大師」——這種叫法與今天的意義頗為不同,那是「大師傅」三個字的省略。大師中有變戲法的、唱戲的、看星相的、神醫、牲口販子,甚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土匪。這個土匪年輕時候連中三槍,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沒死,還自己爬出了火網。老爺爺說這樣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麼?他一直到了暮年還是極為欣賞老土匪身上那三個疤痕。最後的那一年,老爺爺與之交談最多的就是這個人了,對那些冒險的故事百聽不厭。老土匪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但那雙眼睛還仍然野氣生生。
在各種各樣的大師的陪伴下,我們這個寧家走進了自己奇異的歷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斷地打我們的主意,如一個能夠單掌劈斷青石的人,他的來訪曾使全家歡天喜地,可宿了幾夜,離開時偷走了我們的三匹好馬;還有一個會耍連環刀的人,許諾將功夫傳給少爺,結果第七天上欺負了一個丫環,她坐在地上邊哭邊訴,家裡人去尋那人算賬,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樣,到了我的爺爺寧吉這一代,終於產生了奇跡。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寧珂議論自己的父親,母親偶爾提到,父親的神情是木木的,不發一言。顯然對於一位複雜的歷史人物如何評價,對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沒有那樣的一位爺爺,也就沒有我的父親。
爺爺寧吉是被大師們簇擁著長大的。他喜歡每一位大師;但最喜歡的還是好馬。他收集了各種各樣的駿馬,特別鍾情於純一色的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當家的去世不久,寧吉就成了一位騎士。
無論一位騎士給一個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帶來的豐碩的精神之果卻可以飼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這兒為止,我們寧家終於從喜歡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為有趣的人這一步。這無論如何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過一個騎士,心中就熱乎乎的。
寧吉騎了一匹紅騍馬,還隨身馱了吃物,有酒,有錢,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代表從來忠實於土地的寧家去探探險。他一走就是半年不歸,扔下了家裡數不清的事務,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兒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輩殘留的幾個大師。那個土匪大師也死去了,並在臨死之前教會了寧吉使用火器。
這支火器是長桿兒「雞搗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楊。寧吉第一次試槍就擊斃了一隻近在咫尺的蘆花大公雞。這隻雞在雞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雞,而且欺侮時緊緊啄定它們的頸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飛揚。寧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儘管只是一隻雞,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爺爺的俠義心腸,同樣也大致能夠讓人猜想他日後騎士生涯的性質。
關於爺爺和他的馬,就是寫幾本大書也講述不完。扼要地說,他騎馬翻過大山,首先來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濱城市裡遛了馬,知道了這兒有個「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過曲府的門檻,因為一個騎士既然來了,就不會留下歷史的遺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斷地遭劫和獲救,結交了無數的朋友。有一陣他在東部沿海遇到了一幫打家劫舍的好漢,領頭的幾個能吃生魚,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歡上了。他在他們當中住了很久,還一起參加了幾次搶掠。他甚至考慮過自己是否入伙。在隨這些好漢周遊的日子裡,他一陣高興就指點他們:春天裡桃花開放的日子,他們最好能去搶搶南山的某一個寧家,那戶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說定之後他就慢悠悠地回轉,回到寧家時正好山溪開凍,桃花也開了。他對前來迎接的家裡人說:「準備傢伙吧,過不了幾天劫匪就來了。」
第五天上那些東部好漢真的來了。他們伏在門口的樹下打冷槍,專等大院裡亂起來時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亂。這樣待了兩個時辰,突然大門洞開,燈火立刻輝煌起來,接著跑出一個騎大紅馬的人。這個人儀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裝,手拿長筒雞搗米,吶喊著衝出來。長筒雞搗米響了,但槍子兒並未打到好漢們身上。他們慌忙退卻,武士就一陣急追。這是好漢們一生經歷的最沒有臉面的事情。由於寧吉打扮怪異,又描了濃眉闊口,那些劫匪朋友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他。
幾天之後,寧吉重新騎馬東行,找到了那些好漢,問他們得手了嗎?幾個人連連哀嚎,說別提了罷。寧吉歎息:「這也怪我。我只急於幫幫你們,卻忘了告訴一下關節:那戶人家這些年出了一個英雄,手持單槍,勇不可擋,要劫財最好打聽准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別說你們十個八個,就是一個團也無濟於事呀!是吧是吧!」好漢們深以為然。寧吉接著給了他們很多錢,算是這一次失利的安撫。
這就是後來被家裡人反覆渲染的一個真實故事。就在那次之後,他開始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行。先是自縣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會。在省會,他見到了本家一個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參事寧周義。寧周義輩分雖高,年紀並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長輩的身份訓導了這個放浪形骸的侄子,讓他立即打馬回頭。寧吉說:「我聽著啦。不過我早聽說江南一帶吃一種醉蝦,那蝦入口時還是活的,一咬一蹬,鮮鮮的滋味沒法言說。我先往南走走,吃過了醉蝦就回家來哩。」
這一番話讓本家叔氣得手抖,他就用這抖抖的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寧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雞搗米,但剛比劃了兩下就被一旁的衛兵下了。那些衛兵個個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參事,而且都知道參事是省長老爺的至交。
寧吉被押起來,馬也拴在公家廄裡。按時有人送飯,頓頓飯都有醉蝦。飯後總有人問一句:「吃過醉蝦了嗎?」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沒有。」
寧周義老家有個妻子,這時隨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個嬌小的南方人,走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醉蝦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著寧吉,發現他頭髮梢都豎起來了。她叫著大侄子,勸他說句軟話。他就說:「俺這南邊的小嬸子啊,你夥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兒把俺也做成醉蝦吧!」
阿萍心軟得很,流出了眼淚:「我親手做的醉蝦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過這樣……」寧吉說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蝦不可。
後來他還是被放開了。有的說是寧周義不忍長期鎖著寧家的人,還有的說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舊騎著那匹紅馬、拎著長筒雞搗米往南漫遊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關於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當年,南方給人十分奇特的感覺,它讓人感到那是一塊溫濕的邊地,語言不通,風俗怪異,時不時地還有瘟瘴。它比外國還要神秘。所以說當年的寧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蝦再回家這一說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視。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揮起巴掌絕非小題大做。寧吉去了南國,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等於宣佈從此割斷了與寧家大院的關係。人們不信一個跨過了黃河和長江的人還能回返。這種判斷並沒有錯,實際上寧吉再也沒有回家。
他的漫遊有始無終。直到今天,在後來人的心目中,他們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遊蕩的騎士。
當然,這除了滿足一個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濃濃不倦的談興之外,在當時帶給寧家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災難。都知道當家人沒有了,妻兒老小驚恐不安,連養了多年的護院狗也神色慌張。奶奶哭干了眼淚,她已經在絕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無心料理家事,只專心撫養孩子。由於前些年寧吉的肆意揮霍、更早時候大師們的巨大耗損,寧家的資產已經極為單薄了,要維持日子就不得不變賣山巒土地。其他兩大家寧姓出於家族禁忌不願在這時候收買,旁姓又無力出像樣的價錢,所以在當時那些土地都賣得很賤。這早已來不及可惜,因為一家人的出路要緊。在非常拮据的狀態下,那些過慣了優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師只好相繼離去。寧家的這處大院突然空曠了許多。
在一個乾旱的春季,一場突來的大火在寧家大院燃起,幾幢主要的建築很快毀於一旦。該是結束的時刻了。下人們紛紛尋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長病不起,在接下來那個炎熱的夏天去世了。父親寧珂當年只有十幾歲,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據說他對前來援助的本家嬸子說了一句:「我還有父親呢!」
本家嬸子盯了他一眼,領上他離開了這個廢棄的家。她是遵照另一個老爺的旨意這樣做的——當時的寧周義正好回來探家,問起這邊的事兒,對寧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興趣,只是問起我的父親:
「怎樣一個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別伶俐哩!」
「那好,領他來吧。」
就這樣,父親被他的叔伯爺爺好好端詳了一番,腦殼被一再地撫摸。叔伯爺爺的手又大又溫暖。這可是一隻了不起的手,這隻手曾經觸碰過那個時代裡一大批呼風喚雨的人物,它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人的命運。他當即決定領走寧珂。因為直到那時他還沒有一個兒子,僅有的一個娃娃還是個女兒。叔伯爺爺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親,沒有成功。
2
寧珂跟在叔伯爺爺身邊,接受了當時最好的教育。寧周義堅持讓他宿在學校,只允許他週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裡的汽車。對他最疼愛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親,而且年齡比他的母親還要小幾歲呢。他羞於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快回家來!」「你這個孩子,怎麼不坐電車?」她沒有孩子,這會兒對寧珂傾注了全部的母愛。
寧周義正焦慮於政事。他與其他幾個寧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經早早地放棄了對土地的熱情,把資產盡可能地轉移到幾個大城市去。他的錢莊、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場上周旋久了會變成兩種人:或者是更為狡獪精靈,或者是一顆心越來越沉。寧周義屬於後者。他與省長老爺在政見上分歧漸大,但私人友誼仍如從前。這些年他正考慮從一種處境中退出來,專心經營自己的物業資產,但又於心不忍。他對當時活躍著的幾個政黨派別都有褒貶。北方一些有實力的軍事人物對他並未忽略,其中有幾位還對他發出多次邀請,他都以各種借口回絕了。他一生都想離槍遠一點。
他似乎並不太關心寧珂的學業。他說這種事兒有專門的一撥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們」指教師。而他只是特別關心孫子的身體,每個週末都要與他一塊兒到一個大廣場上去練投擲。休息時他們的談話也讓旁邊的阿萍笑。他問:「你爬過黿山最高峰嗎?」寧珂答:「想爬,後來離得遠了。以後吧。」「以後就太晚了。我七歲就爬過。」「啊呀。」「你在水裡能游多遠,一口氣?」「幾尺遠……」「糟。如果落水了怎麼辦?」「那就……」
下一個週末他就領寧珂去一個露天游泳池了。寧珂第一次見到叔伯爺爺的*,它那麼光滑,被太陽曬得微黑,肌肉發達。總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氣。這個*一入水就變成了翻騰的蛟龍。它竟然可以騰躍自如,在水裡滑翔得多麼自由多麼優雅。叔伯爺爺喊他,他不得不躍入水中。可是一會兒他就開始呼救了,叔伯爺爺大笑著過來援助。
夜裡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寧周義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寧珂就盼叔伯爺爺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這個孫子已經長大了,早過了擁在懷裡一邊撫摸一邊講故事的年齡;她總是把他的頭扳在胸口,輕輕梳理那光滑烏黑的頭髮。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個仙境,這就使寧珂大大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問父親臨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後那幾天沒有刮臉,胡楂兒黑得像個土匪。」
「馬呢?」
「大紅馬,拴在公家廄裡。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摟緊他,臉靠著他圓圓的頭頂說:「你爸,你還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歡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歡醉蝦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蝦,阿萍奶奶做了。醉蝦扣在一隻藍花小缽中,一掀蓋子就有幾隻蹦到桌上……寧珂絕不會將它們吞進肚裡。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想自己一去不歸的父親。
幾乎每天都要做關於那個人的夢。其實他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晰,因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親就成了騎士,來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馬和那枝槍,他至今還記得父親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馬,奔馳在東邊那條馬路上的情形。馬尾巴飄起來,陽光把它照得真美。父親的身個多高?臉是什麼顏色?他都模模糊糊。身處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時常想起父親。人好像都有這麼一段——專門琢磨自己的父親。
他回憶著母親斷斷續續講過的父親。母親並不太責備那個人,最多的只是牽掛。她擔心他一路上風塵僕僕弄壞了身子,還怕他遭遇其他危險,比如劫匪、從馬上栽下來,等等。她抱著小寧珂,眼睛凝視一個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自己身上。母親多麼漂亮,他認為她是天下最美麗的一個人,他也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誰有過這樣一個不幸而美麗的母親?她的大眼睛清明純淨如水,亮而深;她從不施脂粉,因為稍稍一動一遮就破壞了那種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紅木樹。母親的形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清清楚楚。
也許正因為父親的模糊難辨,他才永遠追逐著他。馬蹄,踏醒了他的夢。他有時正睡著,突然喊一聲就坐起來,大聲地喊。
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都走進來,驚訝地望著他。
「我要一枝槍……」
叔伯爺爺笑了。他伸手撫摸著孫子的頭髮,這頭髮真是光滑得讓人感動。他安撫了一會兒孩子,臨走開時說:「最強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帶槍……」
寧珂中學畢業了。當時寧周義對他的未來有兩種打算:一是送到國外深造,二是留在身邊,讓其盡快進入自己的事業。本來他老人家是極傾向於前一種設計的,可是到了這一天又有些捨不得。最怕孫子離去的是阿萍,她一說到這上邊就流淚。當時還有一個緊迫事情,就是分佈在各地的產業越來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個更可靠的介入者。將來風雲變幻,有這樣一個人上下進出就方便多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退路、一個繼承。
寧周義惟一的小女兒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寧纈,平常只喚做「纈子」。她這時也來到父親身邊,小小年紀就傲橫逼人,指著比她還大的寧珂說:「快叫姑姑!」寧珂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從來不主動喊阿萍媽媽,背後還說阿萍長得像貓,就叫她「阿貓媽」。父親有一次聽到了,沒有聽出意思,還以為女兒在撒嬌,並未在意;後來看到阿萍哭起來,問了問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呵斥了女兒。
女兒惱惱地看著阿萍。沒有別人時她對阿萍說:「我長大了也不會對你好。」
阿萍於是更為傷心,也更為愛護孫子寧珂。她堅決不主張孫子到國外去,害怕他將一去不歸——誰料得到出洋的風險呢?
就這樣寧珂留下來,並到寧周義的一個大錢莊上去做事;每年裡,他還要拿出幾個月的時間跑跑其他幾個城市,凡是有買賣產業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時間他儼若成為寧家的全權代理,其實寧周義只是讓他當一陣實習生。
在寧珂到錢莊做事的第二年,寧周義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他認識到人生的一個轉折來到了:也許對於任何人都存在著某種轉折。轉折不是轉機,轉折是逼迫人做出選擇。他知道自己長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實是一場毫無希望的事業。現在正陪伴一幫毫無意義的人,耗失了熱情。無窮無盡的追逐和競爭讓他說不出的厭惡。在一場分明是沒有前途的求索中,維持一個局部一個細節的完美既無可能也無意義。他提出了辭呈,非但沒有被接受,而且還被委以更重要的職位。他成了名義上的三兩位政要之一,實際上卻不怎麼問事。他心裡明白,在當時這種人人苟且、勉強維持的局面下,有人不過是想借重他在政界軍界、特別是民眾中的一點點威望罷了。而這種威望本身也許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一入縣境就看到縣長在領人迎接,而且一群人還拿著小彩旗。他心裡厭煩透了,只是忍著。人群歡迎歡迎地叫,他笑得很艱澀。好不容易才挨過這一場。他很快瞭解到,所有參加歡迎的民眾事先都得到了縣長的一塊大洋。從那次起,他再也沒有理那個縣長。
寧周義這一段最重視的反倒是自己的實業和家庭。他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帶領孫子寧珂到幾個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範,教導這個聰慧過人的青年。
有一天寧珂從一個海邊城市歸來,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結了領帶。阿萍見了就說:「快換上長衫吧,爺爺最討厭洋服。」寧珂於是動手換衣服。正換著叔伯爺爺邁進門來,說:「讓我看看。」他看過了,點點頭:「你覺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別人怎麼看,要依照自己的興趣,做事情就是這樣。」說完回書房去了。
寧珂長久地記住了那個場景,叔伯爺爺的那句話。
寧周義最寵愛的是身邊的阿萍,對她有不倦的熱情。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剛剛三十歲,阿萍跟隨一個當小官僚的遠房親戚來北方這個省城謀事,其實是想讓他出錢求學。小官僚極為吝嗇,她的飯錢、在大街上買冰棍解渴的錢,他都一一記下,專等有一天讓她償還。沒有辦法,她在南方已經沒有了親人。那雙漆黑的、羞澀的眼睛,寧周義簡直不敢直視。他渴望她能留在身邊做點雜事——當時他身邊沒有家眷,他可以為她出資上學……就這樣,阿萍上了僅僅兩三年學,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她不上學了,她說他就是最好的老師,她一輩子伺候他了。寧周義明媒正娶,並真的做了她的老師。直到很久以後,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阿萍偶爾還稱他為「老師」。
纈子很快長高了,也胖了,喜歡打扮,專門模仿一些彩色圖片上的時髦女人,濃濃的脂粉味兒嗆鼻子。她仍然叫阿萍為「阿貓媽」,還把一些油頭粉面的少年領到家裡,向他們介紹阿萍說:「這是我的阿貓媽。」
寧珂已經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了。他顯然正在成為寧家最優秀的人物。寧周義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給他去辦理,讓其穿梭往來於幾個大城市,還有機會到東部平原那個海濱城市,因為寧周義要與那裡的海港打交道。
寧珂從那個城市的海港帶回一些舶來品,總是挑選最好的一兩件交給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歸來後就一連幾天歡天喜地,為他做好吃的,給他鋪一個鬆軟舒適的床。她眼裡,他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還在旁邊坐一會兒,問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讓她像過去那樣講故事,講那個一輩子在馬背上奔走的人——多麼奇怪啊,老寧家竟然有一個人物走進了童話。
我的父親!你騎上紅馬奔馳,從古到今,再到永遠永遠……
3
我夢見一片紅木樹,它的葉子像你的頭髮,在霞光下閃動鮮艷的顏色。風吹動著它搖動搖動,如同你在頑皮地轉動面龐。你有一雙迷離的眼睛,微鼓的前額,白皙的肌膚。我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峰上向你遙望,你遠遠的會把我當成一棵樹。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脈,它提供我養料,也給我自尊。這無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過去,只讓我一生遙望著……聽到了嗒嗒的馬蹄聲嗎?那是從天際飛來的,是穿越了歷史塵埃的聲音。那匹馬也許會飛馳進你的紅木林,然後就開始飄飄奔躍。它是一首歌、一幅畫、一行長長的詩。
我從紅木樹、從早霞的金絲光束、從那個漫遊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個泉,它滋潤我充實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對我的泉祈禱,斂住母親給我的眼淚。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你騎在紅色的駿馬上飛馳而去,帶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恆的父親。你是那一段神奇傳說的父親了……
誰知道一個男子佇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長大了有多少悲傷?誰知道我悄悄掀開了幕布,瞥見了那一切。然後我就睜大了一雙讓人注視和歆羨的黑眼睛看這個世界了。到處都隱下了可怕的故事,到處都埋葬了可愛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歡的葉子一樣輕輕閉合,再也不能睜開。
我第一次看見海時已經什麼都懂了。我忍著。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澀的水,它壯美浩蕩而不能飲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長大了。我記得捧起你的葉子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光滑如絲,撲撲的像有脈動。我把臉貼在上面,後來讓它披遮在頭部。滿鼻孔裡都是野生生的香氣。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溫馨之夜。我就想這樣一直睡去。
屬於我的只有很短暫很短暫的時間,雖然一切才剛剛開始。我踏的路與別人大同小異,我正為此而無望,而激動,為此而吞淚入心。我不知該冷如冰塊還是熱如赤炭?我的質疑又該對誰傾訴?
你也找不到傾訴之地,所以你才拍打著紅馬。那真是個好生靈,它的美目是讓人世間感歎不止的一個窗戶,一個源泉。我相信你就從它那兒尋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長路也能夠窮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傾訴之地,你懷上了一個冰涼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際是一抹光、一片蒼然,你直著走進去,像走進一片塵埃。時光是一片未知的塵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兒?你告訴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訴我……
一片沉默。我的視網上只有一匹飛揚的紅馬。它是族徽,是運動跳躍、獻給未來的鮮花,是生命之花。當我長大了,懂得了焦渴與獨守的同時,也就開始了一個幻想。我想像融進和融入的那一天,想像著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麼,心裡明明白白。神靈用他萬能的手像撒種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蒼耳,它們在潔白的沙子上濃旺濃旺地展放葉片。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蒼耳開花,只是見到了果實。它們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領受了?世人只看見一片不孕的葉子……
當那些身懷絕技的「大師」擁入一座古老的宅院時,我們卻無緣謀面。他們沒有潔癖,散發著上一個世紀的膻氣。這些特異的生命在大地上遊蕩,自由而無望,貧窮是他們的徽章,猖狂是他們的衣冠。一個個身疲志靡,真是百無一用。誰也想不到在高山之間的宅院,在殼斗科樹木繁茂生長的一個谷地,有一天會大師雲集。他敬畏著大師,他們則敬畏著他。
媽媽的柔髮罩住了我的面龐,我躲在媽媽身邊,微微喘息。媽媽,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數一下骨節似的,一點一點撫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一直望著窗外。她也許在詢問這一切:聚與散、合與分、生與死、來與去?一世一代的繁華像春天茂盛的牡丹,它只與芍葯毗鄰,可是凋謝的那一天很快到來。有人嫌它凋謝得太慢,牽進園中一匹三歲小馬,讓它盡情地折騰。
我伏在你的胸前,忍受著。你讓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媽媽。我追逐著媽媽的目光,那目光卻在追逐奔馳的馬蹄,她的耳朵也在傾聽。我再也沒有母親了,她的魂靈飛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節奏啊,她一生都沒能合上那個節拍。這兒就留下了我,一個人,沉沒在黑夜裡。你的柔長的雙臂像索一樣捆緊了我,怕我也隨了去。我是一個含而不露的、微微帶幾分羞澀的年輕人,那馬蹄聲離我何等遙遠。
你長時間佇立床前,呼吸輕輕的。你在暗中注視我,也許在看我緊緊合攏的眼睫。你終於忍不住,掀開剛剛焐熱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皮膚上。手在全身移動。我閉著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頜,我緊緊咬著牙關。*的臂彎攏住了我的臉龐,你的濃重的氣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鋪天蓋地而來。我彷彿看到了杏紅色的一片甜薯在陽光下,散著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覺中啟開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輕輕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淚水灑下來,像雨澆在向日葵的葉子上。我鬆開嘴。你的手向上移動,撫過了我閉合的眼睛、額頭,它在額頭那兒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終停留在黑色的叢林中。這叢林茂密得深不見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尋、探覓。該結束了。你把軟軟的、散發著太陽味兒的被子拉一下,掖緊了邊角,然後匆匆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剛才它就在那兒多停留了一會兒,彷彿在盤算和計劃最後這一吻的位置和時間。實行起來卻是如此的短暫。
你這之後總是飛快地離去,腳步聲像貓一樣輕巧。我的淚水嘩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來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嗒嗒馬蹄將踏碎一切鋪地的卵石。我告訴自己:開始了,我自己的事情開始了,我長大了。
我不代表誰,不代表那個英俊高大神采飛揚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紅馬。它的嘴巴和鼻孔從來沒有發出過凡俗之聲,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個精神。這難以消逝的激揚鼓勵只有一次我就會牢牢地記住。那個不同凡響的人,就讓它飛起的蹄子把一個精緻的窩踏碎了,揚長而去。
想到這裡我才灑下淚水。這是給你的最後的淚水。或許我要背叛了。一個人不會沒有背叛。不過什麼樣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愛你才要背叛——我終於說出了這個致命的字眼:我愛你愛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條路。我要做個能夠愛的人。愛什麼?愛你和與你類似的一切。我愛你,愛你,並從此開始了一場難以被饒恕被寬容的背叛。我在無微不至的安撫照料下認識了一種可怕的真實。這一份讓我識別得真難,但我識別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掠奪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錢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謂的其他的魅力。但無論是什麼,掠奪就是掠奪。仁慈、寬厚、知識、權力,它們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參與掠奪。我一門心思認定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於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腸。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撫育之恩。我會做該做的事。我還會在不能忍受中忍受,就這樣終其一生。
那片紅木樹,葉子在風中抖動,像一片翱翔的秋鷺。我緊緊地盯著,把長長的嘶叫壓在喉下。我只是緊緊地盯著。
4
寧珂第一次來到這個海濱城市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兒的天氣有些陰鬱,這也影響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來的其他幾個城市,這兒的格局都顯得小了些,街道也遠遠談不上繁華,甚至有點冷清。夜間,由於電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嗇,街燈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簡直看不清路面。但這裡好像藏下了什麼特別的溫馨。海風中傳來的輪船的長鳴像啞嗓子的呼號,可是離得稍遠一些會聽出某種吉祥味兒。
海關上的英國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國話與他交談,淡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們喜歡穿白色的禮服。夫人們出奇地喜歡動物,貓和狗都成雙成對。她們看來非常願意與這位官僚巨賈的使者談話,顯然都注意到了對方是一個英俊的、有教養的東方少年——其實他已經是個青年了。她們眼裡的東方人或者特別顯小,或者乾脆相反。話題各種各樣,不厭其詳。夫人們多麼空虛。她們竟與他討論怎樣設法引進一種可愛的動物——聖華金小狐。這種動物是北美洲狗科動物中最小的一種,但每隻小狐卻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動空間。寧珂說:「啊,那說明它們是極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愛極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臉有點灰,很生動的一張臉!鼻頭亮得像板栗,我吃過這兒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見……寧先生!」
最後那一聲呼叫才讓他振作一下。他覺得在這座城市中,這個海關用灰木柵欄和高牆圍起,越發像一個孤島。這真讓人難以忍受。他的眼睛順著弧形海岸往南,掠過幾艘船、幾塊凸進海裡的石礁、一群鷗鳥,目光落在了遠處的一片建築上。它們呈淺灰色,範圍真不算小,樓房和寬大的平房之間全是很高大的樹木。看不清是什麼樹,只能感覺到那是些古老的樹,像那些建築一樣。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哦哦,寧先生,你到這裡來該知道它們的。那是曲府嘛,當地的望族了,嗯,在這個平原上……」
又一艘客輪靠岸了。它的鳴笛嘶啞得厲害。寧珂看著從船上首先下來一個戴大簷帽的肥膩膩的傢伙,他大概在艙裡悶壞了,一上岸就點上一枝雪茄,派頭十足地抬頭望整個城市。「這是從哪裡開來的船?」寧珂問。那個胖胖的英國人叼著直桿兒黑膠木煙斗,咕噥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話。其中一個夫人慇勤地告訴這是從海北那個大城市開來的。那個城市的名字讓他心上一動。他在叔伯爺爺的錢莊裡認識了一個紅臉膛的中年人,那個人就是在那兒長大的。中年人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見解,這見解曾經深深地打動過他。很長時間以來他就常常想到那個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麼、越是被一種莫名的焦慮纏住的時候,越是能想起那個人:他有一雙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靈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與叔伯爺爺一起到海北的那個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個人開列的地址去為其取來什麼東西,並認識他的兄弟,但苦於叔伯爺爺一直跟在身邊。不知為什麼,他隱隱地感到自己將擁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響的朋友。這也許標誌著他從此開始有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叔伯爺爺的世界。他知道這對於一個人是至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親騎上紅馬一去不歸,也是為了背棄一個世界,投進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願讓叔伯爺爺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對於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幾乎未曾有過任何秘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寧周義與當地政界、軍界的幾個朋友頻頻來往起來,才尋個機會找人,辦了朋友委託的事情。想不到這一經歷會決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邊的人所吸引,他們在一起神聊,從入夜到黎明,竟然毫無倦意。這的確是一個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麼東西逼近了,正發出熱烈的召喚,他已經無法抗拒。
下午的陽光把西邊的海照得銀燦燦的,一些乘客正扶著欄杆邁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著花花綠綠的人,吵吵鬧鬧走著;之後又停了一會兒,才是些衣衫襤褸、肩扛手提的人下來。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擁了好長時間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輕鬆了許多,在水上微微蕩動……寧珂看著這艘客輪,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這個念頭一經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辦的其他事情都擠到了腦後。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種遙遠的、不確切的召喚往往是難以擺脫的。
就這樣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輪。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時間表,幾乎一切都沒有變。他乘坐的當然是頭等艙,船長就是那個油膩肥胖的傢伙。他們在一起待了一刻鐘,他發現對方散發著難以忍受的膻氣,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間的風又涼又濕。看不透的遠方只有濤聲,有水浪細碎地摩擦什麼的聲音。他撫摸著胸口,那裡灼熱燙人。他的一顆心有力地、節奏越來越快地轟擊著。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原想這是一場熱烈的歡聚,想不到幾個人見了他都表情肅穆。怎麼了?他詢問幾遍,他們都一聲不吭。當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離開,剩下的幾位繼續陪伴他。大家似乎在等什麼。天快亮了離去的人才回來,告訴大家事情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真正的朋友就不該隱瞞什麼,他有些失望地站起來——正這時那個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他好像仍然在猶豫。但最後還是說了事情的原委:他們在那個海濱城市裡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這會兒正被關押;他們已經想過了很多辦法,都沒有奏效。這個人很可能在這幾天解押到外地,到那時就全無希望了。
「我能做點什麼?」寧珂馬上想到了叔伯爺爺。
對方回答:「這事也許只有曲府的人能幫上忙。這麼著吧,我們寫一封信你帶上,親手交給曲府的老爺,他如果肯幫忙就好,如果不能,你就明一下身份,他看在寧周義的份兒上也許會……」
寧珂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他甚至沒有想過叔伯爺爺將來知道了會怎樣,也沒有問那個被關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麼罪。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間他想到了阿萍奶奶,想到了她的眼睛、她噓寒問暖的口氣。一陣感激險些使他流淚。他把那封信掖在內衣口袋裡,點點頭。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項又經反覆交代,他都沒有聽清。他只是記准了要做這樣一件事:走進曲府,救出一個重要的人。
那匹騰躍的紅馬陣陣嘶鳴,越馳越遠,漸漸望不見影子了。寧珂似乎在追逐著它踏起的塵土。他就這樣走進去,隱沒了身影。剛剛升起的太陽把塵埃燃成一團火,他走進了火焰,聽到了自己被燃燒的辟啪聲、爆出的金色火花……
歸程還是乘了那艘船。那個油膩的船長還是在頭等艙裡囉嗦,慇勤得老要讓人揍他才能解恨。他這一會兒問寧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爺,要不要個好人兒伺候。他用嚴厲的目光刺了一下,船長才閉了嘴巴。他趁這工夫向他打聽曲府的事情,對方立刻搓搓手:「哎呀!」再問什麼,他還是「哎呀!」
他再也不問了。
可是一會兒船長自己歎著講起來:「曲府家的人我們見不上。那是裝在金盒子裡的……我是說他們的小姐。我用了三年工夫,給老爺捎海北的山參,就為了能見上一面。只見過丫環,那也是芙蓉臉兒。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兒……老爺放在手上捧著,老太太用大衣襟護著……」
船長用力地搓臉,哼哼著,站起又坐下。
寧珂主要在想那個老爺。他並沒有把小姐什麼的聽進心裡去。下船後他被一種巨大的衝動推擁著,幾乎沒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張的事情,這衝動就來自這個緣故。類似探險家的一絲情懷讓他悄悄地激動,就這樣敲開了曲府的正門。
開門的是一個剃了光頭的中年人,這個人又高又瘦,顴骨比常人高一些。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他讓客人稍候,然後拿了信進去。
只是一會兒的時間,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站起來,往西走了幾步。白玉蘭的香氣使他如此不安,他抬頭望了望,承認這是幾株從未見過的大花樹,樹齡已經難以考究。有幾瓣跌落在地上,讓他凝視了好久。
剃了光頭的男子走在前邊,後邊的那個人就是曲府老爺——寧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親自出來迎接;但他迎上去時,發現更想不到的是親自出迎的人會如此的冷淡。老爺目光沉沉,眉頭有些皺,看了寧珂足有一二分鐘才問了句:
「這是哪天的信?」
原來寫信人慌得忘了注上日期。寧珂就告訴他是前一天的半夜。
「好吧,請進來談。」
老爺其實也只是個中年人,雖然稍微有些胖,但身子利索得很。他的步伐很快,寧珂和另一個人要緊著步子才能跟上。他們穿過一條由小卵石鋪成花卉圖案的小路,走到了一條長廊裡。這使寧珂想到了叔伯爺爺居住的大院——兩條長廊竟如此相似,簡直是完全相同,都是灰色重瓦、紫簷、朱漆立柱。廊上偶爾懸掛了一隻鳥籠,裡面的鳥兒見了生人毫不驚慌。
他們沒有到客廳,而是直接到了一個小邊廂裡。剃光頭的中年人退去,老爺說話了:「押起的那個人我知道,名字很熟,沒有見面。他的背景深遠,不是一般拉桿子的人……」
寧珂聽不懂什麼是「拉桿子」,就打斷了他的話問了一句。
老爺解釋說就是「起事當土匪」。他告訴這個年輕人: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區,已經活動著不少土匪,最大的有八股,領頭的都稱自己為「司令」,他們就是有名的「八司令」……
那個被關押的人姓殷,叫殷弓,好像是從南方流竄過來的,原先在正規部隊干,這一次就負有使命,要在平原和山區成立一支新的隊伍;他是在搞一批軍火的時候陷進去的。老爺用拳擊打著桌子:「這個人聽說很任性的,常常孤注一擲……」
老爺憤憤的面容使寧珂心中一陣緊張。不過他很快平靜下來。他開始端量這個顯赫的人物:大約不到五十歲,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歲。他知道對於這部分人的年齡是最難以判斷的,因為優越的生活和極為奇特的心情常常使他們超越了生理的常規,不是顯得特別大就是顯得特別小。有一次他隨叔伯爺爺見過一位南京來的京官,嫩嫩的面皮像處子,一說話就掛上腮部一朵紅潤,看上去頂多有三十歲,問了問嚇人一跳:五十歲。他差點在心裡罵起來,對那個人的敬畏飛得無影無蹤。眼前的老爺與叔伯爺爺不知為什麼十分相像:同樣是高大的身材、四方面龐,深沉而明亮的雙目……特別是兩個人的神情太像了。那是一種壓迫四周的、說不上輕鬆還是沉重的神情,有時還有點恍惚茫然感。那偶爾瞥過來的一對洞徹的目光會把對方的一點算計擊個粉碎。任何人面對這種眼神都必須坦誠,要樸實而爽快地回答一切。不知是為了平息對方的憤怒還是別的原因,他在那一刻差點說出叔伯爺爺的名字——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但他在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又想到了阿萍。她的少女般的容顏和長輩人才有的微笑交織一起,使他很快鎮靜下來。他對老爺坦然地說了一句:
「曲先生,營救這個人已經不是海北朋友們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幾個人的事情。您更明白眼下的情勢,是這裡的民眾太需要他了。我們在援助民眾,儘管這很危險……」
當他發覺自己多多少少在重複海北朋友的話時,就有些羞愧地閉上了嘴巴。他羞於說別人的語言。他曾立志在一切方面走進自己的世界。這多麼難。原來尷尬總是不可避免。
老爺捏信的手一動,把它放在了桌上。他抬頭認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突然把話題轉開了。他問的是關於年輕人本身的事情:「你眼下做些什麼啊?」
「我在經商,是為別人做事。」
「嗯嗯。常來這個城市嗎?」
「偶爾來一趟,不熟。」
「住在我這裡吧,你需要等兩天看看,同意嗎?」
「完全可以。」
他在曲府中住下來。一連兩天沒有見到老爺。吃飯的時候就由那剃了光頭的男子來喊他。其餘時間他讀讀書。他住的客房隔壁就是老爺的書房,聽說這樣的書房還有好幾個。老爺的藏書很多,其中一半古書,一半新譯的外國書。國外原版書也有,但不多。最多的是醫學書籍。他問了下人,他們說老爺是個了不起的醫生,直到現在還開門診呢,市內有一所醫院就是老爺的。他多少有些吃驚。
大約是第四天的下午,他實在寂寞,就走到了剛生出一片綠草的庭院裡。一抬頭瞥見了那幾棵高大的白玉蘭,不由得就走了過去。旁邊不遠是一片花圃,裡面有兩個姑娘在剪枝。她們都穿了野外工作的單色服裝,服裝的式樣有點像紡紗女工的保護服。這會兒她們只讓他看到兩個背影——一個在彎腰修剪,另一個站在旁邊看,並按時用一個不大的竹盤托起剪掉的花枝。他感到新奇的是為什麼要用一個竹盤而不用一個竹籠呢?這樣就要經常把堆起來的枝條端走,一趟趟往返……他這樣看了一會兒,走了過去。他覺得那塊花圃好極了。
到了近處才發現,那個彎腰工作的姑娘個子很高,那兩條腿可真長啊!他看看剪掉的枝條,原來是青生生的玫瑰。端竹托盤的有二十多歲,比那個姑娘似乎還要大一些,個子卻小小的,正悄聲說話,高興得頭擺來擺去,很有趣。他一直沒有看到高個子姑娘的正面。小姑娘看到了他,大概咕噥了一句什麼,彎腰幹活的人立刻站起來,緩緩地轉臉……
他像被電了一下,像站在了猛烈顛簸的火車車廂連接處。那個姑娘一張白皙的臉上,濃黑的、有些圓的大眼睛看著他,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他趕緊轉開身,往旁邊走了一步。當他再一次回頭時,她們又在那兒小聲咕噥著幹活了。高個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來戴了手套。
剃光頭的男子已經出現在卵石小路上,正向他走來。他裝作注視那棵最大的白玉蘭樹。當男子走近時,他就轉身,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高個子姑娘是誰?這兒的園工嗎?」
「那是小姐呀!」
「哦……」
5
寧珂原以為他和海北朋友援救的對象是一個什麼人呢。他把對方想像成一個性情猛烈、高大孔武的壯漢。
第一次見到對方使寧珂吃了一驚:這人個子中等偏下,孱弱清瘦,看人時笑吟吟的,那一對腳小得像女人——這會是個危險的人物、一個起義者?那種人應該聲如洪鐘,臉上說不定還有刀疤……殷弓笑吟吟地看著他,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稱他「寧先生」:「寧先生,海北的朋友早就介紹過您了,他們說您與寧周義先生乃是不一樣的。那個人我們也非常敬重,我想我們之間也總有一天會見面的……不過現在時機不到……」
寧珂發現這個人總是顯得主意篤定,雖然笑容可掬,但內心裡似乎裹有什麼相當嚴厲的東西,只是輕易不會拿出來。他開始對寧珂講了一下大致的情勢,從平原到山區。他說眼下是強虜未除,家賊蜂起,他們二者甚至聯手,讓民眾遭殃,這是該地區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提起「八司令」,他說一個比一個更壞,其中有三個是外地人,其餘都是山區和平原的特產。說起這幾個無賴,奇怪的是他仍在微笑,一雙小腳在屋裡踱來踱去……
本來他剛剛從關押的地方出來,身上有傷,需要曲府那個老爺——曲予大夫給他治療一個時期,但眼下已經不可能了。除了簡單的包紮之外,就是帶上一點藥品,然後迅速地離開。殷弓走時身邊沒有一個人,他說要到最東部的那個城市等人,於是寧珂就陪他走了一趟。到了目的地,等的人還沒有來,他們就住在了一個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裡。如今這幢洋房屬於一個皮肉鬆弛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殷弓稱她為「姑媽」。
夜間睡不著,兩個人談話。木地板非常陳舊,有的地方已經陷下去,所以殷弓踱步時要小心地繞開。但這並不影響他津津有味地講「八司令」的惡行。他們差不多個個凶殘無比,掠奪了無數錢財,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窮人的對頭。除了城區他們不敢隨意騷擾之外,整個山區和平原都是他們口中的肉,想什麼時候咬就什麼時候咬。八司令之間也常常開火,但一轉眼又稱兄道弟。他們合夥朝官軍開火,這方面倒不含混;可是他們與外國人合手幹事特別順路,一口氣製造了好幾個慘案。「最近他們把矛頭對準了我們的隊伍、基層政權……」
寧珂從海北回來就非常熟悉「我們的」這三個字的含義了。他也開始把自己視為「我們的」。所以他聽了這一切異常憤恨。
「八司令分別都有外號——你乾脆記外號得了,因為他們的名字反倒不好記,有的連我也不知道。最老的傢伙、也是勢力最強的一個叫『老乾薑』,在槍口下滾了多半輩子,是真正的頑匪,可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了半生,口音差不多變了,帶萊州腔。這個人獨身,左眼有傷,主要地盤在平原西部,幾起搶金殺人案就是他搞的。他發誓要把我們的基層組織一個一個踢掉。有一次他逮了我們一位女學生,當著一個村的民眾把她糟踏了……還有一個叫『刺蝟』,手下人化整為零,有的平時就是石匠、手藝人,他一發令就湊起來幹壞事。一個叫『水牛皮』,隊伍小,但個個槍法好,裝備也好。還有『魚精』、『金腰帶』、『野豬』、『小花』和『麻臉三嬸』。其中只有麻臉三嬸是個女的,其餘都是男的。小花也是男的,女相。金腰帶是個淫狼,是民眾特別痛恨的一個,也是最狡猾的一個。他年輕時在海參崴幹過苦力,後來殺了人逃回來,用三五年的時間拉桿子,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勢力。麻臉三嬸的隊伍在其中也算大的,別看她是個女司令,下手最狠,前一年血洗了一個鎮子,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提起麻臉三嬸人人嚇得變臉。她還有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壞,惡事幹得數不清,都跟外國人有一手。其餘七個司令多少都要讓著麻臉三嬸,因為在關鍵時刻她會引來外國兵。她的三個女兒槍法好,一*人打扮,像她母親一樣殺人不眨眼……」
殷弓在講述時很少斂起笑容。這多少使寧珂不快。
夜很深了,樓上有聲音。一會兒中年女人披著衣服下來,站在樓梯上看了看,又走近幾步說:「弓兒你還熬著!睡覺吧,早些歇著去,不要身子怎麼……」燈光下她的白髮像棉花一樣。她的口氣充滿了疼憐。殷弓「嗯嗯」應著,接著打起哈欠。
他們剛要睡去,老太太又轉身端來了一碟點心。她掀了殷弓的衣襟看了看裹好的一處傷,咕噥了一句什麼。殷弓像個孩子一樣柔順,興奮得頭一歪一歪。他嘴裡發出的奇怪叫聲讓寧珂大惑不解。老太太走了,殷弓感歎似的告訴寧珂:「這是個革命的老媽媽啊!」
他們在一起相處了一個星期。寧珂得知殷弓來自南方,有一多半時間在軍營裡度過,這一年剛剛從部隊出來,目的是開闢新的局面。他好像十分直率,並未有意向寧珂隱下什麼,但實際上整個行動的大致計劃、一些細節、聯手起事的同志,卻一點也沒有講。寧珂對他充滿了敬重和感激——在年齡上對方稍大於他,而且是他所遇到的最堅忍頑強的人,竟然帶著多處創傷微笑、娓娓道來。寧珂惟一覺得不太滿意的是那一雙腳:小得過分,這怎麼能夠帶兵打仗呢?
第二個星期要等的人來到了,三個,後來又是兩個。殷弓的「姑媽」為大家準備飯菜,在他們聚起議事時又把寧珂叫到樓上。她和他一起說說閒話,有時還與他玩玩撲克牌。寧珂明白,他該回去了。
分手時殷弓再一次將寧珂一一介紹給新來的同志,並強調這是他的「救命恩人」。寧珂從未想到這麼重的一個註解落到自己身上,連忙擺手說這首先是曲府的老爺——那個德高望重的曲予幫助了他……說這話時他鼻孔前倏地掠過一陣白玉蘭的香氣。
離開老式洋房是一個暮春的上午。他會永遠記住那一天一步踏出花園小徑、扳開藍色的柵欄鐵門時的那種感覺。他差一點溢滿了淚水。心底湧出的那種奇特的感激讓他難以忘懷。感激什麼?不知道。這種無法言說的感激是任何人都不會經歷太多的。上午的陽光溫煦而柔軟,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的臉龐,他幾次回頭去看那幢老式洋房:二樓的平台上,靠欄杆站著那位老太太,她的頭髮被陽光染紅了。她顯然在目送著寧珂……
他首先回到了叔伯爺爺的錢莊。這是他第一次從遠處歸來不去家裡,而直接到那裡去。他急於見到那個紅臉膛的人,急於向他訴說;誰知對方在沒人處熱烈擁抱了他,又用力地抖動他的手。紅臉膛的男人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他說他們都感謝寧珂,寧珂為革命作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當然,這已經構成了他們——同志們的一個秘密。同志們對他懷著無限的信任。他們早就視他為同志了。「『同志』,你明白嗎?明白它的意思嗎?」
寧珂漲紅了臉,緊握著他的手說:「明白。」
他回到了叔伯爺爺身邊。在旅途上為何耽擱這麼久,他很容易就搪塞過去了。他特別講了八司令的暴行,當時在一邊聽的還有阿萍奶奶。寧周義不安地在屋裡走著,阿萍聽到悲痛處流下了眼淚。最後是叔伯爺爺輕輕地制止了他。老人家實在聽不下去。而且那些暴行他早就聽過了。在他那兒,關於這一類的報告材料已經堆成了山。他長長地歎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他久久地看著窗外。寧珂好像第一次發現,叔伯爺爺有了那麼多的白髮。
夜裡,阿萍奶奶仍舊像過去那樣為孫子整好床鋪,看著他躺下,在床邊陪一會兒。她看出這一次寧珂瘦了,也曬黑了。寧珂躺著,瞇著眼,突然一翻身坐起來,用被子擁住了下身。他看著阿萍說:「你知道平原上那個城市有個曲府嗎?」阿萍搖頭。他重新躺下來。阿萍再問什麼,他一聲不響了。後來他快睡著了,臨睡前又說:
「奶奶,曲府有好多高高的白玉蘭樹……」
6
我凝視著海,它被夜晚的星光照耀著,悄悄回眸。我終於看到了你,我原本就應該記住你,我是你的一顆沙粒、一滴水。你的手按住我的臉龐、我的眼睫毛,我伏在你的胸前。
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和牽掛,怦怦跳動的心為了什麼……就是這些化為我的血肉良知,使我不能屈服。我在等待,在追憶,在想和盼,所以我不能屈服。我是一棵樹,根脈紮了一千年,難以移動,他們就用力地彎下我的腰。我身上披掛了一噸的巨石,但我仍然沒有折斷。我在等待,我等待你的叢林將我淹沒。
那一天的問候多麼短促,可是它化成了按時升降的潮汐。永恆的水流濕透了時光的沙子,此岸與彼岸各自成長著一排青楊樹。哦哦,我的青楊,我用以遮掩窗戶的綠色枝條,日夜拍打我的心靈,我的窗紙。我用雨水去洗滌它澆灌它,我小心地挨近它。
誰聽我講一個紅馬的故事?當你離去了,誰來傾聽?我忍受著一千遍的誤解和詛咒,斂起那些痛楚,小聲念著你的名字。我們——渺小的沙粒,有多少秘密。神靈的小背囊打開了無數遍,原來只是裝滿了像我們一樣的小沙粒。它碰撞起來火花四濺,那火等同於雷電的火、野火、熔化的岩漿之火。
我因為渴望著、期待著而癡迷愚鈍,換來的是無邊的嘲諷。他們只是馬蹄下的灰塵,他們不是沙粒。最好的沙粒是被激流沖刷而成的,潔淨無比,是秋洪千里迢迢送還給大海的。那一片浩瀚哪,宇宙的聲息如數收在其中,深闊無邊。一切的巨變都潛在它的深淵,它默然不語。我是它的沙粒,我因此而驕傲。水濺聲讓我沉醉、讓我安眠,直到太陽升起來,潮汐落下去……
迎接吧。那一天雖然遙遠,但並不是渺渺無期。電火點燃了平原上的藎草,它爆出辟啪之聲,躥起一道道火舌。生靈們跳躍著引動火龍,看它在大地上翻滾和嘶叫。叢林也燃燒起來,把一枝枝火炬送給星星。整個天空都騰騰地燎起來,巨大的呼號震動四野。我把自己點燃了,這是我全部期待的結果。我最後告訴你的,是我燃成熾亮的平原上的那個光點。
你的手牽上我,永遠也不要失望。當我夢見紅馬疾馳、平原上烈焰騰起的時候,會失聲大叫。我的熱血推動我一躍而起,追逐那匹紅馬。它是火的飛動,是燃燒之神,是家族的眼睛。你的手緊緊地牽住了我,我吻它,咬它,我絞擰它拍擊它,把它深深地按在胸間。人的一生都要有這麼一隻手,它是使人不會墜落的一道牽拉。我的手,我求你永遠牽上、牽上……
這麼短促的一瞥怎麼盛得下呢。太短促了。這短促就是所有殘酷中最殘酷的一樁。我們因此而頹喪而瘋狂,把剛剛繡成的一塊絹子三五下扯碎,撕裂之聲讓無數羔羊流下了眼淚……潔白的羔羊,它們靈慧的眼睛看著我,怎麼也弄不懂我正被一把頹喪之手扼住了。它們的小嘴粉紅嬌嫩,一動一動露出玉石一樣的牙齒。小傢伙,十足的小羔羊,金色的睫毛,灰綠色的雙眼,一片茸毛傳遞著生的溫熱。我懷抱著它,它像個孩子。多少孩子,多少羔羊,平原上走散了多少?新生了多少?我懷抱它的時候,又有多少只野狼正候在暗處,舔著腥唇呢?我緊緊地摟住了你。
我讓你再近一些。你分開我的頭髮,把下巴壓在我的頭頂。天亮了,四野裡的啼叫一聲聲喚著什麼?我知道人的一生其實只有一次遭逢是真正難忘的,也就是這一次把人壓得腳步踉蹌。我感受著你的全部重量,等待太陽染紅窗欞。四野裡的啼叫逼近了,我該啟程了。
那一個方向傳來的聲光就是召喚。我們都聽到了。那是我們的兄弟姊妹圍攏在一起。我曾深深地懷疑過。我們都處於那短短的一瞥之中,可是熱血的激揚卻是永久的。我們服從了它就獲得了永生,這就是一個真實無誤的結論。火光與吶喊陣陣催逼,我注視著那個方向。我接受過負傷的陌生者,悉心照料,並為此而感激。我遭遇的機會不會太多了,我深知這一點。犧牲的消息順著北風飄過來,我還在忍受忍受。難道要等到海水全部染過的那一天嗎?
我們緊緊地依在一起。你擔心徹底失去。我也擔心。可是就讓這種失去的強光炫迷雙目吧,走吧,時候到了。
像你一樣,我分明知道那片喧嘩也不屬於我。那是一片陌生的聲音。可是我仍舊渴念著。沖刷和流淌的淋漓降臨在一片塵封的裂土上,先是痛快地飽吮,接著撕掉自己的皮肉跟上去。這一場顯然還不是自己的。可是捨棄了這一場,再也不會遇到更好的機會。我一直燃得熾熱的那個東西焐得太久了,我今天要把它投出,投到我深感陌生的兄姊那兒。喧嘩如海浪拍擊過來,好大的北風。這風把浪湧之聲傳到了南方大陸,一片沼澤蓼在暮日紅光中劇烈搖動。
媽媽,我是一棵你照料下的樹,當你不在身邊時,我自己把它移到了霜地。一枝枝油黑的葉片紛紛落地……媽媽,我到更嚴酷的北方去了。
7
寧珂還是第一次到這樣一個地方。四周都用油布遮了,大白天還要點一盞油燈。圍坐在小桌旁的人除了那個紅臉膛之外,他一個也不熟悉。寧珂像癡迷一樣伏到了桌子上,久久不能抬頭。有人一聲聲呼喚他,他用力地抑制著,挺起身子。身邊的人開始說話,他似乎全沒有聽清。後來該他說話了,他像夢囈一般咕噥:「……我知道這首歌是屬於窮人了,我要學會這首歌。學會它,學會它,這也是我的歌……」
旁邊的人深情地、又多少有些嚴厲地問道:「你願意為她獻出一切,必要時獻出生命嗎?」
寧珂覺得全身猛地被撞了一下。他鎮定了一會兒,轉過臉去看那個人。他發現說這話的是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一張臉極為英俊的男子。他盯著對方的眼睛說:
「我願意。」
對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滴晶瑩淚水落在手上。
紅臉膛的漢子為他們再一次作介紹——因為第一次介紹他根本就沒有聽見:「這是許予明同志,南方來的……」
他想大概再也不會忘掉這個名字。
低沉的歌聲響起來。寧珂在這極為特別的旋律中陶醉了。他認為這是世上最迷人的歌聲。在這種聲音之下,一切都將被摧毀,從一座堅固的堡壘到一座山峰。他急於在這歌聲中做下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渴望走到最前沿去。他甚至提出離開叔伯爺爺一家,馬上就到殷弓他們正在組建的隊伍中去……得到的回答令他微微吃驚:不是離開那個人,而是更緊地跟住那個人,影響他,爭取他,並把他的一切及時報告。
原來那個人如此重要。寧珂天真地問了句:「阿萍奶奶呢?」對方立刻搖搖頭:「哦,她不重要……」
這大大地傷害了寧珂。但他絲毫沒有表露什麼。在他心目中,阿萍奶奶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讓其分享的秘密和幸福的一個人,就是她了。當然他永遠也不會這樣做的。他將努力地克制著,因為他甚至願意在必要時獻上生命。
他知道這個生命是遲早要獻上的,而且到時候也許不會痛苦;即便很痛苦,那也是他所需要的。
現在只需要他一次次地將他所目擊的——來叔伯爺爺中的人、人們的談話,還有他桌上、寢室中的文字——一切他認為必要的,都報告那紅臉膛的人。有一天他見寢室裡無人,估計阿萍到花園中去了,就想起了夾在一個紙夾中的信箋,上面有叔伯爺爺在燈下畫上的幾道紅線。他認為它這會兒肯定放在床邊的小桌上。那兒沒有。一轉臉是並排放著的一對枕頭,潔白的枕巾上還留著兩個圓圓的頭形凹陷,他只一眼就能認出哪個是阿萍的。他不知是為了尋找還是怎麼,手一下就插入了枕下。那種溫溫的人體的氣息順著手臂傳到了全身。他覺得臉有些漲。枕下似乎有點別的東西,沒有他所要尋找的。正在他準備把手抽出來時,阿萍突然進來了。
他慌慌地把手背了,貼緊了床頭站在那兒。
「孩子!你找什麼?」
「沒有,奶奶……我……你看!」他迅速地把手舉到她的臉前,手中什麼也沒有。
「我看見你一大早在這兒找什麼……」阿萍有些痛苦地又說一遍。
寧珂永遠也不會忘掉那個時刻的窘迫和自責。來自任何一方的巨大獎賞都難以抵消這一自責。他垂下了頭,一輩子也不想抬起來。
阿萍奶奶的手又撫在他光滑的頭髮上了。她親了親他的頭頂。他往常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是這會兒一切都被巨大的羞愧淹沒了。他抬起頭,看到她還穿著睡衣。剛才她可能只是出去一會兒的,他太急切了……又後悔又羞愧。但這時不知為什麼他機靈地說了一句:「我是想奶奶了……」
「我的孩子!」阿萍一下子被感動了,她張大了雙臂抱住了他,撫摸他的後背。「孩子,是不是夜裡做噩夢了?害怕了?害怕了就告訴奶奶,我過去陪你……」阿萍一邊說一邊安慰他。他急急地點頭。一股濃郁的香味從她胸前散發出來,他的臉深深地埋在那片凹陷之中。他含住了什麼,奶奶尖叫著撫摸他:「傻孩子,多可憐的傻孩子啊!……」他想迅速地吐出,可是他更緊地依偎著。淚水或汗水把阿萍奶奶的睡衣打濕了一塊兒,阿萍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他抬起頭來。「奶奶!」
「你媽要在就好了。可憐的孩子!……」
他有好長時間沒有向紅臉漢子報告了。在那個人跟前他再不願提起叔伯爺爺家的事情。他朦朦朧朧覺得自己正在參與很可恥的什麼,這真可怕……他要求那個紅臉膛的人:「讓我去殷弓那兒吧,讓我離開這座城市吧!」對方絕不同意,而且說:「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
叔伯爺爺惟一的女兒寧纈已經越長越壯,年紀不太大卻像個少婦一樣豐滿。她變著法兒打扮自己,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要轉身注視。她不怎麼回家,因為無論是父親還是「阿貓媽」都不喜歡她。偶爾回來一次也只是摸到自己樓上的小屋裡,隨著留聲機哼哼呀呀地唱。「我要出國了,出國了!」她在樓上大嚷。後來大家才知道,她瞟上了一個軍長的兒子,這個軍長是寧周義的摯友,就是通過這層關係她才結識了那個從國外歸來探親的青年。她說他們已經是朝夕不可分離的一對兒,「從外國回來的小伙子就是大方、有勁兒!」
可是這樣喊了幾次,後來就不再提他了。寧周義非常關心她,因為這是不同尋常的一件事。他讓阿萍問女兒。阿萍問了,她大哭,哭過又笑,說:「這個小王八蛋真好玩。要不是因為他好玩,我非用手槍打死他不可……讓他活著滾開吧!他這樣的人今後也能找到……」
寧纈在家時一切都不得安寧,她養了一隻貓,背後就叫它「阿萍」。她一走這隻貓就得別人替她養了,好在阿萍並不討厭它。這隻貓很肥,儀態萬方,有時寧珂見了,忍不住也要抱一抱。可是有一次他正抱著,纈子見了立刻變臉說:「你的手不扶著它的屁股,還不要勒壞了它的腰呀!把它惹翻了,看姑姑不揍你!」寧珂趕緊放下了貓。
寧纈大概因為自己是一個大小伙子的姑姑而深感得意,很樂於支使他,動不動就嚷:「沒聽見姑姑喊你嗎?姑姑要揍你啦……」
寧珂常常就在這種號叫中小聲叮囑自己:「我一定要到殷弓那兒去……」
他不自覺地將殷弓與那個海濱城市連到了一起,那兒是他的新生之地;大概就是從那一次起,他才被當成了「自己人」。探險般的快樂,獻身中的興奮,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時覺得手指骨節都脹得疼痛,這正是他極力忍受衝動的結果。他一遍又一遍回憶與曲府老爺會見的情景,最後又想到了白玉蘭樹,想到了那個醫院的來蘇水味兒,身穿紡織女工制服的姑娘。
叔伯爺爺越來越疲憊,衰老像是突然來臨了。他的憂愁與他的毛髮一塊兒生成,卻剪不掉。他有一個不能更動的執拗看法,就是人已經無力挽救人本身。這是徹底的、令人驚訝的悲觀。寧珂瞭解到他真實的看法時大惑不解。這種看法與自己兩眼睜大了注視的希望是大相牴觸的。他不由得提出了反駁。叔伯爺爺並不以為怪,苦笑了一下:「很好。年輕人應該這樣。」「我覺得爺爺不老,爺爺也正年輕呢!」寧周義再一次苦笑了一下。
他們在遲來的春天沿幾個城市周遊了一番,除了看看生意之外,就是會一下故交。寧周義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色彩的人物,但不見得都是要人。其中有不少軍界政界的,也有商人、藝人、報人。有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老報人非常健談。寧周義與之一談就是半天,有一次還談到了深夜。那一回寧珂也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大吃一驚:報館的人竟在規勸叔伯爺爺改換門庭,離開那個毫無希望的地方,以他這樣的才具……叔伯爺爺舉手打斷了他的話。
那場談話使寧珂心跳不已。他第一次感到有了切近那個話題的機會。他們乘坐一節包廂回返時,他試著提到了那個老報人。叔伯爺爺笑笑:「他大概把我當成了小孩子。他以為我像他那麼幼稚。」寧珂不懂,等著他解釋,他卻沒有再說什麼。火車開得非常緩慢。車窗外閃過大片荒蕪的土地,小土路上人流不斷,他們都背著一個小布卷、挑著擔子或拎著骨瘦如柴的孩子。寧周義久久望著,寧珂就站在他的身旁。他歎了一句:「中國的問題可不是哪個黨派的問題,它遠沒有那麼簡單……」
這一次寧珂聽明白了,他大聲說了一句:「不,如果有一個為民眾獻身的黨派,中國就有希望!」
寧周義馬上轉過身來。他深深地看了孫子一眼,也許要把他這副神情永遠記住。那隻手捏住了寧珂的肩頭,很用力地捏了又捏。他點頭又搖頭:「我的黨派不為民眾獻身嗎?那它為什麼會壯大?可惜獻身的熱情總會慢慢消失,這對任何一個黨派都是一樣。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機靈轉向;不找到那個原因,任何黨派都是毫無希望的。頹敗只是時間問題……」
寧珂憤怒地看著他。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強有力的人如此扼要而尖銳地向他談論政治。他明白這場談話該結束了,似乎在這個時刻才知道,他與自己的同志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證明——證明自己、也證明……他險些在叔伯爺爺的面前流出淚水。
8
「我們的」事業卻在飛快地發展。寧珂在同志們身邊得知:殷弓組建的那支隊伍已經正式打出了旗幟,眼下已有一千人,二百枝鋼槍,兩門小土炮……這是我們的秘密。這樣一來,平原和山區第一次有了保護神,外國人的部隊、那無惡不作的八司令,都有了剋星,起碼他們再也不能橫行無忌了。而這之前官軍卻一再退讓,最後等於把沿海一帶交了出去,成為民眾可恥的背叛者。殷弓的武工隊平常稱為「八一支隊」,據說強大精壯,一開始就顯示了巨大的力量。隊伍中有很多南方老兵,還有東部半島多年前一次起義中留下的戰士,這部分人都分別做了班排連長。第一場戰鬥是在山區與平原交界處打響的,一下就把土匪頭子小花的部隊吃掉了一半。
消息傳到了省城,也傳到了寧周義的家裡。大概沒有比他更關心東部局勢的了。平時當地官府總派兵保衛寧家,但寧家也仍舊受到侵擾。他關切那裡自然有更重要的原因。得到那個消息之後,寧周義不僅不高興,反而極其憂慮地對阿萍說:「舊患未除,又添新憂。八司令之外,又多了一個司令……」
寧珂沒有親耳聽到這句話。這是他從阿萍奶奶的複述中聽到的。他大為驚駭。竟然有這樣可怕的偏見和污蔑!他大睜眼睛盯著阿萍,阿萍都害怕了。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讓激憤和暴怒的水流在胸中衝撞不停。好長時間他才說了一句:「奶奶,我們家裡沒有真理!……」
「好孩子,別這樣說話。我們家裡有什麼?」
「我們家裡只有奶奶……奶奶,我們回老家吧。」
「傻孩子,奶奶的老家是南方啊!」
「那就回我們的老家……寧家的所有人都會待你好的。山區和平原上有好隊伍了,他們會保護奶奶……」
寧珂將叔伯爺爺的話報告了紅臉膛的漢子,又講給了許予明聽。他們的結論完全一致:寧周義非常反動。許予明進一步說:「山區和平原民眾正在血泊之中,而一個冷眼旁觀的政客卻得出了那樣的結論!反動之至!」
「這個人已經可以放棄了!」許予明對紅臉膛說。
對方搖頭:「問過了,不行。這個人對我們非常重要……」
春天正在深入。看著窗外的柳樹和毛白楊越來越濃的葉子、樹下茂長的細葉結縷草,寧珂堅信不待這個春天結束自己就會生出白髮來。他不斷地去照鏡子,一根白髮也沒有發現。他最為關注的仍舊是山區和平原的戰事,是我們的八一支隊。
有一天許予明告訴他:現在八一支隊最吃緊的就是軍火,我們從海北搞到了兩批,結果都卡在港上。海港在敵人手裡,沒有辦法。有人曾提出走陸路,那就更沒有希望……海北的同志差不多絕望了。寧珂又想到了營救殷弓的曲予,就大膽地提出是否可以請他出面……許予明說殷弓親自找過他,碰了釘子。寧珂堅持自己去一次,許予明就把這個意見帶上去了。
他焦躁地等待。
兩天之後許予明來告訴:你去一趟吧。不過無論成功與否,都不要惹惱那個曲予,他非常倔強,是我們的朋友。寧珂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這一艱巨的任務當然極有份量,他深感高興的也恰是這一點。剩下的問題就是用什麼借口離開這裡。他想了一夜,早晨對叔伯爺爺說:想回老家一趟,他太想了。
如果被拒絕,他將不辭而別。還好,寧周義同意了,只是說路上太亂,讓他小心,還讓他陪姑姑一起——她也要回老家看媽媽去。寧珂只得苦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