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這片蒼茫的海灘叢林中,我們一家的小茅屋顯得實在是太孤單了。平時除了媽媽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爾到林中打獵採藥的人、園藝場派來小果園的工人,最常見到的一個人只是盧叔——一個令人如此厭惡和懼怕的人。
我漸漸討厭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時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有時會一直站在林子裡發怔。媽媽和外祖母為我著急、歎氣,其實她們自己也差不多,我發現她們也不像過去那樣願意說話了,幾乎不再發出笑聲。我知道她們都心事重重,只不過裝得像沒事人一樣罷了。
我大概和她們一樣,都在默默地等一個人。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時間真是無情啊。我們一家竟然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沒有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對於小茅屋又是絕對重要的。我們不能沒有他,無論在記憶中還是現實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強烈的期待也就漸漸逼近了。
回來吧父親,你回來的一天,小茅屋的轉機也就來了——它將徹底地變個模樣。我想,到了那時候,整個的叢林都會變得喜氣洋洋的。小茅屋裡的歡聲笑語會引來無數的動物,它們將和我們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淚。
可是事實上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裡就只有煎磨,只有無所事事。這期間,只有在盧叔捕獲雄阿雅的時候,我才算暫時忘記了其他,因為這時最關心的就是這只生靈的生與死。我每天都去看它,為它憂心如焚。如果我不是從一開始就熟悉這個聰明的生靈,簡直就不相信它會是從高山和森林、從蘆青河兩岸密匝匝的灌木叢中跑出來的一個動物。瞧吧,它的皮毛從柔和光順閃閃發亮到髒亂不堪,再到最後的滿身臭氣,已經令人目不忍睹。這個可憐的雄阿雅完全是被盧叔給弄成了這樣。而我暗暗痛心的還有自己犯下的罪過——我不該幫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開始做噩夢,夢見有人把我關在了一個鐵籠子裡,我急得四處蹦躥,用拳頭擂著周圍的鐵欄呼號。大概是我真的在連連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幾次在夜裡把我抱起:「孩子,你怎麼啦?怎麼啦?」我在她懷裡使勁擰動、掙脫,她就用力地把我摟緊。我喊著: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讓我安靜下來……
媽媽平時在園藝場做臨時工,掙來的錢不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還要余出一部分讓人送到南山——那兒有一個可憐的父親啊,他匍匐在石頭上,隱在錘子和鑿子中、隆隆的炮聲中。我們全家沒有一個人能救他回來,而只能按時接濟他。媽媽托人送給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為送錢沒有用:那些看守們不允許做苦役的人出山買東西。
送東西的人從南山回來時,媽媽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關在裡屋,兩個人焦急地聽他訴說……他們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門邊,已經把那個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說,父親的臉完全變成了蠟黃色,已經滿是皺紋了;頭髮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樣子,身上的皮膚沒有了一點水靈氣,整個人遠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接下來的幾天媽媽都無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真該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舊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到園子裡去上工。她要跟身強力壯的工人們干一樣的活,像男人那樣攀在高高的樹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連續昏厥了兩次,好多人都以為她再也不能轉活了,大呼小叫地跑來喊外祖母……最後她還是在樹下甦醒過來,而且一睜開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這些日子裡,最值得慶幸的是阿雅的孩子們:這些剛生下的小傢伙終於能夠自己進食了。它們儘管吃得很少,但總算能省下母親的一點奶水。我聽見它們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響,心裡高興得無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養一隻阿雅,並決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對待它。我讓盧叔給我一隻小阿雅,他哼一聲:「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這兒的一隻也不能送人。」這個兇惡而又貪婪的傢伙當然不能指望。我到河灘葦叢中玩,鑽在裡面靜靜地等待,希望出現一個奇跡。當然什麼也沒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懼怕,像盧叔那樣,在橡樹和松樹下面布了好幾個皮扣——每一次空手而歸時,都不能忘記把皮扣收起,不然被這些皮扣套住的動物就要一直掙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麼殘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獵人每天下幾個皮扣都要做到心裡有數,每一次離開時都要如數收起,再清點一遍。
講起來多麼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隻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為它拚命躥跳,還發出了吱吱的尖叫。這是一隻剛剛長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愛,栗色的皮毛讓我驚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渾身戰慄,一顆小心臟噗噗跳動——一顆小孩子的心臟,一個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還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可它全不管這些,戰慄如故。我哄著它,餵它白菜葉,餵它最好的果子。它什麼都不吃。兩天過去了,我終於慌了。我當然沒有盧叔那樣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隻小兔子、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本能地在叢林裡躲開了我、我們。
這期間給父親捎東西的那個陌生人又從山裡回來了。當他轉告怎樣把東西交給了父親時,母親的眼裡馬上變得淚花閃閃了。那人離開時,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終於追上幾步,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那人捋著一溜鬍子四下看看,告訴:快了,快了。他說山洞已經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時,你父親,還有和他在一塊兒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該回家了。你想不是嗎?」
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媽媽眼裡又滲出了淚水。不過我知道她在想這一天,那是高興的淚水。她那會兒把我抱在懷裡,長時間沒說一句話……
2
放掉那隻小兔子後,我再也不敢嘗試著去捉阿雅了。我知道盧叔是用人世間最卑劣的辦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當它絕望而死的那一天,我會在心裡永遠詛咒他的。從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們就有了一個被囚禁的父親——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樣享受自由。我發現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漢的剛強,它在籠子裡滴水不進,只盯著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領著一群孩子在院子裡玩耍,讓每一個孩子都給囚禁的父親唱一支歌。孩子們哇哇地唱起來,嗓子粗粗細細,匯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們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們輪流趴到父親跟前待一會兒,眼淚汪汪……
夜裡我把在盧叔那兒看到的情景告訴外祖母,她說:「這些生靈啊,和人是一樣的,有爹也有娘……」後來她又歎著氣說:「你爸也許真的快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你可要好好聽他的話,千萬不要惹他生氣,他這一輩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輕輕呼吸著,小心翼翼地問:「爸爸年輕時候什麼樣子?」
「他年輕時清瘦,白淨,中等個子。那時候他忙得腳不沾地,從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時還在山裡活動。我這兒有他一張戴禮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來,在櫃子裡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細細地撫摸這些照片。
「這個是父親嗎?」
外祖母搖頭。
「那一個呢?」
她又搖頭。
有一張照片上的人戴著禮帽,長了一雙火熱的眼睛,這時候正含笑盯著我。我的心一熱,不由得把這張照片取到手裡。外祖母還是搖頭。
可是不久這照片就不見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噥著,料定是母親取走了。
第二天我問母親,母親也搖頭。
外祖母描繪著父親的模樣。在我眼裡他像個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輩子既不能忘記,也不能完整地複述,因為那是父親的故事啊。如果一個人能夠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個人的生活只有一次開始……父親後悔過嗎?那時候母親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塊兒住在海濱小城裡,所以他就要待在這裡了。也許他真不該來這裡一趟——從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連在一起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屬於了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運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你父親被牽連進一場冤案裡,一走就是好幾年。我和你媽搬出小城,在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來,都以為苦日子到頭了,指望全家人在這片林子裡好好過日子,可誰想到剛過了沒有兩年,又讓他進山。那時催他上路的說:只去一年,頂多兩年,中間還可以回來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再也沒有回來。原來他還是去做苦役啊,原來做過苦役的人這輩子都要做苦役。大山裡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為他禱告:『如果真有神靈的話,你保佑這個男人吧,他是個好人,這輩子沒做一點兒惡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這個男人有一副好心腸,他就是脾氣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個苦命的男人。』也許就因為我的禱告,你爸總算在山裡活下來了——可活下來就得受罪,也許還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說著,卻沒有像母親那樣抹眼睛。
「有人親眼見過你爸,說他可能跑過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會腳上戴著鎖鏈做活,腳桿上的皮都給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頭上。他一天到晚悶聲打錘子,鑿洞——有人要在鑿好的洞裡放上炸藥,把石頭炸飛……我從來沒把這些告訴你媽媽。你懂事了,只記住爸爸做的是什麼苦役就行了,千萬嘴巴要嚴實。你不能在媽媽跟前說這些。」
我的淚水汪在眼裡,用盡了力氣才沒讓它流下。是的,我也該是一個男子漢,我要把一切都咽進肚裡。後來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殘酷的故事告訴給他人,也沒有告訴媽媽。
3
那只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為它剛試著吃了一點兒,就又一次停止了進食。它已經兩天兩夜沒喝一點兒水、吃一點兒東西。我央求盧叔快些放了它吧,盧叔鐵青著臉,像看一個仇人那樣盯了我兩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牙關。盧叔不動聲色,後來把鐵籠子加了一把大鎖。我簡直毫無辦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門也鎖起來——不過我可以從牆邊那棵野椿樹上翻進去,這倒難不住我。
阿雅有許多次在我跟前俯臥、尖叫,淚花閃爍。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訴,彷彿要向我講述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我可以想像,雄阿雅是整個原野上最剽悍的一個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贏得了它的愛情——那時它天天來找它,阿雅一聲不吭,只看著它來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愛,與林子裡所有的雄性阿雅展開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氣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夠一連戰勝好幾個對手,把它們統統掀翻在地;它一口氣爬上最高的老橡樹,然後又以最快的速度衝刺下來……那些日子裡它曾一連幾個夜晚伏在它的身邊,等待那一聲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紅了,凹凹的小臉兒更瘦了……就這樣,它靠無比的真誠和勇氣贏得了一顆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盧叔那兒,用雙拳彭彭擂門。盧叔嘴裡咬著煙斗開了門,甩著頭說:
「啊呀,是你!正好,快幫我做點兒正事吧!」
盧叔急火火招呼我,讓我把雄阿雅的後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鐵勺裡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幹什麼。那只雄阿雅本來極壯,它掙扎起來我們兩人根本無法按住,可這會兒它已經餓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暗淡無光的眼睛看一下盧叔,然後一直盯著我。盧叔要往它嘴裡灌食物,我覺得也許這次他做得對。
它的嘴緊緊閉著,盧叔就找來一個螺絲刀,要把它的嘴巴撬開。它奮力掙扎,牙齒咬在鐵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盧叔還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聲。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緊螺絲刀,一手端著一個鐵勺,裡面是稀稀的吃物湯水。
它給嗆得連連打噴。它的嘴巴用力咬螺絲刀,隨著喀嚓聲,鮮血一滴一滴從嘴角流出……
「盧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聲不吭,滿頭大汗地俯下身子干。折騰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進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媽的,這個混蛋!」盧叔搓著手大罵。
他衣襟上濺滿了食物渣屑,手上還沾了血。他扔了螺絲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條破口袋一樣把它扔到了籠子裡,然後卡卡上鎖。
它躺在籠子裡,緊閉帶血的嘴角,不再睜眼。
我這會兒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盧叔把它放開,他像沒有聽到一樣,鐵青著臉說:「餓得輕了,還得餓!」
它臥在那兒,身體的厚度只剩下幾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會活活餓死。
我急急回到家裡,讓母親去勸說盧叔。母親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去找了盧叔。盧叔嘿嘿笑著,瞥來瞥去,嗯嗯著,並沒說要怎樣。媽媽不再講什麼。回茅屋的路上,我問媽媽他這算同意了嗎?媽媽說:「不要找他了,他是個畜生。」
也許是為了讓我盡快遺忘那只雄阿雅,媽媽不斷地催促我去林子裡做活。其實我從來也沒有辜負家裡人的期望,只要有機會,總是幫媽媽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揀橡子,到了夏天采蘑菇,到了秋天揀松塔。我採回的蘑菇在院子裡曬成了很大一片,這樣在整個冬天和春天不僅我們自己有了吃物,還可以賣給不遠處的那個村子;我揀來的松塔賣給了園藝場子弟小學,冬天他們用來生火。我那時已經渴望上學了——媽媽也開始為我上學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終能進入園藝場子弟小學。
後來事情真的成了。這在當時是我們家惟一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外祖母說:「你爸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子呢!」可這對於我既是一件喜事,還是一件令人懼怕的事。我覺得這是我的一個奇怪的門檻——我一開始不太敢往裡走,而一旦走入,就將有一場意想不到的煎磨。
後來證明,我的預感並沒有錯。總之整個做學生的日子一言難盡,那雖然不過是短短的三年,可是這三年時間卻足夠我一生咀嚼了。也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家發生了一些大事:父親的歸來、外祖母的去世,還有其他……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當時我一邊期盼著入學,一邊繼續著叢林裡的生活:等待和孤寂,當然還有——歡樂。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林子裡度過,我的一切希望和夢想也都藏在這片林子裡。我沒有找到阿雅,可是我結識了一隻小鹿,我們常常在一起。我幾乎從來沒有在裡面迷過路,這在當時可算是一個奇跡了。要知道林子裡的工人、還有遠處村子裡的那些獵人,他們都不敢一個人在林子深處進進出出。大多數人對這片林子都有些懼怕,大概也從沒有一個人對林子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我心裡裝下了那麼多林子的秘密,只很少對別人講過。那些秘密包括了很多,像裡面有什麼動物、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其他人都不會知道。我已經知道的這一部分肯定也會讓人害怕、讓人懷疑。有一次我講了一點兒給外祖母聽,她根本不信:有一天我正躺在樹陰裡,突然聽到沙啦沙啦的聲音,結果一睜眼睛就看見了像小牛犢那麼大的一個動物。它長了和人臉差不多的那樣一張圓臉——準確地講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很好看,只不過生滿了黃色的茸毛;它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嘴巴大而肥厚,多少有點兒像老虎;它的蹄子肉乎乎的,踩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就像兩個小皮球一樣柔軟。那時它一邊往前走一邊衝著我笑,我卻沒有害怕,因為我知道它不會傷害我。可我還是向它擺手,我說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它當時是聽懂了,真的待在了原地,只向我哈噠哈噠打著招呼——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尾巴轉動幾下,走開了……
外祖母說:「胡謅!這林子裡從來沒有那麼大的動物。」
可是我心裡知道,這一次外祖母實在是錯了。因為到後來我又看到了一個較大的動物——那個動物我倒認得,那是一隻鹿。因為在蘆青河入海口的林子裡,狼差不多早就滅絕了,這裡更多的是狐狸、草獾和兔子,各種各樣的鳥類,再有就是鼴鼠、黃鼬和松鼠等。像漂亮的花鹿,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見過。
那是一天中午,天挺熱,我覺得前邊有踏噠踏噠的聲音,就小步兒追了起來。追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一個白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抖動。我打了一聲口哨,那個影子往前一縮,露出了長長的帶著花斑的脊背。接著我又看到了鹿頭和剛剛生出一截的鹿角。奇怪的是它並不怎麼怕我,可能它覺得我是一個孩子,不會傷害它吧。要知道動物最怕人,可是一般而言它們並不怎麼害怕孩子們。它們可能覺得小孩子還沒有學壞,還不會使用致命的武器。反正這隻鹿一聽到聲音就站下來,認真地看了我幾眼,鼻子上方的肌肉一縮一縮的。就在那一刻,我發現它的一對眼睛真是好看極了……很久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憶起它的一雙美目。
還有一次我告訴了外祖母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一團黑乎乎的紫穗槐棵子裡,發出了咯吱咯吱的樹條折斷聲。我馬上想到出現了什麼大動物。我慢慢爬過去,爬過去,竟看到了兩個人在扑打!他們打得非常激烈,一聲不吭,而且是一男一女!女的頭髮很長,都給男的抓亂了。一會兒男的就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用力按她的胳膊,按她的腿。女人掙扎,嘴裡發出唔唔啊啊的聲音。一會兒那個女的就不掙扎了——我以為她正在死去,可是只有一會兒,她又用拳頭使勁地打起男人的胸部。她還試圖去咬他的耳朵。我當時嚇壞了,就那麼趴著一聲不吭。不知停了多長時間,我看見他們一塊兒站起來——奇怪的是他們像沒有爭吵一樣,相視而笑。人要和好可真快啊,這真是奇怪極了,瞧他們還親親熱熱坐著說話……我把這個令人百思不解的場景告訴了外祖母,外祖母卻嚴厲地說:「小孩子家胡謅!」
我很失望,再也不想講什麼了。但我心裡明白,那是屬於自己的一片叢林,它只在我的注視和理解之中;它包容我,嬌慣我,讓我在它的懷抱中長大。叢林是我童年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