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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鄉村醫生會像三先生一樣榮耀,在這麼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聲譽。他行醫的過程我目睹過幾次,得出的觀感可用八個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維。真的,一個奇形怪狀的異人,一個無法對話無法理喻的遺老,一個技藝超凡卻又令人生疑的江湖術士。總之這個人讓我多少有點害怕。可是這一帶的村民卻絕不這樣看,他們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僅將其看成一個好醫生、一個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當成了起死回生的聖手、一個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圓幾百里都流傳了關於他的神奇故事,單聽這些故事,你甚至會近前怯步,憚於見他,因為他整個人都鑲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會擔心見面時被這光刺傷。
他與一般意義上的醫生當然大為不同,單是行頭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藥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個土黃色的藥褡子。據上年紀的人說最早的記憶中就是這樣,這才是正經的鄉間醫生呢,過去年代裡過路行醫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別看行頭古舊簡單,褡子裡裝的東西也不多,無非是幾把鐵製的小器具,一點膏丸丹散等等。那裡面絕沒有什麼溫度計和血壓表之類,因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興物件,只能加重人們對醫術的擔憂。許多老年人對它們的功效將信將疑,有時乾脆斷言:只有不中用的醫生才借助那樣的機器哩,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脈手」不好。把脈萬能論在這裡是頗有市場的,評判一個醫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話就問:「脈手咋樣?」脈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問。
這裡的鄉村習俗、規則,照樣是以老年人為根據和基準的。比如醫療問題,年輕人的見解並不佔上風。可能是他們身體尚好不太考慮這一類問題吧,對行醫的方法效用等等還未擁有發言權。直到今天,按村裡大多數人的觀點,還是固執地認為西醫不能治病——「西醫不過是使使止藥,西醫怎麼能治病?」有人指問一個剛剛被西醫搶救過來的病人:「他不是被西醫治好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止住了。西醫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該有什麼病還有什麼病。」有人又以一個開刀手術治癒的人為例:「這人不是西醫救過來的嗎?」他們說:「動刀兒自古就是咱中醫的拿手活計,這算不得西醫。」
相傳三先生與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對方身上有什麼病。他如果在一戶人家屋外瞅上一會兒,還能預言這一家的「人氣」——氣旺能祛百病,氣衰則五亂滋擾。他認為人身上的氣味是最不可忽視的,就像天氣預報中的雲彩氣霧一樣。有一次一個中年壯漢得了怪病,親疏不辨,動輒妄言,村頭正想捆綁起來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當街攔住了。他先是端量一會兒,而後取出一根銀針,乘其不備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直刺穴門——剛剛還在狂呼亂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緊接著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厲,拍擊頻仍,什麼命門、印堂、人中,一一開伐。那壯漢隨著擊打先是一下下搖晃,接著就當街倒地大睡起來,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即微笑如常,見人頻頻頷首頗有禮數。還有一個絕不相信中醫的人背生惡疾,痛不欲生,跑了幾次大醫院都說要全麻動刀,還說至少要剜去一大塊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於是家裡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懼的呻吟聲中出門去尋三先生。三先生當時正好因事路過這裡,身上連褡子都沒帶,看了看病人,哼了一聲。他反身出門,到就近的田里轉了轉,隨手採了幾味草藥,囑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為限。七天剛過,病人果然背疾痊癒。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藥材,以他看來,有些名醫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藥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無實——產地不同,藥力實質則大相逕庭。還有一些藥原本就得醫家親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為這其中滿是玄機,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必成虛妄。人們說三先生的奇絕之處,有一多半就來自他的隱秘不宣之藥。比如老冬子遲遲不能治癒,絕不是因為醫術,而是尋藥艱難。有人曾問他那到底是什麼藥?他閉口不答。
當地人叫隨從為「跟包」,意思和秘書差不多——一位跟隨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後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兩味不可或缺的藥,一味叫「魂」,一味叫「魄」。兩味藥都屬無影無形之物,摘取艱難,非大藥匠而不能為。所以三先生必要親自動手,而且也保不準就能志在必得。
先說「魂」。這需要取藥者徵得家人同意,然後站在即將過世的人床邊,伺機動作。那時節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視,全憑一個寸勁兒,將剛剛飄遊離體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潔白口袋,於半空捕獲並速速紮緊,然後當場以硃砂點紅。如此,一個「魂」即告采收。據說魂是吱吱有聲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無法聽到——它的歡叫或哭泣只有採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傷,其實不然。魂離開了軀體就等於一個客人離開了常住的寓所,其高興與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剛一離開即歡叫不止,有的則戀戀不捨。魂其實是純稚如兒童的,它天真極了,只是和骯髒的皮囊合在一處才變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實相告家人:這一次相助陽間只會積累功德,大有益於來世。所以一般人家都會同意採取。
魂在一個小白口袋裡歡叫著,不時躥動幾下,吱吱叫,又像蟈蟈一樣唱起來。它有時還要逗弄提袋子的人,當他舉起口袋想要聽一下有無動靜時,它先是不吱一聲,而後猛地大哭起來,讓其嚇上一大跳。一般來說,魂剛剛離開軀體還是輕鬆活潑的,它們覺得一切都十分好玩。這些年來魂是不難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經積了許多紮好的、上面有硃砂紅點的白口袋。最難的是尋「魄」——它不像魂一樣往上飛揚,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離開人體總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兒待著。它一般於瞬間落地入土,然後慢慢滲入土壤。它會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飛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樣。所以在水皮淺的地段要找一個「魄」是非常困難的。
另一個採集的難處在於其他:「魄」離開軀體是必要從腳尖開始的,於是過世者的腳尖指向就成為至關重要的因素。腳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這樣到底從哪裡入地也就難說了。有經驗的老藥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準確地挖到一個「魄」是難上加難了。
2
三先生四處打聽並叮囑他人:如果聽說哪裡有懸樑自盡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實這樣的消息近年並不少見,四周村子裡每年都有幾個。收集「魄」之難,不僅在於信息靈通,要在事發當日趕到,以防其沉入深處或借水遊走,更有其他種種因素。三先生感歎:「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難則難矣,扳指算來也不計其數,惟在如今,一『魄』難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來報,說快也,一個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裡才有人那樣自盡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時間,帶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個只有一百多戶的小村,因為靠近另一個大村,在一年前被「兼併」了。這個大村現已照例改名「集團」,村頭兒改名董事長,搞起了各種工企業,於幾年前開始圈佔大片土地——低價租用不成則兼併村落,這樣屬於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劃歸這個集團。「二里外」成為集團中的一員,所有村民及土地財物統統歸了新的主人。類似的兼併在這一帶經常發生,於是不斷傳出一些驚人的消息:有人被強逼搬遷新區,可就是繳納不起一筆費用,只好賴在祖傳的小屋中,結果被無名無姓的闖入者暴打致殘;還有的孤苦老漢乾脆服藥自殺。光是半年的時間,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兩次,一次聽說一個中年婦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趕到時才知道已經遲了整整十個小時,「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時趕到了現場,但細細勘察出事地點,發現此行仍然無效:死者吊死在中間隔壁的門樑上,其腳尖下垂處除了門檻,還有一塊厚厚的青石。三先生雖然知道機會甚微,也還是耐心地揭開了石板,然後又用一個桃形鐵鏟細細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麼跡象都沒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會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一路上,跟包咕噥著出事的緣由:想不開的是一個小伙子,二十歲左右,在集團裡看倉庫,好像是因為玩耍耽誤了工作,倉庫丟失了什麼東西,遂造成這個可怕的結局。真是玩物喪志啊,老大不小一個男人了,那麼喜歡貓,養了不止一隻,養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讓帶貓上班,他就偷著揣去。嘿唉,連吃飯都一個碗,噁心!」三先生聽著,只不吭聲。據說這個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養貓,一輩子就是因為太喜歡貓了,連老婆都沒娶。跟包一路上許多時間都在譴責貓的罪過,後來沒聽到一聲回應,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見他不說話了,就回頭瞥瞥。跟包立刻說:「他是害怕怪罪下來,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頓,就在半夜偷偷吊在倉庫前邊不遠的一棵歪脖子樹上了。」
跟包後來對人說,當時老先生聽了這句話以後,眉頭一直鎖著,步子快得追不上,一會兒就到了那個集團所在地了。
「集團的人不讓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還是什麼別的人,誰也不讓到出事地點去。誰要是不聽勸告硬是往前擠,就卡嚓一棍打過來……」跟包的描述那一天的場景,十分興奮。
他說由於和三先生在一塊兒,這就完全不同了。為什麼?就因為這當中有人認出了背褡子的人,接著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藥來了。他們不光是將二人從一群咋咋呼呼的村裡人中間拉出,還由一個保安模樣的手扯著手領到那棵歪脖子樹下。那人指指點點,取了一根粉筆,在地上描了一個圓圈。可是三先生並沒有開挖,像過去一樣,如果有可能的話,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個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會兒,咕噥一些別人聽不明白的話。那個保衛說這回可不行,這回得請示一下。保衛找地方打電話去了,半天才轉回來:「看就看吧,領導說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屬正鬧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細了。最後走出來,走到那棵歪脖子樹下,看著那個粉筆畫上的圓圈,搖搖頭。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還是搖頭。「怎麼了?」「咱白跑了一趟,下邊什麼都沒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聲對在跟包耳邊說:「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給移在了這棵歪脖子樹下。」跟包將信將疑,還是從老人手裡取過桃形鏟挖起來。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麼痕跡都沒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個巧嘴滑舌的鄉頭兒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難為例,大談這一圍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這地方什麼多了?電視機多了,小汽車多了,樓房多了!什麼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問問三先生去,他這一年裡硬是弄不到一個『魄』!這有事實為證哩,這可不是胡吹著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訴了三先生,三先生搖頭:
「那是因為水泥地多了。」
的確,有許多次急匆匆趕去,最後還是無功而返,都因為死者垂掛之處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堅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機會就嚷嚷,像是在當眾做出一個重大宣示:「現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懶惰,都到了最後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幾步吧?跑到一個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時候再拴繩子什麼的也不晚哪!」周圍的人聽多了,總算知道了他的意圖,都說:幹什麼想什麼,這傢伙說得多少在理呢。
大約在跟包胡嚷了一陣之後,真的有個人在自家門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來,許多人都看到一個男人直挺挺地掛在那兒。
這個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後揣了一筆錢回家,發現老婆跑了。這就是村裡人知道的全部故事。這個人平時悶聲不響,誰也不清楚更多的緣故,直到等來這個結局。那一天大伙把人移走,太陽已升到了樹梢那麼高,跟包領來三先生說:「該動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鏟把周邊浮土和雜草除掉,在大約七寸半徑的圓周內由外往裡開挖,動作小心謹慎到極點。跟包蹲在旁邊,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個小小的孤島時,三先生開始輕輕撥動:一層黑如墨炭的泥土,狀似棗核,厚二寸許,大如童掌。他一點點將其從中剝離開來,再緩緩移至桃形鏟上,取過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鏟柄傾入。
3
紅臉老健特別興奮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問他肯定能治好嗎?老健笑吟吟吸煙說:「那還不能?藥齊了嘛!」
一連幾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這讓他的家裡人煩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紅臉老健,說他叔你把這些閒人趕開吧,這樣擁著,老冬子神藥也治不好,你沒聽他從早上起來就打嗝?他過去十來天也不打一個嗝!老健像轟一群麻雀一樣揚手趕那些進門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憤憤說:「他倆怎麼就能待?」老健說:「他們是我的貴客。」
三先生一連三天指揮跟包幹活,自己在另一間屋裡喝茶。老人坐在那兒,瞇著眼,若有所思。他的臉上有許多十字形的皺紋,鼻翼下垂,氣息奄奄,給人一種不久於世的感覺。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開口呼叫,他權當沒人一樣自顧安息。儘管他沒有睜眼,跟包在另一間屋裡做了什麼、做到了哪一節上,他全瞭然於心,一會兒就哼一句:「再加水。」「攪到七八分,撤火。」那邊的人邊應邊忙,突然老冬子皺眉癟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訴什麼,老人就大聲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們一直沒見三先生拿出褡子裡的白色袋子,更沒有深棕色布包。那邊有文火煎了草藥,一連三服服下後,跟包來報告說: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說: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說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門口挽留,說就這樣了?人還不見睜眼呢。跟包說:睜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睜著嗎?沒嚇死你?他該閉閉眼養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後,我們幾個就回到老冬子床前,發現他正打著呼嚕,胸脯急劇起伏。被子下的人顯得有點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著他的胳膊說:「這人過去多壯,腱子肉鼓鼓的,這會兒看看吧,才幾天的工夫就折騰成這樣。咱還能饒了他們?」他說著回頭看我們幾個。老冬子磨起了牙齒,嘴唇也隨之嚅動,口沫一會兒滲出來。小白說:真是的,老先生說得一點不錯。老健說:那是當然了,那怎麼會錯?老冬子老婆問那兩味大藥到底放了沒有?都說沒見。
跟包送三先生走後,復又返回,問了病人一些情況。都回跟包說:磨牙了。然後問:為什麼還不使上那兩味大藥?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氣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來,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問:我怎麼沒見那物件啊?也沒聽見動靜——「你不是說它們會叫喚嗎?」
老健問過之後,我們都盯著跟包。
「老人藏了哩!為什麼?風聲不對哩!只等時辰一到,下了藥便是……」
老健臉色由紅轉成鐵青,鼻子裡發出「哞」的一聲,像老牛一樣,眼都瞪出來了。跟包小聲對在他耳朵上說起來,聲音漸大,我們都聽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他從『二里外』回來,就在紙上寫了——我還以為是藥方呢,誰知道那是一張什麼啊。這不,幾天沒過穿制服的就來了,問這問那。老人只一句話:那小伙子不是上吊死的。來人問:繩子從脖子上剛解哩,這怎麼講?老先生不語。隔一天集團保衛部的人也來了,吹鬍子瞪眼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可真敢說!老人不語。後來那些人就在屋裡亂搜,幸虧老人事前把兩味大藥藏了。」
老健拍腿:「這是逼得咱往絕路上撞啊!咱可不想這樣!」他轉臉看看老冬子,咕噥:「老夥計啊你快些好起來吧,好起來咱一起幹點大事。你如今這麼躺著像個小媳婦,以前哩?一頭豹子!你是豹子,葦子是瘦狼,哥兒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打從大葦塘那一仗過去咱們再沒提過橛頭搬弄過鐵家什,今後嘛,也就難說了……」
小白皺眉。
「四疃八鄉的人可都看咱們的了。咱們村子一動,這一塊兒的村子都會跟上。老夥計快好起來吧,夜裡多長著神兒,多幾個提防。我老健風聲一緊就沒在一個地方睡過覺。還有獨蛋老荒,他該發話讓人值夜……」
小白終於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語。
一天一夜過去,我們都在等一個時辰。可是原來說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陽升起樹梢那麼高還沒見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門口等人。又過了一會兒,老冬子老婆在門外嚷叫:「來了來了!天,這是怎麼了?」
我們都跑到門外,這才看到一個人——是跟包,他背著人往這邊緩緩走來。我們趕到跟前一看,原來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閉著眼,額頭青腫,衣服也撕破了好幾處。老健大聲問著什麼,跟包以手勢制止。
趕緊進屋。一屋的人臉色肅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後,才讓人看清傷有多重。老人除了臉上的擦傷,還有肩部胸部的紗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條腿也不能動。三先生睜開眼四下瞄瞄,艱難喘息,對跟包說:「煎一刻。沖二味。溫服。防嗝逆。」
幾個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紅臉老健待在三先生身邊。老人閉著眼睛。老健走出來,瞅個工夫問跟包:「到底怎麼回事?不要緊吧?」跟包淚水嘩一下流到鼻子兩側:「夜裡闖進先生屋裡幾個黑心人。他們原是要給他留下內傷的,讓老人再也不能出門,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淚。「幸虧先生備有跌打散,要不今個連門都出不了。」「不要緊吧?」「難說,也許養上半月會好,幸虧服了跌打散。」正說著三先生有了聲音,幾個人趕緊跑去,一進門見老人豎起了兩根手指。跟包湊向跟前,幫老人解了一個扣子,然後從貼胸處取出了一白一棕兩個袋子。
這邊的藥已熬過一刻。跟包禱告幾聲,把兩個袋子投在一個瓷碗中,端起藥湯時又貼近了聽了聽,回頭對紅臉老健說:「『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說:「該不是怕燙吧?」「哪裡,它哪裡會怕。它為有了用場歡喜哩。」老健又問:「『魄』呢?它這會兒怎樣?」「它從來不吱一聲,它一輩子都不說一句話的。」
滾燙的湯藥沖在那兩個口袋上,竟發出了一股從沒嗅過的異香。
等待湯藥溫涼下來的這一段時間,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來,他老婆對在他耳邊像哄孩子一樣說:「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別嗆著啊,這裡面有寶物哩,喝了就立馬精神頭兒足壯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湯勺喂,後來剩下半碗就直接傾入口中。喝過後想讓他躺下,可他抿著嘴眨巴了幾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來越亮,竟四下裡找起人來。紅臉老健猛一砸手掌說:「老冬子啊,咱在這裡哩,你看不見?」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著淚笑了,罵著粗話,拍打對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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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一閉眼睛,腦海裡就會出現三先生的模樣,他奇怪的眼神,臉上的皺紋,特別是遭遇毒手之後的那個樣子。我幾乎沒聽老人說過幾句完整的話,一種崇敬之情混合著難言的神秘,長時間籠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後來曾去看過老人,發現老人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樹和椿樹間雜混生,形成黑烏烏一片,遠看只是一個小樹林;走近了,覺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風在蕩漾;幾隻老鴉蹲在枝椏上咳嗽,見了來人也不驚慌;更近了,可見小林中有一幢大頂茅屋,旁邊則是更小的一幢,兩幢對角相連;小林四周由竹籬圍起,大白鵝共有三隻,正沿竹籬緩緩走動,見了我們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聽見鵝叫就走出來了,一拍手把我們領進去。
進得裡邊才發現,這幢大頂茅屋敞亮無比,裡面東西甚少,無非一床一桌一地鋪。地鋪光潔可人,上面有疊得十分整齊的行李,跟包說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時他就睡在這裡。原來與小屋對角相連處恰是一道小門,由小門進入即是全部的醫家設備了:藥味撲鼻,藥碾子,百屜櫥,銅杵銅缽,還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聽見聲音微微睜眼,點了點頭重新閉上。跟包對我們小聲說:「不要緊了,已經能起來打坐了。」然後又領我們走到屋外說:「看到了吧?」我們什麼都看不到,眼前不過是樹和鵝。「有兩個小伙子在林子裡,他們是紅臉老健指派來的,值夜,身上帶了鏢。」我們都覺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問鏢是什麼模樣?跟包說:「說不明白,什麼樣的都有,他們帶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問:「『攮子』是什麼?」「就是小匕首。」小白絲絲吸一口冷氣。「沒有辦法,這年頭又有了蒙面人,他們半夜行事,辦完就走,誰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受誰指使。老健對值夜的說:不用怕,他們只要敢來,咱就敢一鏢封喉!」跟包一邊比劃一邊說,讓人害怕。我們都說這事最好讓村頭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負責人哪,有事先向上級報告。跟包說:「我看也是,你們問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們對他說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後問村頭老荒怎麼不見了?真的,這些天就沒見這個人!老健馬上罵起了獨蛋:「這傢伙肯定是為了保住最後的一個蛋,他這樣孬我也不計較,怕就怕出了別的事哩!」「會是什麼事?」老健蹲下,捲了一支煙吸上,盯著一個巷口說:
「這幾天集團的人、保衛部的人,一些賊眉鼠眼的東西沒少往村裡竄。還有穿制服的人,叫上這個那個談話……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葦子商量,葦子第一個就懷疑他岳父,說與礦區那一撥人來來往往的就他了,再說那個記者溜溜也不會跟他斷了線。我開始還搖頭,說你也太小看他了,他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說親閨女遭了那麼大的事,他也不至於喪這麼大的良心吧!我這樣說,葦子不吭一聲,臉青著,後來才算交了個底:聽他媳婦說,老荒被一些人許了大禮,說事成之後給一輛高級轎車坐呢——還讓她叮囑自己男人,無論別人怎麼鼓動,往後齊伙幹的事兒千萬不要摻和,就在家待著,不然後悔就來不及了!
小白的臉色變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說:「明白了。」
老健問:「你說怎麼辦呢?」
小白咬咬牙關:「沒有別的辦法,看來他們肯定做好了一切準備——到了那一天會封我們的路。如果各村聯繫人不出問題,最好咱們提前行動。這樣算是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點頭:「一點不錯,我也這麼尋思!這是他們逼出的一個法兒了,媽的,等事情過後,不用別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個蛋給他整掉!咱村裡出了這樣的奸人,你做夢能想得到?」
「就這樣辦吧,明天——不,後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轉頭問我:「你說呢?」
我一直在聽。我說沒有別的,只強調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計避免衝突——一旦衝突起來就無法控制了。小白說:「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來。我們有葦子和老冬子,他們會管住這幾個村裡的人,老健交代給他們:誰要耍潑發蠻,就揍誰!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這天晚上,小白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錄像機,啞著嗓子對我說:「機器找到了,今晚我們看《鎖麟囊》吧——我怕過了今天就忙起來,到時候再也沒有機會看了。我真是想極了,我等不得了。咱們好好看一場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麼緩慢的節奏。一點一點深入和適應。鑼鼓的吵,然後是極大的安靜、安靜……調皮的丫環,純良的院公,最後是她——雍容華貴!鏡頭推近一些,啊,一個如此嬌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蔥白,令人疼憐……我的目光離不開她的眸子、朱唇、纖纖的手。一招一式都牽人情思。安靜,纖毫不亂,法度嚴謹,高古,卻又在二丑們、在丫環的一顰一笑中微微透氣。她——我無法記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認定了這就是小白的結髮之妻、被官商誘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麗質。
正是小白的結髮之妻經歷了那一場登州的大水,被沖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劇情與眼前的小白合而為一。天災,人禍,小白。那該是怎樣的愛恨情仇。
小白一動不動,凝住了一般。他盯著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裡驚歎:是的,她,更有她的藝術,這不是人間所能擁有的。這是天籟,這是從紫藍色天空、從那輪皎月上飄然而至的一個仙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