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的兩個弟子漸漸變得引人注目。他們不僅學業優異,而且形影不離,打飯、走路,差不多任何時候總是在一起討論問題。這兩人有時候爭論起來面紅耳赤,更多的時候卻是和諧親近。假日裡他們約上自己的導師一起出遊,去野外會餐、去劇院,特別是到那個離學校不遠的水庫邊釣魚,夏天則去游泳。如果去水邊太早,他們就坐在岸邊等待太陽把水曬暖。路吟總是最先下水,然後邀請雲嘉。他們的導師要待水更暖一些才走下來。淳於雲嘉總是用鼓勵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導師。
路吟一個人跳到水裡時,岸上的曲和雲嘉話語都少起來。有一次她突然說:「老師,您的年齡和我爸爸差不多,可我有時候覺得您就像一位兄長。」
老人笑了。他一笑眼角就有了許多皺紋。雲嘉低下頭,一會兒又仰臉去看他兩鬢的白髮。老人自語:「我在矛盾和痛苦中送走了最好的年華,拾起枴杖才記起遺落的東西。」
老人轉過臉,看到的是她那紅潤的嘴唇。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下滑動,看到了高聳的胸部。她穿了一件白底紫花連衣裙,頸部露出細潤的肌膚。他真想伸手撫摸一下她那烏亮滑爽的頭髮。「這狗念頭真不能容忍。」他在心裡念了一句,抬頭去看遠處的路吟。
水中的路吟一口氣游了很遠。大概他想表現一下自己極好的水性,或是故意讓這邊的人為他擔心,這會兒已經游到了大水中央。「她就要驚慌地呼喊了。」水中的人一定這樣想。可是他錯了,這邊的姑娘一直低頭,像是把他忘了;直到很久她才抬起頭,注意一下水中的那個黑點。太陽映得她的眼睛微微瞇起。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雙眼睛。無論是誰,只要注視一下這雙眼睛,注視五分鐘,就會……曲站起,在水邊急急走動。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枴杖。這枴杖實際上並不怎麼觸上地面,他只是那麼提著。也許在整個學校裡他是惟一給自己搞了一根枴杖的人。那是回國後不久,一次不慎摔傷之後的事情。不過那一次腿傷很快就好了,基本上不礙事了——為什麼還不扔掉枴杖?不知道。也許讓一支枴杖陪伴自己,它會暗暗提醒自己什麼吧。「老年人的莊重啊,價抵千金。」他常常這樣暗中叮囑自己。
雲嘉也站起來。他在急遽地思考什麼。可是那種慌促和不安的神色還是讓她捕捉到了。他只顧低頭走著,一回頭發現她離得那麼近。
「老師,您怎麼了?」
曲歎息一聲:「我剛才突然想到,我總算老得可以了……」
「您一點兒不老;在我眼裡,您永遠是生氣勃勃的。」
「是啊,我不止一次聽到自己的學生這樣說了。可惜他們太樂觀了。」
「可我不是,我是真實的感覺!」
「一點也不錯,真實的——『感覺』!『感覺』啊……」
淳於雲嘉低下頭。她有點羞澀。這種羞澀使她自己多少感到有點不適。她隨著他的腳步往前。當曲轉過身來時,總能看到她紅色的臉龐。曲咕咕噥噥,那極小的聲音像是說給自己,淳於雲嘉卻用力捕捉,盡可能不讓一個字遺漏。「這簡直是一個奇跡。誰也不可否認的奇跡——如此之完美,而且,是的,這是青春的美麗。什麼叫『自慚形穢』,什麼叫『醜陋』,每個人都應該明白的。這是一次多麼可怕的、令人沮喪和絕望的遭遇。不過事情還好,一切還沒有變得可怕的糟糕,還沒有愚蠢到不可救藥……好像是這樣,嗯,一切正是這樣……」
他把枴杖使勁搗了搗地,站住了。他不由得回頭去看:又一次發現她離自己那麼近,一股女性特有的氣息一絲絲湧進鼻孔。他閉上眼睛:「哪一個人不想擁有她、撫摸她,那才是一個怪物呢,我平生最恨虛偽的人。媽的。」他說了一句粗話,跌坐在沙岸上。
遠處那個黑點越來越近,最後游過來了,濕淋淋地從水中跳出。
「哎呀,你這個傢伙,一個人游那麼遠,出了事怎麼辦哪!」雲嘉嚷著。
路吟擼了一下水淋淋的臉,大喘一口說:「你真是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路吟把聲音壓低了說:「出事了,就再也不能上岸了,一輩子就看不到你了,那多可惜。」
她相信:路吟的後半截話並不想讓導師聽見……
一天晚上,路吟站在回宿舍的路上一個人張望。他在等淳於雲嘉。可是她卻久久沒有走來。他就等下去。後來,所有的同學都從閱覽室、從校園外面走進來,接著一處又一處的燈火都熄滅了。他簡直說不出有多麼沮喪,可他仍然不願走回宿舍。他在路邊踱步。正是春天,丁香花的氣味一陣比一陣濃烈。他一直往前,伸手撫摸著路旁白楊,感受那種涼絲絲滑潤潤的感覺。他後來不知怎麼走到了丁香樹下,倚靠著,閉上眼睛想像——這種清香是從那個人的頭髮上散發出來的。他想像她的眸子正落在他的臉上,那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溫柔的撫摸。噢,天哪,我怎麼了?他將兩手插在衣兜裡,衣兜裡有個什麼東西,取出一看,是一塊糖果。他記起這是好多天以前淳於雲嘉給他的:導師一塊,他一塊。他一直裝在衣兜裡,每天都要拿出來看幾次。只要沾過她手的一切都會變的,變成一件聖物。他閉著眼睛,仍舊倚在丁香樹上。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像挨了一個霹靂似的,丁香樹劇烈地抖了一下,又是一下。
他睜開眼睛,馬上跳開了。有一個人在狠狠地踹樹。微弱的月光下,他馬上認出這個人正是紅雙子。她兩手卡在衣兜上,目光生冷。往常那頭可愛的柔髮這時顯得有些亂。她望著他,那雙吊眼讓人想起一種野獸的眼。不過他記不起像什麼野獸。他首先覺得自己欠了她什麼。他記起來了:很長時間沒有去找紅雙子了,而她來宿舍時幾次都撲了空。有一次她留了一個紙條,上面寫了:我的小丈夫,你想往哪裡跑?
過去,只要他倆分離的時候,她給他寫信的開首都是這句話,稱他為:「我的小丈夫」。因為路吟比紅雙子要小兩歲。
2
他們這種關係已經很久了。他差不多忘記了兩人是怎樣建立起這種關係的。好像是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他們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從性格、脾氣,到其他各個方面。他們曾經愛得很深。如果沒有淳於雲嘉,他們仍然可以像過去一樣。如同許多事物一樣,愛情也需要在比較當中深刻地鑒別。上帝不知怎麼給紅雙子和路吟安排了這樣一個處境,把淳於雲嘉放在了兩人之間。於是那種不測的傾斜也就發生了。作為一個男人,路吟無論如何也沒法忽視這種近在咫尺的美。他憑男性的敏感發現:周圍的一切人,無論是熟悉的陌生的、有機會接近的還是無緣與淳於雲嘉說上一句話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愛慕著她。他甚至發現已經完全走出了「愛之幻想」的導師,在淳於雲嘉面前,眼睛裡也閃爍出異常的熱烈。路吟似乎毫不猶豫地在心裡決定:追尋一生,依戀一生,就為了這個叫淳於雲嘉的人。
他盡可能地把一切都掩在心底,雙唇一次次暴皮,還常常莫名地週身灼熱,一夜夜不能安眠。他的頭髮開始脫落,食慾下降,眼睛露出了焦灼的神色。他用一切方法來掩蓋這種躁動不安,比如超負荷的體育運動、讓書山壓得抬不起頭來、發瘋地背誦……可惜一切都收效甚微。
「怎麼辦呢?」他問紅雙子,實際上是問自己。
紅雙子在丁香樹下湊近了端量他,右腿輕輕顫抖。那是一種習慣動作。從認識她的那一天起,路吟就熟悉她的這個動作。
「怎麼樣?我的『小丈夫』,這就算把我甩了嗎?」
路吟不吭一聲。她伸手把路吟的肩膀扳一下,左右拍打著路吟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我的『小丈夫』,腮幫子都瘦下去了。看來你也不容易。你這個小傢伙,你是想背叛我,其實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路吟感到渾身發冷。
「背叛這種事要發生也很容易,喜新厭舊才是人的本能。一個人如果不會『喜新厭舊』,那倒讓人費解,那才不正常。你喜歡那個姑娘,這不奇怪。其實我從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自己面臨了什麼樣的挑戰。不過我更自信:我的『小丈夫』這輩子跑不了。」
路吟聽到這兒在心裡急急否定:「這你就錯了,我離開你是肯定的。」
紅雙子聽不到這句悶在對方心中的誓言,相反卻提起了過去的誓言:「『小丈夫』,你忘了我們曾經怎樣發誓嗎?」
路吟抬起頭。
「我們發誓永不背叛,無論什麼情況下,如果一個背叛了另一個,那麼對方可以施以各種各樣的報復。他不得後悔。是這樣吧?」
路吟只得點頭。這時他才感到一絲恐懼。「報復」兩個字今天聽起來是如此可怕。不過紅雙子這樣一個柔弱的姑娘會怎麼報復呢?這個問號只稍稍在腦際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滑掉了。
紅雙子說:「我也許不會報復你,不過誓言就是誓言,我只不過是提醒你:你發過誓。你如果要背叛,那就來吧。你的福氣是攤了我這樣一個人,所以你要背叛也不會成功。當然了,你的內心可以背叛。我是說,你起碼名義上要是我的『小丈夫』。」
路吟說:「這,不不……」
「你可能想說你並沒有得到我、擁有我。是的,你這樣說也對。可是你知道我早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看成你的了,就像你手裡的提包、隨便的一樣東西。你如果願意,現在就可以把我取走。只要你願意,只要你渴望,哪怕你這樣做了,第二天一早就背叛,我都不管。因為我知道你是我的『小丈夫』。我是你的人,任你掌管,甚至是折磨和蹂躪,怎麼都行。當然反過來你也是我的——你可別忘了這句話。」
紅雙子說到這兒右腿顫抖得更厲害了。她笑吟吟的,看上去多麼悠閒。路吟閉上了眼睛,真是難受極了。如果在過去,他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會不顧一切地去親吻。現在卻不能了,現在他想到的是淳於雲嘉,想到了那一對真正的美眸。他覺得紅雙子的這番話聽起來只能讓自己厭惡。是的,厭惡。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覺得人性就是這樣的*裸,這樣的殘酷無情。面對著一個無辜者,一個執著者,他感到了透心涼。背叛者是我,一個從古至今重複出現的、了無新意的故事。是的,自己是一個永恆的被告。就是這樣。
我有勇氣做這個被告嗎?路吟抬起頭,雙眼突然放出了光彩。他就這樣看著紅雙子,說:「雙子,我愛過你,那是真的,我的誓言也是真的。我對不起你——今天看這句話一錢不值。可是我只能這樣說。我愛上了另一個人,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無論怎樣都無可挽回了。」
四周那麼靜,露珠滴在地上濺碎了。紅雙子咬住了嘴唇一聲不吭,像一尊雕像。她沉默著。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她問一句:「她也明明白白告訴你,說她愛你嗎?」
「這與她沒有關係。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就簡單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會後悔的。我也不會報復你,因為——可惜——我沒有那樣的機會。」說完往前走去了。
路吟追上一步:「到底為什麼?」
紅雙子轉過臉微笑。於是,路吟最後一次看到了她那對有點邪惡也有點頑皮的吊眼。她說:
「因為你早就是我的『小丈夫』了。你一輩子都會握在我的手裡,握得緊緊的緊緊的。你看到冬天玩雪球的人緊緊握住一把雪的樣子嗎?你在我手裡就好比那樣,儘管透心涼,我也不會鬆手:我會一直讓它在手心裡化成水。」
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從西邊吹來一股風,好冷啊。路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紅雙子最後一刻的神情、她虛假的快意和瀟灑。在月亮下、在涼涼的春風裡,她走得多麼輕鬆,搖晃著,從背影上看就像一個男子。
3
路吟料定那個夜晚是紅雙子最痛苦的時刻,就像他自己一樣——不,自己的痛苦之中還摻雜了一些恐懼。那個夜晚的寒冷讓他許久之後想起來都要全身打顫。每逢這時他就在心底求助於另一個人——那雙人世間真正的美眸。他真想順著她溫煦的目光走去。是啊,快點讓我擺脫那個夜晚吧,擺脫那個黑漆漆的夜色,它的冰涼的風。我將迎來我自己人生的夏天,在那個火熱的季節,我希望看到一個肯定的微笑。有了這個微笑,我將藐視任何寒冷,抵禦心底的酷責。
接下去發生的是什麼呢?是路吟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挑戰。這真使他措手不及。他永遠也忘不掉,永遠也不會相信。
有很長時間他都死死盯著那個腰弓鬢白、拄著枴杖、瘦小到令人發笑的導師,真想讓他馬上得一個暴病死去。或者乾脆把他殺掉。老天爺為什麼不讓這個可愛的導師早早死掉呢?不錯,他知識淵博,淳樸厚道。可是當一個老人淵博過了也厚道過了,那乾脆死了算了。這個世界上憑什麼還要留下他?留下他,以便送給別人一個殘酷?他和她手挽手地往前走,即便人多的時候兩人也要緊緊相依。剛開始的時候他像所有人一樣,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孩子對自己父輩表達的關切,一種過分的慇勤,再也不會有其他了。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老人家至今獨身這一事實,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稍稍正視:只要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將如何抵禦這近在咫尺的誘惑?她是淳於雲嘉,校園裡的海倫啊。
路吟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這種疏忽和愚蠢,「你簡直是一個笨豬!」他這樣罵自己,把手裡的水果刀用力地在桌上摔打,有一次不小心竟然把手割開了一個大口子。那是他在極其憤怒和絕望之中做出的不小心的動作。他甚至想就勢把水果刀塞到自己的小腹上或是其他的什麼地方,「就是胸口上也行啊!」他真的明白了什麼叫「痛不欲生」。淳於雲嘉第一次鄭重地、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完全沒有考慮過與他的事情,沒有。路吟說:「可是,我覺得你一定有自己的所愛,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外地?或者就在我們學校的某個角落?」
他急促地吐出一連串的詢問,她笑了:「也許有那麼一點兒,但你想不到的。」
「他是誰?你為什麼要瞞著我?」路吟絕望得嗓子都要啞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該瞞你。不過就是隱瞞也沒有用,因為你很快就會發現。」
路吟努力地「發現」。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毫無結果。淳於雲嘉像過去一樣,除了待在自己的宿舍裡,就是在自己的導師身邊。導師似乎越來越衰弱了,走路差不多一直要淳於雲嘉去攙扶。再也沒有其他年輕人圍上來,似乎也沒有一個陌生面孔。路吟想:會有這樣一種人,當他(她)專注於自己的事業時,可以放棄一切。是的,我明白了,她是為了自己的事業而傾心於他……不過這種狀況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我會等待,等待。該死地等待下去吧。這種等待差不多能弄垮一個忽必烈,再外加一個拿破侖。
我苦苦等待之時,誰又在旁邊以逸待勞?
夏天到了,照例又是一個火熱的夏天。淳於雲嘉又穿上了那件連衣裙。老教授依然是那件制服——灰白色棉線上衣,褲子也是灰的,只有枴杖黑亮逼人。在這個夏天老人似乎年輕了一些,紅光滿面,雙目炯炯,白髮好像也變得如同鷗鳥的雙翅。他們仍然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她攙扶著曲,盡可能將身體與他貼得更緊一點。就這樣,他貼近了並感受了柔軟而溫暖的身軀,籠罩在特異的氣息之中。淳於雲嘉也常常在心裡驚歎:「我這是怎麼了?我這是為了什麼?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滑向那個方向——一絲絲的滑動……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有一個神秘的力量攫住了我,它再也不會把我放開了。」
教授一人獨處時,仍在不停地寫自己的日記,這個習慣已經堅持了幾十年。他在這個夏天的夜晚寫下了這樣的話:「眾所周知的那種愛與日俱增。」又過了幾天,他又寫道:「小伙子啊,這一回老夫可要與你爭一爭了。」
這兒指的是路吟。教授什麼都看得懂。在這些日子裡,他記起的是過去那一段經歷,即那個胸脯板平、屁股翹起的女教師。他有好長一段時間甚至一直注視著她和老講師的生活。他發現她與那個人並不般配,老年講師後來很快患了哮喘病,在她的攙扶下一步三喘,呼哧呼哧的聲音讓人聽起來又彆扭又難過。
「我很難過。」他在日記裡寫道。他仍然認為那是一種機會的喪失,而這種機會對於一個人的一生很可能只有一次。重複的機會如果出現了,那麼他就是一個巨大的幸運者了。如果緊接而來的機會比上一次更為誘人,那麼他簡直就是逢遇了天恩,趕上了奇特的造化。而眼下的曲明明白白感到了那個機會的臨近,「這好嗎?這可以嗎?年齡以及等等、等等。」他一次又一次自我設問。在設問中有一個問題越來越清楚了,那就是他難以抵禦……
有一個夜晚,剛剛吃過晚飯之後,教授就提著枴杖向外走去。不出所料,女弟子就在路邊等他。往常教授出來得要比這次晚得多,可是這一次大概他要故意甩掉其他的人,只顧匆匆地往前走。好像他已決定了要直赴一個目標,矢志不渝。
姑娘攙著他。他們走得都很快,甚至沒說什麼話。可是彼此都聽到了「噗噗」的心跳。那天吹著微微南風,即將成熟的麥子散發出野性的香味。他們走到了離學校院牆很遠的那片果林裡。果林黑壓壓的,看果子的人不知去了哪裡,沒有任何一個人阻攔他們進來。他們就在很快來臨的夜晚裡依偎。開始好像兩個人都沒有察覺是怎麼抱在了一起的,反正只是那麼相擁,沒有任何難為情。教授一雙骨節凸起的手按在她的頭髮上,一下下撫摸。淳於雲嘉覺得教授在吻自己的頭髮。她哭了起來。後來她哭出了聲音,一下抓住了教授的手,不顧一切地把臉埋上去。他覺得自己的手心被姑娘給弄得濕漉漉的。她抬起臉來,啊,微弱的星光下,教授看清了這雙眼睛,看清了這個端莊秀麗的面龐。「她激動了,然而我更激動。」他在心裡說著,一下吻住了她光潔滾熱的額頭。他好像一輩子也不打算把頭抬起。淳於雲嘉一聲不吭,伸出手,從腋下抱住了瘦小的導師。「他多麼瘦小,多麼瘦小,像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當她喃喃吐出這句話時,不由得雙手一抖,「我說了些什麼?真是荒謬得……」她笑了,笑自己的無知與熱烈,還有那一發而不可收的執拗。
教授對著她的耳廓說:「為什麼不呢?」
淳於雲嘉再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抵住他。
4
那個夜晚他們一直在外邊待到很晚。夜很深很深了,學校的大門一定關了——想到這兒他們略有不安,但只一會兒又坦然地往回走。枴杖搗地,咚咚有聲。這時淳於雲嘉的攙扶完全是象徵性的。教授突然之間年輕起來,他挺起胸脯往前走著。學校那兩扇灰色鐵門果然關得緊緊。他這時不知怎麼來了莫大的勇氣,伸出枴杖「當當」地敲著鐵門。傳達是一個老頭兒,年紀比他還大,被「當當」的敲門聲給驚醒了,搓著眼睛拉亮了燈,咕咕噥噥罵著。開門一看見是教授和他的女弟子,這才點點頭。教授嘴裡吭吭幾聲,搖搖晃晃,誰也不理。
最不能忘懷的就是一個好姑娘的親吻。曲對此瘋迷了。他一次又一次到淳於雲嘉的小宿舍裡去。同屋的女伴不安起來,淳於雲嘉只得更多地到教授那兒了。
那是一個單身老男人的屋子。她在這裡給他洗過了所有的衣服,徹底打掃了衛生。她對這裡的一切都那麼熟悉。他寫下的每一個紙片她都很好地收起來,脫落的紐扣,掉在地上的鋼崩兒,她都小心地撿起。這樣直到天黑,到深夜,淳於雲嘉站起來說:「老師,我得走了。」
老師按住她的頭頂,想最後一次親吻她的頭髮。可是在做出這個舉動的時候,在他把她的頭頂輕輕按下去的一瞬,他凝住了。他看到了她光滑的脖頸、潔白柔細的胸部。他把她抱在了懷裡,夢囈一般傾吐:「也許這樣地不可挽回但是無論如何……」
那個夜晚他們相擁著睡去,實際上他們除了親吻就是說話和撫摸。他們對在耳廓上私語,彼此都給哈出的熱氣弄得濕漉漉的。淳於雲嘉幾乎一直是哭著。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給了這個年長的男人。她說:「你是一個多麼壞、多麼壞的一個人哪。不,你是我的小伙子,很壞很壞的小伙子。」
她覺得教授週身都散發出一股南方的茶香……
那個夜晚之後,曲在日記上寫道:「想不到是我讓她告別了少年。我發現自己是一個老當益壯的怪物。」「我的愛人無一瑕疵。」
好長一段時間,他一直讓那個夜晚的回憶佔據了腦海。
一切都在人們驚懼和欣喜的目光中流逝下去。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像別人一樣,在過道裡點起小爐火做飯,那種嗆鼻的煙味弄得他倆眼淚鼻涕都出來了。他們笑著,鄰居抱怨說:
「你們這一對老少夫妻要搗鼓著煉丹啊!」
人們並不怎麼責備,只是哈哈大笑。鄰居也喜歡他們,準確一點說是喜歡雲嘉。「多麼好的閨女,多麼好的媳婦,就讓小老頭給得了……」他們私下說。
雲嘉說:「你的一口牙齒多麼好啊,別人到了你這把年紀都要試著鑲假牙了。」
「我不敢想像戴上假牙你還會親我。」
淳於雲嘉撫摸著他的頭,覺得這腦廓兒有點像兒童。她撫摸時,他就自語說:「從頭顱上判斷,我成不了一個智者。」
真的,他的頭骨長得高低不平,很像一片起伏的丘嶺。他覺得淳於雲嘉撫摸他的顱骨,這就等於無言的玩笑。好在有漂亮的銀髮把它們遮住了。
在那些可怕的年頭,那些剃陰陽頭的傢伙總是沒有機會下手。如果他們把一頭銀髮剃掉,那麼他那高低不平、凹凹凸凸的頭骨就會在強烈的燈光或陽光下暴露無遺。「這也沒什麼,我的愛人無一瑕疵。」他站在被辱的高台上,想到了完美無缺的淳於雲嘉就感到了極大的安慰。「這沒有什麼,郎才女貌。假使我還算有些作為的話,那麼……」他安慰著自己,一絲苦笑流出嘴角。那時候的口號聲、呼喊聲,都掩不掉他的苦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心裡正與一個人作著熱烈的交談。「情話恰如潮湧。」他在心裡這樣說。
他們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半夜裡淳於雲嘉常求他講個故事。他有多少故事啊,他的經歷畢竟深廣。無數的故事,國內國外,恐怖的、曲折的和美麗動人的……
雲嘉說:「你多麼頑皮,你這個老小孩……」
「老」字常常掛在她的嘴上,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曾對她說過:「我如果欺負你的時候,你就會恨我。」
「你不會欺負我,你如果欺負我一次,只會讓我感到好奇。」
不一定什麼時候他們就要想到路吟。痛苦不堪的小伙子已經幾次生病,可是沒有辦法,他們想不出別的辦法安慰他。他們都愛他,承認那是一個最好的青年。那個青年做夢也想不到終生的幸福會被敬重的導師奪走,而且還要與之長久地相伴。
真的,路吟與曲被拴到一起批鬥,後來又一前一後來到了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