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嗜讀而多思,個子很高,脖子很長,戴著一副黑色圓框眼鏡。人們從來只喊他的外號,不叫名字,都說「老羚羊」怎麼怎麼。
「老羚羊!」
我後來不得不站在院子當心大喊了一聲。一個面色蠟黃、瘦幹幹的女人出來了。她四十多歲,包了頭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叫了一聲就把頭巾抹下來。我這才認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著,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誰來了!」
裡面是我熟悉的懶洋洋的唉聲歎氣。
我隨著她進屋。原來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張床上,床的四周都是書籍。他臥在那兒,這時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趕忙去幫他。他扶扶眼鏡,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聲,算是發出了歡迎。
我發現他更瘦了,顴骨高聳,老得令人難以置信。我還注意到,他眉頭之間的那道豎紋已經深達半公分。
女人在旁邊對他說:「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著窗框站起,咳著,伸出一根枯指點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邊的一個破沙發上。小屋子太陰了,人住在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舒服。我記得過去好像沒有這麼陰暗。
我們幾乎沒怎麼寒暄就直接詢問起來。我告訴他這一段在城裡沒有別的事情,正好出來走一走;當然了,主要還是想回來看看老朋友,特別是要到過去的地方處理一下善後事宜。老羚羊咳著。他說他一直在做這樣一件事:寫一本了不起的書,「咱用它,咱……要整整總結一代人的呀!」他張大的嘴巴空蕩蕩的。
「寫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著嘴:「你聽他講,他是光說不動手……」
老羚羊緩緩搖頭:「我想的問題很大、很遠,當然,痛苦……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必須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邊抹了一下嘴,然後轉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邊談話一邊把旁邊的那些書推了推,隨手抽了一本翻兩下,又放下。這個人善古詩,還會寫一點雜文,文筆非常老到,只是不夠流暢。分手這麼多年,我發現他仍然處在過去那種生活節奏和狀態中。可他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這個人不用說很有教養,可惜就是病得太厲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談一點輕鬆的話題,可是他不願饒我,上來就是一頓感慨,緊接著拉出一副討論大問題的架勢。他弓著腰坐在那兒,硬硬地挺著脖頸。他那麼衰老,又那麼得意洋洋,望著我,那模樣好像已經活過了七八百年,成了一個千年龜。
我又一次把話題引向輕鬆的地方。我想起了這座城市裡曾經活躍著幾個寫東西的人,他們當中還有一兩個在我們雜誌發過東西。我打聽他們,他卻不願正面回答,一手撐著下巴,說:
「不要以為一個人一旦走入了詩人的角色,就會成為永恆。」
我不太明白,但還是點點頭。
他又說:「生與死,都是一個短暫的生理現象。」
我仍舊點點頭。
他站起來:「到處都可以見到走向了反面的詩人!你知道詩情很容易退化……」
最後一句我聽明白了,在心裡承認他說得很對。可是我發現他站起來的模樣很讓人擔心。腰弓得那麼厲害,背更弓,只有頭是倔強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發現他的屋子裡除了一些書、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外,竟然沒有一件家用電器,也沒有電視機。
「你不看電視節目嗎?」
「我從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讀一些很嚴謹的東西。」
我點點頭。看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些很有個性的人,這也許才是我們不必悲觀的理由。出於真實的感動,我想對這個倒霉的傢伙讚揚幾句。
他卻把手一擺打斷了我的話:「你來了我很高興,從心裡高興!」他擺手的姿勢和弓腰的樣子,特別是我剛剛注意到他蓄著的兩撇鬍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可愛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無論我怎樣把話題往別的地方扯,他還是極力地省略兩個老熟人見面時的那些過程,快當而直接地進入了重要的實際性問題——他說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問題,並將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來一個全面的總結和評價:
「我讀了很多書,我在思考。以我個人的親身經歷為例,想探討一些別人從來沒有達到的一些深度、一些問題。」
我期待著聽下去。
「老寧,你知道我的歷史。我在上山下鄉的那個熱潮裡,熱情是多麼高漲,唱著戰鬥歌曲,第一個報名走到廣闊天地。我在那兒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點我就在那兒真的扎根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看門外的妻子。
我笑了。
他卻一點笑意沒有,「現在我才發現,我們都被騙了……」
我抬頭揶揄一句:「你發現得並不算早。」
「但我一旦發現就很……痛苦。我覺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費了。我要控訴,我將告訴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歷史!」
我有點兒驚訝:「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勞動了幾年嗎?」
「是啊,勞動!冬天我們改造荒灘,挖十幾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層翻上來。還有燒荒、砍柴,睡地鋪……」
「當地人不也是這樣幹嗎?」
「是啊,可是我們這些城裡人誰見過這些。我們當時都有一顆火紅的心,要建設新農村,學習貧下中農的……」
「學到了嗎?」
他不再理我的話茬,繼續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們太激動,情緒高昂得很,過節都不回城。那時穿著舊軍裝,身上背一個搪瓷缸,扎一條白手巾,就這樣到田里做活。後來,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卻拒絕了。反正那時我一心想的就是在這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時候真想改變整個世界,灑盡一腔熱血。我現在痛恨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幼稚和狂妄,我為丟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現在正給這種殘酷的生活來一個回顧,一個總結,還有最深刻的抨擊……」
可惜關於這一段歷史的抨擊早已經汗牛充棟了……我問起分手的這段時間他都在幹些什麼?因為我知道他身體不好,已經脫離工作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點工資,可見日子不會富裕。
他老婆聽到了,這時跨進裡屋:「他什麼也不能幹,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聲歎氣。他在想事兒,老跟我講那幫人下鄉時幹了些什麼,怎樣唱歌,幹活,中午吃窩窩,再不就會餐一頓,村裡殺一口豬……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書還沒有寫就苦成了這樣……」
看著他那因痛苦而變得格外衰老和醜陋的面孔,我真有點心涼。我發現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適時而至的。類似的痛苦有人已經在電視和報刊上表達過一千次了。總之在他這兒仍然有吐不盡的委屈。我從他的痛苦當中聽不到一點點真正屬於個人的東西。我不願就這個問題與他討論下去。
他還在歎息:「那時候我多麼年輕。我年輕的時候長得比現在好多了,村裡的姑娘常送我一點兒什麼小東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驚似的瞪我。
我又問:「一個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年輕人,到農村去幹上幾年,他的損失到底在哪兒?要這麼撒了潑地控訴、一波接一波地控訴?」
「你難道在——在讚揚那個運動?」他抬起彎彎的食指,點著我的胸口。
我沒有回答。我講不清,只是覺得,我厭惡一切適時而至的痛苦。如果一個人的痛苦也總要合乎時宜,那麼這種痛苦就一錢不值。我想在這個「思想者」面前聽到一點新鮮的東西,可惜沒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氣味,這使我深深厭惡。當然,我不想也不會跑到另一個極端裡去。但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具體的「老知青」。我想問的是:從那時到現在——從農村裡回來到現在,你到底又幹出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業?就我瞭解的而言,你什麼也沒幹,除了回城安窩、找老婆、參加工作,再就是滿腹牢騷。你靠罵自己的過去過日子,除此而外就什麼都沒有了。相反,我覺得面前這個人所經歷的最輝煌的時期,倒是他葆有那種純真和熱情、今天又為他所猛烈攻擊和控訴的那些日子。他這一套唬別人行,唬我就未免太過分了。在一些人的回憶中,那一段熱騰騰的生活突然就變成了地獄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沒有任何希望離開土地的人就算是打進了十八層地獄……「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的故事說也說不完,悲淒的故事,幸運的故事,慘不忍睹和僥倖的王子,這一切都摻和在了一起。讓我感到悲憤的是,我面前的這個人對於那段不能泯滅的回憶,對於那片土地,竟然沒有了一點點感激。農村就算他的後媽吧,他也不該這麼詛咒吧。
真的,也許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個了不起的動議——恰恰由於這個動議太「偉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瘋。眼前的朋友不知怎麼讓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這個小傢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幫助自己的爺爺搞起了*,爾後又想根據這些材料搞一點什麼「紀實文學」。我一開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爺爺是誰,看了看才知道,他原來就是這個城市裡頂有名的一個當權者。
這個人在那些年裡可算是臭名遠揚了。一個胖子,禿頂,肚子很大,外號「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經借工作之便蓋了好幾幢別墅,他自己就長期佔有一幢,而這與他的身份是遠遠不相稱的。這個人失去了遏制,住賓館姦污服務員,住療養院就姦污護士。「*」起來了,這傢伙理所當然地要被揪鬥,掛牌子戴高帽……這個過程看起來和其他老幹部沒什麼區別。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能有小阿苔這麼一個小孫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跡。小阿苔在做什麼?如今她也在替這個流氓爺爺控訴了,把那些造反派罵得體無完膚,她爺爺儼然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人物、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訴她:
「你爺爺是個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極了,蹙著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駁的話。
「你是多麼好的一個小姑娘,你如果再長上一副自己的腦子就更好了。」
她看著我。那個時刻她驚訝、美麗。我敢說,她像一個受驚的小貓那樣看著我。她這個年齡,對於那一場急風暴雨和那一段歷史該是多麼陌生……
老羚羊在屋裡弓著腰踱來踱去。這個小小的空間根本活動不了這麼大的一個動物。我好幾次從沙發上站起,因為我坐在那兒,兩腿老要礙他的事兒。他瞅瞅窗戶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樹,說:
「好在一場噩夢總算過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對我而言,一場噩夢才剛剛開始呢。我驚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沒有問歸來的我、還有我們的過去、小茅屋裡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憐的人。
2
我在老羚羊這兒宿下。
我發現這個人頭腦裡裝滿了書籍和思想,惟獨缺少人世間的歡樂。他對窗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有時說起更遠處發生的事,卻又頭頭是道。後來我才看到他有一個收音機。那是一個髒膩膩的帶皮套子的東西,就放在枕頭邊上。
「我們終於在大踏步地前進了!」他這樣說,伸手拍打那個小半導體收音機。
老婆在一旁做手工,一邊忙一邊說:「他只聽新聞,文藝節目是不聽的,只要一唱起歌來,他就把它關了。我老跟他說,你也該出去走走啊,買買菜呀,聽聽戲呀什麼的……老這樣會悶壞的,身體怎麼會好!」
我很贊成她的話,就極力鼓勵他出去散散步,吸吸這個城市裡的空氣。這個屋子可真憋悶。他多年訂閱的那些雜誌也從不處理,悉數捆起來,堆在那兒都發了霉。床下,櫃子下,所有的空間都給塞滿了。他一直堅持訂閱的雜誌很多,但只有一小部分是文藝類的。他堅持研究所謂的哲學已經很久了。我問他最近這方面的動向,他卻答所非問,說道:「貝特蘭·羅素,很反動。摩爾與普裡查德也是資產階級的代言人。」
我故意問:「你知道摩爾怎樣批駁那些唯心論者嗎?」
「摩爾的道德觀是有閒階級的道德觀,這並非是對他的致命反駁,」語調板板的,像背書,「我現在更多地在看墨子和孔子。莊子是滑溜溜的鬼芋頭,抓不住。薩特唬過我一陣,現在不看了。海德格爾、斯特勞森、維特根斯坦全不看了。」
我逗他:「你怎麼看待斯大林呢?」
「極左;總體而言還要三七開吧!」
「赫魯曉夫?」
他不假思索:「那個人不讓人喜歡,不過還總應該有點兒道道吧。思想比較解放。」接下去他又說起另一個領袖人物,說這個人最好只領導打打仗呀,經濟建設多聽別人的呀,不要搞階級鬥爭啊,無比偉大又犯過嚴重錯誤呀,等等。
我發現儘管他深奧的表情痛苦不堪,說起話來語重心長,伴著連連歎息,卻實在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
「好啦,還是聽你老婆的話,我們到外面走一走吧——哎,你能陪我看一場戲嗎?我路過了那座有名的大劇院,生出了點懷舊的情緒。你看我現在是一個流浪漢了,好不容易轉到你這兒,你也該請個客,陪我看一場戲吧?」
他像一個剛剛被人搖醒的孩子,打個哈欠,眨巴眨巴眼,又搓一搓:「那走就是了。」臨出門他又叮囑老婆:在家好好準備飯菜。
我們倆走出去。一踏上街道,好多人立刻打量起我們。他們的興趣更多地在老羚羊身上。陽光下我認真看了看,發現他的樣子真是怪異極了:面龐蠟黃,皺紋深刻,從脖頸開始是黃中透青的皮膚。那雙眼睛不敢見光,太陽一照上去就用力瞇著,真像一頭老公羊……痛苦衰弱的兄弟/你何時才能走出那個精緻的囚籠/我想引你回憶童年/偷到的那枚酸杏/你從此將我判為異己/那麼,以後誰是你的兄弟……
街頭兩旁常能看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招貼,其中有的廣告畫是極其*的。不僅如此,那些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的男女,有的竟然當眾做著一些下流的手勢。高級轎車很沖,人多的地方也不願減速,常常是呼嘯而過。而那些用草繩編起的大雜物包,被一些撿垃圾的人背著,移動起來像一個緩慢的蝸牛。
我自語:「這個城市比前幾年見到時更可怕了……」
老羚羊的目光卻越過人頭去看在街道旁邊正在興建的一座二十幾層大樓,說:
「這個問題,我早就思考過了。原始積累階段,淌膿流血是無須大驚小怪的。」
「如果膿血匯流成河呢?」
他緊緊盯著蓋起的那個像水塔一般的灰樓,重複著剛才的話:「無須大驚小怪。」
戲院到了,買票的人居然很多。我覺得有點兒怪,「今天是怎麼了?」
老羚羊去摸衣兜掏錢,我還是先於他擠到了買票口。這時我才發現旁邊貼著幾張劇照,劇照上居然有一個赤身*的女人。我覺得這不可能,因為正上演的是一出非常古老的劇目,怎麼會有這樣的劇照呢?最後就帶著一分疑惑,我和老羚羊走進了劇院。
裡面亂哄哄的,通道上的劇場工作人員推著賣零食的車子,上面有瓜子,各種各樣的點心,甚至還有電子遊戲機。他們吆喝著,在戲劇正式開演前緊張兜售。後來我才發現車子上似乎還有些雜誌,看了看,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劇場裡嘈雜得很,一角有人在縱聲大笑,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笑:
「你的手真狠哪,真狠哪!王八羔子日的!」
又是一陣笑聲。各種各樣的口哨,謾罵,浪笑。有幾個老人憤憤站起斥責什麼,但無濟於事。再沒人聽他們的了。他們坐下來,枴杖砰砰搗地。
燈光暗下來,報幕小姐出來。她穿的衣服單薄到了極點,在強烈的燈光下幾乎肌膚裸露。立刻,劇場裡有人吹響了口哨。報幕小姐似乎在口哨聲裡才格外滿意。她扭動著,哼哼呀呀,先讚揚了幾句這座城市有多麼可愛和美麗,接著又讚揚這座亂哄哄的劇院,甚至歷數起它了不起的歷史,昨天的輝煌;接著就談他們馬上就要開演的這一出經過大力改革、推陳出新的古典藝術。經過她的介紹我算是明白了,參加這場戲劇演出的演員都在國內各種「戲曲大獎賽」中拿過獎。
大幕徐徐拉開,演出開始了。由於是古典京劇,所有的扮相仍然還是按照傳統模式——但這樣不久,下面的人終於不耐煩了,連一些老頭子也站起來。許多人到通道一端賣零食的車子跟前索要什麼。他們嗑著瓜子,大聲講話。舞台音響開到了最大音量,還是壓不住嘈雜。音響震人耳膜,嘈雜卻一陣高過一陣。這一場戲可真是難以受用。可是觀眾鬧歸鬧,還是遲遲不走。
這樣直挨到中間一場,皇帝和他的愛妃出現了。飲酒,舉案齊眉,彬彬有禮,旁邊是一個紗帳——傳統劇目中,皇帝和愛妃手扯手走入錦帳之中,大幕也就落下了。可這一次皇帝和愛妃手扯手走進透明的紗帳中,紗帳裡更加燈火通明。一國之君動手給愛妃寬衣解帶,脫下一層,觀眾叫一聲「好」——最後愛妃脫得只剩下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一條短褲……皇上把她抱起,在紗帳裡旋轉。古典音樂伴奏,下面滿是口哨、掌聲……
好不容易到了中場休息的時間。我剛閉上眼睛,老羚羊就用拐肘推我。原來中場休息只是那一出古典戲的中斷,另一種娛樂卻剛剛開始——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報幕小姐又出來了,她說為了使大家輕鬆一下,在中場休息時劇團裡的小姐們要給大家跳一場現代舞,讓大家好好輕鬆一下……
馬上又一陣猛烈的掌聲,大幕再次拉開。這個舞蹈的名字叫「快樂的趕海姑娘」。她們背著魚簍上場,旋轉了幾圈就把魚簍放在旁邊,接著就要下海。她們怕濕了衣服,理所當然地統統脫掉。本來就單薄的衣服脫下去,再脫下去,最後僅剩下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褲。強烈的燈光照著她們閃亮的肌膚。下面的人又是一陣狂呼。趕海姑娘被水浪推來湧去,一會兒仰著蹬水,一會兒又趴下。最多的一個動作還是朝向觀眾,大仰身子躺在那兒,伸著兩條腿不斷地蹬啊,蹬啊……你要想像海水不斷撫摸著她們的身體、從肚腹那兒漫去……這時我覺得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差點讓我喊起來。抓我的人正是老羚羊,他這個動作是情不自禁的,因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台上。這隻手越抓越緊,還不停地顫抖。後來我發現他的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兒。他終於喊了一聲,一下子仰在那兒。
我推他晃他,掐他的人中。
他微微睜開眼睛:「不要緊,不要緊……」可是他的嘴唇發紫,大口呼吸,汗珠刷刷落下。老羚羊掙扎著坐起,閉上眼睛躲閃什麼,但終究還是看下去……謝天謝地,光色暗下來,趕海姑娘們回漁村裡去了。
3
晚上,老羚羊把老婆趕到了另一間屋裡,讓我和他睡在一張床上,說這樣「拉呱兒」方便。我們這一夜果然有談不完的話。該好好談一談過去的事情了,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有的他知道,有的他一點也不明白。他好像只對我離去的那份雜誌有說不盡的痛惜,一口氣罵出了許多髒字。說到我失去的那個園子,當時與礦區關於賠償的爭執,他立刻憤憤攥起拳頭:
「不能饒他們,不能饒他們!」
老羚羊坐起來,像一個準備爭鬥的老公猴,頭探過來,讓我看到了一雙凶凶的眼睛。他強調:「經濟問題,不可忽視……」
他的不依不饒的神色讓我也有點茫然了。因為這之前他還是一個僅僅為精神痛心疾首的人,這會兒卻突然爆發出另一種慾望……當然,對於這個「經濟問題」我也不願放棄,只是這裡面有著難言的苦衷。周圍的那些權勢人物都瞅上了這筆土地賠償費,看準了這是一筆大錢。他們千方百計要找出我原來購買土地的契約,指出土地是不能「買賣」的,土地不能私有——這是個基本的法律問題——賠償費又怎麼能私自獨吞?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們閉口不提當初是怎樣嫌髒似的把一塊荒地扔給了我,也不提礦區賠償村子的土地費與這有什麼不同。礦區難道賠償的不是一片土地使用期內的損失嗎?土地的確不是我的,但使用權是我的。我只是如此強調。我想找個律師,後來才發現,在這兒依法辦事是最蠢的一種選擇。我漸漸明白:解脫的惟一辦法,就是把它轉給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必須是個大膽的主兒,是俗稱「滾刀肉」那樣的人,由他來跟礦區和村子打交道才行。結果我物色的這個人物跟那個礦區的頭兒早已達成了某種默契,這樣我就將所剩無幾了。這是一種難言的欺騙和屈辱……老羚羊這個夜晚給我出了好多主意,當然全不頂事。最後他又歎起氣來。
談到下半夜,他開始回顧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從他的話裡判斷,他的過去不僅英俊,而且還是一個萬里挑一的人才。他說著說著竟放肆地吹噓起來,說什麼他從七八歲的時候起就瞄上了「真理」,一直堅持到現在。他說如果身體好一點兒,早就陪伴我到老家去了——那時節哪會有後來的熊事兒——由他給我出主意,跟那些王八蛋來一番理論。說到這兒他不解地問:為什麼還要繼續往西走?為什麼還不趕緊回老家,回那個地方去?
沒法跟他講得清楚,當然也不必提到凱平。我只說:「我先走一走……到最後,還是要回那兒去的。我想先看看散在這個平原上的一些朋友,比如你……」
老羚羊聽到最後一句點著頭,非常感動。最後他問我最近寫了什麼沒有。
「很少,幾乎沒怎麼寫。隨口想起幾句,也沒有記下來,也就扔在野地裡了。」
第二天我與老羚羊告別。他一直把我送到巷口。又是喧鬧,是洶湧的人流。上午的陽光照在濃妝艷抹的少女臉上,一個個顯得莫名奇妙。這時候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個不太正經的人——他的幾句歪詩——這真像為這座城市發出的感慨:「那個城市/嘿,如花似玉的少女可真不少/她們個個慷慨大方/婷婷裊裊/把個城市攪得/風雨號啕……」
不知為什麼,分手時又有點捨不得老羚羊。但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我想快速穿過這條大街。老羚羊伴我走了一截,氣喘吁吁。我讓他回去,他不肯。我的心軟下來了……我一抬頭就能看到老羚羊那雙又乾又大的眼睛。我這天一直想說的一句話就是,請他到醫院去查一下,是否患了甲亢。我覺得他眼睛的位置和形狀都有些不對勁兒。他低下頭時,讓人想到一匹正在咀嚼的馬;抬起頭,又讓人想起一頭正在沉思的老獅子。
我們好不容易分手了。一路回想與老羚羊的相處,我們熱烈交談的一些內容。我想記住什麼有意義的話,結果發現極少,幾乎一點也沒有。我惟一記起的,是他談一個人沉浸在讀書生活中的那種「特別的享受」。他說:
「享受也是需要能力的呀……」
誠然。不過我並不認為他在享受,他現在倒更像是一個養病的老知青。
我由他又想起了這個年齡段的另一些朋友,很多傑出的人物、淺薄的人物,他們分別幹出了大事業和下作的事情……是的,什麼人物都出在他們這一茬,很怪。你不得不佩服他們進入過「廣闊天地」,他們畢竟磨煉過那麼幾年,獲得了藐視和嘲笑的某種資格,想像力也大大加強了。那個歲月不僅鍛煉和開闊了一副發達的胸肌,而且其中的某些人還練就了一雙豹子眼,圓圓的像燈籠一樣亮。這雙眼睛如果盯住了獵物,獵物大半是逃不脫的。
他們正伏在角落裡休養生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