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武鬥就沒有什麼結果的終止了,我們這邊被打死了90多人,傷了100多人,而87派也是死了90多人,傷了100多人。大家似乎誰也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只是丟了那麼條人命,以及留下了被炸得千瘡百孔的兵工廠。林平文書記在陳景強的保護下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們保林派也從兵工廠中撤出來,一些送我們走的老工人的眼神中充滿了落寞的神色。
我、龐怡巧、趙德民都歸隊了。趙德民算是命大,子彈擦著肺部過去,將身體穿了一個洞,不過還是屬於重傷,一直躺在醫院裡。怡巧負責照看他。我的腿也中了一槍,不過還好只是皮肉傷而已。
而我則一直陰沉著臉,心中的仇恨無時無刻都讓我胸膛想要爆炸,以至於怡巧每次看到我都覺得我很可怕。我想了一千種辦法怎麼才能宰掉王山林,但是都覺得可能殺不了他。而且,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沒有碰到萬山林他們那夥人。
我晚上根本睡不著覺,除了想著這麼給妹妹報仇以外,我越發的懷疑這個世界不太正常,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毫無意義的廝殺?真的是為了自己的社會主義理念嗎?我妹妹的死和王山林有直接關係,但是,難道這個世界一點責任都沒有嗎?我身邊死去的同志們,包括87派死去的同志們,到底誰犯了罪?又到底犯了什麼罪?要得到這樣的下場?
我又會回憶起我媽媽給我講的歷史故事和中國的文化,現在好像這一切中國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東西都需要被推翻,被打倒,因為那些是萬惡的舊社會,萬惡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遺留物。我們的思想似乎要建立在嶄新的基礎上,但是,我看到的卻是破壞,破壞,不斷地破壞,而似乎沒有什麼新的東西被建立起來。但是,世界真的瘋狂了嗎?難道就沒有人通過這場破壞得到好處嗎?我覺得有問題,好像我們的遭遇有人在暗暗的得意,有人希望我們生活在混亂和絕望中。
可能是因為我妹妹的死,我覺得我好像有點脫離革命路線了,因為我開始非常懷疑我做的到底是不是對的。我從小就很聰明,10歲以後更加的聰明,但是我卻刻意的不讓自己成績特別的好,每次都保持班級裡面10名左右的成績。因為我的綽號是小地主,如果我成績太好,一定會更加被那些窮苦孩子出身的同學們孤立的。我很小的就明白了這一點。
我在長達一個月的痛苦中恢復的時候,一句話似乎印在了我的腦中:這個世界在掐殺人的自我,在顛覆人的思維。這個世界要帶我們到另一個地方去。
隨之而來的是抓殺人兇手的日子,據說是在武鬥中殺了人的,打傷了人的,必須要接受懲罰。我覺得就是在胡扯,保林派的人所有的矛頭都是指著87派,說他們誰誰誰殺了人,同樣87派也不斷地揭發我們這邊的同志。我也是其中被87派揭發的一個。當然我也揭發了王山林和萬海濤他們幾個,但是同樣沒有用。
在那個大家都對政治很敏感的時代,你最好不要一個人上街亂晃,也最好不要背著麻袋,提著大包或者裝著東西的板車上街,因為很可能被人立即揭發你背著的是死人或者在隱藏殺人罪行。一旦被抓到了,很可能百口難辯,有些人的死就會推到你的頭上來。
不辛的是,一些身份不是太好的,不是87派和保林派的,看過武鬥熱鬧,可能也開過兩槍的人就成了最終的一些替罪羊。
鬧了一段時間,有些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武鬥中死去的同志,被集中的埋在了二塊不同的墓地。
後來省裡面的革命委員會也不斷地派專員下來,調解武鬥雙方的矛盾,儘管大家對對方的一些人還是恨的牙癢癢的,但是在革命大前提和大的需要下。保林派和87派又和好了,兩個派系也取消了。
趙德民在床上躺了3個月以後,才下床了。身體恢復的不錯,就是在身體一側留下了巨大的疤痕,那是子彈留給他的紀念。龐怡巧也對我陌生了起來,她好像更喜歡和趙德民在一起。我知道我這幾個月都是心情不好,也不搭理龐怡巧,就算見面了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怡巧肯定是生我的氣。趙德民受了怡巧幾個月的照顧,每次看到怡巧都顯得不好意思,倒是怡巧比趙德民大方,主動的和趙德民說話。而且,每次我們三個人碰見了,趙德民都是立即找個理由,留給我和怡巧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我覺得怡巧看趙德民的眼神也不太對,甚至有時候會對我莫名其妙的發脾氣。我心裡懷疑怡巧是不是喜歡上趙德民了,但是想起武鬥的時候怡巧跟我說的那幾句話,就覺得還是自己多心了。女孩子生氣了就多多陪陪禮,道道歉,也就過去了。又過了幾個月,怡巧似乎心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暗示過怡巧多次我喜歡她,但是她也並不答話,只是衝著我很高興的笑了笑,就把話題轉到其它地方去了。
1969年,我終於和王山林直接碰到了一次,他似乎過的很是滋潤和得意,大隊的紅衛兵對他前呼後擁的,萬海濤那幾個流氓也看著意氣風發似的。
王山林遠遠的看到我和趙德民在那裡刷大字報,還專門跑過來。
我對他根本就沒有好氣,趙德民拉了我幾把,才讓我沒有衝上去和王山林拚命。
王山林說:「趙雅君吧,你是前進大隊的是吧。呵呵,先進大隊啊,怎麼有你這樣的人混進來了?」我當時聽了就要衝上去拚命,被趙德民拉住了。
然後王山林就又帶著那些16~17歲的孩子走了,萬海濤臨走的時候還狠狠地說:「趙雅君,你給我小心點。」
後來才知道,現在王山林是松江區的造反派副主任,說是立過大功,現在成了陳景強眼中的紅人,說是要重點栽培。
果然,在那次見到了王山林以後,王山林在南海的地位似乎也越來越高,好幾次萬人批鬥大會,都看到王山林那幫流氓威風凜凜的站在陳景強旁邊,高喊著帶走資派誰誰誰上來,帶反革命誰誰誰上來。王山林帶著大家喊口號,我也不得不跟著一起喊,這讓我心中憋著氣,難受得要命。
1969年,弟弟趙雅仁聽從號召,作為知青,去了湖北一帶下鄉去了。從此再沒有他的消息。母親非常傷心,因為母親一直以來都很心疼弟弟。而弟弟自從1966年和姐姐一起揭發了父親以後,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壞,經常臉上掛著彩回家。
而弟弟離開之後,我父親不知道什麼原因,被從南海農村的牛棚裡面弄了出來,回到了南海。
不過,等待父親的沒完沒了的批鬥大會,每天早上父親都會掛著一塊巨大的寫著反革命、特務分子趙清途的牌子掃街。這讓我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因為我父親又回到了南海,我們大隊的一些同志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怪異。
而批鬥我父親的主要就是王山林,我父親被拉到各個機關,工廠,學校接受批鬥,並且還要遊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王山林安排的,再看到我父親被押在檯子上面架飛機,而我們身邊的人瘋狂的喊叫著打倒打倒的時候。我總是回憶起我打我父親耳光的一幕,跟著他們喊著喊著,我的眼淚總是不爭氣的要流下來,我一次又一次的強忍著。妹妹的死讓我覺得,我父親是如此的脆弱,是如此的可憐,而父親對我的愛也一直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看著父親花白的頭髮,身子佝僂著90度的鞠躬,我好害怕,特別的害怕,害怕我的父親就這樣摔倒在地,離開我們。
王山林這個流氓也總是得意的笑著,彷彿在嘲笑我根本無法報仇。在這種內心的折磨下,我每天一個人的時候總是難受的使勁地摧殘自己的身體,我用刀割,刀刺,用煙頭燙我的身體,用這些皮肉的痛苦來讓自己轉移一點注意力。
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身體總是復原的很快,一個傷口很快的就能好起來,甚至有的連傷痕都留不下。
從懂事開始,我的生活就好像惡夢一樣,情感大起大落,情緒也是大起大落,傷心,絕望,瘋狂,懷疑,仇恨,各種各樣的極端的事情為什麼都發生在我身上?而且,我覺得我越是情緒大起大落,身體反而越好,好像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成長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幻覺,我覺得我身體裡真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成長。
王山林在南海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陳景強曾經在多個場合開大會號召大家要向王山林學習,向王山林看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殺人犯,強xx犯,流氓,在這個世界能夠平步青雲,能夠如魚得水。王山林應該斗大的字都認不出一籮筐,他的腦子裡面裝著的都是骯髒和醜陋的東西,現在居然成了大家學習的榜樣。我不知道大家如果都變成王山林這樣的人以後,這個世界還到底有沒有廉恥道德。
趙德民同樣和我一樣,我和趙德民真正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開始和他討論我們做的對不對,中國到底怎麼了,我們需要的是什麼。但是,我們找不到答案,只是覺得自己已經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已經根本無法自拔了。趙德民曾經問我,如果台灣人打過來了,我會不會投降,儘管我搖了搖頭,但是我覺得我真的可能會投降,似乎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抱我妹妹的仇,以及拯救我的父親。
噩耗在1970年的時候又到來了,我父親死了,一個人晚上孤零零的躺在四處漏風,到處漏雨的房子裡的時候死了。早上被革命小將們發現了,還把我父親定義為畏罪自殺。
我沒有見到我父親最後一面,當我看到我父親的時候,他已經被火化了,骨灰裝在一個爛罐子裡面被哭成淚人的母親捧著。父親不能安葬在任何墓地,甚至本來是要骨灰都撒掉,我母親發瘋了一樣懇求,才最後保留了這一點骨灰。
姐姐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她離開南海的時候甚至連句話都沒留下,只知道她去西北了,尋找她的新生活去了。
父親被埋在城市邊上一個小丘上,幾個父親以前一起挨批鬥的反革命特務分子陪著我母親埋葬了我父親。那天,我沒有去,因為大隊要組織學習。等我回到家,我母親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說我不是人,是禽獸。
我呆呆的站立著,很長時間,我的心在流血。看著母親蜷縮在桌角哭啼著,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不敢說我想念父親的話語,因為如果我說了讓人聽見或者我傷心的痛哭流涕讓人看見,我很可能會被人揭發到大隊,而失去自己紅衛兵的身份,最後被人打成特務的兒子小特務。我憋得特別的難受,想瘋狂的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場,但是我壓抑著,控制著,強忍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身體裡有東西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覺得這個東西是個有形有質的東西。這個東西好像在吸收著什麼,我一有這樣的狀態的時候,這個東西的感覺就越強烈。
我肯定是個不辛的人,在父親去世以後的一個月,我居然看到趙德民和龐怡巧偷偷的在一起,而且我看到怡巧笑得特別的甜,趙德民也特別的高興。我沒有去打擾他們,我靠在牆邊,聽著他們兩個在角落裡面調笑著說話,我恨極了,趙德民也背叛了我!怡巧也背叛了我!我嗓子裡面低低的嘶吼著,很想衝出去把趙德民打一頓,但是我忍住了。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魂不守舍的逃離了趙德民和龐怡巧打情罵俏的地方。
第二天,趙德民沒事人一樣的出現在我面前。我沒有搭理他,趙德民覺得我有點古怪,不知好歹的跟著我問我是不是碰到什麼事情了。
我吼道:「趙德民,你不要跟著我!」
趙德民說:「雅君,怎麼了?」
我繼續吼著:「你滾蛋啊,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嗎?」
趙德民說:「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我一轉身把趙德民狠狠的推了一下:「趙德民,你有一套。從今天開始,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我。」
趙德民被我推的一個趔趄,退後了幾步,還是想走過來。
我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再過來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趙德民站在那裡,好像滿臉狐疑,我狠狠地瞪了他幾眼,轉身就要跑開。
趙德民突然在後面喊道:「雅君,你誤會了,昨天晚上我和怡巧只是偶然碰到的!」
我站住,轉過了,突然一股無名業火湧起,衝上去就給了趙德民重重的一拳,把他打的歪在一邊。
趙德民也喊道:「趙雅君,你瘋了你,想打架是不是!」
我吼道:「我是瘋了,怎麼著,來啊!來啊!」然後就又向趙德民衝了過去。
趙德民抵擋了兩下,終於也還手了,兩個人就扭打在一起。
旁邊人圍了過來,有人跑過來拉架,卻還有人叫嚷著:「打,打,使勁打!」
我鼻子上掛著血還是被人拉開了,趙德民鼻子也流著血。
我吼道:「放開我,讓我打死這個王八蛋。」
趙德民也被人拉著,吼著:「來啊!有種你來啊!」
正當我們兩個要被人拉開的時候,一個人衝了進來,是龐怡巧。
我以為龐怡巧會跑向我,但是沒想到龐怡巧恨恨的看了我一眼,居然跑向了趙德民,很關切的問趙德民怎麼樣了,趙德民說:「沒事。」龐怡巧轉過頭來,看著我居然罵道:「趙雅君,你是個王八蛋!」這聲罵讓我徹底的清醒了,我已經失去了龐怡巧的愛。
我沉默了一下,身上勁一軟,我什麼都不想說,但是聽到龐怡巧又在問趙德民怎麼樣了,我心中一股怒火又騰的升了起來,嗷的一聲怪叫,又向趙德民衝了過去。
一片混亂,我被一大群人拉著,擋著,我則眼睛瞪得血紅,什麼髒話都罵出來了,像個瘋子一樣蹦著,跳著,要去打趙德民。龐怡巧尖銳的哭啼聲和責罵聲也不時地傳來,但是她說的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清楚。
終於,我被大隊關到了一個房間裡,很多人都知道我是為了女人打架,因為大隊裡一直都知道我和龐怡巧是一對。我在地上一坐,哭出聲來。完了,我什麼都完了……我腦子裡就一個念頭,我要死,我不想活了。
隊長來找過我談心,我無精打采的應付著,我也說了我就是為了龐怡巧才和趙德民打架。在這個年代裡,愛情是不能被提到很高的位置上的,結婚都是因為革命才結合。這樣光天化日下滿口髒話,毆打革命同志算是很嚴重的錯誤了。反正我想死,我也無所顧忌了。
不過我死不了,我被關了起來,一切能夠自殺的工具都撤走了,連床都沒有,只有地上的一個爛棉絮鋪在地上。而且,不給我吃飯,讓後餓了兩天,全身一點勁都沒有了,才把我放出來。
幾個指導員輪流給我上革命教育課,什麼革命友情,團結同志,不要為了情情愛愛的把自己的前途毀了等等等等。
我清楚地聽到一個指導員走的時候和另一個人念叨了一句:「他爸爸是趙清途,地主的兒子,鬧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也難怪。」我聽到了也沒有什麼反應,是的,我就是趙清途的兒子,是地主的孩子,我是又怎麼了?難道地主的兒子就不是人?
我打架的惡果還在延續著,我在隊裡做了深刻檢查,接受了全大隊的批評。而且要深刻反省一個月,這一個月不能參加大隊的任何活動,也不能工作。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飯,必須等大家吃完了才能吃。而大家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怪。
曾經遠遠的看到怡巧,怡巧一看到我就跑開了。也看到過趙德民,他也沒有過來,我也不想過去。我被孤立了……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議論我的身份,投過來的眼神也都是不懷好意的眼神。
而我母親,居然在這個時候也去世了,她死在工地上,因為母親也是黑五類,必須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才能有飯吃,據說是摔了一跤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我眼淚也沒有了,呆呆的捧著母親的骨灰,按母親的遺囑,一個人將她葬到了我父親的墳地旁邊。那還是我第一次到我父親的墳地上,如果不是父親的墳地旁邊有一顆巨大的銀杏樹,父親的墳地渺小的根本不能讓人發現,只有一個小小的墳包,有一塊石頭橫在墳前,上面用炭灰寫著趙清途三個字,而且也模糊了。
我把母親埋葬完,天就下起暴雨來。昏天黑地,樹葉沙沙作響,密集的雨點就將孤單單的我淹沒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去的,一回去就幾乎昏倒在家裡。半天才爬起來。隨後是一場大病,發高燒,渾身滾燙,隊裡的同志有的同情我,給我送了些吃的來,隊長也來看過一次,給我帶了一些藥。但是,這場病足足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然後卻突然的好了。
從此以後,我16歲之前被人監視的感覺又回來了。無論我在哪裡,我都覺得被人監視著,這種感覺很明顯,也很強烈,人越少的地方感覺越明顯。
我覺得我可能是不是因為連續的打擊,讓自己精神不太正常了。
而我的身體也開始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