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飛花,飄飄蕩蕩,落地無聲,卻打動了士毅一腔心事。心裡想著,這些嬌艷的鮮花,在樹上長著的時候,那是多麼好看!但是經過這陣微微的風吹過之後,就墜落到水裡泥裡,甚至於廁所裡,風是無知的,不去管它,若是一個人,用這樣惡毒的手腕去對付這棵花,那不顯得太殘酷了嗎?一個人對於一棵花,還不能太殘酷了,何況是對付一個人呢?現在小南子總還算是不曾沾染一點塵土的鮮花,假使自己逞一時的獸慾,花了極少數的錢,把人家害了,那比把一樹花搖落到水裡泥裡去,更是惡毒,因為只要樹在,花雖謝了,明年還可以再開,人若是被人糟蹋了,就不能算是潔白無瑕了。求愛是無關係的,然而自己對於這女子,並不是求愛,乃是欺騙呀。
小南見他向後面看著,只是不住地發呆,便道:「你還不想回城去嗎?望些什麼?」士毅道:「我倒不望什麼?我想今天這西便門外的地方,很可作為我們的紀念,也許將來有第二次到這裡來的時候,想想今日的事,一定是十分有趣味,所以我望一會兒,好牢牢地記在心裡。」小南道:「你還打算第二次到這裡來啦?這地方有什麼意思?」士毅道:「既然沒意思,今天你為什麼來著?」小南道:「你有那樣的好意帶著我來,我不能不來呀!我不是花你的錢來著嗎?」小南不過是兩句平常的話,士毅聽到,猶如尖針在胸窩連連紮了幾下,同時還臉上一紅,便道;「以後你不要這樣想了,難道我送你幾個錢花,我就可以隨便的強迫你陪著我玩嗎?你這樣說了,我倒更不能不早早地送你回去了。」說畢,掉轉身來,慢慢地就向西便門的大路上走。小南跟在他後面,顯出十分躊躇的樣子,覺得自己不該說那話,已經引起士毅的不高興,第二次再要向人家要錢,恐怕人家都不肯了。
士毅偶然一回頭,見她那樣很不自在的神氣,便問道:「怎麼樣?你怕回去要挨罵嗎?」小南將上牙咬了下嘴唇皮,微搖了搖頭。士毅道:「那為什麼你有很不樂意的樣子呢?」小南低了頭道:「你不是說帶我玩一天的嗎?這會子你就送我回去,我怕是你有些不高興我了。」士毅道:「不是不是,我以前是想帶你玩一天,後來我看你是個很好的姑娘,不能害了你,所以我又要早早地送你回去了。」小南道:「那末,以後我們在什麼地方相會呢?」士毅背了手,只管慢慢地走著,低了頭望著地下,一路想著心事,忽然一頓腳道:「我有了主意了。我天天到慈善會去辦公,或者由慈善會回家的時候,我總可以由你大門口經過,你只陪我走一截路,有話可以對我說,我有錢,也就可以給你花。」小南道:「你掙多少工錢呢?能天天給錢我花嗎?」士毅道:「我掙錢雖是不多,可是每天夠你花的幾個錢總不為難的。可是有一層,以後,你要把身上弄得乾乾淨淨的,不許再撿煤核。你家裡為了沒有煤燒火,所以要你去撿煤核,我天天給你錢買煤球,你就不應當再撿煤核了。」小南道:「我也沒有那樣賤骨頭?有你給我錢,我還撿煤核做什麼?」
士毅聽她說來說去,都不離這個錢,瞧她那鵝蛋的臉兒,漆黑的眼珠子,是個絕頂的聰明相,倒不料她的思想,卻是這樣的齷齪,因向她道:「也不光在錢上,無論什麼事,我都願意幫你的忙呀。」她對於這句話,似乎不理會,只是跟在身邊走著,慢慢地走著,進了西便門,又在順治門外的西城根鐵道上走路了。士毅道:「你以為這世界上只有錢好嗎?」小南笑道:「你這不是傻話?世界上不是錢好,還有什麼比錢再好的呢?」士毅笑道:「哦!世界上只有錢是好東西,可是據我想,世界上盡有比錢還可寶貴的東西哩。現在你不明白,將來慢慢的你就會明白了。」小南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比錢貴的東西,還有金鋼鑽啦。」士毅笑著搖了搖頭道:「了不得,你都知道金鋼鑽比錢貴,可是我說比錢貴的東西,不是吃的不是穿的,也不是用的,也不是一切可以用金銀錢財去買得到的。」小南道:「喲!那是什麼東西呢?」士毅道:「現在和你說,恐怕你不會明白,再過個三年五載,你就明白了。」
小南低了頭只管想著,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她不說話,士毅也不說話,靜默著向順治門口走來。士毅覺得再不說話,就到了熱鬧街市上,把說話的機會耽誤過去了,因之站定了腳,低低地道:「嘿!你不要走,我還有兩句話對你說呢。」小南聽說,掉轉身來向他望著,問道:「你說的話,老是要人家想。要是像先前的話,我可不愛聽。」士毅道:「這回的話,用不著你猜,我說明了,你就懂得我是什麼意思了。我說的是……」口裡這樣說著,兩手把衣襟抄著抱在懷裡,將腳板在鐵道的枕木上敲拍著,放出那沉吟的樣子來。小南皺了眉道:「我說你的話,說出來很費勁不是?」士毅笑道:「不是我說起來費勁,我怕你嫌我囉嗦。我的話,就是我實在喜歡你,希望你不要以為我今天沒有陪著你玩的高興,你以後就不和我交朋友了。我天天和你見面,准給你錢。錢算得了什麼?掙得來,花得了!就是彼此的人心,這是越交越深的,你不要在錢那上頭想。」小南笑著將身子一扭道:「真貧,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句話。」士毅笑道:「不是我貧,我怕你把話忘了,就是那樣說,我們明天上午見面了。八九點鐘的時候,我會從你家大門口經過的。」小南本想再說他一句貧,可是手撫著衣袋碰到了士毅給的那塊現洋,心裡想著,可別得罪人家了,人家老是肯給錢花,若是得罪了他,他以後就不給錢我花了,那不是自己塞死一條光明大路嗎?因之把要說的話,突然忍了下去,只向士毅微微一笑。
士毅認為她對於自己的話,已經同意了,便笑道:「我們現在要進城了,我知道你在路上怕碰到了人,不肯言語的,不如趁了這個時候,你就先告訴我。」小南搖著頭道:「我沒有什麼話說,反正天天見面,有事還來不及說嗎?」士毅聽了天天見面這句話,心中大喜,笑道:「對了,從今天以後,我們總要過得像自己兄妹一樣才好哩。」小南將肩膀一抬,縮了脖子道:「什麼?」說畢,回過頭來,向士毅抿嘴一笑。士毅看得這種笑,她似乎不解所謂,又似乎解得這有言外之意,有些害臊。便悄悄地在她身後緊跟著,由城裡走上大街,由大街走進小胡同。繞了幾個彎,不覺到了上次小南不要他跟隨的所在,於是停住了腳,向她笑道:「到了這裡了,我還能跟著你走嗎?」小南也停了腳,向他面著站定,將一個食指的指甲縫,用門牙咬著,轉了眼珠子,不住地帶著笑容,士毅道:「因為上次我走到這裡,你就像很害怕似的,所以我今天不必你說,我先後退了。」小南連轉了幾下眼珠子,突然將身子一轉,笑道:「明天見吧。」
她口裡說著,兩條腿跑得很快,已經轉過了一個彎了。她到這裡,就定了定神,挨著人家的牆腳,慢慢向家裡走,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一腳向裡一踏,忽然想起自己臉上擦洗得很乾淨了,母親若要問起來,自己用什麼話來對答?因之立刻將腳一縮,待要退到胡同裡來。恰是她母親余氏由屋子裡走到院子裡來了,要退走也是來不及,只得走上前來。余氏果然喲了一聲道:「這是怎麼回事?今天你把臉擦得這樣子乾淨?」小南知道怎樣抵賴,也不能說臉上原來是乾淨,便道:「我這臉,就該髒一輩子,不准洗乾淨來的嗎?」余氏道:「乾淨是許乾淨,可是你不在家裡洗,怎麼到外面去洗呢?我不問別的,我要問問你,在什麼地方洗的?」小南低了頭,悄悄地走到院子裡,一隻手伸到衣袋裡去,捏住士毅給的那一塊錢。一手扶著牆壁,只管向屋子裡走。
他們雖是窮家,倒也是獨門獨院,大門口一堵亂磚砌的牆,倒是缺了幾個口子,缺得最大的地方,卻用了一塊破蘆席抵住。院子裡犄角上,滿堆了破桌子爛板凳以及碎籐簍子斷門板之類。這院子裡就餵養了三隻雞,那雞在這些傢俱上,拉滿了屎尿,土掩著,太陽曬著,結了一層很厚的殼。上面只有兩間屋子,裡面這間,有一張大炕,就把這屋子佔了十停的八九停。自然全放的是些破爛的東西。外面這間屋子,就無所不有了。小南的父親,在牆上貼了一張佛像。佛像上掛了兩塊一尺寬長的板子,上面放了幾本殘破的佛經,裂口的木魚,一根粗線,穿了十來個佛珠子。小南的母親在佛像的上面,也供了她所謂的佛爺,乃是南紙鋪裡買來的三張木印神-,有門神,有灶神,有騎著黑虎的財神爺。有一張紅紙條兒,寫了天地父母師神位。這下面一張破長桌,桌面是什麼顏色的,已經看不出來,除了三條裂縫而外,便是灰土,桌子上亂放了一些瓶缽壇罐。桌子下面,便是小南的成績展覽所,煤核報紙布片,堆了兩三尺高。桌子對過,兩個爐子。一個破爐子,放了砧板菜刀和面笊子。一個籠著的爐子,有個無蓋的洋鐵筒子,壓在火苗上燒水。屋子裡這已夠亂的了,而且還有一條板凳,一堆青磚,搭了一塊門板的睡鋪。鋪上正躺著個瞎子,他就是小南的父親了。這時聽到余氏在喝罵小南的時候,把怨恨夫人的氣,一古腦兒通了出來,就坐起來,用腳連連打著床板道:「嘿!你這是怎麼管女兒的法子?女兒把臉洗得乾乾淨淨,這正是好事,你怎麼倒罵起她來了?」余氏道:「你知道什麼?這年頭兒,人的心眼兒壞著啦,這麼大丫頭,可保不住有人打她的主意,好好的兒把臉洗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光溜溜的,很是奇怪,我就怕她有什麼不好的事。」常居士道:「據你這樣說,洗臉梳頭,還得挑一個日子嗎?」余氏道:「日子是不用得挑,可是為什麼今天突然洗起臉來?」常居士道:「她除非這一輩子不洗臉,若是要洗臉的話,總有個第一次,這個第一次,在你眼裡看來,就是突然洗起來,就該奇怪了。你說吧,她讀到什麼時候,才可以洗臉呢?」這幾句話,倒釘得余氏沒有什麼話可說。她也覺得自己女兒開始洗起臉來,這不算得什麼稀奇的事,瞧著小南手扶了牆,一步一步地挨著走,嚇得怪可憐的樣子,自己也就不能再讓她難堪了。於是默然無言的,正要向屋子裡走,忽然噹的一聲,聽到有一種洋錢落地的聲音。這可奇怪了,這樣窮的人家,哪裡會有這種聲音發生出來?於是一縮腳回轉身來,看這錢聲何來?卻見小南彎了腰,手上正拾著一塊大洋呢。便三步一跑,兩步一蹦地,跑到小南身邊,隔了兩三尺路,就劈面伸過手去,將洋錢搶到手裡來。捏在手心裡,看到洋錢又白又亮。而且還是熱熱的,好像是放在懷裡很久的錢,便瞪了大眼睛向小南道:「哈哈!你這賤丫頭,我說怎麼著?你是有了毛病不是?你說這是上了誰的當?你要不實說出來,我今天要打死你。」她右手將錢揣到衣袋裡去,左手連連將小南推了幾推。放好了錢,怞出右手來,遠遠地橫伸了個大巴掌,就要有打她的樣子,小南嚇得向後連連倒退了兩步,那臉上簡直如鮮血灌了一般。余氏一看到這種樣子,更是有些疑心,就左手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右手不分輕重向她臉上拍拍地連打了幾個耳刮子。小南被打得滿臉麻木,身子便向下一挫,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余氏那由她挫下去?伸手將她的衣領,一把揪住,又把她提了起來,喊道:「賤丫頭,你說,這塊錢是誰給你的?你又怎麼了?」她說著話,身子似乎也有些發抖,然後放了她,回轉頭來,看到地上有一塊大青磚,就坐到青磚上,兩隻腳連連在地上跌著道:「這不活氣死人嗎?這不活氣死人嗎?」
那位失了明的常居士坐在鋪板上,多少聽得有些明白,只是靜靜聽著,沒有作聲,到了這時,也就昂了頭向屋子外面問道:「這丫頭會做出這種事來,這是要問個詳細,不能輕易放過她。」小南蹲在地上,兩隻手捧了臉,也是只管哭。余氏對她呆望了一會,咬著手輕輕地道:「賤貨!你還哭些什麼?非要鬧得街坊全知道了不行嗎?你跟我到屋子裡去,照實對我說。你要不對我說實話,我要怞斷你的脊樑骨。」說著,又拖著小南向屋子裡走。小南是十六歲的姑娘了,當然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便哭著道:「我沒有做什麼壞事,你要問就只管問。」於是跌跌撞撞地被她母親揪到屋子裡邊來。到了屋子裡,余氏兩手將她一推,推得她大半截身子都伏在炕沿上。余氏頓著腳道:「我恨不得這一下子就把你摔死來,你這丟臉的臭丫頭。」常居士在外面屋子裡,也叫著道:「這是要重重地打,問她這錢是由哪裡來的?這事不管,那還了得?」
小南聽了爹媽都如此說了,料著是躲不了一頓打的,便跌著腳道:「打什麼?反正我也沒有做什麼壞事?人家是慈善會裡的人做好事,這錢我為什麼不要呢?」余氏道:「你胡說!做好事的人,也不能整塊大洋給你。再說,做好事就做好事,為什麼要你洗乾淨臉來才給錢呢?」小南道:「臉是我自己洗的,干人家什麼事?」余氏走上前,兩手抱了小南的頭,將鼻子尖在她頭髮上一陣亂嗅,嗅過了,依然將她一推道:「你這死丫頭,還要強嘴,你這頭髮上,還有許多香胰子味,這是自己洗的頭髮嗎?你說,你得了人家多少錢?你全拿出來。告訴我,那人是誰?我要找他去。你若說了一個字是假的,我打不死你!」小南道:「你不要胡猜,我實在沒有什麼壞事。他是在慈善會裡做事的先生,看到我撿煤核老是挨人家的打,他怪可憐我的,就問我家有什麼人?怎麼這樣大姑娘出來拉煤核呢?我說,我父親雙目不明,我又沒有哥哥弟弟,沒有法子,才幹這個。他又問我父親幹什麼的?我說是唸書的人,現在還念佛呢。他聽說就高興了。他說,他也是信佛的人,還要來拜訪我爹啦。他就給我一塊錢,讓我交給爹做小生意買賣,你若不信,我們可以一塊兒去問。」
余氏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他憑什麼要你洗臉呢?」小南道:「這也是人家勸我的。他說,人窮志不窮,家窮水不窮,一個人窮了,為什麼臉也不洗?他給我一小塊胰子,讓我自己在他們金魚缸裡舀了一盆水,在他們大門洞子裡洗了個臉。我做的事都告訴你了,這也不犯什麼大法吧?那塊錢不是給你的,你別拿著。」余氏聽了這話,把那塊錢更捏得緊緊的了。便道:「哼!你這些話,也許是胡謅的!世上不會有這樣的好人?」小南道:「你不信,我也沒有法子,你可以到那慈善會去打聽打聽,有沒有一個姓洪的?」
余氏看女兒這樣斬釘截鐵地說著,不像是撒謊,這就把責罰她的態度改變了,因在臉上帶了一點笑的意思,很從容地低著聲音向她道:「只要你沒有什麼錯處,那我也就不罵你了。可是這個人要做好事的話,決不能給你一塊錢就算了,一定還有給你的錢,你實說,他給了你多少錢?你拿出來了,你就什麼事都沒有。」小南道:「他倒是說了,將來可以幫我們一些忙,可是今天他實在只給了我一塊錢,你不信,搜我身上。」說著,兩手將衣的底襟向上一抄,把一身的白肉都露了出來。常居士在屋子那邊聽到這些話,就喊起來道:「嘿!你這也未免太笑話了?你先是風火雷炮的,只管追問她做了什麼事,現在那件事還沒有問到徹底,你又對她要錢,你這是教導女兒的法子嗎?」余氏聽了這話,由裡面屋子裡,就向外面屋子裡一衝,挺著胸道:「女兒是我生出來的,我愛怎樣教導她,就怎樣教導她,你管不著!有人做好事給錢,我為什麼不要?難道錢還燙手嗎?你有本事,你出門去算命,佔個卦,掙幾個錢來養活你的閨女。現在你還靠著我娘兒倆來養活你,你有什麼話可說?」
常居士是個極懦弱的人,平常就不敢和余氏談什麼激昂的話,今天余氏罵姑娘的時候,氣焰非常之凶,這個時候若是和她頂上幾句,可就怕她生氣,只得默然無語。余氏向他將嘴一撇,微微笑著,依然走到裡面屋子裡來,於是拉住了小南的手,又低聲問她道:「據你說,這個人是個好人,他幹什麼事的?」小南道:「我也有些鬧不清了,好像是寫字先生。」余氏道:「你曾用過人家的錢,連人家是幹什麼的,你都不知道?」小南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人家是做好事的,又不是我的什麼親戚朋友,我管他是什麼張三李四?」余氏道:「你知道他在慈善會一個月拿多少薪水呢?」小南道:「人家做好事的,我怎能問人家一月掙多少錢呢?」余氏道:「這樣也不知道,那樣也不知道,你這孩子,白得了這樣一個好機會了。他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你總知道,你看他究竟闊是不闊呢?」小南道:「衣服可穿得不闊,不過是一件灰布大褂罷了。」余氏道:「穿灰布大褂的人,能做好事,這話我簡直不相信。」常居士又忍不住了,便道:「你這話真是不通,難道穿灰布大褂的人就不配做好事嗎?」余氏道:「我們這邊說話,你不用管。」小南道:「我看那個人,也不過在那裡混小事的,掙不了多少錢。不過他就是掙不了多少錢,反正也比我們闊得多。他每天早上八九點鐘,總會由這條胡同裡,走過去的。碰巧你要是在大門口遇見了他,我就指給你看。」余氏道:「這樣說,你並不是今天才認識他,你已經認識他好多天了。這幾天,你老說撿著東西賣了錢了,我看那錢不是賣東西的,全是那人給的,對也不對?」
小南坐在炕沿上,將身子半倒半伏著,只管用一個食指,去剝那炕上的破蘆席。余氏道:「你說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小南道:「可不是嗎?天天總給我幾十個銅子,他說,撿煤核兒又髒,又和野孩子在一處,大姑娘不應幹這個,所以天天給我銅子回來交帳,讓我別撿煤核。」余氏想了一想道:「照說,這個人是好人,說出來的話,也很受聽。可是撿煤核的大姑娘,多著啦。他怎麼就單單說你一個人可憐呢?」小南道:「不就是為了有人打我嗎?」余氏道:「天天都是給你三四十個銅子,為什麼今天給你一塊錢呢?這是為了你洗臉的原故嗎?」小南道:「他給我錢和洗臉有什麼相干?也就是他聽到我說,我父親是個信佛的人,這倒很對了他那股子勁,所以多給了幾個錢。」常居士在那邊屋子裡道:「這樣看起來,這個人簡直是好人,他明天要走過大門過身的話,你可以把他引進來,我要問問他的話。」小南看到母親的態度,早是變好了,不過是要錢而已。現在父親所說的話,也不見得有什麼惡意,真要把人家引到家裡來的話,大概也未嘗不可以。便道:「他也說來著,要見見我們家人呢。」常居士又道:「小南媽,你聽見嗎?小南這些話,若都是真的,這個人就不見得怎樣壞。你想,他要有什麼壞心眼,還敢上咱們家來嗎?」余氏道:「這年頭兒,真是那句話,善財難捨,他老是肯這樣幫咱們的忙,總是好人,他真願意來,我倒要瞧瞧是怎樣一個人?」
話說到這裡,總算把盤問小南的一陣狂風暴雨,完全揭了開去。小南膽子大了些,說話更是能圓轉自如,余氏問來問去,反正都不離開錢的一個問題,結果,已經知道小南用了人家三四塊錢了。這三四塊錢,在余氏眼裡看來,的確是一種很大的收穫,不過這姓洪的是怎樣一個人?假使自己家裡,老有這樣一個人還幫著,那可以相信不至於每天兩頓窩頭都發生問題。如此想來,不覺得姑娘有什麼不對。就是姑娘把臉洗乾淨了,把頭髮梳清楚了,似乎那也是為人應當做的事,不見有什麼形跡可疑了。在小南身上掏出來的那一塊現大洋,她原是在衣袋放著,放了許久,自己有些不放心,怕是由口袋漏出去了,她還是由袋裡掏了出來,看了一看,於是在炕頭上破木箱子裡,找出一隻厚底襪子來,將銀元放在裡面,然後將短襪子一卷,用一根麻繩再為捆上。她心裡可就想著,假使得了這樣一個人,老送給我們大洋錢,有一天這大洋錢就要裝滿襪筒子了,這豈不是一樁大喜事?手裡捏住了,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將起來。
常居士在那邊聽到,就問她笑些什麼?余氏道:「你管我笑些什麼?反正我不笑你就是了。」說著,將那襪筒子向破箱子裡一扔,趕緊地把箱子蓋蓋上,再把一些市卷子紙卷子,破壇兒罐兒,一齊向上堆著。常居士在那邊用鼻子一哼道:「我也知道,你是把那塊錢收起來了。你收起那塊錢,打算你一個人用,那可是不行。我吃了這多天的窩頭,你就不能買幾斤白面,讓大家吃一頓嗎?」余氏道:「你這真是瞎子見錢眼也開,剛聽到我有一塊錢放到箱子裡去,你就想吃白面了。你有那個命,你還不瞎你那雙狗眼呢?你多念幾聲佛吧,好讓他渡你上西天去,若是要我養活你,你就委屈點吧。」常居士是常常受她這種侮辱的,假使自己要和她抵抗的話,她就會用那種手腕,做好了飯,不送來吃。這也只好由她去,萬一到了餓得難受的時候,不愁她不把那一塊錢拿出來買吃的,有了這個退一步的想法,這次讓余氏罵著,又不作聲了。小南見父母都不管了,這倒落得乾淨了臉子,找了街坊的姑娘去玩兒去。應該很擔心的一天,她依然保持了她那處女的貞躁,平安地度過。
他們這樣的窮人家,晚上愛惜燈油,睡得很早。因為晚上睡得早,因之早晨也就起得早,當那金黃色的太陽,照著屋脊時,余氏已是提一大筐子破紙片,在院子裡清理。因為今天應該向造紙廠去出賣破紙,這破紙堆裡,有什麼好一些的東西,就應當留了下來。把一大筐子破紙,都理清出來了,小南還在炕上睡著,便走進裡屋來,雙手提了小南兩隻胳臂,將她拉了起來,口裡亂叫道:「丫頭,你還不起來?什麼時候了?你說的那個人,這時候他大概快來了,你不到門口去等著他嗎?」小南將身子向下賴著,閉了眼睛道:「早著啦,天還沒亮,就把人家拉起來。」她掙脫了余氏的手,倒了下去,一個翻身向著裡邊,口裡道:「別鬧別鬧,讓我還睡一會兒。」余氏拉了她一隻腳,就向炕下拖道:「誰和你鬧?你將來會把吃兩頓飯的事都忘記了呢?你不是說那個人今天早上,會從咱們家門口過嗎?你怎麼不到門口去等著他?」小南雖然是躺下的,可是快要把她拖下炕來,也明白,一個翻身坐起來,鼓了嘴道:「昨天你那樣子打我罵我,好像我作賊似的。現在聽說人家能幫忙,給咱們錢,瞧在錢上,你就樂了,恨不得我一把就把那個財神爺抬了進來,你們好靠人家發財。」余氏道:「你瞧,這臭丫頭說話,倒議論起老娘的不是來?難道昨天沒有打你,今天你倒有些骨頭作癢?」說著,兩手又將她推了一推。余氏太用了一點勁,推得小南身上向著炕上一趴,嘴唇鼻子和炕碰了個正著。
小南被娘一推,倒真是清醒了,走到外面屋子,向天上看了看,見太陽斜照在牆上,便道:「我說是瞎忙嗎?還有兩個鐘頭,他才能來,我們這老早就去歡迎人家,到哪兒歡迎去?」余氏道:「咱們家沒有鐘,你準知道那鐘點嗎?」小南道:「天天都是太陽到窗戶那兒他才會來的,我怎麼不知道?」余氏道:「這樣子說,敢情你天天在大門口等著他,這樣說起來,不是他找你,倒是你找他。」小南覺得自己說話漏了縫,把臉漲得緋紅。余氏倒不怪她,卻道:「既是你認識他,那就更好辦,你可以把話實說了,請他到咱們家來坐坐。我這是好意,說我愛錢就算我愛錢吧。」說了這話,拉了小南的手,就向大門外拖。窮的小戶人家,無所謂洗臉漱口,小南讓母親硬拖著到了大門外,也只得在大門外站著,手在地上拾了一塊白灰,在人家的黑粉牆塗著許多圈圈。自己站在牆根下,畫了幾個圈圈,又跳上幾跳,由東畫到西,幾乎把一方人家的牆都畫遍了。這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一個人道:「這麼大姑娘,還這樣到處亂塗。」
小南這時的心思,在想著洪士毅,雖是手在牆上塗抹著,然而她的心裡,覺得此人該來了,今天他來了,我說我母親歡迎他,他豈不要大大歡喜一陣?所以心裡在姓洪的身上,旁的感覺,她都以為在姓洪的身上。這是忽聽得有人說了一句這大姑娘,還這樣亂塗,這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內,旁人是不會如此說話,因之依然在牆上塗著字,口裡道:「你管得著嗎?我愛怎麼樣子塗,就怎麼樣子塗。」那人道:「這是我的牆,我為什麼管不著?我不但管得著,我也許要你擦了去呢。」這一套話,在小南聽著,不應該是士毅說的了,而且話音也不對,回過頭一看,這倒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這人穿了米色的薄呢西服,胸面前飄出葡萄點子的花綢領帶來。雪白的瓜子臉,並沒有戴帽子,頭髮梳得光而又亮。這個人自己認得他,乃是前面那條胡同的柳三爺。他會彈外國琴,又會唱外國歌。這是他家的後牆,由他後牆的窗戶裡,常放出叮咚叮咚的聲音來。有時好像有女孩子在他家裡唱曲,唱得怪好聽的。今天他是穿得特別的漂亮,一看之後,倒不免一愣。小南一愣,還不算什麼,那個柳三爺,看到她今天的相貌,也不免大吃一驚,向後退了一步,注視著她道:「喝!你不是撿煤核的常小南子嗎?」小南道:「是我呀,怎麼著?你找我家去吧。」柳三爺兩眼注視著她,由她臉上,注視到她的手臂上,由她的手臂上,又注視著她的大腿,不覺連連搖著頭道:「奇怪!真是奇怪!」小南向他瞪了眼道:「什麼奇怪?在你牆上畫了幾個圈圈,給你擦掉去也就得了。」柳三爺眉飛色舞的,只管笑起來,他似乎得著一個意外的發現,依然連說奇怪奇怪!在他這奇怪聲中,給小南開了一條生命之路,她將來會知道世界上什麼是悲哀與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