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那樣大吹大擂地說了一頓,自己覺得是很對的。反正你喜歡我的姑娘,你就得敷衍我,我說了什麼,你也得受著。不料王孫竟不受她這一套,扭轉身來便跑了。這一下子,倒讓她臉上抹不下來。加之小南又不問好歹,站在大門口,就哇地一聲哭了,這是讓她手足無所措。便扯住小南一隻手,向屋子里拉了進來,道:「我且問你,我什麼事把你弄委屈了?要你這樣大哭大鬧。」小南將手向懷裡一縮,指著余氏道:「你這種樣子胡鬧,你不愛惜名譽,我還愛惜名譽呢。從此以後,我們母女脫離關係,誰也不管誰。我說走就走,以後我是永不回來的了。」她扭轉身去,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向楊柳歌舞團走去。余氏由後面追了出來,叫道:「小南子,你往哪裡去?你就是飛上天去,我也會用煙熏了你下來呢。」小南竟是不聽她的叫喊聲,一直跑了。
余氏本想一直追到楊柳歌舞團裡去的,轉念一想,她說不回來,不能真的不回來,就算真的不回來,好在由家到楊柳歌舞團只有這樣三步路,自可以隨時去找她去。於是眼望了小南走去,也就不追了。當她走回家來的時候,常居士首先問道:「你也太鬧了,一個人窮,也要窮得有志氣。你的大名,已經在報上都登出來了,這還不算,又要和你女兒大鬧。你的鬼風頭,出的是越來越大,那非在大門口擺下百日擂台不可了。」余氏道:「要大鬧,就大鬧到底,反正我不能讓那小毛丫頭逃出我的手掌心去。若是她都鬧贏了我,以後我別做人了。死瞎子,你別多管我的閒事。」她口裡說著話,手上碰了屋子裡的東西,就是轟轟咚咚的一陣亂響。常居士看她那樣子,大有發拚命脾氣的意思,這話可就不敢接著向下說了。余氏聽了報上登了她的消息,已經是不高興,加上女兒回來,又數落了她一陣,更是忿恨,一個人儘管在家裡滔滔地鬧個不絕。常居士被她吵罵不過,又不敢禁止她,只得摸了一根木棍子在手,探探索索地,走了出去了。他心裡想著,洪士毅這個人,總是少年老成的漢子,他起初認識我家的女孩子,或者不能說全是好意。但是自從到我家來了以後,說的話,做的事,哪一處不是公正的態度?就是以我們談話之間,研究佛學而論,我們也不失為一個好朋友,人家到我們家來拜訪,病在我們家裡,我們不好好地看護人家,卻也罷了,反把人家抬到當街去放了。只怪自己太柔懦了,當時卻不能把這事攔住。自己的婦人,勉強去看人家的病,還鬧了一場大笑話。這事若傳到了洪士毅耳朵裡去了,豈不是替人病上加病?再說,不管朋友的交情怎樣,他是一個客邊寒士,窮人應當對窮人表示同情的,他就是不認識我,不是由我家裡抬了出去的,我知道了這麼一番情形,為和他表示同情起見,也就可以去看看他了。好在那個慈善會附屬醫院,自己也是很熟識的,就半坐車子半走路地慢慢地挨到醫院裡去吧。他想到這裡,伸手一向口袋裡去摸錢時,呵!前天余氏撒落在裡面屋子裡地上的銅子,自己曾偷偷兒地,摸了一些揣在小衣袋裡,不料現在一個都沒有了,這一定自己覺睡得熟的時候,讓余氏又偷了去了。這樣看起來,這個女人,對於她丈夫,簡直不肯失落一點便宜。我雖然是有妻有女,其實也就是無妻無女,和洪士毅是個同樣的人,我不去看看他,誰還應當去看看他?想到這裡,身上就是沒有銅子坐人力車,這也不必去管了。憑了一張嘴,和手上一根木棍子,挨命也要挨到那慈善會的醫院裡去,要這樣,才可以知道是用什麼心眼兒去對他?在我一個人,總算是對得住自己良心的了。
他如此想著,自己鼓勵著那一萬分的勇氣,沿路逢人就問,到醫院是向哪裡走?雖然路上人見他是個瞽目,一一的指點了。這樣靠人指點著走路,卻是非常地耗費時間,常居士是上午十點鐘由家裡動身的,當他居然摸索到了醫院門口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他問明了這是醫院以後,且不進去,就用手上的木棍子,把沿石探索得清楚了,然後蹲下身子,慢慢地坐下去。門口的巡警,看了他這種情形,倒有些奇怪,就問他道:「你這位先生,是來醫病的呢,還是來看病人的呢?你來了就坐在這台階上做什麼?」常居士昂了頭向他問道:「你這位是醫院裡的人嗎?」巡警道:「我是巡警。」常居士道:「我走的這地方,有些礙事嗎?不瞞你說,我很窮,又很孤單,沒錢僱車子坐,也沒有領著我走,由西南城到東北城,斜著穿城而過,全是問路問了來的,十幾里地,走了我半條命啦。你讓我先歇息一會兒,再去瞧我的朋友吧。」巡警道:「你的朋友,在這醫院裡嗎?姓什麼?」常居士道:「是洪士毅!」巡警道:「是洪士毅?昨天有個大胖娘們來瞧他,可鬧出了笑話了。你姓什麼?」常居士道:「我是個出家人,沒有姓,因為衣服是人家施捨的,所以沒有穿和尚衣服。」巡警道:「你辛辛苦苦走了來,算是白跑了。現在已經快三點鐘了,到了三點鐘,我們這裡,是禁止探病的。」常居士聽說,就站了起來,將臉朝著巡警,做出誠懇的樣子來說:「你不能想法子通融一下嗎?」巡警道:「這一個大醫院,哪一天沒有百兒八十的人來看病?遲到了都要通融一下,我們這鐘點,就定得一點效力都沒有了。再說,我們一個當門警的,也不敢做這個主。」常居士聽了這話,臉上立刻現出躊躇的顏色來,搖擺著頭歎了一口氣,巡警看了他那為難的樣子,因道:「你要進去看病人,就是有人通融了,也是不行的,因為管這件事的人,都下了班,誰來領你去呢?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給你要幾個錢來,讓你僱車回去吧。」說著,他倒扶了常居士坐下,真的去化了幾張毛票來,替他雇好了一輛人力車,把他拉走。常居士隨便說了一個地址,坐上車去,卻再三地對巡警說。請他傳個口信給洪士毅,就說有個吃素的瞎子走了來看他的病,今天不能進來,有機會還要再來呢。巡警因他如此熱心待朋友,果然就找了一個確實可靠的院役,把這個消息,口傳到病室裡去了。
洪士毅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心裡在大為感動之下,覺得常家人縱然是不好,也只有她母女兩個人,至於這位常先生,卻是一個誠實而又柔懦的人,而且還雙目不明。對於這種人,只有向他憐惜,哪有和他計較之理?只是他的家裡,卻不願去了。一個人窮了,固然是不配作愛人,也不配做友人,甚至還不配做恩人呢。將來我出了醫院,約他到小茶館去談話吧。他起了這個念頭之後,心裡對於常居士,就完全地寬恕了。他的病見好以後,所以精神還不振的原因,就是所受常家的刺激太深。現在常居士歷盡艱難,步行來看他的病,這實在讓他得了一種莫大的安慰。
經過了兩星期之久,洪士毅安然地遷出病院了,他依然回到會館裡去住著。這已經是初秋的天氣了,白天的溫度,卻還罷了,到了晚上,窗戶外面寒風呼呼地由牆頭吹過,桌上放的那盞玻璃罩煤油燈,也有閃閃下沉之勢。淡黃色的燈光,映著四方的牆壁,都現出一種慘淡之色,那人的影子,映到床後的牆上,也好像清淡得只有一團模糊的影子,並不像什麼人影。床鋪板上,除了那一條草蓆子之外,只有一床綻上四五塊補丁的大被單,在草蓆面上蓋了。在被單上,放了兩個枕頭,倒也是乾乾淨淨的。唯其有兩個枕頭完好,更現出了這床鋪的寒薄。因為看著床鋪單薄,身上也就寒冷得只管抖戰,有些坐不住。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裌襖,雖然還有一件半舊的青灰布夾馬褂,卻是捨不得穿。這原因很為簡單,就是自己乃一個辦公人員,到了辦公的所在,必須套上馬褂,那才現得恭正,若是在家裡就把這件馬褂穿著不脫下來,穿破舊了,辦公的時候,就沒有可以應用的了。所以無論這屋子裡面,是如何的冷,士毅總也不肯把那件馬褂穿上。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抖戰了一會,心裡想著,假使我不認識小南,不至於花費得一點積蓄沒有,也不至於把床上的被褥都當光了。到了現在,坐著是衣服不夠,冷。睡下去沒有被褥,更冷。然而這樣的人受苦,還不能得著人家正眼瞧一瞧,我這不是太冤屈了嗎?心裡不住地計算過去的事,身上也就一陣比一陣地冷了起來,抬頭一看,那件半舊的青布馬褂,正掛在牆上一個長釘子上。那牆上舊有的裱糊紙張,都成了焦黃之色,零零落落地向下垂著,配上這件馬褂,那是更顯得破爛。士毅這就想著,一個人窮到這般地步,還顧全什麼面子?現在我冷得厲害,穿了這件馬褂再說。就是將來馬褂破了,也不見得慈善會辦公室裡不讓我進去。如此想著,就把馬褂取了下來,立刻穿著上這也許是心理作用,身上暖和了許多了。但在他所感到的暖和,也就是那一會兒,坐在黃昏的燈下,看過了幾頁書,身上又冷了起來了。這還另外有什麼法子?除非是把床上那條被單也披在身上。但是那不過兩幅單布拼攏起來的,那會發生什麼暖氣?聽聽這會館裡的同人,尚有不曾睡覺的,若是他們有人撞了進來,看到自己這個樣子,那不成了笑話了嗎?這不必去掛心。冷了,心裡越怕冷,身上就越會冷的。於是自己警戒起自己,不要去想到冷了,就把平常消遣的幾本《水滸傳》,放在燈下來看。展開書本,正看到那五月炎天,吳用智劫生辰綱那一段,彷彿自己也在酷毒太陽底下,一座光山崗上走著。可是這種幻想的熱,終久是不能維持久遠的,慢慢兒的,感到兩隻腿涼浸浸的,這涼氣一直上升,就升到脊樑上來,這就無法了,再沒有什麼可以興奮一下子了。身上冷得抖顫著坐不住,且在院子裡走走路,取一點暖氣吧,於是開了房門,撲上院子裡來。
這時,一個七分圓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半空裡,僅僅是月亮身邊有幾粒亮晶晶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麼痕跡也沒有。因為如此,所以那月光射在地面上,就更覺得活水一般,在四周潑著。人站在月光裡,也就無異游泳在冷水裡。月亮雖然是不要錢的東西,忍饑受寒的人,一樣的沒有資格去賞鑒她。士毅在週身發冷的情形下,抬頭看了一看月亮,更覺得這秋夜的可怕,不免怔了一下。因為精神有了幾秒鐘的安定,立刻便有一種壺水沸騰的聲音,傳送到耳朵裡面來。就立刻讓他心裡生了一個主意,廚房裡有灶火,那總是暖和的。於是就到屋子裡去,拿了一把破茶壺,一直就向廚房裡跑去。
到了廚房裡,看到灶口裡伸出來的火焰,十分的可愛,火邊一把黑鐵水壺,裡面沸騰著的水,正噗噗作響的,自壺蓋下噴出。於是,趕快地沏上一壺開水,兩手捧著,嘴吹了壺嘴,喝下去兩口。第一,手捧著這熱茶壺,手上就暖和多了。其次,是滾熱的開水,由嗓子眼裡直燙到腸胃裡去,身上就有一陣熱汗,向外直衝出來。說也奇怪,全身的肌肉,就不再哆嗦了。身上有了暖氣,就不肯離開這廚房了。拖了一條板凳在燈邊放著,手上捧了那壺開水,便慢慢地想著。唉!一個窮人,總是一個窮人,不會翻轉身來的。想我在二三月裡的時候,窮得將熱水來充飢,現在又把熱水來御寒了。我本來有了辦法的,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醉心那個撿煤核的女孩子,以至於又落到地獄裡面來。其實呢,這是我自願的,那不去管了,但是這個撿煤核的小姐,她雖然不感激我一點恩惠,也不應當把我當一個仇人。當我在她家裡害病的時候,她家裡人就把我抬到街心裡來。若是那個時候有汽車由那裡過去,豈不把我軋死嗎?假使現在真有鼓兒詞上那種劍俠劍仙的話,一定會把這種人的腦袋割了來下酒喝。他坐在這廚房裡,越想到自己的苦悶,越惱恨常小南的狠毒。不知道坐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時候,廚房裡是漆黑的,四顧不見什麼,越是導引得人要去沉思。向外的半扇短窗戶,正敞開著,見那屋簷的影子,斜伸在月光地裡,似乎是夜深了。
會館裡的同鄉,睡覺的更多些了,聲音便沉寂下來。可是隔院子裡,一種男女嬉笑的聲音,卻輕軟地傳來。不久,在細微的笑聲過去以後,卻接著那時髦的歌舞曲子,毛毛雨的聲音,傳進耳來了。乃是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銀,只要你的心。士毅想起來了,隔院裡住著兩個有錢的大學生,他們常是把附近的私娟,乘黑夜叫到會館裡來伴宿。這種聲音,是那私娼唱的。請問作私娼的人,她為什麼來著?能夠不要人的金嗎?能夠不要人的銀嗎?她唱這支曲子的時候,不知道她心裡會起一種什麼感想?可是這也不必去怪那私娼,她目的是為了錢,怎樣能騙人家的錢,那就怎樣去做。只是專門唱這種曲子的歌舞明星,她們是鼓吹純潔甜蜜的愛情的,她們不要金不要銀嗎?可是據我看起來,也許要變本加厲。那個常小南,我斷定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唉!我該死,當我在西便門外給她洗臉的時候,我為什麼要信什麼宗教,保持她的貞躁?現在她淘混在那賣肉感的一群男女當中,她能保持她的貞躁嗎?她反正是個瀅賤的孩子,算一算我受了她這些委屈,如何抵償得了。我那回該不那麼尊重她才好。那都是後話了,現在無論她怎樣的下賤,也是藐視我了。我這口怨氣,我怎樣出?我真恨!想到了這裡,不由得將腳一頓。在他這一頓腳之間,驚動了在砧板上睡的一隻懶貓。那貓被這聲音驚醒,直跳了起來,碰著砧板上一把菜刀,噹的一聲響。這刀聲觸動了士毅的心機,他想著,我不奈你何,難道我還不能殺你嗎?你能快樂,我把你宰了,我看你能幹什麼?你快樂什麼?我知道那楊柳歌舞團有道短院牆,我爬了進去,要殺他一個痛快。想到了這裡,突然地放下了手上捧著的那把熱茶壺,推開廚房門,走到院子裡來站著。抬頭一看那月亮,冷晶晶的,真是一塊缺口冰盤。心裡這樣想著,這樣好的月亮,也許那丫頭,正讓什麼臭男人摟著,在哪裡賞月呢?我這就去,他毫不躊躇地,提了那把菜刀在手,悄悄地走上大門口來,見大門還是半掩著的,也不拉動門扇響,側了身子由門縫裡向外走去。到了胡同裡一看,果然是月華滿地,由南到北,一片白光,看不見一個人影。電燈柱上幾盞電燈,被月亮光蓋住了,宛像幾個光點,士毅滿胸口都是熱雲沸騰,心裡可就想著,手上提了這把刀,不要讓街上的巡警看到了,於是避去了大街,只管在月亮下的小胡同裡走著。
夜是很深了,遠遠地有那種小販賣零食的聲音,在空中傳遞了過來,只覺既沉著而又慘厲。士毅聽了,心想,這也是在黑暗裡奮鬥的朋友。其實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凡事只求一個爽快,早了結也是了結,遲了結也是了結,那樣苦苦地掙扎著做什麼?我受了半年氣,今天應該要發洩一下子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殺了人,決計不躲,我一直的就向區子裡去自首投案,在法庭上我要侃侃而談。心裡七上八落地想著心事,腳底下也是七上八落地走著路。他彎彎曲曲走過了許多路,看看到常居士家附近了,抬頭看著月亮,呆了呆,心裡叫道:月亮呀月亮,你看我一個人這樣做作,一定可以原諒我,我受的委屈,實在太大了。今天你照著我了,明天我關到監獄裡面去了,你就照不著我了。豈但是明天?恐怕今晚我殺不到人家,人家反把我殺了,今晚下半夜,你就會照不著我了。他提起腳走來,一路本都是很快的步子,到了現在,一想到這番動作的結果,成敗是不可定的,設若是提著菜刀,翻牆過去,讓人家拿住了,我是一個窮人,人家不說我是小賊,也要說我是強盜,我又用什麼話來分辯?越想越覺得這事情的可怕,步子就慢慢緩了下來,心裡計劃著,我真這樣地往前做,這件事,恐怕有考量的必要吧?越是這樣地沉吟著,這腳步卻也越發地慢了,自己走來的時候,乃是一鼓作氣,除了感到要興奮地痛快一下之外,別的都不會去計較。這時腳步走緩了,身上那一股勇氣,把熱氣也順便地要帶走了。人在水樣的月光中走著,身上也就彷彿讓冷水浸潑了一般。士毅猛然地回想到今晚因身上冷不過跑到廚房裡去烤火的一幕,這就把態度又激昂起來。我為了常小南,才窮到了這番地步,我為什麼不有殺她?縱然把我捉到法庭,我自然有我的一套言詞可說。我走對這個地方,我依然還帶了刀向家裡去,我這個人也就未免太沒有勇氣了。走,我一定要做到,他想到了這裡,把掩藏在馬褂底然下的菜刀,拔了出來,在月光底下,向空中舉了兩舉,下面兩隻腳,也就開起了大步子,噗篤噗篤,向前快走起來。
到楊柳歌舞團的直路,自己還不認得,只好還是到了常家門口,再由那邊繞道過去的了。順步走來,那常居士的臨街矮牆,在月亮下排列著。由牆的那個缺口之處,正可以看到院子裡是一種什麼情形。這時,月亮彷彿是更顯明些,只有偏西余氏住的那間屋子,有一線燈光,映著那紙糊的窗戶格扇,似乎向外半開著。士毅想著,這個賊婆娘,其可惡不在常小南之下,我不如翻過牆去,闖進窗戶去,先一刀就把她砍了。心裡既然如此想著,於是側了身子,順著牆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去。走到那牆的盡頭,是要轉彎的地方了,自己站著想了一想,我去是去定了,等我先凝一凝神,然後向前一跑,不管好歹,就直衝了進去。一面想著,一面將懷裡藏的刀,怞出來了,反覆著看了兩遍,想道:「喝!不用猶豫了,先砍了那賊婆娘,再去砍那小賊丫頭,」沉思約摸了有兩三分鐘之久,銳氣就養得十足了。正待要走,可是這古城裡保存的古制,那徹夜敲梆子打鑼的報更聲,卻遙遙地送進耳朵裡來了。這更夫的路線或者是經過常家的門首,若是正當自己爬牆的時候,又恰是那更夫巡到面前來時,那可老大不便,不如讓他們過去以後,自己再來動手吧。於是走到了楊柳歌舞團的後牆,向那邊周圍看了一遍,果然,那遠遠的更梆更鑼聲,就慢慢地敲到身邊來了。也不知是何緣故,這更聲越是靠近了身邊,心裡也就越跳得厲害。直待那更聲一直和自己頂頭相遇了,看時,乃是兩個極衰弱的老頭子,走路時,連帶著喘氣,腳提不到五寸高,就是這樣挨挨蹭蹭走了過去。洪士毅想著,他們做事,總是這樣掩耳盜鈴的。請問,這樣兩個衰弱的更夫,管得了什麼事,假使我真要做強盜,這兩個更夫,我準可以打倒。他在這裡藐視那兩個更夫,那兩個更夫,彷彿也有些藐視他,一點也不注意這胡同裡有個人,竟自走過去了。
士毅在胡同兩頭,又徘徊了許久,將楊柳歌舞團的短牆,也看清楚了,待用手扶著牆上的磚眼,要向裡爬時,心裡這就省悟過來,我錯了。這裡面房屋很多,我知道常小南睡在哪一間屋子裡?我還是先去找那老賊婆,把常小南住的所在問清楚了,再來到這裡動手。於是復又翻身轉來,直奔常居士家。這回他鼓了二十四分的勇氣,決不肯退縮的了。把兩隻油子高高地捲起,手拿著刀把顛了兩顛,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就大開步子,直向常家矮牆缺口的地方走去,在缺口的地方所在,側著身子,用耳朵對屋子裡聽著。微微的一種睡呼聲,由窗戶裡送了出來。抬頭一看,那輪微圓的月亮,已經斜到屋頂樹梢裡頭去。她好像是在說,這一幕慘劇,我是不忍看的了。士毅不管一切,將身一聳,跳上了牆的缺口。雖然那牆上的碎土,不免紛紛地由上面滾了下來,卻幸沒有大塊磚頭的移動,並沒有什麼聲響。於是匍匐了身子,將刀放在牆上,兩手緊扒住牆頭,身子向下一溜。下得牆來,在地面上站穩了,手提了菜刀,悄悄地走著,直貼到窗戶邊,用手虛探了一探,卻是開的。心裡想著,這可不是天湊其便?右手握好了刀,左手按好了窗上的格扇,正待將窗子一推,人就向裡面鑽了進去。那牆外邊忽然有人喝道;「呔!你好大膽,月亮地裡,你就動起手來。你敢動,你動一動,我這裡就開槍。」
士毅萬不料在這樣吃緊的時候,身後會有人叫了起來。回頭看時,只見那牆的缺口處,站有兩個穿黑服的警察,將牆半掩著身子,各自伸了手,向他比劃著。月光下看不清楚他們手上拿了什麼,但是隨便地推想一下,就可以知道他們手裡一定拿著手槍,要朝著自己放的了。心裡一時亂跳,人就慌了,站在這裡,哪裡還移得動?那巡警就喊道:「這裡面的人還不醒醒嗎?你們院子裡出了歹人!」這時,士毅已經醒悟了過來,就答道:「我是什麼歹人?這是我朋友家裡。」巡警道:「你還要胡說啦?我們老遠地就看見了你,你是翻了牆頭進來的。有半夜三更翻了牆頭來看朋友的嗎?」士毅扶了窗戶的那隻手,未曾敢動,提著菜刀這隻手,恰是垂了下來的,將手一鬆,菜刀落了地上。所幸這裡是土地,雖然刀有一下響,卻不十分重大。這兩個巡警中的一個,已是翻過牆來,一步一步,逼近身邊。士毅看,果然他手上拿著手槍,巡警喝道:「你舉起兩隻手來,我要搜搜你身上。」士毅手上,已經沒有了刀,這就不用猶豫,將兩支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巡警一手拿著手槍,一手掏摸他身上,在月亮下面看得親切,見他穿長袍馬褂,不覺咦了一聲道:「這真奇怪了,你還是個斯文人呢?」士毅道:「我說是我朋友家裡,你不相信。常老先生,常老先生,你起來開門吧,警察把我當賊了。」只這一聲,屋子裡便有聲音答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