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走出來一想,我去回劍塵一個信罷。便到何劍塵家裡來。何劍塵的夫人,梳著一個辮子,短衣短袖,褲腳子高高的,穿了一雙高跟皮鞋,低著頭,身子直轉,在院子裡扯空竹。那位李冬青女士,也在這裡,穿著嗶嘰裌襖,黑洋皺裙子,踏了一雙青布平底鞋,素淡極了。清清亮亮的梳一個頭,只蓬著一點鬢髮,臉上一點粉也沒擦,白裡越發映出紅來,一派聰明大方的樣子,都顯了出來。她抱著手籠著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只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抬頭看見楊杏園,一面點了一個頭,一面笑喊道:「何太太,客來了。」何太太一回頭,見是楊杏園,笑得把頭直低到懷裡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轉,將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搶先進屋子去了。
何劍塵在屋子裡笑了出來,請楊杏園裡面坐,李冬青也跟進來了。何劍塵因為他二人會面,想起還書的事,不禁說道:「天下事聚散沒有一定,東西也是這樣。
李先生丟了的那部書,據李先生說,好幾年不見了,不料一點兒沒動,卻在杏園那裡被我尋出來,物歸原主。這不是一個證據嗎?「李冬青聽了這話,就對楊杏園一笑道:」謝謝楊先生!不是何先生說,我都忘記了。「楊杏園道:」我也忘記了一樁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聽愛美學校的事嗎?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為耽誤了,忘記回信,對不起得很。「李冬青道:」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終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是不成問題的事了。「她本坐著的,說到這裡,起了起身,牽了一牽衣襟,然後又坐下,才說道:」楊先生那書裡,還有幾首大作,恐怕錯夾在裡頭的,我當時寄回去了,收到了嗎?「楊杏園聽了這話,臉上禁不住熱一陣,卻笑道:」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報上塞塞空白的,後來一看,究竟不大好,沒有發出去,不知道怎麼就夾在那本書裡了。不知道的不要說我班門弄斧嗎?「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筆。哪時得工夫,我很願意請教。「何劍塵對楊杏園道:」李女士是個眼界極高的人,她說好一定不錯。不知道李先生看見的,是幾篇什麼文章?「
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動,有點笑意,正想說出來。楊杏園便說道:「幾首無聊的小詩,什麼好東西呢?」李冬青道:「楊先生太客氣了。我曾聽見何先生說過,楊先生近體詩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張船山的八首梅花詩,尤其是傳誦一時,可惜沒看見。
楊先生能不能夠撿了出來,給我瞻仰瞻仰?「說完,先就微微一笑。楊杏園一想,我那八首詩,是本事詩,怎麼能夠拿得出來?本想說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絕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適。便道:」事是有這一回事,並不是梅花詩,不過借張船山的原韻,做了八首感懷詩罷了。哪天得空,撿出陳報來,一定送給李女士指教。「說到這裡,便笑著對何劍塵道:」我這幾首詩,又是幾時傳誦一時了?你不是譽揚過份嗎?「何劍塵道:」從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裡有個楊杏園,自從你在報上登過那八首詩之後,……「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裡,生怕他老實的說出來,對何劍塵望了一眼。
何劍塵接上說道:「人家就說你是一個詩家,引得你越發的要作詩,還打算印專集呢。這不是傳誦一時的明證嗎?不過你在李女士面前,好像是小巫見大巫,總有些膽怯怯的,不敢說有本事,免得栽觔斗,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訕著抬起手去理鬢髮說道:「我常說何先生是個會說話的人。」這時,何太太換了一件長些的衣服,又繫了一條裙子,笑著走出來。楊杏園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為什麼還要換衣服才出來?」何太太道:「我倒不是為客來換衣服,因為到了一張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電影。」楊杏園笑道:「嫂子越發的文明了,在家裡講究運動,又講究高雅的娛樂。」這句話說得何劍塵笑了。說道:「她就喜歡上電影院,總是逼著我一陣,翻譯給她聽,電影看完,嘴也干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釋重負。」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個什麼臭脾氣!我看別人在電影院裡,一對一對多的很,都是有說有笑的。怎樣我和你去,你就討厭?」何劍塵道:「你要知道,那一對一對的,未必是像我們這一樣的關係。有一大半是約著到電影院裡去說話的。你說他們坐在一處,應該說話不應該說話?」何太太聽了這話,很不以為然,本想駁何劍塵幾句,因為李冬青在當面,有許多話不便說,便牽著李冬青的衫袖道:「時候到了,走罷。不要說閒話,耽誤了我們的電影。」李冬青站起來對楊杏園微微的鞠了一躬,笑著說道:「再會。」便用手牽了一牽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楊杏園對何劍塵笑道:「我來的不湊巧,誤了你給太太一趟翻譯的差事。」何劍塵也笑道:「這個差事,要未結婚的時候才有趣味,結了婚以後,就沒有意思。」
楊杏園道:「此話當真。我看許多朋友在未婚的時候,歇不了一天不見他的未婚夫人。到哪裡去玩的時候,總是一對。一結了婚,只三五個月,便淡下來。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時出去玩的時候,還要隱瞞起來,不讓他夫人知道。這個理由安在,我實在不明白。」何劍塵道:「這卻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將來你結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楊杏園道:「我連未婚的人兒還沒有,怎樣就談到結婚的事?」何劍塵笑道:「你想找個未婚的人兒?我路上卻有個人。」楊杏園聽了這話,不知道什麼緣故,心裡先撲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後說道:「你這個願心,許得早了,還是你夫人要過門的時候許的哩。」說著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兩隻腳架起來,搖曳不定,望著何劍塵笑。何劍塵道:「不錯,這話是我說的。你要知道那個時候我說這話,是有目標的,打算給你做一個現成的媒。」楊杏園聽他這話,明知道他是指梨雲,不覺黯然神傷,說道:「日子真快,梨雲已經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劍塵道:「清明節快到了,你要到義地去,告訴我一聲,我和你同去一祭。」楊杏園道:「不是你說,我倒忘記了。」說到這裡,又長歎了一聲道:「『七千里紀鼓郵程,家山何處?一百六禁煙時節,野祭堪憐。』我是免不了要去,不過去了又要叫我幾天難過。」何劍塵道:「你念的這聯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裡看過。」楊杏園道:「《花月痕》上雙鴛詞的碑文,你怎樣不記得?說起《花月痕》我又想起來了,我那和張船山梅花詩的八首本事詩。
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為什麼告訴密斯李?她要我送給她看,我怎麼拿得出手?「何劍塵笑道:」好在你是個倚馬才高的人,你不會再做八首嗎?「何劍塵說了這話,望著他微笑了一笑,楊杏園倒不好意思,以為他這笑裡面,很有些皮裡陽秋呢。又閒談了一會,由詩談到桃花,楊杏園道:」白過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們同到萬牲園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劍塵順口答應」好「,楊杏園就約著明天十二點鐘一路去,他才回家。誰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劍塵時,何劍塵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興,又不願算了,便一個人出西直門到萬牲園來。
這一日,天氣很是和暖,風又小,塵土都沒有吹起來。走進園去,那些杈杈椏椏的樹木,都發了很深的芽,樹上東一撮子嫩綠,西一撮子淡黃。太陽照在身上,背上發熱,樹枝子擺動,微風吹在臉上,很是爽快。雖然北方春遲,春色還淺,可是這一看去,滿目都勃勃的有生氣了。走進動物園,順腳踏上木橋,俯看著河裡的水,帶著一點兒淡綠色。岸邊鐵網裡的水禽,鴛鴦鵝鴨之類,都在水裡游泳。內中有一對錦鴨,在那裡洗澡,它把脖子插進水裡,隨著鑽進半截身子,然後再由水裡鑽出來,那水從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樣,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一句詩,不覺提起了一股詩興。看了一會鴨子,走出動物園,向著石路順步走去,無意中走著,不覺踏上小道,離開豳風堂那邊遠了。這一帶都是菜地和果木園,有些園裡的園丁,正背著太陽,蹲在地裡種什麼東西。幾隻喜鵲在地裡跳著找東西吃,並不怕人。遠望園的北邊,一路柳樹林子,在太陽光裡,列了一排非煙非雲的翠霧。三三兩兩的遊人,都在樹底下走來走去。楊杏園走的這邊,卻是空蕩蕩的,寂無聲息。他背著手走了去,四圍一看,並不看見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見地下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桃林」兩個字,想道:「這就是桃園嗎?」
一看附近的樹上,果然有三朵兩朵的花,其餘樹枝子上,綻著珠子似的,滿排了未開的花蕊。想道:「原來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還是來得早了。」步過桃園,是暢觀樓的對過,三架小橋,犬牙相錯的架著。這面前的一架木橋,對過有一樹半白半紅的花,樹枝斜伸在水面上,水裡頭也有一樹花影子。風吹過去。水波蕩漾,那水裡的花影,隨著水浪也都搖動起來。楊杏園看見這種景致,不覺暗地裡喝了一聲彩,便一直走到橋邊去,這時,風已一陣大似一陣了,這一樹花,被風吹得花枝顫動,撲撲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會兒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裡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陣一陣的,浮上花片影子來。楊杏園隔著木橋呆呆的看了一會子,信步走上木橋,扶著欄杆,看那水裡的花影,又抬頭看那一樹花,花片依舊的篩將下來,他忽然想起五個字「紅飛花影瘦」。自己想道:「這到是一句詞,回頭回去,我把它湊著填起來。」想著一直走過木橋,走到樹下,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株杏花,滿樹已開得十分爛漫,一朵花蕾也沒有了。這個地方,本很僻靜,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杏樹底下,徘徊了一陣子,想起來了,前兩年在這地方,曾和朋友游過,有一株杏樹不過一人來高,還說它弱小可憐呢,那正是這株樹。今日重逢,不料有這樣大,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一個人扶著樹的干子,癡站了一會。風是已經住了,那樹上的花,還是有一片沒一片的落下來,飄飄蕩蕩,只在空裡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楊杏園便念道:「葉暗乳鴉啼,風定老紅猶落。」又歎道:「這地方,渺無人跡,就剩下這一樹搖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這落拓人群飄泊無所之的楊杏園一樣啊。這樹杏花雖然獨生在這野橋流水的地方,還有我來憑弔它,只是我呢?」想到這裡,長歎了一聲,便在杏花旁邊,找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了下去兩隻腿並曲著,兩隻胳膊撐著膝蓋托著臉望著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忘記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個人站在身邊,叫了一聲「楊先生」。楊杏園猛可的醒了過來,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穿童子軍制服的小孩子,也不過十歲上下年紀。楊杏園站了起來,對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錯認了人吧?你認識我嗎?」那小孩子被他一問,把臉臊得通紅,把一個右手的食指,在嘴裡囗著,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看見,不覺好笑,便攜著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楊,你怎樣知道?」那小孩子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說的。」
楊杏園順著他的手看去,只見那邊木欄橋上,站著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
那風由上風頭,吹動她的裙子,只在木欄杆上,拂來拂去。楊杏園認得是李冬青女士,還沒有招呼出口,那邊早是臨風點首,笑盈盈的說道:「楊先生。」楊杏園牽著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對她點了一個頭。走到橋上,楊杏園指著小孩子道:「這是令弟。」又牽著小孩子的手道:「叫什麼名字?」小孩子勉強答應了「小麟」
兩個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沒出息,見人說不出話。楊先生就是一個人來麼?」
楊杏園遭:「本來約著劍塵兄來的。他臨時爽約,我又不願打回興頭去,所以一個人來了。」李冬青笑道:「楊先生又在樹下尋詩吧?我在這裡看見好一會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地方,很是僻靜,這一村殘花,一灣流水,十分可愛,就坐在這地方休息一會子。」說時回頭一看,太陽光已射在樹杪上。樹的下半截,都沒有陽光了。便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著小麟的肩膀道:「我們也回去罷。」不知不覺,三個人便順著一條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著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剛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許久,一定做了幾首杏花詩。」楊杏園道:「我的思索,向來枯槁,做起詩來,總要伏案構思,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填去。
哪裡能夠隨隨便便就做得出來?「李冬青笑道:」太客氣了,只怕對牛彈琴,做好了詩,也不能告訴我們呢。「楊杏園道:」笑話!笑話!李女士不信,去問劍塵兄便知道。我是常說的,李女士的學問,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搖一搖頭說道:」我不過是個失了學的中學生,哪裡談得到學問二字呢?「三個人一路走著,楊杏園和李冬青只顧說客氣話,好像倒是初見面的朋友,盡量的謙遜,一點也不嫌煩膩。走到大門口,那收票的長人,從旁邊彎著腰走出來,也沒有言語,對人伸出一隻大手。楊杏園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門票交給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學樣,走過去交給他。人離得遠不覺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只比他的膝蓋高上幾寸,那長人俯著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記起他童話上的一段故事,笑著問李冬青道:」姐姐,這個人好長,是不是大人國跑來的小孩子?「這句話,不打緊,說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絹捂著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楊杏園說話,都是客氣的笑,這回卻是愉樂的笑,楊杏園看了,彷彿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門來,說了一句」再會「,便各自坐車回家。
他這天到家,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沉沉地想遊園的經過。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禁不住思潮湧落,想到李冬青問他要詩看的話,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詩拿出來,自己翻看一遍。只見頭一首頭一句,「幸負鷗盟悵落霞」,就覺不妥,心想,「這種詩,哪裡可以送給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說我作杏花詩嗎?我何不就把梅花韻,和八首杏花詩。」自己這一想,詩思就不覺湧將起來,便把一隻手撐著椅子因,托著頭,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開墨盒,鋪了一張乾淨紙,提筆就寫。楊杏園向來就喜歡和詩,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兩個鐘頭,八首詩就做起來了。他靠在椅子背上,兩隻手捧著稿子,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張紙謄了,另外寫了一張八行,折疊在一處,用一個信封套了,寫了地點寄給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裡的時候,她梳完了頭,收拾乾淨了書桌,捧著一杯茶,坐在那裡休息。桌上綠瓦盆子裡,栽著的一盆素心蘭,開了兩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裡,插了一束半開的紅白杏花,是老媽子清早從菜市帶回來的。她呷著茶看花,不覺出了神。忽然老媽子送上一封信來,卻注著楊緘兩個字。她低著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楊杏園送來的。將信拆開,先看那信:冬青女士文鑒:走羈旅下士,落落不能與人合,習與性成,萍蹤所適,轉不嫌其孤獨。日者偶然興至,涉足芳園。披風臨水,落英滿襟,地僻人稀,彌增感觸。
悵們之際,得領清芬,神志為快,殆古人所謂得其人於高山流水之間者乎?蒙一再索詩,殊慚無足陳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錯,則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歸來,百感交集。挑燈撿張船山梅花詩,步韻杏花八律,狀物自知不工,寫我之所感而已。
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見,默默的想了一會,不覺歎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淬。」
信處另有一張紙,便是詩。那詩道:看杏花步清人張船山八首梅花詩原韻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風燦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賒,斷橋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楊各自斜。
細雨簾前寒客夢,晚妝樓上感年華。
無言一樣憐飄泊,底事呼為得意花?
欲紅仍白可憐生!秀骨奶奶夢也清。
春色半牆如有意,夕陽一樹最多情。
飄零無奈到寒食,及第應慚是小名。
村外爭傳消息好,提壺正唱勸杯聲。
春深也應恨來遲,此恨遲遲蛺蝶知。
李冬青看到這裡,不覺臉上一紅。心想起是起得好,押遲字知字韻,也不牽強,只是太露些,又望下看: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這是很熟的兩個杏花典,拿來活用了。但是玩味詩中的語氣,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著腮,想了一想。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本來呢,杏花詩押思字不容易下筆,要我做,也怕只有這句可用了。」又念道:卜居願種三千樹,勸醉終須一兩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裝濃抹總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詩,以這首的韻不好和,也就算這首和的好。」想到這裡,又從「春深也應恨來遲」起,念了幾遍。她把「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
十四個字,細細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花前流水繞孤村,野店人來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剎,春原無礙到柴門。
三分憨態溶愁緒,一半嬌羞褪粉痕。
栽向日邊終太艷,詎應雨露有私恩?
江南猶憶舊因緣,明日清明又幾年。
脂粉清勻如好女,雲霞簇擁想靈仙。
晚風庭院花初落,夕照欄杆蝶可憐,終讓詩人能愛爾,曲江一宴到今傳。
側帽尋來倦客蹤,牧童遙指幾重重。
江南紅雨三春老,樓上青旗一笑逢。
托運劇憐鄰瘦竹,移栽好是對春松。
李冬青念到這裡,又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心想這幾首詩,楊杏園他本是學張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帶比人。以前幾首,恍惚迷離,看不出究竟來,這首押松字韻,不是有些意思嗎?船山的詩我不很記得,原詩裡,好像沒有這個松字。
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這裡,就把家裡清朝幾部詩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張船山的梅花詩,果然他押二冬韻的一首,有「對客豈無能舞鶴,賞心應是凋後松」,這樣兩句,她一肚子的疑團,到這裡又取消了。再望下看:明妝剛在寒梨後,絕異桃花別樣濃。
二月東風錦作團,小紅相對學吹彈。
含嬌欲滴睛猶潤,帶雨和煙畫總難。
念到這裡,忽然院子外頭,有人問道:「密斯李在家嗎?」李冬青連忙將信和詩捲著一團,放到桌子抽屜裡去。李冬青一看原來是她的老同學梅雙修女士。便含著笑引她到屋裡來坐。梅雙修笑道:「有許多天你都沒有到我那裡去,老是在家裡看書嗎?」李冬青道:。哪裡看什麼書,還不是混混又一天嗎?昨天我還跑到三貝子花園去看桃花呢。「梅雙修道:」你和誰去的,怎麼不通知我一聲?「李冬青道:」昨天帶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個朋友,因為她不在家裡,就順便到三貝子花園去走走。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打算去的。「梅雙修道:」一個人遊園,你不嫌冷淡嗎?「
李冬青笑道:「冷淡什麼?我還有個小弟弟陪著呢,人家……」說到這裡,又笑了一笑,說道:「人家哪裡都像你,總要趕熱鬧呢。」梅雙修道:「我也不見得就趕熱鬧。」說著,梅雙修看見衣櫥上的鏡子,照了一照臉,用手將鬢髮理了一理,又把背對著鏡子,踮著腳,回過頭看看後影子,用手摸了一摸頭。李冬青笑道:「一班朋友裡,總要算你受修飾的了。」梅雙修笑道:「那也不見得,出門總要換一件衣服呀。」李冬青牽著她旗袍的大襟,拿起來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學生穿這樣的衣服,未免太艷麗了吧?」梅雙修道:「這是印花印度綢,很普通呀!」李冬青道:「多少錢一尺?」梅雙修道:「兩塊錢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末做一件旗袍多少錢?」梅雙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塊錢,裡子派十塊錢,花邊派五塊錢,工錢派四塊錢,一共總是四十多塊錢。」李冬青笑道:「大小姐,這還算普通嗎?我有一個朋友當小學教員,每天教六點鐘的書,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沒有,一月還掙不得二十塊錢。你這件袍子的錢,她不吃飯,兩個月也掙不出來呢。」梅雙修笑道:「天下事本來不能樣樣平等的,那怎樣能作比例呢?你說我愛穿,你瞧!密斯余,那才真是愛穿呢?」李冬青道:「你說起這句話,我也不解。密斯余小的時候,也很樸實的,怎樣這幾年之間,華麗到這種樣子?」梅雙修道:「這個原故,我很知道。密斯余的家裡,本來和我們家裡差不多。後來他父親娶了兩位姨太太,都是那種地方的人,年紀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時髦的。起初是他們家裡少奶奶學樣穿起來,後來又再由少奶奶,把這種風氣傳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人都俏皮起來。」李冬青笑道:「你還說人俏皮,你呢?」梅雙修道:「我也只是出來穿穿。她們在家裡,也是這個樣子呢?她家裡很好玩的,鋼琴,話匣子,小電影機,樣樣都有。沒有事,到她家裡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穿得這樣襤褸的衣衫,到她家裡去,不要把我當是梅小姐的老媽子嗎?」梅雙修笑道:「胡說,你這豈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以後我到你家裡來,決計不穿綢衣服,免得來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這是一句真話。你哪裡知道,富貴人家,主人倒罷了,他們底下的那班僕役,眼界十分高,你稍為衣服差一點,他就瞧不起你。我們何犯著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許多朋友家裡,我都不願去。不知道的,說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強辯。」梅雙修道:「唉!這樣說,你這許久沒有到我家裡去,難道是我家裡那些東西得罪你了嗎?」
李冬青笑道:「那卻不是,你不要疑心。因為你住在東城,路實在太遠,是我懶勞動罷了。」梅雙修道:「我怎樣來看你呢?我來看你,就不怕路遠嗎?」
這句話說出來,逼得李冬青沒有話說,只是微笑了一笑。說道:「好久不見,見了面,我們又開辯論會了。昨天南貨擔子到我家裡來,我買了一點東西,今天上午,你不要走,在我這裡吃午飯。」梅雙修道:「什麼南貨擔子?」李冬青道:「這大概是寄居北京的江浙人,沒有事幹了,就做這個生意。擔子上,是江浙人喜歡的零碎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一點。他走街上過,看見你門口宅名牌子上,寫了江浙的地點,他就歇在門口,操著鄉音兜生意。大概作客的人,聽了鄉音,總是有一種感觸的,再看見故鄉的東西,少不得買一點。因此這挑南貨擔子的人,倒也不少。」梅雙修道:「我們廣東人,也是這樣。有廣東人,專挑著廣東貨賣。牙刷子,梳子,點心,叉燒肉,什麼都有,我見了就喜歡買。」李冬青歎道:「鱸魚蓴菜之思,古人都所不免。說起這話,我就心似火燒,況且我又是個沒有用的女子,帶著一個老母,一個弱弟,飄流在外,怎樣了局?」梅雙修道:「你又傷起心了,大家過一天算一天罷了,白急些什麼呢?我不懂什麼文學,不敢高攀說是知己。但是我們老同學的情分,是不薄的。我活著一天,我總和你分一天憂。」李冬青道:「你自然是好意。我也是個人,指望著你扶助我,我好意思嗎?」說到這裡,笑了一笑道:「況且你不小了,年一年二,就有婆婆家了,還不知道在南在北呢。」梅雙修臉一紅,笑道:「胡說八道。」
這時,李老太太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一隻手拿著一根針,一隻手拿著一條線,在那邊上房走了過來,老早的說道:「你給我穿上這管針。」她一掀門簾子,梅雙修笑著叫了一聲伯母。李老太太笑道:「原來是梅小姐,怪道剛才我彷彿覺得有一個人進來呢。」梅雙修道:「一進來,就和冬青說上話了,忘記去看老伯母。該打!」
李老太太道:「那卻不敢當。我們這孩子,總是懶,早應該到你府上,去看看你們老太太。」梅雙修笑道:「她怪下來了,說我們家裡的底下人,得罪了她。」李老太太道:「沒有的話!你們家裡是文明人家,哪裡有這樣的事。」李冬青笑道:「媽媽也是,越是不很懂新名詞,越喜歡在人家面前說。」李老太太道:「你這孩子,例說起我來了。民國的時代,樣樣改了良,老人家說話,都不受聽了。」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不說,又說了兩個新名詞了。」這句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連房外頭在院子裡掃地的王媽,聽著也笑起來了。梅雙修道:「伯母,冬青留我吃飯,我已經答應了。」李老太太道:「很好。」梅雙修道:「我還有句話說呢,吃過飯之後,我要冬青陪我玩玩,你老人家肯不肯?」李老太太道:「那有什麼不可以呢?只是又要花你的錢。」李冬青道:「媽媽倒先走下了,就不許我請密斯梅嗎?」這句話說畢,大家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