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任黃華便特地找到陳黃孽家裡來,和他商量這一件事。剛到大門口,只見有兩個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樹下背靠著樹幹,眼睛不住的對陳黃孽大門裡張望,好像等什麼人出來似的。那兩個少年,一個穿著一件寶藍色華絲葛棉袍,脖子上圍了一條縐紗圍巾。戴著一頂旗子布一塊瓦的帽子,架著克羅克斯眼鏡。
一個穿一件藍布長衫,戴著黑呢一塊瓦帽,手扶樹,卻現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外足上都穿著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來水筆。這不用清,一定是兩個學生了。正在這時,他兩人臉上,忽然都現出笑容,搶上前一步。任黃華看時,裡面出來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一樣的藍布長衫,黑布馬褂,戴一頂小瓜皮帽。帽子後面,鴨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髮。任黃華認得,這是科班裡兩個小花旦。一個是鄭蓉卿,一個是汪蓮卿。鄭蓉卿在前,汪蓮卿在後,一路走出大門來。那個穿藍袍子的,早跑了上前,攜著鄭蓉卿的手,說道:「怎樣進去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我們上哪個飯館子?你願意吃羊肉涮鍋子嗎?」鄭蓉卿道:「就在城裡罷,別上前門了,碰著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蓮卿也走了上來,扯著那個穿藍布長衫的學生道:「賣糖葫蘆的來了,給我買兩串罷。」那學生連忙對著胡同口上招手,叫賣糖葫蘆的。任黃華站在那裡呆看,不覺和他打了一個照面。自己覺得釘住人家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轉身,走進陳黃孽家去。
他是初來,自然照著拜訪的規矩,將名片先交給門房,叫他進去通報。那陳黃孽對戲子,票友,捧角家,評劇家,向來是一律歡迎的。對於捧角家,尤其願意接近。因為這種人,和戲子一樣,來了多少有些好處的。他見名片是任黃華,連忙請在客廳裡坐。任黃華先是談了一些不相干的話,後來談到菊選的事,便探著他的口風道:「據陳先生看,這皇后是誰的呢?」陳黃孽道:「這很難說。因為選舉這樁事,無論大小,雖看各人的聲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競爭。專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黃華道:「但不知怎樣競爭?」陳黃孽道:「那有什麼不明白,還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黃華道:「這個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樣去運動呢?」任黃華這一問,正問到陳黃孽心窩裡來了。但是他要告訴任黃華,票要怎樣運動,那就不啻自畫口供,他怎能做這樣的呆事?於是用手指畫著桌子,發出微笑,有五六分鐘,沒有作聲。任黃華知道這話說出來,與他有些關係,也不便逼著問。兩個人都不好作聲,反而沉寂起來。陳黃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訴你一個主意,多多的買些正陽報。」任黃華道:「這一層,我早知道。但是只怕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陳黃孽道:「任先生打聽這事做什麼,有意和梅又芳辦菊選嗎?」任黃華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幫忙。但是據我想,競爭的人很多,要辦也不容易。這事非陳先生幫忙,那是沒有希望的。」陳黃孽笑道:「我也不過是照票宣佈,能幫什麼忙?」任黃華笑道:「總不能想一點法子嗎?」陳黃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訴你了。」任黃華道:「買票的法子,秋葉香金竹君當然行之在先,我們來辦,已經退了。」陳黃孽道:「那倒是真話,他們兩方,每天在報館裡坐買有好幾千份報。
報館裡為他們這樣亂七八糟競爭,每天要添上一萬多份報。再也多印不出來,因為再要多印,就趕不上發行時間了。「任黃華道:」我說不是?法子已經被人家搶著用去了。真要競爭,非別開生面的幹不可。「說時,臉望著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有沒有別開生面的法子?「陳黃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辦的。「任黃華見陳黃孽說話,已經有些鬆動。便道:」不能辦,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商量。「陳黃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話,當真有什麼法子呢。「任黃華伸頭望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後坐到陳黃孽並排的一張椅子上來。一隻手執著陳黃孽的胳膊,低低的說道:」當然不能讓陳先生白幫忙。「陳黃孽笑道:」你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並不為此。「任黃華道:」陳先生當然不為此。但是在當選的一方面,怎樣能夠不酬謝酬謝?多呢,我不敢承擔。一百之數,包在我處。「陳黃孽將身向任黃華這邊就了一就,也低著聲音說道:」他們憑著買報競爭,誰也要買幾千份報。一千份報,就是三十多塊錢。你若是這樣辦,豈不太便宜了?「說著合著眼睛縫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點,《毛詩》一部如何?「任黃華見他已經開了價錢,這就不是什麼難題了。便道:」陳先生有所不知。這都是我和幾個朋友湊著辦的。梅又芳她哪管這些帳?我只好特別要求,《毛詩》折半罷。「陳黃孽再三的說,這事責任重大,社長曉得了,是要丟飯碗的。而且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給他們,少了實在辦不過來。任黃華只得又添了五十,共湊成二百元。
陳黃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應照辦。任黃華便問,到底用什麼法子,可以讓梅又芳當選呢。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對人說。」任黃華道:「陳先生既然幫我的忙,我當然不會和人說。」陳黃孽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印完了報之後,將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來,用我們的報紙,專門印他幾千張。但是光印這面,不印那面,又不像是報上剪下來的。所以照著報上的樣子,也挖了一塊廣告版下了,把反面完全印好。這樣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來,就真假難辨了。用這樣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許多信封分別寄了來,我們看也不看,扔在票匭裡。等到將來開匭,豈不是十拿九穩的當選嗎?人家要查弊病,哪裡去查?」任黃華點頭稱讚不已,連說是好主意。便約定了當天晚上票款兩交。這日下午,任黃華果然七湊八湊,湊了二百塊錢,就在晚上送到陳黃孽家裡。陳黃孽卻搬了四五卷紙票子給他。任黃華道:「這是多少票?」陳黃孽道:「我老實告訴你罷,這些忙菊選的人,哪裡會運動幾千票,都是虛張聲勢罷了。據我今日切實打聽,他們每人不過幾百票罷了。都是靠著托朋友們,你買幾份報,我買幾份報,每日湊合個幾十票。誰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沒有把握,至於拿錢出來買幾千份報,哪有這種魄力?你這裡是一千五百票,比他們至少要多出一半來,你還怕不當選嗎?」任黃華一想,這倒上了他一個當。若是買一千五百份報,那也不過花五六十塊錢,如今要貪便宜,倒多弄出好幾倍來了。但事已做了,後悔也不成,只得拿了票回去照辦。
轉眼五天,已經過去,這菊榜就快發表了。任黃華家裡,本來還有幾個錢,中學畢業以後,沒幹別的什麼,專門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閒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趁著還沒有發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議論一陣,定了幾個辦法,一,發表後的第三天,宣告就職。這天煩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讓她去那個皇后。二,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幾個包廂。三,送花籃匾額。四,晚上在梅又芳家裡吃酒打牌。任黃華認為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齣戲,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喪氣。於是把第一條改了。改為《貴妃醉酒》,《麻姑獻壽》,《嫦娥奔月》三出戲,讓梅又芳自挑一出。議論已定,大家分途去辦。他們這一班人裡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爺班子,花錢的事,自然不算什麼。任黃華還怕那天不能十分熱鬧,又寫了兩封信到天津去,過兩個同志來。一個是前故督軍殷石榮的兒子殷小石。一個是前海關監督金道平的兒子金大鶴。這兩個人真是逸少班頭公子領袖,都因為父親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遊玩,每人帶了萬把塊錢,到上海去住幾時。不料沒到兩個月,錢就花光。倒是一個人帶了一個妓女北上。一來在服中,不便討姨少奶。二來在南方,錢花光了,也沒有討論到嫁娶一層。不過彼此相好,把她們帶著北上玩玩罷了。到了天津,住下來了,已是一月,這時任黃華想起他來了,所以特意寫信去請。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時好全體出發。
又過了兩天,正陽報上的菊榜,已發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
秋葉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吳芝芬。這張榜一發,輿論大嘩。以為晚香玉得了侯爵,那還有可說。梅又芳居然當選皇后,這實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
但是捧梅又芳的人,這天卻是個個歡喜。任黃華向來是十二點鐘才起來的,這天八點多鐘就醒了。一睜開眼睛,便叫著聽差問道:「報來了沒有?」聽差的將報送上,他坐在棉被頭上,趕快就把正陽報第二張打開。那心裡正是有些搖搖不定,生怕落了選。等到一眼看見,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裡才把一塊石頭落下,而這時朋友的電話,也是不斷的來,都是報告梅又芳當選的。任黃華索性不睡了,便在九點多鐘,起了一個早,把所有幾個親信的朋友,都請到家裡來。李星援孟北海而外,還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們都是起床洗臉梳頭以後,不久就來的。所以任黃華的小小一間屋裡,被雪花膏生發油的兩股氣味,瀰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紀最小,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綠嗶嘰的駝絨袍,海絨緊身坎肩,最是漂亮。
麻一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走上前,攔腰一把將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皮日新臉上,亂碰亂嗅。皮日新兩手一推,說道:「老麻,你總是這樣動手動腳的,下流極了。下次你倘再要動手動腳,我就惱了。」路尚仁道:「也難怪老麻捉你開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據我猜,今天穿得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寶那裡去露一露。帶我襄個邊兒,行不行?」一提到翠寶,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說道:「現在還是早上,怎樣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寶那東西全是一張嘴好,早就許我一雙毛繩鞋,到如今還沒有送我。」皮日新道:「憑什麼許送你毛繩鞋?」
孔菊屏道:「捧下車,我沒輸兩百多塊嗎?」皮日新道:「這是過節的事,你一輩子還記得呢。」孟北海道:「喂!這是主人翁請你們來談菊選的,不是請你們來談嫖經的。把這話暫且放下,行不行?」大家這才停止爭論,聽孟北海說話,孟北海道:「現在對梅又芳那天就職的事,樣樣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職的通電,還沒有預備,怎麼辦呢?這種通電,要做得好一點,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說。在我們芳社裡,還應該上個勸進表呢。這個在報上發表了,她就好根據我們的勸進表,發表通電。」大家聽說,一致贊成。任黃華道:「這個今天下午就要才好。因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陽報去。」李星槎道:「黃華這話不錯,是要特別加快。而且這篇東西,總要做得堂皇富麗才好。」大家都認很是。任黃華道:「這個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這一問不打緊,大家都默默無言,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孟北海道:「我有一個熟人,從前做過書啟師爺,四六例很在行。現在沒有做事情,只是當一名窮錄事。只要我們給個塊把兩塊錢,他就肯做了。這個時候,他還沒上衙門,可以去找他。」任黃華道:「既然有這個人,好極了,你就去找他罷。」說著馬上在身上掏出兩塊錢,交給孟北海道:「煩你就去一趟,我們在這裡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應了。
這個錄事,姓單名習虛,住在觀音庵後門的偏屋裡。這時正彎著腰,兩隻手捧著一口小鐵鍋,在煤爐子上烤飯。一抬頭見孟北海進來,連忙將鍋放在一邊,說道:「請坐請坐。」孟北海一看這樣子,主人翁自己燒飯,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煙獻茶了。
簡簡單單,就把來意說了。同時掏出那兩塊錢放在桌上,說道:「小小一點潤筆,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罷。」單習虛笑道:「做這一點事還要錢。」孟北海道:「你的境況,我深知,這倒不必客氣。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這篇東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馬上就動手?」單習虛想道:「我從來做東西,也沒有逢到這限時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時怎樣抓得起來。但是說不行吧?又捨不得那兩塊錢。」孟北海看見他躊躇的樣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來。便道:「我現在還有事,不能在這裡等。下午三點鐘,我再來罷。」說了,孟北海自走去。這裡單習虛急急忙忙,把飯吃完,將茶杯子裡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硯池裡,一面磨墨,一面坐著出神。不知不覺之間,磨了一硯池濃墨。將墨放下,便把破網籃裡的書,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樣書,一種是《驕體文選》,一種是《驕體尺犢》,一種是《留青新集》。
把這三種書,前後翻了幾本,肚子裡便有了些詞藻,於是一面擬稿,一面塗稿,自己又深怕做遲了,趕不上鐘點,做了幾十個字,便站在門口,看一看對過小油鹽店裡的鐘。所幸自己在十一點多鐘就動了手,還不妨多多參考一下書。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謄出來。那文是:誠惶誠恐,謹奏者:橙黃桔綠,已盡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堯天舜日,人人誦太平之歌。墨雨歐風,處處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點綴維新,草草勞人,鋪張莫舊。花天酒地,京都為首善之區。西皮二簧,一域居全國之上。鼓吹風雅,良有以也。舉行菊選,不其然乎。伏維我梅又芳女士是幾生修到,姓同林處士之妻。一字不同,名步梅大王之後。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臉桃腮,豈不如佛?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原來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容。
單習虛渾身搖搖擺擺,抖起文來,口裡哼著,覺得很是得意。最後兩句「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他以為這是進一步的筆法,禁不住心裡自誇,便提起筆來,圈了兩路密圈。這一段謄好,單習虛接上又撰後段。添減塗改,勉強做得兩百字,便又走到門口去看一看對過小油鹽鋪裡的鐘。這一看不打緊,嚇他一跳,原來兩點鐘,已經打過去了。掉轉身跑回屋裡,抓筆在手,往紙上便寫。寫了一句便用筆管戳著頭髮一陣,口裡哼哼,搜索枯腸,拚命的構思。看看一張紙,快要塗完,大概字數不少,便又謄寫出來。那文是: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間。羯鼓三撾,恍如天上。言來嘖嘖,誰不拜石榴之裙。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鍾期許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顧誤。與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本其色也,兒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畢,四美具,二難並。懿歟盛哉!然而雞群鶴立,灘上龍眼,未得良機,曷臻極位?凡屬半面之交,都作一歎之憾。於是博徵眾意,鹹道不平。小開會議,共襄盛舉。何如斯可矣,莫讓戲界之狀元。必也正名乎,請為坤伶之皇后。
謄到這裡,已經把稿謄完了,雖然覺得字數不多,還該望下續。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盡,實在沒有法子續下去。正在這裡為難之時,孟北海又來了。單習虛越發著急,心想人都來了,我的稿子還沒有作起來,豈不難為情。便把謄清的兩張稿子紙,放在面前,原來塗改的底稿,卻一把抓在手掌心裡,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內。
便對孟北海道:「對不起得很。上午本來就要動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後,就來了一個朋友,拖去和他辦一點私事,一直糾纏了幾個鐘頭,剛才不多大會兒,才回來呢。到了家以後,我連茶都沒有喝,趕著做起來,好在這樣東西,我倒是作慣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寫,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來,就是這說話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兩張謄清的稿子,遞給孟北海。孟北海從頭到尾一看,雖然也懂得一些,但對於四六一道,向來外行,不敢說不好。便道:「很好,這樣措詞,恰到好處。若是要我做,我也無非是這樣說哩。」因那文中有「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兩句。便道:「這兩句典用得好。干家詩上有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把這十四字,縮成」魂斷紛紛「四字,渾成極了。最妙的是底下緊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的好,『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這樣一來,和上面四字,便有一氣呵成之勢。就是說大家顛倒梅又芳的顏色,都紛紛斷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單習虛見孟北海所解,句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學問,也很不錯,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說的很對。有不妥當的地方嗎?還要請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還客氣什麼呢?但是還有多少,請你就作起來,因為我等著要拿回去呢。」單習虛心裡雖著急,口裡卻不示怯。說道:「現成現成。請你坐一會兒,我還要到隔壁煤鋪子裡去,借一個電話打一打。」說著單習虛將桌上那幾本查考的書一夾,說道:「廟裡的和尚,他要和我借書看,順便帶了去罷。」單習虛走出來,便對和尚說,屋子裡來了幾個客,吵不過,借你屋裡,抄幾頁書。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應了。
單習虛躲到和尚屋子裡去,將書一頓亂翻。七拼八湊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個字,用筆寫在手掌心裡,然後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記住,急急忙忙,便回房來。孟北海道:「一個電話,怎樣打了許久,快有一個鐘頭了。」單習虛道:「可不是,無奈電話局搗亂,老打不通呢。不要緊,我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來。」說著,找了一張紙,眼睛瞧著手心,文不加點,不到十分鐘的工夫,便寫完了。孟北海接過一看,那文是:因之椒花獻頌,海鶴添籌,菊票尚矣,輿論嘩然。水落石出,何曾名落孫山。地老天荒,卻已仙登瑤島。萬壽三呼,賀德配之孟母。千秋一日,喜才駕乎文君。敬請就職,萬勿因辭。諸維明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裡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獻頌,海鶴添籌」,好像都在對聯書上看過,似乎和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卻沒有十分把握,不敢說出來。
不過「輿論嘩然」這四個字,絕對不是好話,不應該寫進去。便道:「習虛兄,你這篇東西,做得實在是好。不過『輿論嘩然』,向來都是大家不滿意這樣說去。現在這上面用了,人家不要誤會這菊選不公,所以大家嘩然起來嗎?」單習虛紅著臉道:「這『嘩然』兩個字有時作壞字眼看,有時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嗚呼』兩個字,寫成『嗚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壞字眼。可是『嗚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
孟北海一想這話也有理,便將原稿拿到任黃華家來。任黃華肚子裡的貨,並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認為可以,便寫了一個信封,將三張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陳黃孽家裡去。
陳黃孽看了,加上一個題目,是《芳社公進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頭,又加了一段按語。那文是:此次本報菊選,坤伶梅又芳,竟得為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種種可聽,做派維妙維肖。今已獲選,點綴菊界,可謂佳話。現芳社諸公,鼓吹風雅,草表功進,子欣然受之,揭之本報。於切告該伶,以後愈宜努力,以答顧曲諸公,予有厚望焉。
寫到這裡,身後忽有人哈哈大笑。陳黃孽不料身後有人,急忙回頭一看,卻是明秋谷。便道:「你怎樣冒冒失失的進來了?嚇我一跳。」明秋谷道:「你貴宅的聽差,不在門房裡,我衝了進來,看你在做什麼呢。」陳黃孽道:「你笑什麼?」
明秋谷想道:「我笑什麼呢,還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這話不能說出來,便道:「我笑你的艷福大好,又算收了一個干閨女了。」陳黃孽道:「又收了誰作干女?」
明秋谷道:「你對於梅又芳,這樣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乾爸爸,有什麼法子感謝你呢?」陳黃孽笑道:「我現在不像以前了。這些拜門拜干老子的事,一概拒絕。
至於以朋友的資格來往,那倒可以的。「明秋谷道:」你為什麼變了態度?「陳黃孽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現在外面許多小報,極力的攻擊我。說我收了許多干女乾兒子,別有野心。你想,她們除了過年過節,來和我磕一個頭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家裡來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麼野心?我白受這樣一個名聲,很犯不著,所以我不要她們做那些虛套了。「明秋谷道:」你這話也是。這個樣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謝你嗎?「陳黃孽道:」這回她獲得坤伶皇后,是許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捧起來的,謝我作什麼?「明秋谷道:」雖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辦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陳黃孽道:」不錯,她果然是這樣想。後天是她就職的日子,在得興堂辦酒也請我去呢。「明秋谷笑道:」你是藥中的甘草。他們有什麼聚會,若是沒有你在內,那就不熱鬧了。「陳黃孽道:」這也沒有別的原故,無非多認識幾個熟人而已。「明秋谷道:」你認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現在又有個人托我來疏通你,請你登這一張相片。「說著把手上一個紙包打開,在裡面取出一張照片,交給陳黃孽。在那遞照片子的時候,把雙手拱了一拱。
陳黃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個古裝花旦,提著錦囊,背著花鋤,似乎是《黛玉葬花》裡的一段。相片子旁邊,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歲,江蘇上海人。曾在某中學肄業,研究皮簧多年,於青衣一門,大有心得,近更拜石頭之門,親傳衣缽,其所能之戲,已達四五十出。秋風社每次綵排,虞君一出,彩聲四動。此為其化裝相片之一,高髻宮裝,飄飄欲仙。綜觀君之戲學,可謂色藝俱佳。
追美前賢,後來居上,意中事也。「陳黃孽道:」登一張相片子罷了,何必還要加上許多贊語,未免大肉麻了,這個實在不便登。「明秋谷笑道:」並不白登呀。但是你不願意登,我也不必勉強,只好去找別人了。「說著,伸手便來拿照片子回去。
陳黃孽一按照片道:「別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於題的字……」說著,望著明秋谷的臉,緊待他接下面一句。明秋谷道:「你若願意,就請你把這上面題的字一齊登上去。這虞媚君,人是極漂亮的,對於新聞界,尤其是肯聯絡。只要你和他幫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陳黃孽見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話,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這樣和他許條件。我倒要問問,他是怎樣的感激法?」明秋谷心想,這個人真是厲害,非有好處,是不能登的。便道:「我叫他請客如何?」陳黃孽道:「是為了我才請客呢,還是原來要請客,順便帶上我一個呢?」明秋谷道:「自然是為了你才請客。要是順便帶你一個,那就太不恭敬了。」陳黃孽正色說道:「那倒不必。你想,這個日子的酒席,沒有十塊錢以上的,哪能請客?再加上茶酒車飯,一桌酒,總在二十元上下。為了我幫他一點忙,花上許多錢,我心裡過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樁事,我是怎樣的幫忙。也不過花了二十多塊錢呢。雖然在我一方,錢有虛收實收之分,究竟人家花錢的,花出去了,總是一樣。況且……」說到這裡笑了一笑,又道:「我們是好朋友,彼此還有什麼隔閡,要說的話,都可以說。」接上又笑了一笑,才道:「況且他雖花許多錢,我一點兒不實受。何必呢?」明秋谷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要錢。卻故意裝著不很瞭解的樣子,便道:「難道讓你白盡義務?那以後我也不敢相煩了。」陳黃孽道:「我就實說了罷。叫他不用請客,把請客花的錢,送一半給我,就是很好的謝禮了。」明秋谷道:「據你說請一回客,要二十塊錢,那末,送一半給你,就是要十塊錢,登一張相片子,要這樣重的代價,未免太多一點。」陳黃孽道:「那要請我吃酒哩,花錢不更多嗎?」明秋谷道:「那花錢雖然更多,可是並非請你一個人。」陳黃孽道:「這樣說來還不是順便帶我一個?」明秋谷覺得自己的話,前後矛盾大甚了,一時找不到話轉圜。便道:「他請你是專請你,可以順便了了別處的人情啦。而且這種事,本來是好玩。叫人請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錢,就成為買賣性質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說。」陳黃孽見他表示得這樣堅決,簡直沒有迴旋的餘地。面孔立刻板得鐵緊,將那張相片,便隨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說道:「像虞媚君這樣的票友,車載斗量,哪裡值得鼓吹。況且他的出身很壞,什麼中學肄業生!聽說是某部一個茶房呢,不過兩個司長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幾件行頭抖起來了。」明秋谷笑道:「票友還都不是那一回事,鼓吹總是鼓吹的啊。多少還請你幫一點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資格,硬和他出個主意。送你兩塊錢買包茶葉喝。他若不管,這錢出在我身上得了。」陳黃孽道:「並不是我計較錢,和他鼓吹,實在不值得。」明秋谷道:「戲子也罷,票友也罷,哪個能一出台就紅起來哩?總要人慢慢的從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現在雖然不紅,只要大家來幫忙,將來一定可以紅起來的。若是大家以為不紅,就不棒,那怎樣紅得起來呢?」陳黃孽道:「我並不是嫌他沒有本領,就說不值得棒。只是他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個茶房出身。」明秋谷笑道:「你說是說,不要報上也登出來了。這樣罷,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數,諸事都請你幫些忙。至於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問,也許他手頭寬些,多送你一點,也未可知。」說時,在身上摸了一會,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拱一拱手,遞給陳黃孽道:「千里送鵝毛,物輕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陳黃孽接著鈔票笑道:「什麼話,要你花錢,我不能受。至於對虞媚君的批評,這是我們口頭上的話。何至於登到報上去,你太多心了。本來呢,票友有幾個出身好的。況且俗言道得好,好漢不怕出身低。他將來唱好了,下海也罷,不下海也罷,出身如何,成什麼問題。外面所說虞媚君陪酒,和人家替他做行頭的話,我也知道是謠言。不過止謗莫如自修,趁著這個時候,他應該謹慎一點才好。我在你面前對他下嚴刻的批評,正是要你轉告他,極力的學好。至於報上呢,我向來不主張罵人,你當然是知道的。你就不來疏通,我也不會把這些話寫上去的呢。」明秋谷道:「這樣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這裡打攪,再見罷。」出門來,抬頭一看天色,青隱隱的中間,已經有了幾顆亮星星,心想隨便出來一趟,天色又不早了,這時要回去吃晚飯,也來不及,到前門也近,一個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這個念頭,便僱車到前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