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勝負不分斗牌酬密令老少咸集把酒鬧新居
那老媽子一路唧咕著進去,口裡唸唸有詞道:「又是一個冒失鬼,我也沒問他姓什麼?他自己說是姓金。我三言兩語,就把他轟跑了。」白蓮花問道:「是一個二十來歲穿外國衣服的人嗎?」一面說著,一面向屋子外跑。老媽子道:「可不是!倒穿得是洋服呢。」白蓮花母女不約而同地叫一聲糟了。白蓮花道:「大概沒有走遠吧?趕快去請回來。」她母親李奶奶道:「她哪兒成?她去請人家,人家也不會來呢。你去一趟罷,平白得罪一個人怎麼好呢?」白蓮花一想也是,顧不得換衣服,問明老媽子是走南頭去的,出了大門,趕緊就向南頭追趕。恰好燕西無精打采,兩手插在衣袋裡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還沒有僱車呢。白蓮花在後認得後影,就連叫了幾聲七爺。燕西一停步,白蓮花走上前,握住燕西的手笑道:「真是對不起!我家雇的那個老媽子,什麼也不懂得。她以為是找我們哥哥的呢。」燕西還沒有答話,後面又有人嚷道:「大姑娘,七爺在這兒嗎?」白蓮花道:「在這兒呢。」李奶奶聽說,就趕上前來,笑著對燕西道:「七爺,真對不起,真不知道七爺肯到這兒來。你不要見怪,請到我們家坐坐去,就是屋子髒一點。」白蓮花笑道:「人家怕屋子髒就不會到咱們家來敲門了。七爺你說是不是?七爺倒是真以為我不在家,所以就走了,他值得和老媽子生氣嗎?」李奶奶道:「我在前面走吧,這胡同裡漆漆黑黑的,不好走。」
燕西本來一肚子不高興,現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圍著,左一聲右一聲地叫七爺,叫得一肚子氣,都化為輕煙。加上白蓮花執著他兩隻手,又暖和,又柔軟,隨便怎樣,不能當著人家生氣。只得笑道:「我又沒說什麼,你們左一句右一句對不起,倒把我叫得怪難為情的。」白蓮花道:「走罷,有話到家裡去說。」說時,拉著燕西的手,就跟著李奶奶一路回家去。到了家裡,直把他引到白蓮花自己住的屋子裡去坐。白蓮花究竟是從南方來的人,屋子裡的陳設,都是南式的白漆傢俱,床雖不是銅的,卻是白漆漆的新式架子床。掛著白夏布的帳子,白綾子的秋被,白絨墊毯,一望潔白,倒是很有可喜之處。因笑道:「怪不得你叫白蓮花,進了你這屋子,就像到了雪堆裡一樣。」白蓮花抿嘴一笑,然後說道:「你的公館裡,和王府差不多。我們這兒,不敢說擺得怎樣好,總要乾淨一點,才敢請七爺來呢。」燕西笑道:「你這話,簡直該打。說屋子髒是你,說屋子乾淨也是你,究竟是乾淨是髒呢?」白蓮花笑道:「說髒呢不過是客氣話。但是和你公館比起來,那是要算十二分髒的了。」說時,便握著燕西的手,一同在床沿上坐下。燕西笑道:「我明天來也不要緊,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拉了進來?」白蓮花笑道:「你是難得來的人,來了就叫你碰釘子回去,我們心裡怎樣過得去呢!你吃過晚飯沒有?」燕西道:「吃過了。正因為吃過了飯沒事幹,這才來找你談談。」白蓮花道:「那就很好,你多談一會子去罷。七爺你會接龍嗎?我在上海,老玩這個,到了北京來,老找不著對手。」燕西道:「我倒是知道一點,但是接得不好,未必是你的對手。」白蓮花笑道:「那就好極了,我們來罷。」
於是在玻璃櫥子裡,取出一個精製的黃松木匣子,怞開蓋來是一副牙牌。她就花啦啦向桌子上一倒,拉著燕西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搬了一個杌凳,和燕西椅子只隔了一個桌子犄角,就這樣坐下。翻過牌來,洗得好了,一人分一半。燕西將手按著十六張牌面道:「我們賭什麼?」白蓮花道:「我有那樣大的膽,敢和七爺賭錢嗎?」燕西道:「不一定要賭錢,無論賭什麼都可以。」白蓮花道:「賭什麼呢?打手心罷。誰輸了,誰該打三下手心。」燕西道:「不好,那是小孩子鬧的玩意。」白蓮花道:「我家裡現成有兩瓶果子酒,我們打開一瓶酒來喝。誰輸了,誰就該喝一杯。」燕西道:「酒要連著喝才有趣。接完一回龍,喝一杯酒,時候太久了。我倒有個辦法,我輸了呢,一回送你一條手絹,明日准送來。你要輸了呢,……」說到這裡,就輕輕對著白蓮花的耳朵邊說了一句。白蓮花一掉頭,站起身來向後一退,笑道:「我不來,我不來。」李奶奶正好走進來,說道:「你陪著七爺玩玩罷,為什麼又不來呢?」白蓮花鼓了嘴笑道:「你又不知道,他真矯情。」李奶奶見這種情形,料到燕西就有些占白蓮花的便宜。笑道:「七爺怎樣矯情?你才矯情呢!」燕西笑道:「我不是為吃東西來的,你不用張羅。」李奶奶聽說,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就走了。白蓮花正和燕西在接龍,回頭一看,見沒有人,就拿了一張牙牌,在燕西手指頭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說的是些什麼話?我沒有聽見說過這樣罰人的。」燕西道:「怎樣不能?輸錢是論個兒的,這也是論個的。」白蓮花站了起來,笑道:「你還說不說?你再說,我們不來了。」燕西道:「我就不說什麼,可是你輸了,罰你什麼呢?」白蓮花道:「我若輸了,我就罰唱一段戲,你瞧好不好?」燕西道:「不好。我自己也會唱,要你唱作什麼呢?」白蓮花道:「咳!你別讓人家為難了。人家在家裡正膩得很,你來了,算心裡舒服一點,你又要來搗亂。」燕西道:「你心裡膩些什麼,說給我聽罷,我倒是願聞其詳。」白蓮花道:「你要問我心裡的事嗎?我心裡的事可多著呢。我這個名字,真把我的心事叫出來了。」燕西道:「你這話我倒有些不解,怎樣你心裡的事和你的名字有些關係呢?」白蓮花道:「你去想,白蓮花在外面看起來不是很好看的嗎?可是結了蓮子,蓮子不也是很好吃的嗎?可是蓮子的心,非挑去不能吃,若不挑去,就吃得很苦。許多人給我捧場,也不過是看蓮花,吃蓮子,要吃蓮子苦心的人,恐怕沒有呢。」燕西笑道:「你這話倒說得很雅致。但是我在昨晚牌場上,看你應酬這些人,我就知道你心裡很苦呢。這個年頭兒專憑本事賣錢,可真是還有些不行呢。」白蓮花道:「可不就是這樣,我手頭要有個萬兒八千的,我情願回到鄉下買幾頃地種,誰還幹這台上的事?唱戲的人,隨便你怎樣紅,也是冬不論三九,夏不論三伏,也就夠苦的了。人生在世,有飯吃就得了,何必苦巴苦掙弄那些個錢?」燕西笑道:「你想得這樣開豁,實在難得。但是你不想想,種地不是姑娘們的事嘛,真要種地起來,恐怕冬不論三九,夏不論三伏,比那唱戲還要困難呢。」白蓮花笑道:「你別那樣死心眼兒呀,我說種地,不是要我自己就去種,不過買了地,讓人家來種罷了。」燕西笑道:「你就吃那幾頃地,就能了事嗎?」白蓮花笑道:「有什麼不能?鄉下人有兩頃地就能過日子呢。」燕西笑道:「我的話,你還沒有聽明白。我是說一個姑娘家,反正不能過一輩子,總得跟著一個男子漢。你現在是姑娘,一輩子還做姑娘嗎?」白蓮花道:「為什麼不能?我就打算做一輩子的姑娘。」燕西笑道:「假使有人不許你做姑娘,你打算怎麼辦呢?」白蓮花笑道:「胡說,沒有那回事。就是我媽她也管不著,別說是別人。」燕西道:「譬如說吧,現在要有個年輕的公子哥兒,性情兒好,人也好,老是捧你,你打算對他怎麼辦呢?也說做一輩子的姑娘嗎?」白蓮花拿起茶杯子來舉了一舉,笑道:「我拿茶潑你。」燕西笑道:「這是什麼話?我又沒說什麼得罪你的話,為什麼要拿茶潑我?」白蓮花笑道:「你還說沒有得罪我呢?若是有第三個人在這裡,聽得進耳嗎?你說這話,可完全是佔我便宜哩!」燕西笑道:「你以為我說的公子哥兒,就是說我自己嗎?那完全不對。我也不是公子哥兒,我人不好,性情也不好,和我說的人,哪有一點兒對呢?」白蓮花笑道:「得了得了,咱們不說這些話了,還是接龍罷。」燕西也就笑著洗牌,繼續地接龍。接連五次,白蓮花輸了三次,先是白蓮花說贏一盤抵一盤輸的。到了第五次,燕西按著牌道:「別往下接了。這一牌不結帳,我就不幹了。」白蓮花道:「不干就拉倒,反正我也不吃虧呢。」燕西笑道:「你在我面前玩這樣的滑頭手段,你不怕我將來玩你的手段嗎?」白蓮花笑道:「我沒有玩什麼手段,縱然玩手段,也玩你七爺不過去。」說時,就向這屋子的套間裡一跑。燕西笑道:「我看看你這裡面屋子怎麼樣?」說時,也追了進去。白蓮花在屋子裡格格地笑了幾聲,兩隻手扶著燕西的脊樑,把他推了出來。一面用手去理鬆下來的鬢髮,一面望著轡饜Φ潰骸罷媸瞧裼寫死恚毖轡饜Φ潰骸罷饈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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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談笑,終把燕西說得透頂高興,這才很快樂地回家。剛一出大門,恰好一輛汽車停在門口,燕西心裡倒是撲通駭了一跳,心想,難道還有第二個金七爺來捧白蓮花嗎?正在大門外躊躇著,車門一開,一個人向下一跳,一把將燕西抓住。說道:「我不找則已,一找就把你找到了。」燕西看時,卻是趙孟元。燕西笑道:「你真怪!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趙孟元道:「我有神機妙算,一算就把你算出來了。」燕西道:「神機妙算是未必,但是你的偵探手腕,我倒相當地佩服,你怎樣就探到我向這裡來了?」趙孟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訴了你,第二次這事就不靈了。」燕西道:「那個我且不管,我問你,你來找我作什麼?」趙孟元笑道:「有一個好機會,你不可以錯過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館請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張你也去一個。現在是九點鐘,到了時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還有個約會。」趙孟元道:「不管你有約會沒有約會,你總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許多不便。」趙孟元道:「正因為不便,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說這話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趙孟元道:「算你猜著了就是了。」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還找我幫忙呢。這倒好,我成了漢奸了。」趙孟元道:「你真是一個傻瓜。這個年頭兒,會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瓏,不能為著誰去得罪誰,也不能為一個不為一個。我都聽見說了,你大嫂有一個梅香,和你感情很好,她都極力地在裡面監督,不讓你們接近,你何必還顧全著她呢?」燕西笑道:「胡說,哪有這樣一件事?」兩人原是站在車門前說話的,這個時候燕西被汽車一顛,把他顛得醒悟過來,自己已和趙孟元並坐在汽車上,汽車風馳電掣似的,已離開白蓮花家很久了。燕西笑道:「我真是心不在焉,糊里糊塗坐上了汽車,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們這上哪兒去?」趙孟元道:「上哪兒去呢?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燕西道:「不好不好,你還是把我送回去罷,我今天不去。」趙孟元道:「我管你去不去,我的車子,是一直開上你新大嫂那兒。」燕西笑道:「你這不是代人請客,簡直是綁票。」趙孟元道:「綁票就綁票罷。到了,請下車。」車子停住,小汽車伕搶著開了汽車門,趙孟元拉著燕西,一路走下車來。
燕西一看,兩扇紅漆大門樓,上面倒懸著一個斗大的白球電燈罩。電光下,照著一塊金字牌,正書金宅兩個大字。大門前一列停著三四輛汽車,幾輛人力車。汽車一響,旁邊門房裡就出來一個很年老的聽差,站在一邊,畢恭畢敬地站著。燕西心裡想著,老大也特為糊塗,怎樣如此鋪張?這要讓兩位老人家知道,非發脾氣不可。這簡直是開大宅門,哪是住小房子呢?趙孟元笑道:「你看他這大門口的排場,不算錯吧?走!我們進去。」說時,拉著燕西的手,一直向裡沖。燕西道:「你別拉,我和你一塊進去就是了。拉拉扯扯的,像個什麼樣子呢?」趙孟元在前走,燕西隨後跟著,進了兩重院子,才到最後一幢。只見上面銀燈燦爛,朱柱輝煌,笑語之聲,鬧成一片。趙孟元先嚷道:「新奶奶預備見面禮啊,小叔子拜見大嫂子來了。」說著,上屋聽差,將風門一拉,只見裡面人影子一擠,已有人迎了出來。燕西看時,是鳳舉一對最親密的朋友朱逸士、劉蔚然。他兩人走出,握了燕西的手,笑道:「我們各處的電話都打遍了,這才把你找著。特恭請老趙駕專車去接你,這也就夠得上恭維了。」趙孟元道:「別嚷,別嚷。你一說,我的錦囊妙計,就要讓他識破了。」大家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屋子,只見劉寶善和鳳舉並坐在一張沙發椅上。另外有個十八九歲的剪髮女子,穿了一件豆綠色的海絨旗袍,兩手交叉著,站在沙發椅子頭邊。燕西還沒有說話,鳳舉已先站起來,指著燕西先向她笑道:「這是我們老七。」那女子就是一鞠躬。燕西知道這就是那位新嫂子晚香女士,沒有個小叔子先受大嫂子禮的。因此也就取下帽子,和她一鞠躬。可是要怎樣稱呼,口裡可說不出來,只得對著她乾笑了一聲。趙孟元道:「大奶奶,你看這小叔子多麼客氣!你要給一點見面禮,才對得住人家呀。不然,這大孩子,可難為情啊。」晚香見了鳳舉的朋友,倒不覺怎樣,見了鳳舉的兄弟,總算是一家人,這倒有些難為情。偏是趙孟元一進門,便大開玩笑,弄得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只好含笑呆立著。燕西已是不好開口,晚香現在又不開口,簡直兩個人成了一對演電影的人了。幸而鳳舉知趣,就插嘴笑著對趙孟元道:「你這個玩笑,開得太煞風景,她是不會說客氣話的人。老七呢,見了熟人,倒是也說得有條有理。見了生人,他也是大姑娘似的,不知道說什麼好。」在這個當兒,晚香叫了一聲王媽倒茶,未見有人,自己便將茶桌上的茶倒了一杯,雙手遞到燕西的茶几邊,笑道:「喝茶。」燕西欠了一欠身子,將茶杯接了。笑道:「我們是自家人呢,用得著客氣嗎?這裡也要算是我的家啊。」劉蔚然笑道:「鳳舉兄,你說老七見了生人不會說話,你瞧他剛才說的話,很是得體啊。」燕西笑道:「什麼得體不得體,我這不是實話嗎?」晚香站在鳳舉坐的沙發椅邊看看鳳舉,又看看燕西,因低下頭去,對著鳳舉輕輕說話。鳳舉英著大聲說道:「又要說傻話了。人家是兄弟嗎,豈有不像之理?」晚香道:「你這話就不對,兄弟之間,也有許多相貌不相同的。」朱逸士將頭擺了一擺,笑道:「新大奶奶,真是不錯。過來還沒有多少日子,就會咬文嚼字,你瞧,之間二字,都用上來了,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大爺教導有方啊!」鳳舉笑道:「這之間二字,也是很平常的,這又算什麼咬文嚼字呢?」朱逸士道:「這之間二字,雖然很是平常,但是歸咎起來,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爭上流。一斑如此,全豹可知。」晚香笑道:「朱先生人是極和氣的,就是這一張嘴不好,喜歡瞎說。」朱逸士道:「這是抬舉你的話,怎樣倒說我的不是呢?」晚香道:「真不早,你們大概都餓了,吃飯去罷。?br>
於是鳳舉在前面引道,繞著玻璃格子的遊廊,將他們引到旁邊一個長客廳裡來。客廳外面,一道遊廊,將玻璃格扇,完全來掩護著。遊廊裡面,重重疊疊,擺下許多菊花。電燈照耀著五色紛呈,秀艷奪目。人走了進來,自有一種清淡的香味。這客廳裡,一樣都是紅木雕花的傢俱,隨著桌案,擺下各種菊花。中間一張大理石圓桌,上面陳設著一套博古細瓷杯碟。趙孟元道:「大爺對於起居飲食,是極會講究的。你瞧,這屋裡除了電燈,都是古色古香,而且電燈還用五彩紗燈罩著,也看不出是舶來品了。」鳳舉道:「菊花這樣東西,本來是很秀淡古雅的,這就應該配著一些幽雅的陳設,才顯得不俗。若是在花前陳設著許多洋貨,大家對著吃大菜,也不能說不行,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朱逸士道:「這是你的心理作用。我們也在外國人家裡看見他們養菊花。那種地方洋氣沖天,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然而我們看那菊花,依然是好看啊!」劉蔚然道:「你們這種說法,簡直沒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你們太粗心,走進這屋子來,也沒有留心那門上一塊橫匾嗎?」朱逸士和趙孟元聽了這話,果然就走門外抬頭一看。原來上面用虎皮紙裁成一張扇面式,在上面寫了三個大字「宜秋軒」。朱逸士道:「這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與菊花陳設,有什麼關係?」劉蔚然道:「你再瞧旁邊那副對聯。」朱逸士看時,照樣的兩張虎皮紙,寫了五言聯貼在廊柱上。一邊是栽松留古秀,一邊是供菊挹清芬。拍手道:「我知道了。這副對聯,正暗藏著新嫂子的尊諱呢。怪不得這個屋子,要叫宜秋軒!」劉蔚然道:「這算你明白了。你想,一副小對聯,還要和夫人發生些關係。那麼,這屋子裡陳設,固然不可繁華,而且也不宜帶了洋氣。」晚香聽他們說,只是微笑,等說完了,這才說道:「大爺是無事忙,他哪有工夫弄這些不要緊的東西?這也是前天來的那個楊老先生,他說,這屋子應該貼上一副對聯,馬上叫人買了紙來,還要我親自研一硯台墨。硯台又大,水又多,研了半天,研得我兩手又酸又痛。他高高興興讓大爺牽著紙,站著寫。一直等墨干了,我們貼上去了,他才肯走。他寫的時候,還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念給我聽,好像很得意。這一位老人家,我真讓他膩得可以的。」朱逸士道:「哪裡有這樣一位楊老先生?」鳳舉道:「還有誰呢?就是楊半山。他弄了許多掛名差事,終日無事,只是評章風月,陶情詩酒,消磨他的歲月。無事生非他還要找些事情作,何況是有題目可想呢?他也是說這地方很好,要我請他吃一回菊花鍋子,我說時間尚早,這才把他推開了。」燕西道:「那是推不開的,他不要人請則已,若是要人請他,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了。」劉蔚然道:「這老頭兒很有趣,何不就借今天晚上這一席酒,請他來吃一餐?就是大爺也算順便作了一個人情。」鳳舉一想,這話也對,就叫聽差打電話去問楊老先生在家沒有,那裡答應在家,鳳舉就親自去接電話,催他過來。
那楊半山因為晚上在家,極是無聊,捧了一本唐詩,在燈下消遣,現在接到電話,有酒可喝,自然是極端願意。馬上坐了自己的馬車,向鳳舉小公館而來。到了鳳舉家時,這裡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極熟的人,圍住了一張小圓桌,不分賓主地胡亂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個位子給楊半山。楊半山還未進門,在玻璃門外,就連連嚷道:「不用提,後來居上,後來居上。」他一走進門,大家都站起來。看他穿一件古銅色團花夾袍,外罩棗紅對襟坎肩。這個日子雖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頂瓜皮小帽,有一個小紅帽頂兒。最奇怪的,他手上還執著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幾根蒼白鬍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劉蔚然笑道:「久不見楊半老,現在越發態度瀟灑,老當益壯了。」楊半山將折扇輕輕打開,搖了兩下,笑道:「緩帶輕裘羊叔子,綸巾羽扇武鄉侯。」燕西笑道:「楊半老的詩興,實在比誰也足。我早就要找個機會,和你去談一談,總是不能夠。」一面說著,一面給他讓座。楊半山毫不客氣的,就坐在首席。他旁邊還有一個空位,將手上的折扇,敲著坐椅道:「老七,這兒來坐,這兒來坐。」燕西聽說,真個坐過來。楊半山拍著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燕西笑道:「十八歲。」楊半山道:「好啊,這真是現在人所謂的黃金時代啊。你定了親事沒有?」燕西笑道:「怎麼樣?楊半老問我這句話,想喝我的冬瓜湯嗎?」楊半山道:「你這話,說得就該打。你們這班新人物,趕上了改良的年頭兒了,正好幹那才子佳人的韻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現在是光明正大自訂終身,用不著半夜三更上後花園了。你說要我作媒,豈不是冤我老頭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湯,不一定是舊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結婚的介紹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湯。」楊半山左手一把摸著鬍子,將頭點了兩點道:「這話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這個意思,我倒可以給你介紹一個。」燕西一面聽他說話,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壺來,向老頭子的酒杯裡,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給你斟上一杯作定錢,將來事情成了,再謝媒罷。」楊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這定錢。」端起杯子,骨都一聲,把酒一口喝乾了,對著滿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鳳舉坐在主席,面前還有一把酒壺。晚香拿酒壺站了起來,對楊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楊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一敲,伸著頭笑道:「新奶奶敬我一杯,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請,客不飲呢。」晚香笑道:「我是不大會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說時,將自己面前的酒杯,滿滿斟上了一杯。鳳舉一順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你又要作怪。回頭灌醉了,又要鬧得不成樣子。我看你還是安靜一點兒的好。」楊半山道:「豈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從中攔阻之理?」鳳舉笑道:「不是我不讓她喝酒,因為她一點酒量沒有,喝下去就要鬧的。所以我不敢讓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楊半山道:「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裡,不會到她肚子裡去。」鳳舉笑道:「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嗎?哪有個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楊半山撫摸著鬍子笑道:「不錯,我是有此一說,但是你賢夫婦,並沒有承認。」鳳舉道:「不是不承認,因為楊半老是一位大文學家,把一位認識不了三個大字的女子,拜在門牆,豈不是壞先生的名譽?而且楊半老連這種弟子也收,豈不成了教蒙館的先生,連三字經,百家姓,都要教起來了?」楊半山笑道:「我的門生多著呢!若是一個一個都要我親自去教他,那會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只不過要有一個名義,能不以無關係的人待我,那就行了。」晚香在他討論之際,已經捧著壺離開了席,走到楊半山面前笑道:「得啦!我不敢把先生當平常人看待。這兒給你敬酒來了。」楊半山唱著昆曲的道白說:「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女學生,我生受你了。」大家一聽,哈哈大笑。鳳舉道:「半老,這是說不得的話啊。」大家以為鳳舉不喜歡楊半山開玩笑,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