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衰服近優憐不虧好友紅顏計柴米貽笑方家
燕西回到家門口,剛一下汽車,只見門房裡有個中年漢子,先迎了出來。燕西很眼熟,卻記不起他姓什麼。只看他穿了一件黑色長衫,又戴了黑色的呢帽,不是什麼高明的衣飾,頗帶一點流派。他早走上前,給燕西請了一個安,問道:「七爺,你好?」燕西望了一望他道:「我很是面熟,你貴姓?」那人道:「我是李大,白蓮花是我妹妹。」燕西微笑道:「哦!我記起來了,她好嗎?好久不見了。我們老爺子過去了,我是什麼應酬也不能理會。」李大向後一站,道了一聲是。燕西道:「你令妹在天津一趟不錯吧?」李大皺了眉道:「別提,賠了。回來之後,倒是有幾處邀她。她是讓你捧起面子來了,為了戲碼子,東不成,西不就。現在倒是自己來個班子,早就要來請七爺的示,知道宅裡有白事,不敢過來,連電話也不敢打。今天舍妹讓我過來,給七爺請安,給三爺大爺二爺請安。」燕西道:「我們現在不比從前了,雖然說不見得就窮下來,可是這樣熱鬧地方,前去不得,給人家議論一陣,可受不了。」李大連連答應了幾個是,可是站著也沒敢動。燕西站著想了一想,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再說罷。」說著,進內去了。
李大見他匆匆地進去了,一點沒有得著結果,這和今天來的目的,相差未免太遠。望著上房,未免發了愣。那門房就叫道:「李大哥,怎麼樣?和我們七爺說著,得了個信兒嗎?」李大走回門房裡,皺了一皺眉道:「七爺忙得很似的,沒有給我一句准話,我就這樣回去了,交不了差,家裡準得有麻煩。要不,勞你駕,進去再給我提一聲兒,若是有點好處,我准忘不了你。」說著,笑了起來,和門房連拱了兩下手。門房笑道:「不用上去回,要是照你這一套話,走上去,準是碰釘子回來。我的意思,最好就是你請李老闆自己來說。七爺礙著面子,他自己不便上戲館捧場的話,他幫個忙,拿出幾個錢來,總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李大道:「現在能來嗎?她糊里糊塗跑了來,又是個亂子。」門房一笑,接著將頭一搖,現出他那很自負的樣子來,因笑道:「這就用得著我們了。她來了,我們給她找個地方先坐著,然後悄悄地上去一回話。一見了面,怎樣地去說話,我想李老闆准比我們還機靈,用不著我們去耽心。」李大笑道:「那敢情好,可是舍妹不像我,要她在這兒等上三四個鐘頭,那辦不到。」門房用手一指鼻子尖道:「要我們幹嗎的?你先打個電話來,七爺在家裡,她才來,不在家,回頭再打第二回電話,你看這辦法妥當不妥當?」李大不料門房自告奮勇,能幫這樣一個大忙,就連作兩個揖道:「那我就感激不盡了,過兩天,我先請你喝一壺。」門房笑道:「咱們朋友,交情不在乎這上頭,你就照我的話辦罷。」李大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自是喜之不盡,回家去對白蓮花一說,白蓮花是到過金府多次的,只要門房不擋駕,自己有法子見著面,那就好說了。當日自然是來不及去見燕西。到了次日,梳洗好了,連午飯也不吃,就打了電話到金宅的門房裡去。門房連說正是機會,今天上午他要在家裡等一個人,不會出門的。白蓮花聽了這話,掛上電話,趕快就坐了車子前來。到了金宅門口,那門房不待人去找他,他竟自迎上前去,笑道:「李老闆你來得好,七爺這時候在書房裡,你先請到外客廳坐一坐,我去給你送個信兒。」白蓮花道:「我帶了名片來了,你先給我遞了這張名片去。」於是交了一張名片給他,向他笑著說了一聲勞駕。門房聽了這一聲勞駕,比得了什麼重禮,還要高興。連道:「這不算什麼,李老闆難得來的,這一點小忙,我們還不應幫的嗎?」說著,將那張小名片握在手板心裡。到了書房裡,只見燕西手上捧了一本圖書雜誌,架起腳來,躺在沙發上看。門房叫了一聲七爺,燕西並不曾起身,只是放下雜誌,對他望了一望。門房也不說什麼,就把那張白蓮花的名片,輕輕向雜誌封面上一放。燕西一望是白蓮花三個字,將名片拿在手裡,將雜誌一扔,便笑道:「她來了嗎?這真胡鬧了,怎麼辦呢?你讓她在哪裡坐?」門房知道他已完全軟化了,便笑道:「我沒有敢往裡頭引,讓她坐在外邊小客廳裡。」燕西道:「胡鬧了,一個女客,怎麼讓人家在外邊小客廳裡待著呢?」門房道:「那末,請她到書房來坐罷?」燕西對於這辦法,還在猶豫著,門房已經走了。
不多大一會子工夫,房門一推,白蓮花輕輕悄悄地伸著半邊身子進來,探望了一下,見並沒有別人,然後笑著叫了一聲七爺。燕西道:「請進罷,好久不見了。」白蓮花也不見外,就在燕西坐著的那張沙發上坐下。燕西握了她一隻手,見她穿的是一件灰嗶嘰夾袍,便道:「你穿得這樣的素淨?」白蓮花道:「你府上有了白事,我穿得那樣花花哨哨地來,也不近情理。再說,我不是我大哥回去說七爺讓我來,我還不敢來呢。」燕西心想,我何曾叫你來?你哥哥和我說話,我都沒有聽完呢。不過心裡雖然是這樣的想,口裡可不能這樣的對人說,便笑道:「這更見得你為人客氣過分了。」說時,便伸手要按鈴,白蓮花攔著道:「你又要叫聽差張羅一氣嗎?茶也不要,煙也不要,我們的交情不在這上面。說了兩句話,我就走,我也不便在這裡多耽擱。」燕西道:「不要緊,我雖然在服中,難道客還不能來嗎?你的來意,我也明白了。我暫時是不好明目張膽出去玩的,這一層你當然也明白,用不著我來說。」白蓮花笑道:「我連來還不敢來呢,自然是不敢要七爺出去的了,只要肯幫忙,也不敢勞你大駕。」燕西道:「用不著我出門的事,像我們這樣的交情,我哪裡推得了?你實說,要我出多少錢?我盡力而為。」白蓮花笑道:「七爺雖然是一句老實話,我們聽了,可是罪過了。憑著什麼,要七爺在金錢上幫忙呢?我的行頭,湊合著還可以唱幾出戲,就是怕上台的日子,上座兒不行,那可要了面子。我想,只要七爺給我提倡三個禮拜,我這頭一關打破,就好辦了。你別聽著說三個禮拜,這日子長久了,其實一個禮拜,也不過唱兩天戲,憑你七爺代銷幾個包廂和三排散座,總不成多大問題。」燕西先聽她說,並不要在金錢上幫忙,倒有些奇怪。這時她掉了一個方向,就是不作行頭,只銷戲票,由她的說法算來,不作行頭,就不能算是花錢了,這戲票和包廂票不用拿錢去買嗎?心裡這樣的想著,臉上便有些個不高興。白蓮花原是因為燕西把話說得太直率了,所以說著這話,想來遮掩遮掩,不料越遮掩越壞,倒引起主人翁不高興起來。於是將頭斜靠著燕西的肩膀,一手繞過來,搭在燕西的肩膀上,鼻子裡連哼了幾聲,扭著身子道:「七爺,你總得幫我的忙,你若不幫我的忙,我可急了。好七爺,你最疼我的,你別讓我著急了。」這一下子,不由得燕西不把一肚子氣消了乾淨。便道:「你的事情,我有什麼法子不答應?不過我現時在服裡,實在不敢大鬧。花了錢不要緊,真會找上一頓罵挨。」白蓮花見燕西已是不能拒絕了,便握著他的手道:「你是知道我的情形的,我除了你以外,並沒有第二個捧我的。就是有那些不相干的人來捧我,我也不希罕他捧。平常也沒有什麼關係,到了這樣要緊的時候,我媽就說我平常不肯應酬人,現在怎麼樣?我讓她說了我好幾次,我也沒有法子替自己來分說了。我明知道七爺這個時候,是不能出面捧人的,我來找你,真是十二分沒法。我說這話,我想你未必相信。」這一陣不痛不癢的話,鬧得燕西真無法可以說個不字。便笑道:「我真是要捧場,不但要瞞著外頭人,就是自己家裡,也要守極端的秘密。若是讓人知道了,我們老太太就不能答應我。你是什麼日子上台?請你先通知我一聲。我雖然不能來,也會請劉二爺代表的。」白蓮花知道他已是完全答應了,便笑道:「你若是不便聽戲,到後台去玩玩也不要緊。說不定我還可給你介紹介紹兩位。」燕西伸手一摸白蓮花的嫩臉,笑道:「有這樣一個,我就受不了,我還能再讓你介紹嗎?你真大方,倒肯不吃醋。」白蓮花瞟了他一眼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只認識我一個?那也太難了。你以後就只許捧我一個,你若是捧別人,我不依你的。」說著,鼻子裡連哼兩聲。燕西對於這種醋意,明明是越酸越情濃,心裡十分得意。便笑道:「我就聽你的話,不捧別人了。可是介紹還得介紹呢。」白蓮花道:「哼!我不介紹了。」燕西哈哈大笑。白蓮花道骸澳閼饈遣懷晌侍獾牧耍我也不便多在這裡坐,我先去。」燕西道:「何必回去?就在我這裡吃午飯罷。」白蓮花道:「那更是不妥,讓老太太知道了,真成了那句話,我吃不了兜著跑呢。你若是誠心賞面子,願意和我吃飯,中晌來不及了,就請晚上到我家裡去吃便飯。我不敢說有什麼好菜,我一定親自做兩樣菜給你吃。」燕西道:「真的嗎?不要是把館子裡菜冒充的吧?」白蓮花道:「只要你肯賞光,我一定親自做菜給你吃。你若是不肯信,回頭你就監督著我做菜,你看好不好?我家裡到菜市上還不遠,我不但是做出來,我還要親自到市上挑選一番,看是什麼東西做出來好吃。可是我忙了一陣,你要不去的話,我真會怪你。」說著話,她已是站了起來,兩手都握了燕西的手,裝出那種十分親熱的樣子來。燕西始終也沒有說去,不料她倒說得那樣肯定,簡直是非去不可。因點點頭,向她微笑。白蓮花噘了嘴,微微地跳著腳,又扭著身子道:「那不行,你騙著我去買了菜,我倒是自己來吃嗎?」燕西笑道:「你有點不講理了。你說要做菜,又說要親自去買菜,好意雖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自己想著我自己的事,是不是有工夫去呢?我還沒有算計好。」?br>
mpanel(1);
燕西當時原是礙著她的面子,及至她走了,一想到這樣熱孝在身,就到女戲子家裡去捧場,人家知道了,固然是要罵,就是自己良心上說來,這種舉動,也太不通情理。難道說父親去世,又接著分家,這樣生離死別的環境之下,還能作樂嗎?白蓮花自己來了,這面子駁不過去,給她幾個錢,也就完了,何必一定要自己捧場?這樣一想,所說的話,也就不覺得完全推翻。正午本約了兩位舊同學,商量自己出洋求學的問題,留著吃過飯,談談說說,自然也就不覺是下午三四點鐘了。所談的結果,是自己要補習英語,這一步不預備得充足,縱然是身邊多帶一些錢,也減少許多興味。自己一想,也是不錯,我的英文,本來有些底子的,無故把它丟了,實在可惜。就是不出洋,把英文練習好了,也不算壞。這樣想著,客去以後,就在書房裡不走,翻出幾本英文書出來看。然而當他翻著英文書看了幾頁之時,白蓮花催請的電話就來了。她在電話裡說,不一定在吃飯的時候到,早些去,也可以多談談。燕西一接電話,便笑道:「何以這樣快?我這人真未免太饞了。」白蓮花在電話裡再三央告著,說是必得去,若不去,我就急了。燕西被她央告不過,笑了一笑,只好答應就來。白蓮花還怕他這話靠不住,說畢,又切實叮嚀了幾句。燕西原是想著,用話能敷衍過去,也就算了,現在白蓮花這樣慇勤地表示著,若是不去的話,未免太不給人家面子。好在到女伶家裡,和到戲院子裡去捧場,完全不同。這不過男女朋友,彼此往來,決不能認為是捧場。就是讓人家知道,也不能說我什麼閒話的。這樣想著,把剛才要讀英文的計劃,就完全拋開。在孝服中穿綢衣是不可能的,穿布衣服,又從來沒有養成這樣的習慣。這只有一個法子,改穿西服,至多不過是袖子上圈上一道黑紗,於漂亮上是毫無妨礙的。他這樣的一想,立刻挑了一套漂亮西服換上,然後坐了汽車,匆匆向白蓮花家來。
白蓮花聽到門外汽車聲響,卻一直接到大門外來。手攙著燕西下車,笑道:「真對不住,還要你怞空跑來了。」手握著手,二人笑嘻嘻地走進門去。白蓮花的母親,也是蒼蠅見血一般,老遠地拍著手笑道:「真是給面子,一個電話就催得來了。」迎上前,說了一句好久沒見,就放連環銃似的,胡亂著問了一陣好。燕西也來不及答應,只口裡含糊答應著好,點頭而已。白蓮花已是有名坤伶,所以她家就住了一所獨門獨院的屋子。北房三間,是白蓮花住所,在這三間中,一間是白蓮花的臥室,兩間打通了,作了白蓮花的會客室。燕西來了,白蓮花毫不躊躇地一直引他到臥室裡來。白蓮花已大有南方人的風味了,臥室裡面,正中也放了一張銅床,也擺兩張大小的沙發,沒有炕,也沒有北方人用的那種粗笨的大四方凳子。燕西笑道:「你去了一趟上海,幾趟天津,慢慢也講究舒服了。」說著,坐在床上,用手連按了兩下被褥。白蓮花道:「也不是為了圖我一個人的舒服。」燕西笑道:「不是圖你一個人的舒服,這是為了圖多少人的舒服?我倒要問個清楚明白。」說時,拉了白蓮花,就向著她臉上望了,逼她回話。白蓮花紅了臉笑道:「你又猜到哪兒去了?我的意思,不過說是有客來了,可以引到這屋子裡來坐坐。」燕西道:「這不結了,我問的話,沒有錯呀。」白蓮花瞟了他一眼,笑道:「到我這屋子裡來的客,姊妹們不算,男的可只有你一個呢。」燕西握著她的手道:「我不信,你有什麼法子證明你這一句話不是假的?」白蓮花道:「那很容易,叫我媽來問一聲,你就明白了。」燕西道:「不用別人證明,只要你自己證明就行了。」白蓮花道:「我自己要證明什麼?我已經說了,就是你一個人到我屋子裡來的時候,那就只有你一個人到我屋子裡來。」燕西道:「不是口說,要事實來證明。」白蓮花低聲微笑,向外一努嘴道:「別胡鬧。」白蓮花母親李大娘正沏了一壺好茶,要向屋子裡送,隔了門簾子,聽著這句話,就默然站在外邊屋子裡,不進去了。過了十幾分鐘,李大娘故意將外面屋子裡東西弄得響,燕西和白蓮花就出來了。白蓮花母女,這個時候,是二十四分快活,比買彩票得了頭獎還有把握些。李大娘走進走出,張羅著茶水,白蓮花坐在身邊,陪著談話。還是燕西笑著先開口道:「你不是要親自做菜給我吃的嗎?」白蓮花笑道:「就是這一層,可把我為難死了。我要是去做菜吧,這裡就沒有人陪你。我要陪你吧,又沒有人做菜。所以我在陪你說話,心裡可就估量著,這事要怎樣的辦?」燕西笑道:「這可真叫你為難。但是我有個辦法了,我和你一路下廚房去,於是你也陪了我,你也做了菜我吃。」白蓮花笑道:「那怎樣行?廚房裡有煤灰,髒了你的衣服。」燕西道:「不要緊,我也愛看人做菜。」白蓮花搶著道:「你別信口開河了。你愛看人做菜,你在家裡的時候,天天待在大廚房裡嗎?」燕西笑道:「我說的人,是美人的人,不是廚房裡那些笨豬似的廚子。你不信,我在家裡的時候,還喜歡用火酒爐子,在自己屋子裡自己做菜呢。」白蓮花頓著眼皮想著,微微地一笑,搖著頭道:「你下廚房,那使不得,還是我陪你,讓他們去做罷,其實我做的菜,也不如他們。」燕西學著那戲院子裡小生的樣子,將右手一個食指,橫著在鼻子下一拖,接上提起大腿,在大腿上一拍,於是將食指向地下畫著圈圈,身子一扭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喲……」白蓮花輕輕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低聲道:「你少說兩句,好不好?他們聽見,有什麼意思?」燕西見她那種風情流動的樣子,也就忍不住笑將起來。白蓮花道:「你若是有工夫出來玩,在我這裡吃過晚飯之後,我們一路去看跳舞,你看好不好?我反正還沒有唱戲,就是回來晚一點,也不要緊。」燕西笑道:「好,我哪裡有那樣大的膽子,現在居然就去上跳舞場?」白蓮花笑道:「你今天怎麼回事?老是這樣死心眼兒哩。」燕西聽說,於是又哈哈大笑起來。
他兩人在這裡談話,李大娘自去做菜,等到把菜飯做好了,已經晚上了。吃過了晚飯,白蓮花糾纏著他,非要他陪了去看跳舞不可。燕西覺得她意思太慇勤了,總不便過拂,果然就依了她,一路到巴黎飯店去看跳舞。這個跳舞場,常是一直跳到大天亮的。燕西和白蓮花到了飯店裡,索性叫汽車伕開了汽車回去,不用在此等候。到了次日,燕西又在白蓮花家裡吃午飯,白蓮花才正式開口,叫他拿出一些錢來,好籌備登台的一切事情。燕西手裡,正有著幾萬塊錢,一點兒小應酬,當然是不在乎。便道:「這個你用不著為難了,要多少錢,我給你籌多少錢就是了。」白蓮花聽說,偏了頭,作出那沉思的樣子,右手點著左手的指頭,口裡念著,這樣一百,那樣八十,竟數出不少的帳目來。燕西估量著,已經有四五百塊了。便道:「不用算,我下午送五百塊錢來罷,這也許不夠,不夠的話,我給你再行補上。你看我辦事乾脆不乾脆?」白蓮花聽說,什麼也不曾答覆,先就是一笑。他們是在屋子裡說話,李大娘在隔壁屋子裡聽了,便接著笑道:「那敢情好,將來我們怎麼謝謝七爺呢?」白蓮花由屋子裡向外一跑,皺著眉道:「這又礙著你什麼事?要你在外邊搭碴兒。」李大娘心裡也明白,年輕人坐在一處講情話,是討厭年老的人在一邊坐著礙眼或答話的,於是笑著一縮脖子道:「算我多事!可是我也是實心眼兒的話呢。」她說著,已是走出去了。白蓮花回轉身來,燕西握著她的手笑道:「你對於媽,一點不客氣,你媽也太慣你了。」白蓮花道:「並不是我和她不客氣,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聽了怪膩的。」燕西往常來,李大娘總是不即不離地在一邊照應,燕西真也有些不願意。可是白蓮花卻是絲毫沒有什麼感想,今天她只搭了一句腔,就讓白蓮花把她趕走了,當然是極痛快的事。因笑道:「今天回家,她沒有問你什麼話嗎?」白蓮花說:「沒有問。」燕西道:「她放得下心嗎?」白蓮花瞟了他一眼笑道:「有什麼不放心?難道怕你把我拐去賣了嗎?我們還是談正經事好不好?」燕西起身笑道:「不用談,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話,五百塊錢,晚半天送來。我今天下午,萬怞不開身,家裡有好些事。」白蓮花只說得一句不是為錢,第二句也就說不出來了。燕西急於要走,不能停留,白蓮花就握著他的手,送出大門口來。燕西上了汽車,白蓮花還在門口站著呢。
他到了家,已見兩乘大車,在門口停著,堆滿了東西。燕西問門房道:「四小姐不是說還有兩天搬嗎?怎麼今天就搬起來了?」門房道:「我也不知道,四姑爺今天上午,帶了兩個人來收拾東西,接上就搬。聽說那邊新房子,還沒有裱糊好呢。」燕西覺得也是奇怪,便一直到劉守華這邊屋子裡來。只見屋子中間,放了一隻大箱,箱子大開著。劉守華一樣一樣的向裡面塞,西服脫下了,只穿了一件襯衫,然而他頭上,還一陣一陣向外冒汗珠。道之手上提了一個小皮包,由裡面套間裡出來,小皮箱上還掛一把鑰匙,似乎最後一隻緊要箱子,也收拾完了。道之看見燕西,便道:「這樣子,你是剛才得著消息,來看情形的,對不對?」燕西怎能說是不對,便道:「很奇怪,你們怎麼突然地就搬了?」道之道:「不搬作什麼?在這裡當重大的嫌疑犯嗎?我們總還可自立,不至於去靠父親一點遺產。」她說這話時,臉色已是慢慢地板起來。劉守華皺著眉,唉了一聲,又一跺腳。道之眉一揚道:「你姓劉,你不敢惹他們。我姓金,我怕什麼?」劉守華道:「你就是為了充好漢,弄得沒有人緣,現在只剩兩個鐘頭了,你還要充好漢?老七還沒有懂得原委,你糊里糊塗說上一大堆,人家還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呢?」燕西道:「果然的,為了什麼事呢?」道之冷笑道:「什麼事?三嫂很不滿意我,說要分,從外姓分起。你想,在這裡住的外姓還有誰?我早就要搬了,而且還有一個姨奶奶在外面呢。偏是大家留著。」燕西聽了這話,才知道她和玉芬又有口角的事了。便笑道:「她縱然有什麼話,也不能代表我們大家的意思。樹倒猢遜散,大家都是要走的了,你又何必先忙?」劉守華道:「你既知道樹倒猢遜散,那還有什麼說的?而且我們還扔了一個日本姨奶奶在外面。」道之冷笑道:「這一來,禿子作和尚,你倒將就著,若不是父親過世去了,我就在家裡住一輩子,也不搬出去,弄得你離而不離,合而不合,看你怎麼樣?」劉守華笑道:「當著你兄弟的面,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怪不得這幾月說找房,總是一句話而已。」道之道:「你別高興,搬出去之後,我也不難為她,和你好好的說說,讓她回國去,嫁到中國來,還不免給人作姨太太,那何必呢?」這樣一提,劉守華不敢再說什麼了,一人自去撿他的箱子。
燕西站著望了一會,也是不好說什麼,自回自己屋子裡去。只見清秋伏在案上,似乎在列一張什麼表似的,畫了一些橫格子直格子,格子裡面,寫了許多細字。遠遠地看了一看,也不去理會。清秋見他向軟椅上一躺,腿伸著直直的,似乎是疲倦了。笑道:「你在哪裡來?累了嗎?」燕西心裡有事,以為這話是譏刺他的,很不高興,默然沒有作聲。清秋哪裡知道這一層原故,依然畫她的表,一直將表畫完了,高高興興地拿到燕西身邊來。笑道:「請你看上一看,我這個表,列得怎麼樣?你還有比這完全些的計劃沒有?」燕西睡在那裡,先是想到白蓮花的那筆錢,繼而想到劉守華之走,伏了大家分散的預兆,照此下去,不定哪一天要散到自己。散到了自己頭上,那就錢也為數不多了,現在似乎不能不謹慎一點,以為將來之計。由省錢便又想到了白蓮花的那一筆款子,這是不是要拿出來哩?這不成問題,當然要拿出來的,難道還能在一個坤伶面前丟了這臉不成?好在也就是花這一次,以後不要浪費就得了。我在歌舞場中,多少錢也花了,豈在乎這一點款子。這樣地想著,把要消極的意思,又興奮起來。正想到這裡,清秋把那張表送來了。燕西也不曾伸手去接,就拿在手裡一看,上面寫的幾個稍大的字是:「小家庭第一年預算表」。燕西將手一揮,淡淡一笑道:「不要讓人家笑話了!我們家裡這樣大的家庭,也不知道什麼叫預算表。到了我們手上,就要作起預算表來,真是會做作。」清秋一頭高興,碰了他這樣一個釘子,真是不快活。然而就這樣拿了轉去,也有些不好意思,勉強笑道:「並不是我做作,你想呀,以前我們家開銷雖大,進款也大,只要用得不十分大,就不必預先籌付。將來到了我們自己手裡,能有多少進款,現在也不知道。就是分這樣一點家產,我們也要好好保留著,怎麼不要在事先預算一下?」燕西突然站起來道:「這樣說,你是料定我沒有本事弄錢的。我縱然弄不到錢,我的家也用不著你躁心來支配!」清秋讓他說了一頓,愣住半天不能作聲,默然地將那張表放在桌上,然後才很和緩地道:「不要我畫表,我不畫就是了,這也用不著生這樣大的氣。我也不懂什麼道理,我現在作事,總是不如你的意。彷彿我和前幾個月,另變了一個人。我也知道你的心事,大概是被那跳舞場紫色燈光,和那沉醉的音樂迷住了。不過我想,一個人必定要到舞場上發洩愛情,恐怕總不會走上正常的道路。依我看來,那不過是求一時愉快的人所做的事,決不是永久的辦法。」燕西臉一變道:「你這不明不暗的話,指著誰說?我什麼時候上了舞場了?你說這話,在平常還不要緊,當我有孝服在身的時候說我,你簡直是加上我一行罪。但是我也不怕你說,縱然是事實,也不見得有什麼法律來制裁我。」他說著,腳就在地板上用力一頓,咚的一下響。清秋再想說一句,見他氣勢洶洶的,決也不會接受。這樣說下去,徒然使二人的感情破裂,那又何必。因之燕西站著,她倒反而默然無聲地拿了一塊橡皮,似有心似無心的,去擦磨表上的格子,擦出了許多紙屑,低了頭只管吹著。燕西見她不作聲,自己的確是有虛心事,不能反去責備人家,因此也就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