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巨室瓜分最憐孺子去情場球戲難受美人狂
次日上午,鶴蓀夫婦將檢點好了的東西,重加捆束一番,然後同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吃午飯,金太太似乎有為兒媳餞別的意思,還讓廚子多作了兩樣菜。在一同吃飯的,有梅麗三姊妹。慧廠坐下來便道:「今天還多添了許多菜。」金太太道:「就是吃這一餐飯了,大家放開懷來,要吃一個飽,所以我讓廚子多添兩樣菜。」鶴蓀在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將面前放好的一雙筷子用手按著,讓它比齊來,低了頭,一句話也不說。金太太扶起筷子,向清燉鴨子的大碗裡,挑了一絲鴨肉起來吃,口裡咀嚼著,把筷子又放下,拿了長柄銅勺子,只管舀了湯向飯碗裡浸泡著,舀了一勺又是一勺,一直把這碗白米飯都浸過來了,然後才扶起筷子來。敏之偷看母親的臉上,一點兒笑意沒有,而且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當然是心裡很難受。回頭向潤之、梅麗望望,大家打了一個照面,彼此莫逆於心。慧廠雖是不見得怎樣難堪,然而一桌子的人,都愀然不樂,偏是自己一個人歡歡喜喜的,也有些對人不住。因之也就低了頭吃飯,不說什麼。金太太吃了小半碗飯,倒把浸的湯完全喝乾了,於是又拿起勺子,伸到鴨子碗裡去舀湯。梅麗笑道:「媽心裡難受,既是吃不下去,就別勉強了。」金太太勉強笑道:「這又不是到歐洲美洲去,同在北京一個城圈子裡,要見面,天天可以見面,這有什麼難受?」梅麗看了金太太那個樣子,知道她是在外表上極力來掩飾她的態度,可是心裡憋住了一層理由,又不能不說,便道:「這話可不能那樣說,出門去了,無論十年八年,總是短期的。這一分開來往,就是不回來,而且……」潤之望了她道:「這也不必你說,誰都明白。你這一說出來,母親倒真要難受了。」金太太情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難受,不過大家在我面前,我雖是個幌子,多少有個照應。家庭小事,讓我作個參謀,也是好的。從此我就管不著你們了。你算算,你父親去世到現在,有多少日子,那樣轟轟烈烈,真是合了那句古話,鐘鳴鼎食之家,如今風流雲散,人都要跑光了,我真是作夢想不到。說變就變,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她說著說著,兩行眼淚,早是順著腮幫子就流了下來,連忙放下筷子碗,掏出袋裡的手絹,緩緩的柔著眼睛。將眼淚擦乾了,站起來坐到一邊去,向大家一揮手道:「你們吃罷,我是吃不下去東西的了。」鶴蓀本來也覺心裡有許多不痛快之點,如今一看到母親如此,自己又怎吃得下去?也只好淘了一大碗湯,連吞帶倒將大半碗飯吃下了,起身也自坐到一邊去。敏之姊妹,自然也是吃不下,剩下慧廠一個人,如何又可以吃得飽呢?一餐飯就是這樣草草了事。
大家擦洗過了手臉,坐在一邊,都沒有走開的意思。其間只慧廠很無意地看了兩回手錶。金太太便道:「你東西都撿齊了嗎?」慧廠道:「都撿齊了。」金太太道:「你兩個人,應該先把一個到新屋子裡去照應,一個人在這裡料理東西上汽車,別坐著了。」鶴蓀向慧廠道:「那末,我到那邊去看看,你在這裡料理罷。」慧廠也不反對,點了點頭。鶴蓀站了起來,向金太太道:「那末,我走了,媽!」說著,望了望金太太,很有些依戀不捨的樣子。金太太強自鎮靜著,微點了點頭道:「好罷,以後要好好的幹事,撐起一個局面來,不要再麻麻糊糊的了。這是你自己成家立業的第一個日子,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是祝你成功而已。」鶴蓀雖然覺得母親的話,並不怎樣地深刻。但是這些話,似乎比平常聽的話,更耐於咀嚼,怔怔地站了許久。金太太道:「你還等著什麼呢?去罷。」鶴蓀答應一聲,低頭走了。慧廠也不多談,自回房去料理東西。料理過了一會,然後再到各方去告別。先到佩芳院子裡走了一趟,然後到敏之、潤之屋子裡去,最後又到二姨太屋子裡來。二姨太不等她開口,先就道:「二少奶,你老說要獨立謀生活,現在算是你辦到了。恭喜呀,你這一去,願你大成功。」慧廠倒不料這位老太太劈頭就說了一句恭喜,說她是一番好話固然可以,說她有意在反面說上這樣一句,也未嘗不可以,這倒不好怎樣地對答了。梅麗在裡邊屋子裡,趕著跑了出來道:「喲!二嫂要走了,我得送送呀。」慧廠笑道:「又不是出什麼遠門,送什麼勁兒?大家還不是三天兩天就見面的。」梅麗道:「話雖如此,究竟是你從今天起,跨過了這大門,還是得送送。」正說著,玉芬、佩芳也趕來了,這樣子正是送客。慧廠笑道:「說一聲要走,大家都多禮起來了。我若是一定不要你們送,倒覺得我這人有些不認抬舉,我只好愧受了。」於是她在前面走,大家在後面跟。她本來和金太太告辭了的,臨到要出大門,又到金太太屋子裡去叫了一聲,說是要走了。金太太眼眶子裡,含著兩包眼淚,哽著喉嚨,答應了一個好字。慧廠走出院子來,金太太也站到上房門口,向她的後影,遙遙望著。慧廠雖是一個很灑落的人,但是見老人家都如此依戀,覺得自己這樣毅然決然而去,也太任性一點。正自這樣徘徊著,恰好侞媽抱著小雙兒,由外面進來。她笑道:「剛才大爺在門口遇著,說是小孫少爺要走了,讓他辭辭奶奶。」慧廠雙手接過孩子來,笑道:「真的,是我忙著撿東西,把這事就忘了。來,辭辭奶奶罷。」說著,她抱孩子回轉身來,走到金太太面前,將孩子向下彎彎腰。金太太接過孩子來,用老臉靠著小臉,笑道:「和奶奶親一個罷,我的孩子。若是你爺爺在,我也許可以看到你們在家上小學上中學,如今你是和爸爸媽媽過去了。孩子,長得康康健健兒的,別讓奶奶掛心。」說畢,又在小孩子臉上聞了一聞。金太太這幾句話,聽去好像是很仁慈的,但是一玩味這語後的餘音,卻是分地哀切。不但是敏之姊妹聽了心裡難受,就是慧廠聽到,也是心裡一動。於是她就對金太太道:「奶奶,你別捨不得,我一天二天的,就回來看望你。」金太太道:「奶奶也不會在這兒待著的了,回來看我,這回來兩個字,可是應當研究研究的哩!」慧廠也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好站了一站。金太太道:「車子在門口等著哩,你娘兒倆去罷。」敏之也道:「新屋子裡什麼也得佈置,你就去罷。」慧廠這才緩緩回轉身,向大門口而去。金太太依然站在原地方沒動,平輩都一直送到大門口,直等著慧廠上了汽車,然後才回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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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間,玉芬夫婦,也是急於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開始了,這便也用不著顧慮。第二日隔了一天,當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裡閒談,坐了很久的時候。金太太一想,兒媳們既是要走了,也犯不上和她孫龐鬥智似的,再弄什麼手段,便先問道:「你們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嗎?」玉芬很從容地低聲答道:「都安排好了。」金太太道:「安排好了,就早早搬過去罷。省得兩邊佈置,一切都忙不過來。」玉芬道:「是……還沒有定日子呢。鵬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來不及,不如先搬過去一部分罷。」金太太沉思了一會子,很沉重地道:「東西也不是怎樣地多,作兩回搬,那更顯得累贅,一勞永逸的還是一次搬去的好。你們都搬走,也好讓我收拾這屋子。」這樣一問一答的,終於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地固定出來,就是明天。玉芬雖是無所戀戀,然而自己要作出慧廠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出來,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覺得那種樣子,更會引人疑慮。因之她只管在金太太屋子裡說話,把時期延得很長。談了一陣子,好像要走,卻又不走,接著再談一陣子。這樣好幾次,不覺是到了深夜十二點鐘。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了,今天天氣很涼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來,預備搬家。」玉芬笑道:「這屋子裡是沒有什麼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說假話。真奇怪,說到一個走字,心裡好像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來似的。多坐一會兒,多聽你說幾句話,將來治家過日子也有一個張本。」金太太道:「談到治家過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家務的人,極平常的事是煮飯洗衣裳。說句笑話,你問我鹽是多少錢一斤,面是多少錢一袋,我全答不上來。自己別談洗衣服,連一塊手絹,都得人家洗好了,疊好了,自己拿著用,這算是過日子嗎?過日子的人都是這樣,那可完了。」玉芬笑道:「這就合著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話了。你是治大家的人,只管著哪裡可以收存一萬,哪裡可以省下八千,就得了。柴米油鹽小事,用不著你去問呀。」金太太點點頭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氣,在經濟學方面,很是留意。不過公債買賣這件事,以後倒是要少作,第二回再搗個大漏子,就不見得白家表兄再能幫忙了。」玉芬重重地受了金太太這一番話,心想,她怎麼全知道了?只哼著答應了幾聲是。又談了一會子,比較往日更多禮,還說了一句道:「媽,我去睡了。」然後走開。
玉芬去了之後,在屋子裡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個人坐在電燈之下,半昂著頭呆想,半晌,自歎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卻有一個人,輕輕地低聲問了一句道:「媽還沒有睡嗎?」金太太向外一看時,是鵬振一腳踏著走進來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還不睡覺?」鵬振很從容的,在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上,因道:「心裡好像有許多事擱著,睡也睡不著。」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逼迫你們走,我有了幾個月的考量,我覺得一勞永逸,是這樣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麼事擱在心裡,以後好好地奮鬥,作出一番事業來,我做娘的自然是歡喜的。」鵬振道:「什麼事也有個困難,決不能像心中想的那樣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們出去,不過是住家過日子,也沒有什麼為難之處。住家過日子,第一個問題就是錢,只要有了錢,什麼事情都好辦。你這一房,現在人口還少,大概在錢的一方面,你們總好辦。」鵬振已是聽了他夫人傳去的一番話,母親說是有錢。現在彼此當面,母親又說是有錢,這顯然是一家大小都說自己夫婦有錢了。對於母親這話,待要更正兩句,恐怕更引起母親的不快,若是不更正,這又是自己承認有錢了。只得淡談笑了一笑道:「這都是玉芬做公債做出來的空氣,其實也沒有多少錢。」金太太本來還有一大篇牢蚤話,想對著鵬振說出來,一見他坐在那裡,有很躊躇的樣子,許多話也不肯說,就忍回去了。母子們默然地對坐一會,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鵬振只得站起來,問道:「媽沒有什麼話分付嗎?」金太太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沒見面,明天早上你見著他,告訴他不要出去。」鵬振道:「這兩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時候多,真有事找他說,叫金榮打個電話,他就回來了。」金太太冷笑一聲道:「從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們家裡,現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裡。這成了賽球一樣,彼此換球門了。」鵬振不料母親老人家還會說這種俏皮話。因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時候,也不敢笑出來,默然地就走了。到了屋子裡,見玉芬正將屋子裡的零碎東西,大一包,小一卷的,歸並到一個大籃子裡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來再收拾罷。」玉芬道:「我作事就是趁高興,在高興頭上,把要辦的事說辦就辦完了。」鵬振低聲道:「你是隨便一句話,若是讓別人聽去了,我們骨肉分離地搬出去,還有什麼事高興?」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聽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雖是如此說著,說出來的聲音,比鵬振的聲音,還要低下去許多。見桌上現成的一杯涼茶,拿起來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裡向外涼涼。幾點鐘了?我怎麼一點也不倦呢?」鵬振見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樣子,便笑道:「據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來的,好像都是說我們鋒芒太露,以後總要小心一點才好。」玉芬道:「我不信這話,那是別人要多心罷了。將來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和別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鋒芒也礙不著別人,何況我根本就是個笨人呢!」鵬振本來還想說兩句,然而夫人的談鋒甚健,不要為了不相干兩句話惹著她又談個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還鬧一場,那就太沒有意思。於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覺,玉芬一個人還是很高興的將東西檢點了許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廠的樣子,各處告辭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門外。只是今天相送的裡面,多了一個燕西。
燕西送她走,還沒有什麼感觸。只是走到家裡,向各人院子裡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紙片和破瓶破罐,院子裡扔了滿地。走到屋子裡去,腳踏著地板,咚咚作響,好像較往常響得更厲害。在慧廠、玉芬屋子裡,各巡視了一遍,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感觸,歎了一口氣,自回書房去了。因為鵬振也叮囑著說不定母親有什麼話要說,先別走開,因此就留在家裡,暫不敢走了。不多一會兒,金榮就來說:「白小姐打了電話來,讓你趕快去。我問有什麼事沒有?電話就掛上了。七爺可以打個電話去問一聲兒,若是沒有要緊的事,就別忙去,今天老太太心裡可透著難受呢。」燕西聽了這話,很躊躇一會子。因道:「照說,我今天是不應當出門。可是白小姐要沒有要緊的事情,也不會這樣來找我,我還是去一趟罷。萬一老太太有什麼事找我,你就打電話到白家去告訴我就是了。」金榮怎敢攔阻他不出門?只得答應了兩聲是。燕西的汽車伕,已經辭退了,這時,只有走出大門來,雇了人力車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車子坐了來,已經有半個鐘頭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裡走,往秀珠的書房來。因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關係,不是秀珠引導著,他就不敢再向前進,只在書房裡等著。白家現在客多,聽差也增加了不少,現在有個聽差張貴,就是金家的舊人。燕西來了,他以舊僕的關係,常常來伺候著。這時,他又走到書房來。燕西便問道:「你們姑小姐在哪裡?」張貴道:「在太太屋子裡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剛才打電話給我,說是有要緊的話說呢。」張貴道:「我給七爺去問問看,也許有要緊的話。」燕西昂頭想了一想道:「你別問她有什麼話說沒有,你就說我請她出來就是了。」張貴答應著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進太太屋子,站在窗戶外面,卻托了一個老媽子進去問,說是金七爺來了。秀珠打牌正打得興濃,鼻子裡隨便哼了一聲。張貴在窗子外聽到沒有下文,便問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爺說嗎?他請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讓他等著罷。」張貴總算是碰了個釘子,料著再問不得。可是七爺的脾氣,也未嘗不大,假使把這話直對七爺說了,他二人鬧僵了,倒又是自己的過錯。只好走到書房來,對燕西道:「姑小姐就來的,你等一等罷。」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這書房裡等著,殊不料等了有一個鐘頭之久,還不見秀珠出來。這就不由得他心裡不著急了,說了有急事把我找來,找來之後,卻讓我一個人在書房裡坐著,這是什麼用意呢?而且母親原囑咐著,今天要守在家裡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來,就在這裡等著,母親不明原故,倒好像是自己和母親為難了。想著不耐煩,就背了兩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又過了許久,還是不見秀珠出來,他忍無可忍了,只得走出書房來。看見一個老媽子走過,就對她道:「你去告訴姑小姐,有什麼話說沒有?若是沒有什麼話,我就要回去了,因為家裡還有事呢。」老媽子答應著去了。過了有十五分鐘之久,老媽子出來道:「姑小姐輸了錢了,七爺你等著罷。」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氣?」老媽子笑道:「可不是!這個時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說話。」燕西皺了一皺眉頭,只得又走回書房。在書架子上翻了兩套書下來,放在桌子上,隨便揭著看。恰巧翻的兩套小說,都是自己看過的,看著一點也不起勁。將書疊好,依然送到書架子上去。然後緩步走到上房來,遠遠地卻聽到裡面有一片麻雀吵動之聲,正是熱鬧。燕西心裡想著,這豈不是和我開玩笑?既叫了我來,又不見我,既不見我,也不讓我走,就是我們對付聽差老媽子,也不能用這種手段。於是自己暗暗將腳一頓,就走了出來。但是走出來之後,又怕秀珠以不辭而別加罪,只得回轉身來,再到書房裡來,就了現成的筆墨,寫了一張字條,放在桌上。那字條寫得是:秀珠:我接你電話,立刻跑來,偏是你在竹戰,候駕一小時有餘,促駕兩次,還不見出。舍下今天實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後,請賜一個電話,若有必要,我立刻再來。請你原諒!
燕西留上
讀完了這張字條,覺得這辦法圓滿,然後才回家去。不過他心裡想著,這幾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總希望沒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錯過機會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誤了自己的事了。他如此想著,回家之後,還是不放心,在書房裡坐了一會,也不等秀珠的電話來,先打了一個電話去。那邊聽差接著電話,燕西就問:「上房裡牌打完了沒有?」聽差說:「沒有打完,是請姑小姐說話嗎?」燕西道:「既然還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攪她了。」說畢,自己把電話掛上。這才放下了心,秀珠一定是沒有什麼事,要不然,不會繼續地打牌。幸是我回來了,若是老在她家書房等著,也許要等到晚上去呢。
他自己覺得是無事,便到上房來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裡,也是疲倦得很,正閒躺著。看見燕西進來,也沒有怎樣理會。燕西問道:「你不是讓我今天別出門嗎?有什麼事?」金太太望了他一望,板住了臉不作聲。燕西知道母親又是不高興,要多問,少不了又是碰釘子,只好在金太太對面的軟椅上坐下。心裡可就望著,今天真是倒霉,在白家憋住了一肚子氣,回來又憋住一肚子氣,別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話不許說,這個氣可受不了。因是嘴裡雖不說什麼,臉上的顏色,當然也不大好看。金太太見他在身上掏出一個銀幣,在硬木桌上,只管用手轉旋著,他兩隻眼睛,也是射在那銀幣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地問道:「你既無聊得很,坐在我屋子裡作什麼?不會出去找開心的事情去嗎?」燕西一手將銀幣按住,說道:「因你叫我別出去,我就別出去,怎麼著?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願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有一天在家,這也算不了什麼,值得到我面前來賣弄。」燕西道:「並不是賣弄,我怕有什麼事……」金太太道:「沒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家待一天。」燕西明知母親不會那樣,可是她有話儘管不說出來,又有什麼法子?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作聲。金太太道:「你這人,難道總不前後想一想?現在家裡人,這樣東逃西散,各尋各的出路,你鬧得人是沒有了,錢大概也花去不少了,究竟打算怎麼樣,也該對我有個商量。」這時燕西氣憤不過,又把那個銀幣掏了出來,繼續地放到桌上來旋轉。金太太冷笑一聲,卻到裡邊屋子去了。燕西雖是不怎樣懼怕母親,可是到了現在這種家庭情形之下,總不便讓母親太傷心。母親雖是走了,他還是坐在桌子邊,旋轉那銀幣。過了一會,佩芳進來了,一進門便笑道:「今天很難得,怎麼你一個人在這裡坐著呢?」燕西明覺得話中帶著譏刺,要駁兩句,又怕惹出許多是非來,只得向裡邊屋子一努嘴道:「媽在裡邊屋子裡呢。」佩芳怕金太太在裡面有什麼事,不敢擅自進去,就在外面屋子叫了一聲。金太太答應著走出來,手上捏了一本書。佩芳道:「媽看什麼書?悶得很,不會找兩個人來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經。原來這東西,根本就說人生是空的,什麼事也值不得計較,自然也就無所謂煩惱了。」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樣消極?」金太太談笑道:「年紀輕的人怕老,年紀老的人怕死,怕死沒有什麼法子,從積極方面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說,去修長生不老。從消極方面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來,以為活著也不過那一回事,死了沒有關係。修長生不老這個辦法,我當然還不至於,把生死看空過來,這並沒有什麼難。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去想。」她說著話,斜躺在籐椅上,又帶看著書,好像很自然的神氣。燕西在一邊聽了這話,並不敢搭腔,只是抬了一隻手放在桌上,撐了自己的頭。佩芳道:「老七這個時候在屋子裡,有什麼事商量嗎?我就不在這裡坐了。」金太太道:「你想想,我還有什麼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嗎?我是要悶他一天,看看會誤了什麼大事?」佩芳笑道:「既是這麼著,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這裡是怪悶的。」金太太望了燕西一眼,也並沒有說什麼。燕西看到金太太並沒有責罵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金榮立刻迎上前低聲道:「白小姐打了兩次電話來了,我沒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頓腳道:「你怎麼不上去回聲兒呢?」金榮道:「我在窗戶外面,聽到老太太在高聲說話,我怕回了話,大家都要碰釘子,所以不敢作聲,退回來了。」燕西歎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道:「這也沒有辦法,你和我叫一個電話過去罷。」金榮知道七爺現在是最能湊合白小姐的,便依著話打了電話過去。打通了,請燕西說話。不料燕西拿著耳機之後,那人說了句姑小姐就來,請等一等,這一等足足等了十分鐘之久,何曾見秀珠來接話?對著話筒子裡連餵了兩聲,也是一點迴響沒有。燕西急得要命,只管跳腳。又過了五分鐘之久,秀珠才來接話,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請來了,你坐不住。打電話請你,三番兩次,你都不肯接話。好罷,要搭架子就大家搭起架子來罷。」燕西在電話裡聽到這一番話,覺得秀珠有點誤會,便道:「這兩天我家裡總不免有一點事,我當然比較忙一點,你就不能原諒我一點嗎?」秀珠道:「我為什麼原諒哩?我能跟著你家一樣地倒霉嗎?我管不著!」說畢,電話機裡嘎的一聲,分明是那邊將電話掛上了。燕西連連餵了兩聲,也不聽到有回答的聲音。到了此時,不由得他心裡不發狠起來。心想,她連不跟著我家倒霉的話都說出來了,那是二十四分地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個人,連我全家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過是巡閱使手下一個大走狗,巡閱使作了大總統,充其量你哥哥作個督軍而已,就把官來比比,我家也是世代簪纓。若在學問道德上說,除了我這輩不算,上兩輩,哪個不是名震中外的?無論如何,我自己總可以找個飯碗,不至於無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家。你天天把出洋這件事來引誘我,這又算什麼?就是我自己手上,還拿得出一筆出洋費來,非倚靠你不行嗎?現時還不曾娶你,你就這樣在我面前擺架子,假使我娶了你過來,那還了得,你不會常把軍閥妹妹的勢力來壓迫我嗎?好!我覺悟還不算遲,從今天起,我和你斷絕來往,永不理會你了。他手扶了電話機,站著竟不知道移動,就是這樣地想呆了。還是金榮走了出來,問道:「七爺,你這是怎麼回事?想哪處的電話號碼,想不出來了嗎?我給你查一查得了。」燕西心裡十分忿激,也不去理金榮的話,掉轉身軀,自向書房去了。金榮哪知道他會不願意白小姐了,便跟著到書房裡來問道:「七爺,還要打一個電話到白小姐去嗎?」燕西一正臉色道:「打電話給她作什麼?以後她有電話來,你不要理會,說我不在家就是了。」金榮看了這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們七爺,居然會和白小姐不通電話了。這樣看起來,七爺究竟不是一個好惹的,說翻臉就會翻臉的。金榮也不敢多說什麼,遲遲鈍鈍地,就挨著房門走出去了。
這一天,燕西已經不出去了,秀珠也不曾有電話來。到了晚上十二點鐘,秀珠的電話卻來了。金榮接了電話,不敢照燕西的話直說,便道:「我們七爺,不是在你公館裡嗎?」秀珠道:「沒有。現時不在家嗎?」金榮道:「七爺下午就出去了,我也是剛從大街上買東西回家,不知他回來了沒有,我給你瞧瞧去。」說著,放下電話機,跑到燕西書房來,把話告訴了他。燕西正躺在床上翻弄一本圖書雜誌,將手一揮道:「我不是告訴了你,說我不在嗎?怎麼你又來問我?我不在家,我不在家,我一百個不在家!你就是這樣去回答她。」說時,手裡將書本子亂拍,這一下子,金榮才明白這位和那位是真決裂了。只得回轉身去向電話裡報告著道:「白小姐,我們七爺還沒有回來呢。」秀珠道:「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嗎?」金榮想著,難道除了白家,他就沒有地方可去?因答道:「那可說不上。」這樣的回復著,那邊的電話也就掛上了,約過了一點多鐘,秀珠的電話又來了。這回金榮接著電話,有了主意,不再去報告燕西了,就在電話裡答應說:「我們七爺,還沒有回來呢。」秀珠道:「怎麼這樣夜深,還沒有回來?難道是上跳舞場了嗎?」金榮道:「那可說不上。」他如此回答了一句,就掛上電話了,這次電話打過,已十分夜深,秀珠當然不再打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