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琳認為彥成算得是一個模範丈夫。他忠心——從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體帖她,一般總依順著她。例如他愛聽音樂,麗琳愛看電影,他總放棄了自己的愛好,陪麗琳看電影。不過他們倆不免有點幾生疏。彥成對她界限分明,從不肯花她的錢;有時也很固執,把她的話只當耳邊風。放著好好的機會可得博士,他卻滿不理會。社國解放了,他也不盾"風色",飯碗還沒個著落,就高興得一個勁兒要回國。麗琳覺得夫妻不宜長期分居,常責怪自己輕易讓他獨去英國。現在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可以親密無間了。
麗琳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對女兒不甚關心,家裡有庶母,有當家的大哥大嫂,有不當家的二哥二嫂,加上大大小小的侄兒侄女,還有個離了婚又回娘家的姐姐。她在這個並不和諧的家庭裡長大,很會"做人",在學校裡朋友也多,可是她欠缺一個貼心人。她一心追求的是個貼心的丈大。她自幸及時抓住了彥成。可是她有時不免懷疑,她是否抓住了他。
他們佈置新家,彥成聽她使喚著收拾整理,十分賣力。可是他只把這個家看作麗琳的家。他要求麗琳給他一間"狗窩"——他個人的窩。他從社裡借來些傢俱和一個鋪板,自己用鋸子刨子製成一隻木板小床,床底下是帶格子的架子,藏他最心愛的音樂片。麗琳原想把這間廂房留給四年個見的女兒小麗。她忙著要接她回家團聚。自從許老太太硬把這孩子從杜家接走,三年來沒見過這孩子的照相。彥成對這個從未見面的孩子卻毫無興趣。他回國後一人去看了一趟伯父母和老太太,卻不讓麗琳去。理由是他對老太太撒了謊,說麗琳不在天津。為什麼撒謊他也不說,只承認自己撒了謊。問他小麗怎樣,他一句也答不上,因為小麗不肯叫他,也不理他;他覺得孩子長得像她奶奶,脾氣都像。麗琳直在盤算,如有必要,得把老太太一起接來。彥成只叫她"慢慢再說"。
以前他和麗琳只是一起遊玩,斷斷續續地度蜜月。現在一起生活了,麗琳感到他們之間好像夾著個硬硬的核;彥成的心是包在核裡的仁,她摸不著,貼不住。以前,也許因為是蜜月吧,彥成從沒使她"吃醋"。現在呢——也許是她多心,可是她心上總不舒服。
彥成天天跑圖書室,有時帶幾個年輕同事來家,不坐客廳卻擠在他那"狗窩"裡,還放唱片。麗琳嫌他們鬧,彥成就不回家而和他們在外邊打球下棋。沒有外客,他好像就沒有說話的人了。
他從圖書室回來,先是向麗琳驚訝"那管書的人"找書神速。後來又欽佩"那管書的人"好像什麼書都看過,後來又惋惜"那管書的人"只不過中學畢業,家境不好,沒讀完大學。他驚詫說:"可是她不但英文好,還懂法文。圖書室裡的借書規則,都是她寫的,工楷的毛筆字,非常秀麗。"有一天,彥成發現了大事似的告訴麗琳:"那管書的人你知道是誰?她就是姚小姐!"
麗琳也聽說過姚小姐,不禁好奇地問:
"怎麼樣兒的一個人?美吧?"
"美?"彥成想了半天。"她天天穿一套灰布制服,像個三十歲的人——不是人老,是樣子老;看著也滿順眼的,不過我沒細看。"
麗琳相信彥成說的是真話,可是她為了要看看姚小姐,乘彥成要到圖書室去還一本到期的書,就跟著同去。這是她第一次到圖書室。姚宓和她的助手郁好文同管圖書出納,姚宓抽空還在編目。麗琳看見兩個穿灰布制服的,胖的一個大約是郁好文,她正在給人找書,看見又有人來,就叫了一聲"姚宓"。另一個苗條的就站起來,到櫃檯邊接過許彥成歸還的書,為他辦還書手續。麗琳偷眼看這姚宓,她長得十分勻稱,五官端正,只是穿了這種灰色而沒有式樣的衣服,的確看老。姚宓見了麗琳,就一本正經地發給她一個小本子請她填寫。她說:"這是借書證,您還沒領吧?"她說完就回到後面去編目了,對他們夫婦好像毫無興趣,只是例行公事。
麗琳放了心,回家路上說:"幹嗎穿那麼難看的衣服呀!其實人還長得頂不錯的。"她隨就把姚宓撇開了。
研究社的成立大會上,麗琳看見彥成眼睛直看著她背後,又和不知誰打招呼似的眼睛裡一亮,一笑。她當時沒好意思回頭,回家問彥成跟誰打招呼。彥成老實說,沒跟誰打招呼。
"我看見你對誰笑笑。"
"我沒笑呀。"彥成很認真地說。
"我看見你眼睛裡笑一笑。"
彥成死心眼兒說:"眼睛裡怎麼笑呀?得臉上笑了眼睛才笑呢。不信,你給我笑一個。"
麗琳相信彥成不是撒謊。彥成從不對她撒謊,只對他媽媽撒謊,撒了謊總向麗琳招認自己撒謊。可是,這回彥成看完姚宓的記錄,眼睛裡對她一笑,和研究社成立會那天的表情正是一樣。
吃飯的時候,她試探著說:
"姚小姐真耐看;圖書室那個旮旯兒裡光線暗,看不清。"
彥成很有興趣地問:"怎麼耐看?"
"問你呀!你不是直在看她嗎?"
彥成惶恐道:"是嗎?"他想了一想說:"我大概是看了,因為——因為我覺得好像從來沒看見過她。"
"你過不了三天兩天就上圖書室,還沒看夠?"
"我只能分清一個是郁好文,一個是姚宓。我總好像沒看清過她似的。"
"沒看清她那麼美!看了還想看看。"麗琳酸溜溜他說。
"美嗎?我沒想過。"彥成講的是老實話。可是他仔細一想,覺得麗琳說得不錯。姚宓的臉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確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麗琳的小一圈而柔軟;眼神很靜,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額角的軟發像小兒的胎發;嘴角和下頜很美很甜。她皮膚是淺米色,非常細膩。他慚愧他說:
"麗琳,下次你發現我看人,你提醒我。多不好意思呀。我成了小孩子了。"
麗琳心上雖然還是不大舒服,卻原諒了彥成。
飯後她說:"彥成,你的工作計劃擬好了嗎?借我看看好不好?"
彥成說,擬好了沒寫下來,可是計劃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議和麗琳同到圖書室去找些資料,先看看書再說。
圖書室裡不少人出出進進,麗琳想他們大概都是為了擬定工作計劃而去查找資料的。他們跑到借書的櫃檯前,看見施妮娜也在那兒站著。江滔滔在卡片櫃前開著抽屜亂翻。施妮娜把手裡的卡片敲著櫃檯,大聲咕噥說:
"規則規則!究竟是圖書為研究服務,還是研究為圖書服務呀?"
郁好文不理。她剛拿了另一人填好的書卡,轉身到書架前去找書。姚宓坐在靠後一點的桌子打字編目。她過來接了許彥成歸還的一疊書,找出原書的卡片一一插在書後。
施妮娜發話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
姚宓問:"書號填上了嗎?"
妮娜生氣說:"找不到書號,怎麼填?"
姚宓說:"沒有書號,就是沒有書。"
"怎麼會沒有呢!我自己來找,又不讓!"妮娜理直氣壯。
姚宓接過她沒填書號的卡片,念道:《紅與黑》,巴爾扎克著。"她對許彥成一閃眼相看了一下。彥成想笑。
姚宓說:"《紅與黑》有,不過作者不是巴爾扎克,行不行?"
妮娜使勁說:"就是要巴爾扎克!"
姚宓說:"巴爾扎克的《紅與黑》,沒有。"
妮娜說:"你怎麼知道沒有呢?這邊書架上沒有,那個書庫裡該有啊?"
"那個書庫"就指姚宓的藏書室。
姚宓說:"那是私人藏書室。"
"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書,為什麼不向群眾開放呢?"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聲未響,電光先照透了烏雲。可是她只靜靜的說:
"那間房,還沒有捐獻給公家,因為藏著許多書呢。裡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沒有編目,有的還沒有登記。外文書都是原文的,沒有中文譯本,也都沒有登記,所以不能外借,也不開放。"
她在彥成的借書證上註銷了他歸還的書,坐下繼續編目。
彥成看施妮娜乾瞪著眼無話可答,就打圓場說:"妮娜同志,你要什麼書,我幫你找書號。"
妮娜氣呼呼地對遙望著她的江滔滔一揮手說:"走!"
她對彥成夫婦強笑說:"算了!不借了!"她等著江滔滔過來,並肩一同走出圖書室。
彥成夫婦借了書一起回家的時候,麗琳說:"她真厲害!"
彥成並沒有理會麗琳的"她"指誰,憤然說:"那草包!不知仗著誰的勢這麼欺人!管圖書的就該伺候她研究嗎?"
"我說那姚小姐夠厲害啊,兩眼一亮,滿面威光。"
彥成接口說:"那草包就像鼻涕蟲著了鹽一樣!真笑話!巴爾扎克的《紅與黑》!不知是哪一本文學史上的!跟著從前的丈夫到蘇聯去待了兩年,成了文學專家了!幸虧不和她在一組!誰跟她一起工作才倒霉!"
姚宓和彥成相看的一眼沒逃過麗琳的觀察,她說:"讓姚小姐抓住了她的錯幾吧?"
"留她面子,暗示著告訴她了,還逞兇!"
麗琳想不到彥成這麼熱忱地護著姚宓。她自己也只知道《紅與黑》的書名,卻記不起作者的名字。她除了功課,讀書不多,而她是一位教育碩士。
她換個角度說:"這位姚小姐真嚴肅,我沒看見她笑過。"
"她只是不像姜敏那樣亂笑。"
麗琳詫異說:"怎麼樣兒亂笑呀?"
"姜敏那樣就是亂笑。"彥成的回答很不科學。
麗琳問:"我呢?"
"你是社交的笑,全合標準。"
麗琳覺得不夠恭維。她索性問到底:"姚小姐呢?"
彥成漫不經心他說:"快活了笑,或者有可笑的就笑。"
"她對你笑嗎?"
彥成說:"對我笑幹嘛?——反正我看見她笑過。我看見她的牙齒像你的一樣。"
這句話可刺了麗琳的心。她有一口像真牙一樣的好假牙,她忘不了彥成初次發現她假牙的神情。
她覺得彥成是著迷了,不知是否應該及早點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