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已經走到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 “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中外一例,都用這種種詞兒軟化那個不受歡迎而無可避免的”死”字。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規律,誰也逃不過。雖說 “老即是病”,老人免不了還要生另外的病。能無疾而終,就是天大的幸運 ;或者病得乾脆利索,一病就死,也都稱好福氣。活著的人儘管捨不得病人死,但病人死了總說”解脫了”解脫的是誰呢?總不能說是病人的遺體吧?這個遺體也決不會走,得別人來抬,別人來埋。活著的人都祝願死者”走好”。人都死了,誰還走呢 ?遺體以外還有誰呢?換句話說,我死了是我擺脫了遺體?還能走?怎麼走好?走哪裡去?
我想不明白。我對想不明白的事,往往就擱下不想了。可是我已經走到了人生邊上,自己想不明白,就只想問問人,而我可以間的人都已經走了。這類問題,只在內心深處自己問自己,一般是不公開討論的 。我有意無意,探問了近旁幾位七十上下的朋友 。朋友有親有疏,疏的只略一探問 。
設想到他們的回答很一致,很肯定,都說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雖然各人說法不同,口氣不同,他們對自己的見解都同樣堅信不疑 。他們都頭腦清楚,都是先進知識分子。我提的問題。他們看來壓根兒不成問題 。他們的見解,我簡約地總結如下:
“老皇歷了!以前還要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呢!子子孫孫還要祭祀”作饗”呢!現在誰還迷信這一套嗎?上帝已經死了。這種神神鬼鬼的話沒人相信了。人死留名,雁死留聲,人世間至多也只是留下些聲名罷了 。”
“人死了,剩下一個臭皮囊,或埋或燒,反正只配肥回了 。形體已經沒有了,生命還能存在嗎?常言道 :人死燭滅。蠟燭點完了,火也滅了,還剩什麼呢 ?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黃了,枯了,死了。不過革有根,明年義長出米。人也一樣,下一代接替上代,代代相傳吧。一個人能活幾輩子嗎 ?”
“上帝下崗了,現在是財神爺坐莊了 。誰叫上帝和財神爺勢不兩立呢!上帝能和財神爺較量嗎?人活一輩子。沒錢行嗎?掙錢得有權有位 。爭權奪位得靠錢。稱王稱霸只為錢。你是經濟大國。國際問才站得住。沒有錢。只有死路一條 。咱們現在居然”窮則變,變則通了”,知道最要緊的是理財。人生一世,無非掙錢、花錢、享受,死了能帶走嗎 ? “
“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不死的靈魂嗎 ?我壓根兒沒有靈魂,我生出來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儘管活著沒意思,也無可奈何 。反正好人總吃虧,壞人總佔便宜 。這個世界是沒有公道的,不講理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什麼都不由自主呀 。我生來是好人,沒本領做惡人。吃虧就吃虧吧 。盡量做些能傲的事,就算沒有白活了。”
“我們這一輩人,受盡委屈、吃盡苦楚了。從古以來,多少人”搔首問青天”,可是”青天”,它理你嗎?聖人以神道設教,“愚民”又”馭民”·我們不願再受騙了 。迷信是很方便的。也頂稱心。可是”人民的鴉片”畢竟是麻醉劑呀,誰願意做·癮君子”呢。說什麼”上帝慈悲”。慈悲的上帝在幹什麼?他是不管事還是沒本領呀?這種昏賴元能的上帝,還不給看破了?上帝?哪有上帝。”
“我學的是科學 。我只知道我學的這門學科 。人死了到哪裡去是形而上學,是哲學問題,和我無關。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說話的口氣,比我的撮述較為委婉,卻也夠叫我慚愧的。老人糊塗了,但是我仔細想想,什麼都不信,就保證不迷嗎?他們自信不迷。可是他們的見解,究竟迷不迷呢?
第一,比喻只是比喻 。比喻只有助於表達一個意思,並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虛實。”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只藉以說明人生短暫 。我們也向人祝願”如松之壽”、”壽比南山”等等,都只是比喻罷了。
“人死燭滅”或”泊干燈燼”。都是用火比喻生命。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軀體。但另一個常用的比喻”薪盡火傳”也是把火比喻生命,把木柴比喻軀體。脂、油、木柴同是燃料,同樣比作軀體 。但”薪盡火傳”卻是說明軀體消滅後,生命會附著另一個軀體繼續燃燒。恰恰表達靈魂可以不死 。這就明確證實比喻不能用來判斷事物的真偽虛實。比喻不是論斷 。
第二,名與實必須界說分明。老子所謂”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名與實的界說不明確,思想就混亂了。例如。。我沒有靈魂”云云,是站不住的 。人死了,靈魂是否存在是一個問題 。活人有沒有靈魂 。不是問題,只不過”靈魂”這個名稱沒有定規。可有不同的名稱。活著的人總有生命一-不是蟲蟻的生命。不是禽獸的生命, 而是人的生命,我們也稱”一條人命” 。自稱沒有靈魂的人,決不肯說自己只有一條狗命。常言道”人命大似天”或”人命關天”二人命至關重要,殺人一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 。 “一條大命”和”一個靈魂”實質上有什麼區別呢?英美人稱 soul,古英文稱 ;host,法國人稱 ame。西班牙人稱 alma,辭典上都譯作靈魂。靈魂不就是人的生命嗎?誰能沒有生命呢?
又例如”上帝”有眾多名稱 。”上帝死了”,死的是哪一門子的上帝呢?各民族、各派別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上帝,都把自己信奉的上帝稱真主,稱唯一的上帝,把異教的上帝稱邪神。有許多上帝有偶像,並且狀貌不同。也有沒有偶像的上帝。這許多既是真主,又是邪神,有偶像和無偶像的上帝,全都死了嗎?
人在急難中,痛苦中,煩惱中,都會呼天、求天、間天,中外一例。上帝應該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嗎 ?如果不應不答,就證明沒有上帝嗎?
耶穌受難前夕,在葡萄園裡梅告了一整夜,求上帝免了他這番苦難,上帝答理了嗎?但耶穌失去他的信仰了嗎?
中國人絕大部分是居住農村的農民 。他們的識見和城市裡的先進知識分子距離很大。我曾下過鄉,也曾下過干校,和他們交過朋友。能瞭解他們的思想感情,也能認識他們的人品性格 。他們中間,當然也有高明和愚昧的區別。一般說來,他們的確思想很落後。但他們都是在大自然中生活的。他們的經歷,先進的知識分子無緣經歷,不能一概斷為迷信 。以下記錄的,都是篤實誠樸的農民所講述的親身經歷。
“我有夜眼,不愛使電棒,從年輕到現在六七十歲,慣走黑路。我個子小,力氣可大,啥也不怕。有一次,我碰上”鬼打牆”了。忽然的,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到旁邊許多小道。你要走進這些小道,會走到河裡去。這個我知道。我就發話了 :不讓走了嗎?好,我就坐下。”我摸著一塊石頭就坐下了。我掏出煙袋,想抽兩口煙。可是火柴劃不亮,劃了十好幾根都不亮 。碰上”鬼打牆”,電棒也不亮的。我說 :“好,不讓走就不走,咱倆誰也不犯誰 。”我就坐在那裡 。約莫坐了半個多時辰,那道黑牆忽然沒有了。前面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回家了。碰到”鬼打牆”就是不要亂跑。他看見你不理,沒辦法,只好退了。”
我認識一個二十多歲農村出身的女孩子。她曾讀過我記的《遇仙記 》(參看《楊絳文集》第二卷 228-233頁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4年版),問我那是怎麼國事 。我說:”不知道,但都是實事。全宿舍的同學、老師都知道。我活到如今,從沒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樣! 她說 :“真的,有些事,說來很奇怪,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決不相信。我見過鬼附在人身上。這鬼死了兩三年了,死的時候四十歲。他的女兒和我同歲,也是同學 。那年,挨著我家院牆北面住的女人剛做完絕育手術,身子很弱。這個男鬼就附在這女人身上,自己說”我是誰誰誰,我要見見我的家人,和他們說說話。”有人就去傳話了。他家的老婆、孩子都趕來了。這鬼流著眼淚和家裡人說話,聲音全不像女人。很粗壯。我媽是村上的衛生員。當時還要為這女人打消炎針 。我媽過來了,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一一叫什麼”人中”吧 ?可是沒用。我媽硬著膽子給她打了消炎針 。這鬼說 :“我沒讓你掐著,我溜了 。嫂子。我今兒晚上要來嚇唬你l”我家晚上就聽得嘩啦啦的響,像大把沙子撒在精上的響。響了兩次。我爹就罵了 :深更半夜,鬧得人不得安寧,你王八蛋!”那鬼就不鬧了。我那時十幾歲,記得那鬼鬧了好幾天,不時地附在那女人身上。大約她身子健朗了,鬼才給趕走。 “
在”餓死人的年代”,北京居民只知道”三年自然災害氣十年以後。我們下放干校,才知道不是天災。村民還不大敢說 。多年後才聽到村裡人說 :那時候餓死了不知多少人,村村都是死人多,活人少,陽氣壓不住陰氣,快要餓死的人往往夜裡附上了鬼,又哭又說。其實他們只剩一口氣了。沒力氣說話了。可是附上了鬼,就又哭又說,都是新餓死的人,哭著訴苦 。天亮,附上鬼的人也多半死了。”
鬼附人身的傳說,我聽得多了,總不大相信。但仔細想想,我們常說“又做師娘(巫婆)又做鬼”,如果從來沒有鬼附人身的事,就不會有冒充驅鬼的巫婆。所以我也相信莎士比亞的話 :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多著呢。
《左傳 》也記載過鬧鬼的事。春秋戰國時,鄭國二貴胃爭權 。一家姓良,一家姓駟。良家的伯有驕奢無道,駟家的子笛一樣驕奢,而且比伯有更強橫 。子暫是老二,還有個弟弟名公孫段附和二哥。子雷和伯有各不相下 。子誓就叫他手下的將官駟帶把伯有殺了。當時鄭國賢相子產安葬了伯有。子暫擅殺伯有是犯了死罪,但鄭國的國君懦弱無能,子產沒能夠立即執行國法。子誓隨後兩年裡又犯了兩樁死罪。子產本要按國法把他處死,但開恩讓他自殺了 。
伯有死後化為厲鬼。六七年間經常出現。據《左傳 》,“鄭人相驚伯有”,只要聽說”伯有至矣”,鄭國人就嚇得亂逃,又沒處可逃。伯有死了六年後的二月間,有人夢見伯有身披盔甲,揚言 :“三月三日,我要殺駟帶。明年正月二十八日,我要殺公孫段。”那兩人如期而死 。
鄭國的人越加害怕了。子產忙為伯有平反,把他的兒子“立以為大夫,便有家廟”,伯有的鬼就不再出現了。
鄭子產出使晉國 。晉國的官員問子產:伯有猶能為厲乎?”(因為他死了好多年了。)子產曰:“能。”他說 :老百姓橫死。鬼魂還能鬧,何況伯有是貴自的子孫,比老百姓強橫。他安撫了伯有,他的鬼就不鬧了。
我們稱鬧鬼的宅子為凶宅 。錢鍾書家曾租居無錫留芳聲巷一個大宅子,據說是凶宅 。他叔叔夜晚讀書,看見一個鬼,就去打鬼,結果大病了一場。我家一九一丸年從北京回無錫,為了找房子,也曾去看過那所凶宅。我記得爸爸對媽媽說 :“凶宅未必有鬼,大概是房子陰暗,住了容易得病。”
但是我到過一個並不陰暗的凶宅 。我上大學時,我和我的好友周芬有個同班女友是常熟人,家住常熟 。一九三一年在假,她邀我們游常熟,在她家住幾天。我們同班有個男同學是常熟大地主,他家目。在城裡蓋了新房子。我和周芬等到了常熟,他特來邀請我們三人過兩天到他新居吃飯,因為他媽媽從未見過大學女生,一定要見見,酒席都定好了,請務必賞光。我們無法推辭。只好同去赴宴。
新居是簇新的房子。陽光明亮,陳設富麗 。他媽媽盛裝迎接。同席還有他爸爸和孿生的叔叔,相貌很相像。還有個瘦弱的嫂子帶著個淘氣的胖侄兒,還有個已經出嫁的妹妹 。據說,那天他家正式搬人新居。那天想必是挑了”宜遷居”的黃道吉日。因為搬遷想必早已停當,不然的話,不會那麼整潔 。
回校後,不記得過了多久,我又遇見這個男同學。他和我們三人都不是同系,不常見面。他見了我第一事就告訴我他們家鬧鬼,鬧得很凶。嫂子死了,叔叔死了,父母病了,所以趕緊逃回鄉下去了。據說,那所房子的地基是公共體育場,沒知道原先是處決死囚的校場 。我問:“鬼怎麼鬧 ?”他說:“一到天黑,樓梯上腳步聲上上下下不斷,滿處咳吐吵罵聲,不知多少鬼呢。”我說:“你不是在家住過幾晚嗎?你也聽到了 ?”他說他只住了兩夜 。他像他媽媽,睡得濃,只覺得城裡不安靜,睡不穩。春假完了就回校了 。鬧鬼是他嫂子聽到的,先還不敢說。他叔叔也聽到了。嫂子病了兩天,也沒發燒,無緣無故地死了 。才過兩天,叔叔也死了,他爹也聽到鬧,父母都病了。他家用男女兩個傭人,男的管燒飯,是老家帶出來的,女的是城裡雇的。女的住樓上,男的住樓下,上下兩間是樓上樓下,都在房子西盡頭,樓梯在東頭,他們都沒事。家裡突然連著死了兩人,棺材是老家賬房雇了船送回鄉的。還沒辦喪事,他父母都病了。體育場原是校場的消息是他妹妹的婆家傳來的 。他妹妹打來電話,知道父母病,特來看望。開上晚飯,父母都不想吃。他妹妹不放心,陪了一夜。他的侄兒不肯睡挪人爺爺奶奶屋的小床,一定要睡爺爺的大床。他睡爺爺腳頭,夢裡老說話。他妹妹和爹媽那晚都聽見家裡鬧鬼了。他們屋裡沒敢關電燈 。妹妹睡她媽媽腳頭。到天亮,他家立即雇了船,收拾了細軟逃回鄉下 。他們搬人新居。不過七、八天吧。和我們同席吃飯而住在新居的五個人,死了兩個,病了兩個,不知那個淘氣的胖侄兒病了沒有。這位同學是謹小慎微的好學生,連黨課《三民主義》都不敢逃學的,他不會撒謊胡說 。
我自己家是很開明的,連灶神都不供。我家蘇州的新屋落成,灶上照例有“灶君菩薩”的神盒。年終糖瓜祭灶,把灶神送上天了 。過幾天是“接灶”日。我爸爸說:“不接了。”爸爸認為灶神相當於“打小報告”的小入,吃了人家的糖瓜,就說人家好話。這種神,送走了正好,還接他回來幹嗎?家裡男女傭人聽說灶神不接了,都駭然 。可是“老爺”的話不敢不聽。我家沒有灶神,幾十年都很平安。
可是我曾經聽到開明的爸爸和我媽媽講過一次鬼。我聽大姐姐說。我的爺爺曾做過一任浙江不知什麼偏僻小縣的縣宮。那時候我大姐年幼,還不大記事。
13 前 。。

只有使她特別激動的大事才記得。那時我爸爸還在日本留學,爸爸的祖父母已經去世,大伯母一家、我媽媽和大姐姐都留在無錫,只爺爺帶了奶奶一起離家上任。大姐姐記得他們坐了官船。扯著龍旗,敲鑼打鼓很熱鬧。我聽到爸爸媽媽講。我爺爺奶奶有一天黃昏後同在一起,兩人同時看見了我的太公,兩人同時失聲說 2”爹爹喂”,但轉眼就不見了。隨後兩人都大病,爺爺趕忙辭了宮,例眷乘船回鄉。下船後,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嚥了氣。
這件事,想必是我奶奶講的 。兩人同時得重病,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嚥了氣,是過窪的事實 。見鬼是得病還鄉的原因 。我媽媽大概信了,我爸爸沒有表示 。
以上所說,都屬”怪、力、亂、神”之類,我也並不愛談 。我原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一一這是客氣的稱呼。實際上我是老朽了 。老物陳人,思想落後是難免的 。我還是晚清末代的遺老呢!
可是為”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輕人”如今也老了。他們的思想正確嗎 ?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界、史學界、文學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麼一致、這麼堅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尚,都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攪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 。他們的見解是否正確,很值得仔細思考。
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律,合乎邏輔的推理,依靠實際生活經驗,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這樣~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麼條條框框干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普通人都明白。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 。哪兒來的 ?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 。可是上帝存在嗎?靈魂不死嗎?
 

《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