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守住村莊

——在韓國「亞、非、南美洲文學討論會」上的演講

女士們、先生們:

在這個文學活動上討論關於地方、關於全球、關於狹小的空間和闊大的世界的聯繫時,我們討論一個作家如何在地方書寫全球時,我的那點優勢就顯現出來了。因為,和這次與會的所有同行作家相比,我確實有你們無法比擬的一些先決條件,這在你們是無論如何通過天才、奮鬥、努力都無法獲得的。

第一,我不僅是一個中國人,而且還是一個中國中原地區的人。大家都知道,中國為什麼叫中國?就是在人類還沒有明白地球是個圓的,一個人沿著地球的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最終還要回到它的起點時,中國人就發現世界偌大,但中國卻是世界的中心,因此中國就叫中國了。而在中國的版圖上,河南省又在那只雄雞地圖的中間部位上。所以,河南在中國的歷史上是被稱為中原的。原,在中文中是闊大之意。所以,這闊大的中國的中心就是中原了。我曾經在中國的文學討論會上說,既然中國是世界的中心,河南是中國的中心,那麼,從地理位置上說,河南省的嵩縣又是河南的中心,我的家鄉的那個有6000人口的村莊,就是嵩縣的中心。如此這般,生我養我的那個叫田湖的山區村莊,不就等於是世界的中心嗎?我們要用一個紅點或一根細針把世界的中心從世界地圖上標出來,這個紅點或細針就應該點在或紮在我的老家村頭吃飯場的那塊空地上——這樣,一個天然的、在地理位置上本就是世界中心的村莊優勢你們有沒有?你們沒有。可我有。這得天獨厚、上帝所賜的一點,常常讓我和世界上其他作家相比時,感到神和上帝對中國作家閻連科的偏愛,讓我擁有著世界中心的土地、山水、人口和自然環境中的一切。

這是優勢的第一。

第二,我不僅有地理位置上的中心優勢,還有今天中國的現實優勢。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為豐富、複雜、荒謬而又蓬蓬勃勃的一段時期。中國用30年的時間,在實踐著200年來西方世界所經歷的工業革命和科技革命;而中國的政治革命和社會現狀,又是世界上龐雜、繁亂的價值觀、世界觀、道德觀,乃至各種各樣意識形態的總和與大本營。用最通俗的話說,中國人的思想是當今世界各國和地區、各人種和民族思想未加整理的混亂庫房和集散地。裡面既應有盡有,又凌亂不堪;精神滿天飛,靈魂滿地踩。人們的價值觀、道德觀亂作一團、雜亂無章。用形象的話說,就是你家的毛線團被三隻野貓玩耍了整整一天,在你家臥室、客廳、廚房、廁所扯來扯去的,這就是今天我們中國人的思想和價值觀。上至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國家意識,下至一隻貓、一隻狗、一棵樹、一朵花的生存和自由權,在今天都是一些中國人關心而另一些中國人拋卻不問的話題。而我家鄉的那個村莊,它作為世界的中心存在時,那裡不識字的農民會關心美國總統的大選,關心歐洲的經濟危機,關心韓國和朝鮮的局勢,關心鄰國日本的核輻射。但同時,從那個村莊走出來的大學畢業生,他們除了關心就業、工作、房子、工資等,其餘的什麼又都不關心。他們為了富裕可以偷盜、搶劫,乃至於有的姑娘到城裡賣淫做小姐,但也可以對父母盡孝盡力,做個好兒女。那個村莊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變化,都是今天中國變化的縮影,都是中國歷史照片的一張不少的連續集錦。如果不是語言不通,我可以用三天三夜來講述發生在那個村莊裡的無數你們聞所未聞的故事。可惜,語言阻隔了這一切。以後也只能依靠文學來講給你們聽了。總之,今天世界上的一切遭遇和現實困境,都是中國的困境和現實。而中國的一切困境和現實,又都在我老家的那個村莊同時發生、經歷著。這是我寫作的又一個天然優勢,也是世界上很多作家沒有的寫作資源。

第三,是我和中國其他作家相比之優勢。中國有成千上萬的作家,每年單是以紙張出版的小說就有兩萬多部。80歲的老作家們筆耕不綴,而80後、90後年輕的作家又朝書夜作。每年賣100萬冊以上的小說都有好幾部,只賣幾千冊的小說則比比皆是。和這些作家與作品相比較,上個世紀30年代、40年代出生的老作家,確實因為年齡較大,無法真正地參與今天中國的現實和遭際,也沒有能力在寫作中關心這個國家和世界的明天與後天。他們的創造力在逐漸減退,創作的激情在漸次地減弱。而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出生的作家又都太年輕,是中國計劃生育政策影響下的「獨生子女的一代」,他們富有到什麼都有,卻又貧窮到無法明白、體會今天的中國為什麼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這個國家是從哪兒發展到今天這樣的,改革或者保守的中國將來要到哪裡去。中國人今天在世界上的生機勃勃和醜態百出,被世人嫉妒又被世人嘲笑,被世人尊重又被世人批判,中國人是金錢的巨人又是精神的矮子,這複雜多樣、不可捉摸的根源,對年輕作家來說,他們不是那麼關心。他們更關心自己和周圍的人,對中國這個怪異、龐雜的現實和境遇沒有太多的熱情。就在這兩代的老少中間,站立著的是中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他們正值中年,既知道今天的中國是從哪兒走來的,也關心明天的中國在世界上可能走往哪裡去;既關心今天中國人作為每一個個人出現時,內心有多少麻木和黑暗,又關心明天的中國人作為個人有多少權力和自由;他們既希望中國人作為個體有豐富的物質,又希望他們有真正的精神和自由。我很高興我是中國作家中上世紀50年代末出生的那一代,承前啟後,接上續下,一隻腳在歷史之中,一隻腳在現實之中;左手深入到今天中國荒謬而複雜的現實,右手觸摸著個體人在社會現實和權力之中被擠壓、掙扎、跳動的心靈;深知上一代人的現實,也努力感知著下一代人的精神。正是這樣,正是從這三點說開去,我說我和在座的各個作家朋友相比較,我是幸運的、得天獨厚的,有著一些你們所沒有的條件和優勢,是屬於上帝和神比較偏愛的那些作家中的一個、寵兒中的一員。

當然,在這裡要問的是,你有天然的優勢就能寫出具有世界性的作品嗎?你的家鄉的那個村莊、那一隅土地即便是寸土寸金、滿地黃金寶庫,你就能發現和挖掘出來嗎?這也正是我要說的第四點:對優勢的把握和堅守。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立足於那一片狹小的空間而寫出真正具有世界和人類意義作品的方法來,還沒有找到那真正屬於我的從一個村莊通往全球的道路來。但我堅信,我找到了從一個地方走向世界的起點,找到了可以讓一艘小船駛向大海的碼頭,找到了通往世界各地的火車站和飛機場——那就是我家鄉的那塊土地,那塊土地上人們的生活、嚮往、喜悅和苦痛。

美國作家福克納守住了美國南方的那塊屬於他的郵票之鄉,並找到了通向人類共有精神的獨有之路,從而以自己的方式,寫出了具有人類意義的偉大作品。

哥倫比亞的作家馬爾克斯,守住了那塊屬於他的馬孔多鎮,並找到了屬於他的通往世界各國的文學隧道,從而以自己的方式,寫出了真正具有世界性的偉大作品《百年孤獨》。

我們亞洲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發現並守住了屬於他的那日本的「峽谷裡的村莊」,而且和許多作家一樣,也找到了通向世界,使其「峽谷村莊」有著世界意義的通行之道,並以他自己的方式表達、描繪了這條道路和峽谷村莊中具有世界性的存在與思考。

還有中國作家魯迅,他筆下的魯鎮,其實正是世界的魯鎮。

現在回到我的關於《守住村莊》的發言上。和在座的許多作家一樣,也和世界上許多我崇敬的偉大作家一樣,我已經找到了那塊具有世界意義,並和世界上各種膚色的人們與民族一模一樣或息息相關的精神之地;我也非常明白,我只有守在這裡,寫作才有希望;我只有在這裡堅守,寫作才不會枯竭,才有可能達到彼岸,才有可能(僅僅是可能)寫出真正具有世界意義、人類意義的作品來。

有了那樣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有了那樣一隅幾乎等同於世界中心的村莊,又有了堅守這塊土地、村莊的信念和理想,剩下的事情,我該做些什麼呢?那就是我必須找到從這塊土地通向世界的出口,從這塊碼頭駛向大海的航線,找到從這裡出發,走向世界各地的交通工具。福克納走出他的「郵票之鄉」的小路我們不能再走了;馬爾克斯從加勒比海岸的馬孔多鎮駛向大洋彼岸的船隻我們也不能再坐了;連近鄰日本的大江健三郎離開「狹谷、村莊、森林」的長途客車我們也不能搭乘了。那些寫作出行的交通工具是屬於他們的,已經被他們和讀者乘坐得不堪重負了,不能再載另一個作家出門遠行。我們必須重新尋找和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交通工具,從自己的土地、村莊、碼頭、航站出發去旅行,去與今天的世界聯繫和對接,使這個村莊、這片土地、這個碼頭和航站有著世界性。只可惜,直到今天,我有了自己的村莊和土地,但還沒有找到從那村莊通向世界的路口和車站。為此,我將固守在這個村莊裡,固守在這塊土地上,不停地為此寫作、尋找和建造,哪怕老去與死亡,都頑固地守住這塊土地和村莊。

2012年4月26日於北京

《一派胡言:閻連科海外演講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