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竹翠沒有出門接男人。
  在床上聽到她哥杜柏喚著說村人們回到村口時,她心裡一個驚喜,披上衣服,趿上鞋子,走到院落忽然立下了。她看見葛和蔓也從屋裡出來了,急忙忙都朝院外跑。她喝了一聲把兩個閨女喚立住,「不用去接他,」她說,「看他一回來是先到那肉王家還是先到自已家。先到那肉王家就是他死心不要我們娘們了,先回來就是他還捨不得丟了我們娘兒們。」
  葛和蔓便樹一樣栽在院落裡。
  竹翠就領著她的兩個閨女在院裡靜靜地聽著村口的哭鬧,聽著司馬藍時大時小的說話聲,聽著聽著,司馬藍背著掀和大錘推開大門進來了,三人一怔,兩個閨女同時叫了一聲「爹。」
  竹翠說:「回來了?還沒洗臉吧?」
  司馬藍看了一眼葛和蔓,覺得葛、蔓有些長高了,可他啥兒也沒說,把掀和錘扔在院落裡,就徑直往上房屋裡走。
  葛說:「爹,我去給你打洗臉水。」
  他說:「不用啦,我瞌睡,我睡不醒你們誰也別叫我。」
  便進屋倒在床上睡去了。沒有脫鞋,沒有脫衣,頭挨著枕頭,瞌睡炊煙一樣升上來,他便雲霧瀰漫在瞌睡裡。
  醒來已經是天黑,連個夢都未及做就把一天睡將過去了。熱得很,是汗流在眼裡把他泡醒了。睜開眼開見窗口有朦朧灰色,院裡村裡都靜得能聽到隔山隔梁的蛐蛐叫,認為那叫聲中該夾有七戶人家的悲哭聲,可那叫聲卻清純亮麗,如皓月一樣淨著,沒有一絲一毫的雜音。
  他從屋裡走出來。
  女人竹翠立刻從灶房端出來一碗荷包雞蛋。司馬藍吞了那碗雞蛋,才忽然發現,媳婦竹翠洗了頭髮,洗了身子,換了一件白的滌確良布衫,身上有一股香胰子的氣味。時為月初,月亮遲收了許久,院落裡朦朦的白色,淡得如毛雨薄水。就在這隱約的迷濛裡,在半年多前司馬藍和竹翠那一陣情事瘋狂的樹蔭下,竹翠又在那兒鋪了席,放了枕。她坐在那席上,眼巴巴地望著他,說你一走大半年,人家男人大都回過村,就你沒有回。看他沒反應,她又說葛和蔓都不在家呢,打發她們去鹿的棺前守一夜,家裡不會來人的。這樣說時,她去他手裡接過了雞蛋碗,說鍋裡有麵條,蒸的籠面,給你挖上吧?
  「不用。我飽了。」
  司馬藍似乎被女人撥動了哪根弦,他身上顫動一下,藍四十的影子風一樣從他面前刮過了。他忽然奇怪起來,離開村子前,他兩眼發綠,想四十想得整夜不能睡,就是到了靈隱渠將要挖通時,閒下來村人談論女人,他還能看見四十豐潤的胸脯和豐潤的臀,還在不算過分勞累的夜裡夢見過藍四十的身子,夢見藍四十的床,夢見自己起伏蕩漾在四十水樣柔潤的身子上,醒來弄污了自己的褲衩和身子,於是就想四十和別的男人在床上是如何一個樣,都說些什麼話。想著想著,身上便火燒火燎,心裡辟啪作響,便一個通宵睜著雙眼了。然就在靈隱渠將通未通的半個月,在三、四個男人被暫時丘在一個土房的三四個棺材時,藍四十從他心裡退去了,退得乾乾淨淨,空空蕩蕩,他極少再想起女人們的事。疲累和瞌睡使他把一切都忘了。似乎把四十忘得丁點兒沒有,及至今早兒回村,他壓根就沒想起看一看四十去沒去村頭接了他,沒想起從四十家門口路過時,扭頭看一眼那兩扇柳木門。他覺得他這樣有些對不住藍四十,對自己很長一段日子能把四十忘得窮窮淨淨,感到莫名的奇怪。就像一個人為著另一個人去尋一樣東西費盡辛勞,待那東西尋到時,他卻忘了該把東西送給誰。他木然在月光裡,努力聽著村子裡的一些動靜,好像要捕捉半年前他在村落的一些記憶樣,目光望著掩了的大門不說一句話。
  「把大門閂上吧。」女人竹翠貓聲貓氣地問。
  他把目光從大門移開來,「我得去看看那七家的喪事咋樣兒。得看看鹿媳婦。」
  他不看媳婦竹翠一眼,就像她不在他眼前一樣,說著從她渴巴巴的視線裡出來了。一牙月亮已經勾到村頭,地面的月色濃了許多,幾丈開外能認出人的臉來。從司馬家胡同走過去,到鹿弟家門口,他沒看見司馬鹿家門口有靈棚,沒聽到院裡有哭聲。走近前去,司馬鹿家大門竟然鎖了。左右鄰居家大門也都鎖了。心裡不禁生疑,又朝杜家胡同走去,朝藍家胡同走去,結果凡有死人的門戶都嚴嚴鎖著,一個村落多半人家的院落也都空著,三條主道胡同躺在夜色裡,如三條空下的麻袋,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抬頭朝著村口望去,才見村外的打麥場上,鋪鋪展展一場燈光,隱約的樂聲潺緩叮咚地從那兒漫到四面八方。
  他朝村外的打麥場上走過去。
  迎面碰到一個小伙子。
  「村人們呢?」
  「是村長呀。人都在麥場上。」
  「死人哩?」
  「都在那兒。」
  走至村口,遼天空地的夜就四面八方了,遠處的山脈在月光中淡成一片模糊,如起伏不定的清水,使整個世界都漂在了湖面上。能聽見夜的喘息隱隱秘秘傳過來,合著秋夜蟲鳴,神喻一樣響在司馬藍的耳朵旁。他淡下腳步聽了一會,像領會了神喻,開始朝著村外走,就果然看見村裡杜家那大的麥場中央,並列放了七口棺材,黑亮亮一片油漆和棺木的氣息,在夜空中又彌又漫。棺材前的七張小桌上,依次放了七個死人的畫像,擺了三七二十一碗油炸供品和七隻紮了紅筷,煮成半熟的供雞崽。供雞的前邊,是插在半碗沙中的三根草香,繚繞的三枝青煙,在燈光下染成黃色,有聲有響地蕩在半空。黃白的草香味清清淡淡。在那麥場周圍剛收過秋的玉蜀黍茬地裡,樹了許多房椽和竹竿,每根椽上都吊著一盞馬燈。晚風習習,燈光晃晃,一片明亮中微微地飄擺著人影棺影。而那七口棺材的下邊,都鋪滿了麥秸和草蓆,死人的媳婦和兒女們披麻戴孝坐在棺下的草上和席上,沒有哭聲,也沒有哀傷,她們就著燈光有一搭沒一搭地納著鞋底,和別的女人們盤腳坐在一起,相互說些什麼,納鞋拉繩的白色響聲,胡樂一樣,響在棺材與棺材之間,偶而傳來的幾句談話聽了使人心裡熨熨帖帖。
  「死就死了吧,不修渠也活不了二年啦。」
  「反倒少受些喉嚨罪。」
  「不過有些虧,喉不疼就能多活幾十年。」
  還說別的,說女兒出嫁,說孩娃成親,比鞋底兒大小,讓年輕的幫著認線,直到棺材前的油燈快干了,三炷細香快滅了,才去續上油,續上香,重又坐回到原處去。
  「哪一天水能到村裡?」
  男人們說:「就在這一天半天裡。」
  在棺材外圍的燈柱下,每兩燈之間,都圍了幾個男人或青年,他們或打牌,或下棋,吵吵鬧鬧,學著城裡人的章法,凡輸的把一隻布鞋頂到頭頂上,或把紙條貼到鼻樑上,再或把一根麥秸、青草插進鼻孔裡。鼎沸的人聲吵嚷得秋風打顫,月色悠晃,甚至為誰偷了一張牌打鬧起來,幾個人將他按在地上,扒下褲子,扔到棺材邊的女人堆裡去,或掛到竹竿上。整個夜空,漫滿了三姓村人五顏六色的歡快。孩娃們在大人中間做著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捉迷藏的遊戲,藏到他爹或他叔的棺材後,搖得架在凳上的棺材咯吱咯吱響。靈隱渠通了,歡快如寒冬的暖日一樣把村落照得四處都洋溢著喜慶氣。說笑聲從棺材邊上漫過來,將耙耬山脈淹沒了。人們都浸泡在花紅柳綠的笑語裡和一片黑色的棺材間。司馬藍立在麥場邊,他看見連杜柏都在和二豹們打著撲克牌,看見司馬鹿媳婦納著鞋底不時地把針在頭髮上理一下,看見杜柏寫的對聯果然地寬天長,紅紙黑字,貼在入場口的一棵榆對和一棵椿樹上,且兩棵樹上還掛了兩個大紅的綢燈籠。這燈籠是村裡集體買的,平常誰家合鋪兒借給誰家用,如今掛在兩棵樹上,如兩輪紅日屈身落在了三姓村。他沿著田地埂兒往那樹下轉了轉,看見了那樹上的對聯是修改過的很老的兩句俗話兒:
  引水來壽比南山不老松
  送人去福如東海長流水
  嚼了一陣聯句,品出許多味道,司馬藍想讀書多的人就是不一樣,竟能把許多意思用十幾二十個字寫出來,想明年後年,村裡該辦一個小學,免得孩娃們讀書都跑十里八里到別處,求到人家的房簷下,且跑著跑著,就忽然輟學了,村裡的文盲就豐收的莊稼一樣多起來。在那燈籠前,能看見十幾個村裡的年輕人,坐在棺材的一角,胡亂地吹著響器手的樂器,陪著請來的響器班們在喝酒。酒瓶子就放在一盞馬燈下,拖出的影兒扁擔一樣長。而那胡亂吹出的樂聲,如一盆一碗潑出去的水,響亮而亂了節律,還不如笑聲朗朗有些叮咚感,然而,亂了節律又依然該吹的吹著,該拉的拉著,該敲的敲著,一刻也沒有停下,卻又顯得凌亂得和諧,如沒畦沒行的一片草地,反而自然了幾分。他的女兒葛和蔓都在五叔司馬鹿的棺材邊,陪著司馬鹿的一個女兒在摸紙牌,一遞一張揭著牌,不時地要把牌伸到馬燈下面看看揭起的到底是啥兒。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司馬藍在場外轉了大半圈,他沒有找到藍四十。沒有找到藍四十,他卻看到在人群外的一棵樹下,他的六弟司馬虎躺在鋪開的麥秸上,頭頂放了一個收音機,腳頭放了一盞又亮又大的馬燈。他的媳婦正在把他的左褲腿脫到大腿下,把他包著的沙布揭開來,在割過皮的肉上用棉花沾著黃水和白膿,然後用麥秸去那化膿的腿上一下一下往地上撥著啥東西。司馬藍從人群繞著場邊朝六弟走過去。從司馬虎頭頂傳出的豫劇祥符調溫暖流暢如同曬熱的河水一樣流過來。他就踏著那祥符調走到了收音機的樂曲裡,看見司馬虎的右腳一彈一動,已跟著樂曲節拍著。血膿的腥氣像青草氣一樣瀰散著。弟媳婦穿了一條新的毛料褲,專心致志,一下一下,從血膿裡撥掉的東西小米粒樣在地上蠕動幾下,粘上一層灰土就不再動彈了。司馬藍看見他撥下的東西是剛剛長成的小蛆兒。他說:「化膿了?」司馬虎兩口愣一下,司馬虎坐起來說:「四哥,沒事兒。」司馬藍說:「熬點中藥洗一洗。」司馬虎哎了一下問,「我當民兵營長的事不會變卦吧?」「等把水引到了村,」司馬藍說:「誰能不聽我的呀,我說讓你當,誰能不先你?」司馬藍站一會又朝前邊走去了,祥符調在後邊追著腳後跟。他又朝村裡走回去,腦子裡空空蕩蕩,又粘粘稠稠一團,像沒有睡夠一樣。麥場上守靈的村人們把他對死人的那點哀傷弄得渺無影兒了,他開始輕腳快步,朝藍家胡同走,慚慚地瞌睡就去了,疲累也沒了,心裡開始重又蕩起對四十的情愛來。他開始往村頭的東北角上去,路上碰見女兒籐顛著大肚往打麥場的守靈地裡來。籐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中鮮鮮明明,石磙樣橫在他眼前。
  籐說:「爹,你去哪兒?」
  他說:「不去哪兒。」
  籐立下來,說自己去守靈,要守她婆家叔,還要守著司馬鹿叔,然後就往靈場拐去了。望著籐走了很遠,司馬藍又追了一嗓子,問杜流去放水回來沒?籐說沒回來,怕他是跟著流水一道走,新渠裡的水走得慢。如此應著,籐就進了靈場去。司馬藍裝出往家走的樣兒,朝胡同深處走了一截,見村裡靜謐無人時,又折回身子去推藍四十的大門了。原來大門虛掩著。他在門外叫一聲,推一下,那門嘩的一聲就開了。隨著大門的洞開,他身上的血慢慢脹起來。反身閂了大門,扭回頭時,比半年前那一夜聞到的中藥氣味更紅更烈的藥味鋪天蓋地捲到了他鼻下。立住吸了一鼻子,藉著朦朧月色,他看見院落中央依然放了那個大盆兒,盆裡的半盆藥水,水面上結了一層飯皮似的硬皮兒。
  他立在了那大盆前。
  「四十──」
  無人應,又叫,
  「四十──」
  仍是沒有反應,他把聲音抬高了,
  「我回來了四十。」
  上房門是關著的,沒有燈光,窗戶在一蓬樹影裡黑成一張厚紙,他站到窗戶下。
  「四十。」
  再到茅廁前。
  「四十。」
  又走進茅廁裡,
  「四十。」
  終於去推了上房的屋門。屋門居然被手指一沾就開了,洞洞的厚黑如牆壁一樣朝他砸過來。連叫了幾聲四十,不見回應,又返到灶房的鍋台洞裡找著火柴。點上了燈。昏黃的光亮就把灶房照亮了,掃下一眼,看見面板上落的灰和菜刀一樣厚。菜刀在牆上掛著,銹得和牆壁一個色。水缸裡水是滿的,卻有幾根草在水面漂動著,還有一個死老鼠在水裡又脹又白。司馬藍的心立馬縮緊了,不祥的預感堵在了他的喉嚨裡。他用手護著燈頭從灶房走出來,第一眼看到炊房門口堆了一堆牛草似的中藥渣,棒的片的,深紅深黃,踢一腳,如火如荼的苦烈氣息開了的水閘樣朝著院落轟轟隆隆流。讓燈光撒到院落裡,看見那大半盆中藥湯上結的皮兒如一張紅牛皮,看見盆子旁的兩鋪席大的腳地上,因為她常倒中藥水,汪汪成一片赤紅血血的水池子,墳子在那水面上稠密匝匝如鋪了一層黑單子。他立在灶房前的一級石頭台階上木呆著,身上剛剛脹鼓的血液冷凝了。他開始搶著腳步朝著上房走,腿微微地有些軟,過門檻兒時差點被絆倒。屋裡的桌子、凳子,牆壁的影兒都在他的燈下踢踏踢踏轉。撩開界牆門上的門簾兒,灰塵撲了他一臉。伸了燈,又進了頭,將目光送到裡屋床上時,他的腦裡轟然一聲,有樣東西天塌地陷從頭頂落下來,把他腦裡的七七八八砸成了血漿兒。他釘死在界牆門裡不動了,護燈的右手硬在半空中,顫抖出一串串白冷冷冰粒似的聲音落在油燈下。空氣中塞滿了驚愕和血氣,擠得他如鑽進了靈隱渠的寒洞樣悶胸脹眼珠。
  藍四十死了。
  果真是死了。
  她橫躺在床鋪上,穿了日常穿的青素的布衫兒,沒有穿褲子,只穿了件薄亮的粉褲衩,兩條腿搭在床下,如吊著的兩個秋後青黃的長絲瓜。她的上身仰躺著,頭靠近床裡的牆邊下,雙眼直怔地睜著,死死地盯看著枕頭邊上的一樣東西。那東西是打開來的一塊舊紅布,舊紅布裡有一塊黑藍布,藍布裡有一塊褪色發脆的門聯紙,紙裡一清二白地躺著一根枯腐灰白的男人的頭髮或鬍子。她似乎是為了掙著身子看那鬍子或頭髮死了的,死了眼裡的白光還和那根枯腐的白色接連著。司馬藍的目光碰著那根枯腐的白色時,他身上不靜不動地一個震顫,人也如死了一樣,呼吸停下了。時間聲急響烈地從他四周流過去。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把目光從那根枯腐上移開了。他想動手把那根枯腐包起來,可卻立著沒有動一下。他開始把目光地動山搖地朝著別處移,他看見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卻呈出菜青的兩條大腿間,粉色誘人的薄褲衩兒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從正面用力紮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幾、二十剪。那褲衩的前部已經成了一團紅蜂窩,從蜂窩口漫出來的肉和血漿在她的兩腿間枯蔫的牡丹一樣爛漫著。有一股怪異的臭味,從她的腿間生出來,幾絲幾股地朝著屋外流。順著她的兩腿流下的血,一半浸在床鋪藍色太平洋圖案的單子上,一半流在床前地上結成了一片深紅的餅。一層蒼蠅、蚊子正在那餅上叮吸出嘹亮的吱吱聲。司馬藍站在門簾下,有幾隻蒼蠅、蚊子看見他,便飛將起來,落到藍四十的腿間歇息了。這一會他也如站著死了樣,只是手抖和燈光的搖晃,才使他知道他還活在四十的這間屋子裡。屋子裡的沉靜厚得如同城牆或山脈,擠壓得他身子和心都乾癟成了一張紙,使他的呼吸彷彿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停止了。他看見燈光下有一種殷紅、怪異的氣味在鋪散,鋪散開後又聚攏。那怪異、殷紅的血氣撕著他的嗓子到喉嚨深處擠成團兒堵住不再流動了,使他喉間如又有了年初的喉嚨症,又乾又塞透不了一口氣。在昏紅的燈光裡,他看見那氣味半青半紫從門縫和房沿下朝著屋外的夜空擠,猶如山梁下窩的一壑風兒要朝山梁以外撲。他把目光從那氣味上拽回來,生生澀澀地看著她的兩腿間,看著搭在她腿上的手和鬆開掛在手指上的剪,慢慢朝前走過去。他的腳步聲動山河,把屋裡的沉靜踢得一皺一折。蚊蠅被他驚飛了。屋子裡飛滿了蒼蠅的綠亮和蚊子的白肚子,嗡嗡聲褐色一片。他到床前時,那些蒼蠅都落到了牆壁上,只還有那只又大又綠的仍在四十的眼珠上轉。司馬藍伸了一下手,在她眼前扇一下,綠蒼蠅不情願地飛落到了床腿上。可她的眼,依舊泛著無光的白眼珠,死盯著房上的哪根椽。他知道,她壓根兒死過了。她身上的寒氣如風口一樣吹著他。再低頭望她的兩腿間,把頭湊到幾寸近,他聽見了她腿間的黑臭和赤紅的中藥氣息經渭分明地汩汩響。他看見她腿間碎爛的血肉中,有星星點點動著的白粒兒和六弟媳婦在六弟身上用草棒撥的米粒一模樣。他聞到那怪異的臭味就是來自於那些白粒兒,望見那白色的豆粒時,他不驚不異,木木然然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時間也死了,如乾涸的河樣流動消失了,他就那麼呆一會。他就那麼呆了歲歲月月之後,開始動手把她的褲衩拉開來。那褲衩是一種淺藍色,血在藍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褲衩從她身上剝離時,發出了樹皮被從樹身揭下的滋啦聲。待那聲音過後,他仔細又仔細地看清了她腿間的褲衩下,長滿的白粒如同一盤開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著那一盆白花朵,終於便明瞭──
  她這次賣肉的營生,得了不可治的婦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藥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用力穩住自己,司馬藍從屋裡退出來,到院裡吸了一口清新,抬頭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頭看炊房門口的一堆中藥渣兒時,他朝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聲音又響又亮,然後自己聽著那薄冰樣的耳光鋪在秋夜間,又悠長地對著天空歎了一口氣。把燈放在地上,在盆邊的凳上軟軟坐下來,稍瞬間又猛地起身走進屋,把藍四十的兩條腿扶到床上去,將那條染紅的藍色太平洋床單拉下來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蓋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邊上。
  星稀光疏。院落裡朦朦朧朧。從東邊過來的夜風裡有晚秋的寒意。村頭靈場上的人群不知散了還是聚著。依然沒有哭聲,卻也沒了說笑。寂靜中突然響起了響器班的音樂。他們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時候,該他們吹打起來,幫著村人驅走瞌睡守靈了,奏起來的樂聲,由緩到急,由輕到重,由悲到喜,就彷彿河水從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澗縫,苦哀乾澀的流淌之後,越發顯出歡快的節奏,叮叮咚咚,潺潺緩緩,一點一滴,一河一世都是了舒暢的美。最後一連幾曲都是婚嫁時才吹的《百鳥朝鳳》、《鵲橋相會》和《兒女約》、《步步高》、《趕集去》啥兒的民間鬧調,聽起來宛若整個耙耬山脈的村村戶戶,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裡、林間、草地和牆角門縫,磚後瓦下,無處不是民間樂聲的美歡。樹葉在樂聲中晃晃悠悠睡著去了,花草在這樂聲中除了它鼻息的響聲,在大地上得如沒了自己的生命;夜鶯和蟲鳴,在樂聲中也都如靜在戲台下觀看一樣靜在枝間簷下,一道山脈,整個人世,都浸透了這悠然潮濕的葬樂。三姓村的上空,叮噹流動著這有史以來從未如此流動過的歡鬧中,突然夾雜的幾聲鑼鼓,像流動著被女人孩娃撩潑的水。這當兒,村街上又響起了朝靈場趕去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如靜夜中一葉一葉盛開的白色的花瓣。司馬藍聽著那腳音,聽著那歡慶的樂音,心裡慢慢的平靜而又空蕩起來,宛若滿溝滿壑的碎石沙土,柴草雜亂,都被那河水似的葬樂沖洗去了,留下的是乾淨的河床和河兩岸崖上的荊樹風景,一切都顯得自自然然,又結結實實,隨隨便便,又恰到好處,只是一個人獨自處在河邊或崖下的時候,會感到有些空曠和寂寞,單調和虛空。司馬藍把身子朝後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語了一陣啥兒,彷彿聽懂了一樣,仰頭望著天空,望著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歲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後半輩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過在一起時,忽然覺得心裡又有些枯草敗枝的煩亂,如那剛剛清靜的內心由竹翠堆進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為竹翠的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愈來愈雜,愈來愈大,終於就從他的心裡擠擁到了喉間,使喉嚨上下,有些微的刺癢,隨後那刺癢就變成了乾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曬一樣。他聞到了喉嚨裡青黑的煙味,先是燒燎,後是灼痛,再到後來就彷彿那兒燃燒起來。他想喝水。他嚥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傾了一下,把舌頭壓在了下牙上,用了幾下力,還是沒能從舌尖和牙縫中擠出一絲濕潤,他就把頭扭向四十上房的門口,死死盯著門框裡的一團漆黑。
  他說,四十,快給我端一碗水喝。
  院內靜如墓地,只有歡快的銅色的嗩吶聲,越牆過來在院子裡響來響去。
  他是果真看見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著,一如往日的步態,在屋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轉身朝裡間屋裡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時候,經常在墳地能看見那些死過的人依然活著在墳地裡曬暖,在麥地裡看見死的男人割麥擦汗,在村頭看見死過的女人納鞋說笑。後來隨著年齡增大,這些看見都煙消雲散。可是眼下,這一切都又來到了眼前。他沒有一絲驚怕,只是有一層淡淡的驚奇,彷彿丟了幾十年的一樣東西忽然又再現到了眼前。他看著走進裡屋的四十,又大聲地說,給我端碗水喝呀,四十。這樣說著,四十就從他的視線閃進了界牆的門裡。他隱隱聽見了四十說了句啥,好像說飯蓋在鍋裡,菜扣在碗裡,渴了案板上的盆裡有消熱的豆湯。他跟著她飄忽不定的聲音站起來,院子裡的葬樂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樂上細雨樣灑了一層。在樂聲中立了片刻,他端著油燈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個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幾口,那喉嚨的乾渴就悄悄退了。從灶房出來,他又一次看見四十立在門口,喚他到她屋裡,似乎還說下半夜了,你該睡了,幹了一天活躺在床上睡吧。又彷彿是說在靈隱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立馬水就通了,你還不抓緊進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話接續上了他缺極的睡眠,使他聽見他眼皮下沉的聲音比麥場上的葬樂還響。
  他端著油燈朝上房走去。
  他看見四十活生生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無比,絲線樣的呼吸聲悠長而又勻稱。
  把油燈放在桌角,他就脫衣上床和四十睡在了一起。
  司馬藍這次和四十睡在一起,睡得久久遠遠,直到靈隱水流至樑上以後,也還沒有醒來。那時候秋陽溫和,遼闊的山脈上到處是微細亮麗的響聲,集體靈場那兒,響器班吹了一夜終於歇了下來,孝子和守靈的村人,都正在粉紅甜潤黑紫恐懼的夢裡。只有黑棺上的露珠與繚繞不止的草香在日光下縮小和升騰,散發著清新濕潤的舒心氣息。東邊的山脈,駝峰樣一浪高過一浪,不知道日頭是從哪兩個浪峰間湧將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升到天空。只見那些駝峰一樣的梁頭和牛背樣的樑脊,在日光下呈現出深褐的顏色,初生的小麥在那深褐中像一片片隨地潑灑的淺綠色的水。村落那兒,安靜而又祥和,連畜牲在一夜歡暢的葬樂之後,也慵懶地睡著沒有醒來,誰家未進窩裡的雞,臥在村頭的樹上過夜,就像一隻禿鷲早早地落在了村子的上空。靈場這兒,葬樂歇息下來,男人們的鼾聲如干樹杈樣在棺材前後舞來打去,孩娃們的夢話和莫名的笑聲象從山脈那邊傳來的收工路上的歌謠,模模糊糊,又親親切切。女人們總是那樣讓著男人和孩娃,她們不躺在地鋪上睡,也不把身子蓋在被子裡避寒,就那麼依著棺材下的凳腿,把頭靠在棺材的側板上,睡得勞累而又滋潤。有的女人口上掛了涎滴,就像她的奶兒上掛著奶汁,那樣的睡像有無可說的誘人,總使人想起許多美好,想起人生在世的意義,不免要扭頭多望他們幾眼,儘管她們頭是依著棺材。就這個時候,杜柏從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揉了揉眼,看著急急上升的日頭,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熟的人們,忙慌慌穿上衣服,開始去一個個棺材的下邊找那些男人們,嘴裡不迭兒地說:「喂,該起來去墳上挖墓了。」「起來呀,村長不是讓今兒把人埋了嘛。」「起!起!該挖墓去啦。」男人們就都極不情願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從棺材四周的麥秸鋪上坐起來,說長道短,議論紛紛,說村長也是,這麼急著埋人幹啥,不是酷夏,多停屍一天也臭不了。說日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黃花閨女脫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睜眼我就不是人。就這個當兒,從村子裡轟轟隆隆暴出了幾聲狂喚,彷彿拜佛求雨果然就在頭頂響起的炸雷:
  「靈隱渠水通啦——」
  「靈隱渠水通啦——」
  「我日他祖先呀——靈隱渠真的水通啦!」
  狂喚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鐵掀,在村裡幾條胡同中邊跑邊叫,那山呼海嘯的粗獷叫聲結實悠長,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條條皮繩,抽落了許多樹葉和牆上本已脫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後開了院落門,追著問二豹你喚啥兒?你喚啥兒二豹?二豹不回頭,也不回答,只管扛著鐵掀像扛著一支箭樣從這條胡同射到那條胡同,直著嗓子狂呼「靈隱渠通水啦──,靈隱渠通水啦──」整個村胡同都塞滿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裡所有的布袋都裝脹了糧食樣邊喚邊跑,腳步飛快,踢得地上草棒瓦片亂動,最後來到靈場上,又繞著棺材喚起來,只一聲靈場上所有的人便都從被窩鑽出來,目光追著他的喚話,宛若追著一隻急飛的鷹。他叫道「都快起來呀——靈隱渠通啦——水流下來啦!」
  跑到杜柏面前時,杜柏一把將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來了?」
  「我一早去給我爹挖墓,想給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兒當日墓,當日葬淺了對不起他。可一到墳地就老遠看見上游的水頭像青龍朝著下游流。」
  似乎是律令的召喚,杜柏喚起床時那慵懶一下子在靈場上煙消雲散,聽了二豹火燒火燎的話,村人們忙慌慌穿起衣服來,嘩啦聲暴雨樣響在靈場,那些脫光身子睡覺的男人們,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著自己的醜物,潦潦草草登上褲子,提著上衣就往山樑上跑。還有一個小伙,訂婚還未迎娶,他掀開被子赤身裸體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著他的衣褲,把他藏在被子裡一樣赤身裸體的對象亮在金紅色的日光裡。她比他細嫩,他因為修渠滿身都是疤痕,而她一絲不掛的身子卻像剝過皮的蘿蔔。村人們看到這一對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沒。小伙子說我的褲子呢?姑娘說在你哥的棺材頭上哩。他就從那拿來衣服,邊穿邊跑,朝樑上奔過去,從村裡將信將疑出來的人,問著說沒見放水的杜流和大豹回來咋會通水呢?不見左右的人答,也就擠進人群朝著樑上湧。靈場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條小路上,一時間擠滿了被通水喜瘋了的村人們。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沒有睡到靈場上,在家裡聽到喚叫,走正門路遠,便從自家後院牆上跳出來,把那土坯院牆跳塌了,卻連回頭望上一眼都沒有。有一個女人為了立馬看到流來的水,把褲子穿反了,褲前穿到了褲後,褲後穿到了褲前,跑起來一扭一跳,又把褲縫掙開了,於是她就到胳膊粗的一棵柿樹後面,像征地躲著身子重新穿。有一個她本家的兄弟,路過那樹下時,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著她的兄弟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卻又笑得銀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個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喚改變模樣了。世界彷彿在二豹的喚話中,秋天變成了仲春,日光明麗,落在山脈上金金茫茫一片。樹上的斑鳩、麻鵲和崖頭的烏鴉,望著朝梁子那頭瘋跑瘋叫的三姓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驚驚叫叫喳喳嘰嘰,雨點樣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莊稼苗都把頭扭看到了梁道上。風在半空停下來靜著不動。日光中米粒般的塵埃在凌亂的腳步聲中碰撞不止。靜默的耙耬山脈這時候扭動起來了,堅硬的梁道在村人們的腳步下顫顫抖抖,被踩出來的路面上的石頭,在村人們的腳步下被踢來踢去。從村人們的身後望過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動的一匹織布,藍姓、杜姓、司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鴉鴉一片,在那織布上跑著如朝著同一個方向滾動的大豆、豌豆、綠豆和黑豆。腳步聲此起彼伏,狂喚聲雲天霧地,腳下帶起的塵土濃煙滾滾,連晨時整個山脈爽新的空氣都被攪得烏煙瘴氣。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來,就索性蹲在路邊哭鬧,他的父母惱怒地折回來,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幾個巴掌,又抱著他和他愈發響亮刺耳的哭聲及屁股上的紅光滿面的掌印去追趕前邊的村人們。
  一切都動了起來。
  一切都響了起來。
  天空日光的照曬中,隱隱地暗含了一個挨一個、一片連一片的辟辟剝剝,如正夏時無邊無際的豆地裡豆夾的炸裂一樣。馬隊羊群一樣狂奔著的村人們的身後,飛起來的塵埃落下去又被彈起來,彷彿梁道的地下,有一條洶湧的暗河在奔襲。只有被村人丟下的村落,轉眼之間安靜下來了。房屋靜靜的,街道沉默不語,各家敞開的大門,如永遠張著合不攏的嘴,那麼方方圓圓地敞開著,卻又無聲無息,寂靜得深遠悠長。胡同裡寥無一人,雞和豬沉默在門口或村頭。從樹上偶爾飄下的半黃半綠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時,響聲如瓦片在水面漂飛一樣兒。
  最後一個走出村落的是司馬虎,他是昨兒夜在五哥司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時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癡,甜膩四溢,早上聽到二豹的狂喚,從床上折了起來,一陣激動之後,又躺在了床上去,好像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可是村人草毛不剩地出了村落之後,他又按捺不住那渠通水至的喜悅,於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傷腿小心地插進褲管,拄著枴杖走出了大門。立在門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們,欲要走時,卻發現有幾隻雞、狗從哪兒出來圍在了他的周圍。狗嗅著他的傷腿轉來轉去,有兩隻公雞去他的褲管下大膽地啄來啄去。他用枴杖把那些畜牲趕回去,罵罵咧咧出了村。麥場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條凳子上寂寞著。日光在司馬虎的頭頂如燒熱的菊花汁液黃爽爽地澆下來。鳥叫聲在他身後雨滴一樣落到四十家門前時,他盯著四十家掩了的大門淡下步,過一會又朝山梁看一陣,才邁腿往樑上走過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著的兩根枴杖都把地面敲得噹噹響,雙腳落地時,不時地有幾粒大米樣的蛆蟲從褲管掉下來,站一會就會有膿水從鞋旁流到腳地上,那些雞、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後拾吃蛆蟲和聞他雙腿的腥味兒。他身後跟了一群雞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時就飛到他身前。趕不退這些畜牲和雞雀,他就朝樑上的人群喚:「娃他娘——我日你八輩,你回來扶我一把呀!」他媳婦就從人群的最後站出來:「你在家裡呆著吧,你出來幹啥呀——」便又走進人群了。
  司馬虎只好又罵著祖宗往前走,雞雀在後邊一步一趨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枴杖打斷了一隻雞的腿。那些雞、雀和狗就都驚恐地站在他身後不追了。到了山梁的官道上,他看見梁頂和村落的腰間,那片麥場上的靈場,七口棺材在日光中閃著七片黑烏烏的光,黑光中夾裹了米黃色的亮。那些棺前的熟食供品桌上,細微升騰的一股股白煙,在半空變成紫金色,有黃有白,有紅有青,變幻的顏色,像一股股彩色的絲線繚繚繞繞,由低到高,由深到淺,最後就深化在天空裡。他聞到了那彩色煙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還有供品隔夜的熟食味。他驚奇他身後的雞、鵲和狗,為啥兒不去那兒覓尋食物,便越發仔細地扭頭深望,就隱隱約約看見那死過的四哥、長棍、藍石頭等人,他們似乎都坐在供桌的邊上,或立在棺材頭上,脖子拉得細長,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頭的末口那兒,彼此說著什麼,一個個臉上閃著紅潤的亮光,喜悅如赤綢樣在臉上飄飄蕩蕩。司馬虎隨口叫了一聲四哥,可司馬鹿沒有聽見他的喚叫,自己扶著棺材,第一個從棺架的凳上踩到棺蓋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蓋上的笙。司馬鹿彎腰把笙扶起來,直起腰朝村人們湧去的方向指指劃劃,隨時後那六個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著西渠道那兒的村人,望著靈隱渠的末端。他們嘰嘰喳喳,說著啥兒,身上閃著壽衣的青光亮色,彼此還相互扶著,踮起腳尖。司馬虎看見了他們捆腳的麻繩,看見他們望著那將通水的靈隱渠的說笑,燦燦爛爛,桃紅李白地在麥場上跳躍。他從他們濃烈的說笑聲中聞到了濃烈的麥香谷甜氣,聞到了清水流來的濕潤和潮氣。他不想再往靈隱渠的末口走過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時一模樣,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肉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們七個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性站到棺材蓋上看那終於流來的靈隱渠的水。可他往回走了幾步時,他看見四哥司馬鹿朝他擺了幾下手,示意著不讓他朝他們走過來。他看見司馬鹿擺完手後,臉上的紅光燦燦沒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濛濛的雲色,繼而是一片雪白色。再看另外那六個一道去修靈隱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馬鹿一樣,臉上的光閃不見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悅無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涼氣從麥場那兒淫過來。他們的臉上都成了冰白色,如水濕的孝布結冰在他們的臉上了。司馬虎不再朝著靈場那兒走,他車轉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個梁頂瘸過去,他知道四哥們臉色的變化一定是因西邊的村人那兒出了什麼事,他急腳快步朝著梁頂跳,像只三條腿的狗。日頭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輪,如村頭的幾棵老樹上著了一團火,他看見村裡的一頭強牛在樹下掙裂了鼻子,脫開韁繩,滴滴嗒嗒流著鼻血在樹胡同中跑。還有杜姓的一隻狗,剛才還跟在他的身後,這會兒忽然跑回村裡,爬在他家的房頂朝著西邊靈隱渠那兒望,似乎還有嗚嗚的哭聲從那房頂傳過來。這時候,司馬虎滿臉流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頂上,一眼看見梁西的山頭下,水渠末尾的溝崖邊,已經站滿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對著他,凌凌亂亂一片,都正點腳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張望著,脖子都拉得又細又長。有的人站在從渠裡挖出來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邊的石頭上,還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邊的槐樹、楝樹上。渠頭上有一棵十幾年樹齡的老柿樹,本來海碗一樣粗在渠道裡,渠到那兒要把柿樹挖掉時,司馬藍念起柿樹每年無論旱澇,無論大年小年,它都盡心盡力,給村裡的孩娃們最少結下一擔紅柿子,也就讓渠繞了個彎,把它留在了渠邊上。這當兒,那柿樹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滿了孩娃們,一串串黑頭葫蘆碩在柿葉間,像黑柿子懸在半空裡。人聲鼎沸,說笑一片,半空裡唾星四濺,閃閃爍爍,腳下蹬落的土粒叮噹響動。朝靈隱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馬虎懸起的心匡地一聲落下了。
  他開始不慌不忙朝著村人們走,迎面吹來的風撫摸著他的臉,腐爛的腿上有一片蛆蟲在蠕動,癢癢痛痛,又舒心又難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傷口上上下撓動著。越過村人們的黑葫蘆頭兒,看見山腰上開腸破肚的靈隱渠,愈遠愈細,像褐色的布匹朝遠處拉去變成了布條兒,布條變成了紅繩兒,最後就和一面梁坡、日光、田地溶為一起了,化在了日光下田地上的紅色煙塵裡。
  司馬虎快到靈隱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開在一條溝頭上,那溝高有數丈,深有幾里,溝崖上長滿雜樹,溝底卻是一片沙石。往年溝裡有狼,這些年那溝裡只有黑烏鴉。渠口開在那兒,像那溝垴上裂了一道血口兒。司馬虎看見有人沿著梁道朝著上游叫著跑,像是去迎接那流下來的水。這時候從人群那兒驟然傳來了響器班的民樂聲。是送葬的響器班在那人群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紅音綠響,歡快清脆,如一崖泉水從山縫擠出來朝著崖下跌,叮叮咚咚,汩汩潺潺,立馬間幾道山都染成了紅白相間的響器聲。接下來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風雨狂》,跟著鞭炮放響了,辟辟啪啪,火光一片,聲音和紙屑在渠頭上滿天飛舞。司馬虎罵著說娘的×,是賣我的皮買的鞭炮哩,你們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們手舞足蹈,大喚大叫,聲浪滾滾地沿著山梁、溝壑朝遠處蕩滾去,沒有人聽見他的喚,也沒有人聽見他的罵。男人女人圍著鞭炮萬馬齊鳴地叫。孩娃們從樹上下來去搶撿那沒有響的死鞭炮。有個女人在渠頭的炮聲中,突然瘋子一樣笑起來,笑著喚「水來啦,我能活過四十歲了呀,我能活過四十歲了呀!」笑著笑著又忽然哭起來,哭著說「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誰比誰的日子好。」哭哭笑笑,又笑笑哭哭,紅呵呵的聲音冷冰冰地向著四處飛。司馬虎看見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腳步跟著淡下來,看見又有幾個女人同竹翠一樣的瘋瘋顛顛在樑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鬧,跺腳揮手,蹦蹦跳跳,一群女人彷彿是一個瘋人院。他的五嫂在女人堆裡哭著說:「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幾天就能長壽哩,你為啥兒就走得那麼急?為啥不再多活幾天呀?」她這一哭,幾乎所有的寡婦,也都跟著歇了手腳,不再蹦跳了,她們席地而坐,抱著兒女孩娃哀哀傷傷,轉眼間紅的紫的哭聲笑聲,波波濤濤地堆砌在山脈上,淹沒了前面的山梁、後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溝溝壑壑。似乎整個遼天闊地的耙耬山脈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聲了。男人們不管女人們。男人們只管放著鞭炮,只管吹著響器,只管莫名地把拳頭揮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著一句罵,「我日他祖宗——水來啦!」「我日他祖宗——水來啦!」「我日他祖宗八輩子,靈隱渠終於來水啦!」連跟到渠口的幾隻家狗,也在人群中對著上游驚喜驚恐地狂吠著,只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娃們靜靜默默,驚異地望著父母或哥姐,不知道為什麼水來了村人卻全都瘋了哩。
  司馬虎終於到人群背後了。他聞到有淡涼一股水氣飄過來,一絲一線,輕輕柔柔,在日暖中還有些淺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飄來了時有時無的青色的煙。日頭已將至正頂,由金盆一圓,變成了一顆熟的瓜果,掛在天空彷彿有許多鬆動,久看時就發現它晃來晃去,似乎隨時會光的一聲掉下來。山脈由黃亮轉成了赤紅,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們,由於激動,由於蹦跳,由於不停地去敲打鑼鼓,男人們大都汗汗浸浸,水濕了衣領和肩背,有人開始把上衣脫下來,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過的紅松。從上游漫下來的水氣,如破窗而入的風樣越來越濃。有更多的村人不約而同地從渠岸往上遊走過去,蹬落的土塊不停地朝著渠下落。杜柏在追著人群喚,說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說那麼幾十里的水渠都用石頭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縫,為啥到了門口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過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讓人喘口氣兒吧,就是再賣皮買洋灰,也得讓大腿養一年傷。還有的孩娃,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進渠裡,沿著渠底朝著上游跑。有一股西風從上游吹下來,濕潤的水氣如雨天的陰潮一樣轉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們都吸了一鼻子。司馬虎柱著枴杖立在人群背後的一塊石頭上,他從人群縫中望出去,那二米寬,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脈田野上這一段,如無休無止的紅馬槽。不用水時就讓水從這馬槽口如瀑布樣跌到溝下去,於是人們就狂亂在溝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剛播上的小麥地踏得又硬又平,閃著深紅的光澤。依然是灰色的鞭炮聲,依然是紅綠白亮的響器聲,依然是紅彤彤的哭笑聲。日光在這一片喧鬧中被震得哆哆嗦嗦。頭頂上要落回溝裡的烏鴉在半空盤盤旋旋,不敢低飛只好朝梁頂飛過去。司馬虎走近槽口扶著那塊刻著「引水來延年益壽,司馬藍功德無量」的石碑立下來。他看見杜柏將一把燃著的紙煙往響器班的手裡塞,手忙的就塞進人家的嘴裡去;不忙的把煙遞上去,說「吸!吸!水通了,是村裡大喜的日子哩。」那樣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裡,功德無量是他杜伯樣。於是,司馬虎心裡嘩啦出一個翻動,在人群搜尋幾眼,喚叫著「村長咋沒來?我哥咋沒來?」聲音吵雜,一世界鬧騰,沒人聽見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著石碑頭,大喚「都他媽叫啥呀,都他媽叫啥呀,誰回村把我哥快叫來,沒有我哥哪兒有這靈隱水。」依舊沒人聽見他的喚,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籐——蔓我日你們祖宗──我是民兵營長啦,你們誰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們吧。」這時候山脈上的水汽由清藍濃成了薄黑色,涼汽陰包住了村人們。不消說水是終於要到近前了,也許已經到二百米前的渠彎處,也許那些湧到上游的村裡的大孩娃正在水頭撩潑著靈隱水又戲又鬧哩,翻天覆地呢。這邊的人們,喘過了一口勻氣,把嗩吶的喇叭對著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動,臉上脹紅如血,汗珠在額門細密如雨;吹笙的搖頭晃腦,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還有一個男人,敲著村裡的舊鼓,在麥地裡旋著腳步跳動,踢起的土粒不斷落到別人的臉上和脖裡。又一陣鞭炮的急鳴,如迎親的已經到了村頭或門口,金砰紅啪,天空中響聲不斷,紙屑飛舞,渠頭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馬糞紙,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葉上,從腳下跳蕩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滾來滾去,一時間把清涼的水汽燒得又焦又白,又一時間被水汽澆壓在地面,成了水潑火燼的濕碳味。那些在靈隱渠上破皮斷骨的男人們,開始享受著男人們的尊嚴,他們蹲在一邊抽著紙煙,臉上又堆又砌地碼滿了「沒有我們這水能流到村頭嗎?」的興奮,望著村裡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葉一樣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樹楝樹上的孩娃們,最先看到渠彎那兒有嘩嘩的白水從渠裡朝下卷,他們搖著樹枝,大喚大叫,啊呀啊呀的叫聲,打得日光東倒西歪,樹影人影搖擺不定。藍家的一個孩娃從一丈多高的樹上被搖掉下來了,女人們的驚叫還沒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來就往樹上爬。女人們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又哭又笑了,他們一個按著一個的肩,後邊的狠不得踩到前邊的肩上去,狠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他們雖不哭不笑,可嘴都張得又大又圓,發出一聲聲古怪的嗚嗚來。
  司馬虎還在那塊石碑旁,他叫著「誰回去喚喚村長呀,我腿疼,誰回去快把我哥叫來」。杜柏對他說,虎,村長累呢,你讓他好好睡個透徹覺。說完時司馬虎還想說啥兒,杜柏就又如村長一樣過去召喚喝令渠岸上的人,讓他們跳到渠裡把塌進去的一堆土給挖出來。聽著杜柏的喝三吆四聲,看著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劃腳,司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枴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頭,罵他的媳婦瘋到哪裡去了,罵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喚他哥,說我日你們的親娘呀,全村都是沒心沒肺的豬,喂不熟的狗,沒有良心的騾子馬,這時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這當兒,水渠的拐彎那兒,去上游迎水的年輕人又簇簇擁擁回來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們向回跑著,越來越近,每個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擺,好像要制止啥兒樣,嘴裡一連聲兒叫著「不好啦——不好啦—」卻並沒說什麼不好啦,就那麼一連聲兒叫,臉色青紫,喚聲白亮,腳步飛快不息,在半空擺動的手如冬風中的一片小樹。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們聽到喚聲站將起來了。女人們的嘴無聲無息了。樹上的孩娃們驚愕著不言不語。響器班偃旗息鼓。鞭炮聲戛然而止。山脈上突然靜下來,日光和風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們癡癡症症呆了各自的原處,聞到了愈加濃濃的水潤氣中有股腥紅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見快到近前的水流聲白嘩嘩地響在日光裡。還有土地吸水的聲音吱吱吱吱像一個山脈坐滿了吸煙的人。
  杜柏問:「咋的啦?」
  跑回來的葛、蔓和二豹,癱坐在人群面前,連指幾下身後跟來的水渠頭,「你們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匡匡當當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見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頭,泥黃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斷捲著的一條席,有許多草棒樹枝,在那半尺高的水頭翻上又翻下。
  漸漸那水頭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涼的臭味撲過來。是一股半鹽半澀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門前酵白的糞池味。村人們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鋪天蓋地的氣息上。開始有男人朝那水頭湧過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氣味愈發濃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耬山脈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來。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塗住,如霧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說話。一片驚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黃面龐。一片被壓到最最細微的短促呼吸。太陽升到了頭頂,遼闊無邊的山脈上到處是濁泥的色澤,只有身邊馬槽一樣的水渠還是它的本色,還有它本來的土腥土味,似乎借靈隱水腥臭的幫襯,且它的新土氣臭彷彿比原先更為鮮亮,更刺鼻目。流水越來越近,翻捲著到了眼前。水深約有渠深的一半,被吞進水裡渠床上的松土,發出一種更加響亮的白哇哇的叫聲。水頭扑打著渠岸,像無節無律的數十雙手在拍打著誰家的樹木和牆壁。渠崖上本不算鬆軟的礓土,千年渴餓般地猛吸著流水,抓撈著水面的枝枝棒棒,貪婪了,過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塊一塊從岸上撕下來,砰拍一響,小小大大的土塊砸落進水渠裡,腥臭的氣味就愈加濃烈地朝人們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們誰都不語,分開立在水渠兩邊,望著流水從腳下匡匡咚咚流過,臉上莫名的不解,灰濛濛塵樣飄著。發黑的污草,泡脹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料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髒毛皮,擠擠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兒,開始有幾隻烏鴉還是別的鳥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張張,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開的門樣等著流水一洩而出。渠水從人們腳下過去了,村人像被人脫了襪子樣,從腳底生出來的寒涼迅速地擴展到全身去。樹上的孩娃剛才還呼天喚地地驚喜著,這一會卻都縮身焉聲了。有幾個叫著爹娘,說這水咋這麼臭呀,要把人都給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卻白他一眼,他們就知趣地無聲無息了,一動不動了。女娃們都從樹上下來了,過去默默拉著娘或姐的手,把頭勾下來,彷彿渠水是因了她們才變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靜。
  渠水轟鳴。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潤。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靈隱水,終於走完了它的60里,從三姓村人的腳步下無所顧及地到了馬槽口似的岸渠頭,轟嘩一下跌進溝裡,驟然之間,巨大的靜謐沉默中就水響一片了。溝崖上的荊樹在水流下搖搖擺擺,不斷有草枝、布衫和脹圓肚子的水袋兒掛在樹枝上。村人們沒有誰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溝崖的景致,沒有人看水從崖上跌下驚飛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烏鴉。他們一列兩行站在水渠邊,無休無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著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爛的水草和白嘩嘩的泡沫從他們腳下遲遲滯滯流過去。杜柏爬在渠邊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麵湯樣放在鼻前聞了聞,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後軟軟地坐下往死裡沉默著。許多人都學著杜柏的樣兒,舀水聞聞沉默著坐下來,臉上厚下的不解,實實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為啥兒世代活不過四十歲。水渠兩岸,山樑上下,耙耬山脈,甚或是一個人世,除了黑色粘稠的水響,沉默絲連著沉默,無邊無際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給罩住了。誰都不言不語,誰都不扭頭探望,誰的臉色都呈出堅硬的青色,蹲著或是站著,彷彿是蹲站的一片死屍。時間如凝固的石頭一樣。日光落地有聲,流水悲鳴悲哀,村人們的呼吸坎坎坷坷。過了許久許久,過了歲歲年年,忽然間是小心地問了一句:「咋會事兒呢?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跟著就響起一片「咋會事兒,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的問話聲,隨後就開始目光相撞了,這個時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臉上去。杜柏的臉上是一層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著上游像看見了啥兒樣。就看見泡白的死豬、死鼠炸著毛髮從上游漂下來。從村人面前過去時,豬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兩袋麵粉從水面流過去。有人開始吐起來,吐出的黃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嚨上,像喉嚨疼痛一樣臉上扭曲變形了。竹翠和她的兩個妯娌媳婦並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圓,白茫茫盯著渠水,又像啥兒也沒看。籐坐在地上無休無止地看著上游樑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無枝無杈的幾棵樁。
  有人看見司馬虎往村裡走去了。他丟掉了雙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陣風,似乎從來雙腿就未曾化過膿,未曾生過蛆,未曾拐過腿,可他身後的路上,不斷有麻雀和烏鴉落下來跟著他的雙腳啄食兒。這個時候,籐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她騰的一聲站起來,圓脹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氣流一樣滾一下。她說你們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嘩嘩啦啦被她帶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裡有一塊門板,門板上像放著一袋糧食一樣漂下來,那漂著的糧食後──渠岸上跟著一個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裡武高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著兩張圓鐵掀,看見村人們,把掀往胳膊裡一夾,縱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糧食抱將起來了。他抱起的是一個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長的司馬藍的大女婿。他抱著泡得腫脹、水濕淋淋的杜流趟著渠水朝著村人走過來,立刻間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頭便像墨汁一樣黑暗了。人們看著大豹探著身子把死屍放到渠岸上。放死屍時他的鐵掀落在了門板上。他追著流水把門和鐵掀撈上來,看著一村望著他癡癡不動的村人們,立在岸上說你們快來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糧食還沉哩。從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順著他的褲子流進了他的鞋窩裡,他說著走了兩步腳下嘰哇嘰哇響,索性用這隻腳脫了那只鞋,又用那隻腳脫了這只鞋,砰砰兩下把兩隻鞋踢到水渠裡,讓那鞋和船一樣漂下去。
  村人們從木呆中站將起來了,站將起來後,卻都依然呆著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裡的死屍接過來。大豹就抱著杜流朝村人們逼過去,近前時他說你們說我大豹是傻子,連媳婦都不肯給我娶,其實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沒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說我們到靈隱渠道的渠頭上,那兒的鄉城?變成京城了?,堆滿了洋樓和工廠。山坡上的樓房比山頂還要高。說那兒靈隱水和屎尿一樣髒,我沒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說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沒有一家讓我進去喝口自來水,我回來想讓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卻跳進水裡淹死了。
  大豹說:「他是自殺的,我可沒推他。」
  大豹說:「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換了一塊門板把杜流兄弟漂回來,你們杜家得還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說:「我還把他的鐵掀背回來了。」大豹看著那張快廢了的鐵掀說,「以後種地、修渠還能用這鐵掀呢。」
  村人們依然木呆一片。籐坐在地上,雙手扶著她的孕肚,兩眼白白茫茫,睜得和死魚眼睛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兒。杜柏和竹翠看著大豹懷裡的杜流,臉上沒有淚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樣,像料定本來就該這樣似的。過了許久,過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長悠長地歎出一口氣,竹翠說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邊守靈,一夜都夢見天旱呢。
  丟下那靈隱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屍往村裡抬著時,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發,腳步靜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後,最先回到家的司馬虎媳婦就又從家裡驚呼狂叫著跑出來,在街上喚著說:「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車轉身子到司馬家卸屍時,才又有人想起從昨兒夜裡到眼下不見村長了。問竹翠說村長哪兒去了?村裡塌天了,村長還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著她的瘦頭說村長享受哩,在肉王那兒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馬虎家裡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長司馬藍。是竹翠領著村人氣勢洶洶在藍四十家找到了村長司馬藍。人們推開藍四十家的屋門看見四十的屋裡油燈還點著,淺黃色的燈光,照著床上睡的兩個人。竹翠一把掀開被子,看見她男人司馬藍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著一個枕,抱著腐臭的四十睡著了。
  天長地久地睡著了。
  村長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歲,無疾而終,這一天,正是他四十歲的生日,他臉上浮了一層渠通水來,人人都延年益壽的安詳和紅潤,同睡熟一模一樣兒。這當兒人們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見那床前有膿水流出的兩個腳印兒,濕成黑泥的濃水裡,白蛆還在哎哎喲喲爬動著。不消說人們明白了司馬虎是回到村裡見到哥和四十這副景像,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結束了,裊裊飄飄地煙消雲散了。杜柏領著村人葬埋了兒子杜流、司馬弟兄、藍四十及別的六七村人。喉嚨裡開始腫脹得如喉管裡塞了一段紅蘿蔔。這時候他辟啪一下明白,幾年前洋伙?們為什麼到三姓村住了半月,半月裡每個人都不說話,卻每時每刻把頭搖得光光嘰嘰響。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