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的雪白。村人們都從家裡出來,站在村落中央的老皂角樹下,戴了雨帽,打了雨傘,披了麻袋擋雪。誰家剛死過人,還守在當年孝裡,沒有擋雪的東西,就索性披了孝衣,便越發顯得白了,溶在雪地一樣。
司馬藍立在牛車輪鍾下的一塊石上,弟弟司馬虎和司馬鹿立在他的身下,各人手持一張鐵掀,臉上僵了青光,虎視著村人們。
直到這個時候,鴉鴉一片的村人們,才都哆嗦一下發現,司馬家兄弟,全都長大成人了。
不可一世了。
司馬藍立在鍾下那塊紅色的石頭上,把積雪往地上踢了踢,學著當年藍百歲開群眾大會的模樣兒,掃了一眼亂亂一片的人群,讓六弟司馬虎在雪地用掀把犁出一條線,盯著那線又盯著人群吼:
「三姓村的人──杜家、藍家、和司馬家,想活過四十歲的站到這邊來,不想活過四十歲的人就站到那邊去。我們弟兄仨這個月沿著耙耬山走了幾百里,把靈隱渠道看好了,修得好了有六十里長,修不好有八十里長。只要把水引過來,村裡的人就活過了四十歲,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歲,也是很平常的事。我日他祖宗,靈隱寺那兒有人活到一百二十歲,還能用牙齒吃蘿蔔。現在大伙說吧,誰不想活到四十歲?想活的站過來,不想活的站過去。」
司馬藍的話彭的一聲打住了。
村人們都立住不動。彷彿不敢相信站過來就能活過四十,站過去就活不過四十這道理,人人都盯住雪地的那條線,冰冷冰冷沉默著。
司馬藍又瞟了一眼村人叫:「我日你們祖宗,都不想長壽不是?」
司馬虎幾步躥到鍾下的另一個石頭上,端起的鐵鍬像槍一樣對著人群:「到底是不想活過四十還是不想聽我四哥的話?!」
司馬藍一聲喝斥:「老六!」
司馬虎沒有扭頭:「你別管。」
司馬鹿呆呆立著,看看六弟,又看看村人,半是哀求半是解釋說:「你們站過來不就行了嗎,有誰不想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呀。」
新媳婦竹翠從人群出來,站在雪地這邊了。
杜柏站到雪線這邊了。四十的妹妹藍三九跟著杜柏走過來。
人群如驟然大開的戲園門,都踏著積雪湧過了樹南,白嘩嘩擠在了雪線這一邊。
司馬藍又一次扯著嗓子叫:
「既然都想活過四十歲,那就從明兒開始,各家各戶都把積存交出來,有錢的交錢,沒錢了賣樹,賣豬,賣糧食。無論家裡有沒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賣掉。村裡規定,最近幾年村裡無論誰死,都只能用席捲,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錢到集市上買鍬、買錘、買炸藥。我已經請人算過了,這一次湊不過三千塊錢,就他媽別想開工修渠引水──誰家要是有錢不交,有家什不讓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燒了我不當這村長──哪個男人有戀家戀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幾個光棍、傻子把他媳婦奸了,你們去司馬家墳上把我爹司馬笑笑的墳挖開,將我爹的骨頭晾到山樑上──哪個女人有敢拖男人的後退,三天兩頭去工地找男人回來耕地收莊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懷了孕,她生一個,你們就捏死一個,讓我司馬藍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