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巖猛然間覺得,自己應該睡到棺材裡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檔頭,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個奠字,一年多來,這副棺材都在屋裡散發著發亮的油漆氣息和烤濕板時的淺紅色溫馨。在鄉里燒了半輩子飯,月月從工資中抽出一塊、幾塊放在床頭牆縫的塑料袋,幾十年過去了,就買了這副棺材,雖不是最好的,可也是誰見了誰羨,忍不住說有這副棺材,活一輩子值了。然而,司馬藍卻硬是要派人來把棺材抬去賣了,說靈隱渠工地上連買根綱釬的錢都沒了。
冬天的太陽溫暖而又潮潤。杜巖在院裡的陽光下,看著一隻刨食的母雞,聽到了日光落地時似乎發出了細微的雨聲。他抬頭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裡的裂疼如誰在扯著他的喉管,把手伸進喉裡去摸,摸到了那腫脹的亮塊如一個雞蛋卡在喉嚨中間。我該死了,他想,也許就死在這幾日裡。這麼計算著自己的生命,他從凳上起來,去抓一把蜀黍喂雞子,又給圈裡的幾隻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門來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靜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空氣、哪是飛塵和響動。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們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條一條的村街,在寂靜中如了丟在地上無人拾撿的腰帶。他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從這條胡同走進那條胡同,除了碰到了一隻狗,就僅碰到了一個七歲還不會走路的孩娃。他說你還站不直腿嗎?孩娃怔怔地望著他,手裡拿了一個白紙疊的風車輪子,說我的輪子轉的歡哩,你一來他就不再轉了。杜巖有些驚愕,往後退了一步,那風車果然轉起來,靠近孩娃一步,那風車就戛然止住了。以為是擋了風向,在孩娃三尺遠近繞了一周,那風車就是死下了不動,可站在三尺之外任何一個地方,它都轉得旋兒旋兒的。
也就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該躺進棺材去了。女兒竹翠不僅嫁了,第二胎籐也快該生了;大孩娃杜柏雖還沒有結婚,可到公社接班,做了政府的通信員,每日去郵局取幾張報紙,給書記燒一壺開水,至多再把到公社大院玩耍的孩娃趕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閒,乾淨,還天天和領導交往,每月領十七塊五的工資,這景況找一個鎮上的媳婦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沒什麼再可憂愁的了,唯一擔心的是村裡來人把棺材抬去賣了。
回到家裡,杜巖上了廁所,清理了身子裡的閒雜,看看天,看看地,掃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雞窩,走進上房,把架棺材的兩條凳子一點一滴地挪著,就把棺材從山牆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後,把棺材蓋子大開,往棺材底兒上鋪了幾張報紙,一床薄褥,放了幾件冬暖夏寒的衣服,一個碗,一雙筷子和他在鄉里退休前鄉長送給他的一個小鬧鐘,書記送給他的一個用舊的袖珍收音機。收音機是壞了的,書記說一拍就響,他試了果然一拍就響,便很感激地向書記鞠了一躬,握了手。做完了這一切,欲要躺進棺材時,忽然發現了那鬧鐘本來好好的,嘀嘀嗒嗒,走得有春有秋,天長地久,可這忽兒放進棺材它卻不再走了,和他走近那孩娃的風車風車就不轉了一樣。
杜巖有些詫異,伸手把小鬧鐘從棺材裡取出,那鬧鐘一到棺材口上,它就又清清白白響了起來,麥芒似的秒針一步步走得均勻而又輕快,震得杜巖拿鐘的手一顫一顫。木呆呆地盯著鬧鐘走了一陣,他又把鍾伸進棺材。一伸進去針就停下,一拿出來,針就嘀嗒有聲。這樣反覆幾下,他把鍾放在桌上,從棺材頭上取出那破損舊壞的袖珍收音機打開,發現收音機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呀呀的聲音,如撕牛皮紙的聲響,幾乎聽不清播放的是什麼東西,可一放進棺材,收音機卻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聲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陰陽頓挫分分明明,音樂聲如桃紅杏白時的碧色河流。
有這收音機就行。杜巖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裡升起了一股甜絲絲的溫暖和慰藉,要往棺材中躺時,又覺得枕頭低了,轉身在屋裡掃了一遍,看見桌上放了幾本兒子杜柏的舊書,其中夾了一冊紅皮小書,他順手一拿,把書塞進了枕下。然後,把棺蓋的下邊蓋在棺上,上方錯開一條口子,先跳進一條腿去,再跳進另一條腿,身子一縮,他就鑽進了棺材。仰躺了身子,再把棺蓋一寸一寸地移動,至尾聽到一聲白亮亮的匡當,棺蓋就恰恰當當蓋上了。
二
棺材裡除了光線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餘舒暢而又愜意。杜巖在棺材裡甜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聽到村落裡的冬風,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腳頭那兒,從板縫擠進一絲青細的利風,吹得久了,他的腳冷麻冷麻,如從雪地裡撥過了一段人世一樣。他就是被風吹醒了的,動動麻木的腳,把褥子往那棺縫中蹬蹬,縫被堵上了,棺材裡立馬濕暖起來,熟麵粉一樣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裝棉花的白柔柔的氣息,在棺材裡瀰漫不止。
喉嚨也似乎疼得輕了。他嚥了一口唾沫,果然疼得輕了,流暢得叮咚作響。把手伸進喉嚨試著摸了,那一腫脹還在,如胡同中到下的一架馬車,把一個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來來往往,可以從牆下和馬車棚下鑽來鑽去。
這時候,他感到上身溫熱,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門口,就後悔入棺時沒把屋門掩了。而上身這兒,有清新的日光氣息,彷彿是置身在日光中曬暖。在棺材裡翻了一個身子,將腿縮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瞇,便想到這光景可能是入棺後的哪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會曬在窗上,才會透過窗子灑在棺材的頭上。他為還能曬上日光感到僥倖,想努力再把身子縮縮,讓日光透過三寸棺板,也能曬到他的腿上、腳上,可這當兒大門響了。院落裡響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如白色的小花,由遠至近,飄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來。接著是兒子杜柏叫他的聲音,爹、爹──你在哪兒?他先咳了一下,說我在這兒,在棺裡,你不好好給政府上班你回來幹啥?
杜柏立在門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陣,走過去一下掀開棺蓋,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巖的臉上,他瞇著雙眼,如風吹了一樣,身子叮叮噹噹猛然哆嗦起來。
兒子說你瘋了。
說你不好好上班回來幹啥?
兒子說有個拖拉機路過山梁,我回來拿幾件衣裳,找幾本書,鄉里要組織考試呢,說考的好他就從通信員轉成幹部了。又說轉成幹部我想給上邊寫封信,讓上邊把村落遷出耙耬山脈去。
杜巖便從棺裡忽地坐起來,說飯碗沒有端牢你少提這茬事兒,你以為村裡人遷走就活過四十了?祖上不是遷走的也沒活過四十嘛。說你以為遷村是豬狗挪窩呀,天下人口這麼密,上邊能屙出幾百畝地,尿出一眼泉來讓你們三姓村過日子?這樣說著他看著杜柏的臉,見孩娃從冷驚中緩過神兒了,又說你照看好自已就行了,我喉嚨的腫脹像塞了大堤哩,活不了幾天啦,你過來看一下,說完他張開嘴來,兒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個轉兒,讓他面對太陽,說啊──他就學著兒子的模樣,對著窗子張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曬進喉嚨,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詳一個出土的瓷器,最後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
他說咋樣?
兒子說腫得和瓷一樣,亮得耀眼。
他說我活不了幾天啦。
兒子說剛好這幾天我忙,還要考試。
他說你忙你的,後事我都安排停當了,你妹夫司馬藍這幾日就要回來賣這棺材,你走時把棺蓋釘死讓他死了這條心就算盡孝了。說到這兒,從山樑上忽然傳來拖拉機的喇叭聲,杜柏跑到門外,沿著胡同對著山梁喚了幾嗓,讓不要著急,稍候一下,回來對爹說拖拉機催我了,就連四趕四的找衣服,去裝桌上那幾本書時,忽然發現少了一本。
誰拿了?
啥兒?
一本書。
杜巖躺在棺材裡,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本塑料皮的小書出來,說是這嗎?杜巖過去接了,在書皮上小心小膽地擦擦,說你啥兒都敢枕,在外面你把它送進棺材就砍了你的頭哩。杜柏就看著房頂,說不是那本《黃帝內經》就行。說啥書都比不上你爺留下的《黃帝內經》哩。到這兒,兒子杜柏裝書的手不動了,說爹,要在鎮上說這話命真的都沒了。
杜巖說咋的了?
杜柏說,不咋。
這時,山樑上拖拉機的喇叭又山呼海嘯地叫起來,杜巖就告訴兒子說五寸長釘在門後窯窩裡,錘子在院裡雞窩旁,讓兒子趕快把棺材蓋釘了去樑上搭車回鎮子,別讓人家司機等得心急如焚,火燒火燎。杜柏聽了這話,又到門外叫了幾聲師傅,回來捎了錘,尋了釘,看那大鐵釘又青又長,說不會把棺板釘裂開?杜巖說泡桐木吃釘,你釘就是了。
兒子說,棺材裡不放別的東西了?
杜巖說,放多了也擠,釘吧。
兒子說腳不冷?
杜巖說,你把我床下放那雙棉鞋放進來吧。把入冬後妹妹竹翠給父親做的新棉鞋放進棺材裡,替他爹脫了舊靴,換了新的,杜柏說爹,你把眼閉上,別釘時灰土木渣掉進眼裡去,就抱著棺蓋朝棺口移動了。棺蓋是一塊獨木泡桐,抱起來並不沉重,只那麼對著槽一合,匡的一聲,也就水潑不進了。
杜柏說,爹,釘吧?
杜巖說,釘吧。
杜柏說,我可釘了。
杜巖說,你釘吧你,人家還在樑上等著呢。
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鐵釘,當噹啷啷放在棺蓋上,數了一遍,統共十三顆,剛好棺蓋兩邊各五,頭頂兩顆,腳尾一枚。杜柏首選了一顆長的,在口裡嘬濕,如死人入殮前一樣,唸唸有詞地說,爹,你小心著,蓋棺啦,躲躲釘兒,現在釘的是左,你往右邊側著。就當──當──當──地釘了起來。杜柏一錘一錘砸著,釘到第四顆時,他隔著棺材問爹,說你還有事情交代嗎?爹說你抓緊成家立業,他說等我轉成了國家幹部再說。便從棺材左邊拿起三個釘子,全部塞進嘴裡,轉到棺材右邊,當、當、當地砸了起來,待十三顆釘子全部釘完時,杜巖的聲音在棺材裡已經變得甕聲甕氣,如在缸裡說話一樣,還有些霉腐的味兒。他說兒子,你把錘子放在門後,別再用時找不著哩。
杜柏就把錘子放在了門後。
山樑上又傳來催命般的拖拉機喇叭聲。
杜柏說,爹,我走了。
杜巖說,走吧,記住把門關上。
杜柏說,沒啥事了吧?
杜巖說,好好考試,轉成國家幹部,你就能管住村落了。
杜柏說沒事我就走了,等忙過去這個月,我再回來給你辦喪事,等著,別急。這樣說著,他就關了屋門。
隨後,他的腳步聲由近至遠,落日一樣退盡了。
三
三姓村的靈隱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錢去購買。誰都沒有想到,原來用一段麻繩,沒有錢也是不行。村裡湊資的四口棺材、二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豬、羊的興修費,轉眼就水落石出,露了底兒。司馬藍領了兩個村人回村拉糧食,自然也要把村裡的最後一口棺材賣掉,到鎮上買釬、錘、掀、橛和麻繩運到工地去。
天亮趕回村時,把車子放在村口,按人頭每人收了十斤小麥,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紅薯,裝滿車時,就領著村人去岳丈杜家抬棺材。太陽已經出來,村裡鋪了淺薄的暖意,從胡同這頭望到那頭,如望一架玻璃筒兒,能看見幾里外樑上的小麥苗都一律被風吹得倒向東邊,一些細微的麥根在土外如眉毛一樣絨絨地動著。司馬藍問了他的媳婦,說你爹在家嗎?媳婦竹翠說在吧,我有半個月沒回娘家了。
就都往杜家潮過去。
入院,開門,人門全都呆了。棺材擺在屋子中央,日光在棺蓋邊的釘蓋上灼灼生輝,把棺檔頭上的奠字照得金光燦燦,滿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又一次顯凸起來,她用手扶著肚子,驚慌在棺材邊上,爹、爹的一聲聲叫著,拿手去棺材縫上又摳又掀,淚像錘樣砸在棺蓋上。
屋子裡一片死靜。
司馬藍說啥時兒死的?那個七歲還不會走路的孩娃在他娘的懷裡,說他剛剛還見到杜巖在街上走呢,還弄壞了他的風車。說了這話,他娘就打了孩娃,說啥兒剛剛,剛剛你還在床上睡覺呢,那風車半月前都壞了,都仍到糞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娘的懷裡大哭,說剛剛,就是剛剛,哭得鼻淚橫流。司馬藍看了看孩娃,顧不了許多,拿起門後的那個釘錘,翻過來就用有岔口這邊去起棺材上的釘子。沒想到釘子已經銹在了棺木上,好不容易起出來一顆,連泡桐的木屑都拔出來許多。拔出一顆,棺材就有了縫兒,第二、第三顆也都順勢拔了出來。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個個屏住呼吸,手忙腳亂把第十三顆釘子拔出後,村人要去掀那棺材蓋,司馬藍把手按在了棺蓋上,說,
先打開一小點兒,
就把蓋錯開了一條小縫兒。
說把棺材抬到正屋門口上,村人們就把棺材抬到了正屋門口地上。
說,竹翠,你趕快給你爹燒一碗麵湯,竹翠就去灶房攪拌麵湯了。
太陽已經從門口洩進來,一鋪席樣長方一條,正好曬在棺蓋上。女人們都尋了門欄、凳子坐下來,看著棺材等著後邊的事。男人們一人捲了一根煙,抽得霧霧海海,滿屋子彌滿了嗆人的白煙味。時間嘀嗒作響,桌子上那個退完漆的小鬧鐘,秒和霹靂一樣響。過了許久,男人們都捲了三根煙,杜巖在棺材裡悄悄默默醒來了。
杜巖是被那白濃濃的劣煙嗆醒的,他首先在棺裡輕輕咳了一下。這一咳,所有人的心裡都叮咚一聲心跳,彼此相互望著,目光撞來撞去。男人們手裡的煙都僵在手指上,煙灰轟轟隆隆地掉在了地面上。
又有了一聲咳。
司馬藍過去把棺蓋慢慢移開了。
棺裡的杜巖立馬把手擋在眼前,彷彿睡醒後發現日光照在了臉上那樣。他說又悶又熱,大冬天又悶又熱。司馬藍說你喉嚨咋樣?他說喉嚨裡的腫條就像一條大堤哩。這當兒村人們圍了過來,看著棺材中的杜巖,叫他叔,叫他哥。他也懵懵地望著村人們,扶著棺壁坐起來,把頭伸到棺材外。
司馬藍說,你出來吧,要把棺材抬去賣了呢,村裡就剩你這一口棺材沒賣了。
杜巖把眼惡在司馬藍的臉上。
司馬藍說工地上沒有分文了,連一段麻繩都買不起。說著就去扶杜巖出棺材,可手碰到杜巖的身子時,杜巖把一口痰哇地吐在了司馬藍的臉上,宛如吐出了這口痰他的喉道暢通了,一馬平川了,喘息聲粗壯有力,連說話的聲音也比生了喉病前高亮許多。
他說,賣棺材就抬去賣吧,我就死在這棺材裡,除了你們把我和棺材一塊賣出去。說完這話,他如一架山脈一樣,又轟然倒進了棺材裡,把眼睛鎖一樣閉上了。
你真的不出來?司馬藍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啥也不知了,要那棺材還有什麼用?杜巖沒有睜眼,他在棺材裡把頭偏到女婿司馬藍這邊,說人生在世如一盞燈,燈亮著要燈罩幹啥兒?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沒有棺就如活人沒有房。說到這兒,他用手捶了一下棺壁,吼叫著你們走吧,你們別想把我從棺材裡拉出來,工地上沒錢了你們去鄉政府把我的安葬費領出來,不定比這棺材錢還要多。
司馬藍不語了。
司馬藍臉上有了一層光。
司馬藍默過了一段歲月說,爹,你到底還能活幾天?杜巖在棺材裡聽到女婿叫了一聲爹,眼皮彈一下睜開了,說我早都死過了,我死過半月啦。司馬藍說你活著每月多少錢?杜柏去接班,你這工資不是照發嗎?杜巖盯著司馬藍的臉,問:
咋得了?
說,你全當你死了,日後三姓村各戶輪流養活你一個月,每個月的工資村裡就領去修渠了。
四
輪流養活杜巖是從村東藍家胡同開始的,因為每個月的工資村裡都派人去鎮上替他領去了。在鎮上直接買了工地上的用品拿往工地去,自然三姓村人該輪流養活他。杜巖已經不是杜柏和竹翠的爹,他已經成了三姓村的爹或爺。司馬藍對各家的媳婦說,誰要慢怠了杜巖,使他喉嚨病加重了,或在誰家死去了,就賣了誰家的房子去修渠。
杜巖一輩子給人家燒飯雖也是國家的人,可終歸是侍奉別人的人,然這忽然之間被村人細細微微侍奉時,他開始有了不適,村人給他把飯燒好,喚他去家吃飯時,他就躺在棺材裡邊不出來。
來人說,杜伯吃飯了,專給你做的干撈面。
他說我死了,別叫我啦。
藍姓的就把那碗特別為他做的撈面放在棺頭上,又舀來一碗麵湯才去了。再或,用車子把棺才拉走,拉家裡讓他吃飯,飯後再把棺材拉著送回,這樣日子久了,熬不過村裡人的善意,叫飯的來了,他就從棺材裡坐了起來。再後來,他就從棺材裡走了出來。那副棺材,已擺回到原來的那個地方,除了天黑上床睡時,天亮起床再從棺材裡爬出來,余時都已空下來。這樣過了一年有餘,他的喉病不知不覺間不僅愈發輕了,且似乎日漸好了。一天,輪到杜姓侍奉時,因為本姓同族,村人們在吃飯穿衣上,已經不如先前那樣周到,加之他樣子上去病無災,又兒女雙全,到飯時村人就時常忘了叫他。早先他侍奉別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飯時他摔盤子摔碗,這樣七折八騰,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復發起來,忽然到了杯水不飲的境地。女兒竹翠回來看他,讓他張大嘴時,驚叫得尖利乾裂,喚起了左鄰右舍,人們就都看見,他喉嚨裡的腫脹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腫塊如一座山脈。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別的什麼也吃不進肚裡。他已經開始瘦削得如一捆乾柴,每次從棺材裡爬進爬出,都顯得十分艱難。
這個時刻村人們來了,他從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頭來,含著眼淚,說我怕不行了,怕熬不過夏天了。這樣一句話說完,淚就哩哩啦啦掉下來,落在棺板上,立馬被棺板吸收了,這當兒,村人們就說,杜叔,你想開一點,像你這病又撐這麼長時間,真是奇跡。又說你本來是準備死的,都已經死過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當做死人了,如今憑白活這年餘,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舊時的皇上,也該知足了。他從村人們手裡接過飯碗,看了飯食的好壞,用筷子攪了,說這飯裡磕一個碎雞蛋才好喝些。又說,你們對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筆錢給村裡領去了,村裡修渠,全村人都得好處,我那錢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兒,我多活一天,你們不就多花一個月錢嗎?
到了秋天,樹葉飄落時候,黃燦燦的風聲日日夜夜的叫,吹得昏天黑地。樹葉雪花一樣飄著,滿世界都是葉片、柴草的翻捲。這時候杜巖輪到了他女兒竹翠家裡,吃飯時候,竹翠燒了一碗龍鬚細面。麵條如髮絲一樣,雞蛋黃紅如早時的日色。她來喚爹吃飯,爹已經不能從棺材裡爬將出來,就把雞蛋稀面端回娘家,自己跳進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餵他。
杜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順暢的飯了,半碗落進肚裡,他扭頭對女兒說,以後我的工資你去鎮上領了,一個月就是一隻羊的錢,,可一隻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長大。你對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於你一年多餵了半頭豬,一隻羊,六七隻雞;我要多活一年,就等於你多餵了一頭大豬,十幾隻羊,一頭毛驢。用這一年的錢買牛、買馬,牙口好的能買一頭、兩頭,好好算算這筆細帳,養活你爹比養活什麼畜生都強。
聽了這話,女兒竹翠哭了,朝爹許諾了一個點頭,說爹,你總不能睡在棺材裡呀,圖個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巖說司馬藍不會再賣我的棺材吧?竹翠說他就是賣,等他回村再睡進棺材不遲。
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換了新草,鋪了新褥,把爹從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長一段人生,杜巖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連聽見女兒在一夜間嘰哇著生產也沒離開棺材,唯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紅黃色的暖草味,從床鋪上散發出來,煙塵一樣溢滿屋子,被褥熱暖虛軟,燙人的身子。杜巖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著了。
第二天、女兒竹翠把幾個荷包蛋端到床前時,杜巖卻已徹徹底底死去,喉嚨的腫塊,如柿子樣果實纍纍地長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間雖是落葉的季節,卻長出了許多桐樹、柏樹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淺黃深綠、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春氣。
五
埋了杜巖之後不久,他的杜柏兒子從鎮上回來,說他已經轉成了國家幹部,去縣裡黨校學習了年餘,還把《黃帝內經》通讀了一遍。推門進屋一瞅,棺材已經不在,屋子裡蛛網鋪天蓋地,只有桌子上的小鬧鐘,終日沒人上弦,卻依舊走得手腳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說,爹和棺材呢?身後跟來的妹妹竹翠說,爹死了,用席捲著埋了。棺材拉到鎮上賣了一百八十塊錢,用到了靈隱渠上。
杜柏僵僵地立住。
死了還去公社領工資?杜柏說一個公社的領導都問我,你爹的病咋樣?他咋就這麼能活呀?竹翠便說,司馬藍在埋葬爹那天,開了一個群眾大會,說如果誰傳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誰給活埋了,說只要公社裡人以為爹活著,爹的工資就會像河一樣碧水長流哩。
杜柏說,我考試考了公社第一,黨校畢業考了全縣第一,我是國家的幹部了,我不能不把這透給鄉政府。然他剛說到這兒,身後就響起了一聲低低沉沉的聲音,吼著說你敢,說你敢真的把你爹當成死了埋過的人,我管不了你這鄉幹部,可我敢打斷你妹子的腿,縫了你妹子的嘴。回過身子去,見說話的是司馬藍,他領了幾個人回村收糧食,換工具,站在屋裡屋外,人人一臉土塵,眼睛瞪得如從杜巖喉里長出來的紅柿子,纍纍果實,豐碩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