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華吩咐摩西說,「你上這亞巴山中的尼波山去,在摩押地與耶利哥相對,觀看我所賜給百姓的那流奶與蜜之地。你必死在你所登的山上,歸你列祖去,像你的哥哥亞倫死在何珥山上,歸他的列祖一樣……我所賜給百姓的流奶與蜜的迦南那地,你可以遠遠地觀看,卻不得進去。」
於是,耶和華的僕人摩西死在摩押地,正如耶各華說的。耶和華將他埋在摩押地、伯毗珥對面的谷中,只是到今日沒有人知道他的墳墓。
幾天後果然下了一場雨。
油菜種子如期落在了田地裡。
當油菜苗長到筷子高低時,村裡各戶的糧食又一次吃盡了。各家都沒有鐵再去換糧了。被伶俐女人藏起的幾口鍋,在村裡也閒置得開始銹蝕,再也不消如第一次換回糧食後,像司馬笑笑安排的那樣,一條胡同一口鍋,這家用了那家用。離麥熟僅還有半個月,也許二十天。小麥雖稀疏異常,卻終歸是能打下一些糧的。就是說,再有半月二十天的熬持,日子就和夏糧接續上了。可這當兒糧食悄無聲息地徹徹底底吃盡了。去西梁溝裡尋鴉,那崖上倒還是星星點點地黑著,可沒有誘餌,那鴉壓根就不往溝裡落下,村人們又開始從家裡出門去尋找吃食。又開始掐野菜,剝樹皮,又開始有人因為水腫餓癱在床上不能動彈,用手去他身上按一下,像按在泥上樣,陷下的坑就再也彈將不起來了。死亡又開始在街上晃來晃去地走,腳步聲清晰可辨,在這家門口停停,在那家門口站站,不知到誰家門口,它會突然拐進門裡。坐在院落裡,司馬藍總能看見有一道身影在大門外游遊蕩蕩,如風樣刮來,又如風樣刮去。他想,村裡准要有人該死了。想該死的那人也許就是爹哩。自兩個月前爹被換糧食的村人抬著回來,他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爹要死去了,藍百歲要做村長了。那時候爹在十字路口給人分油菜種子時,他看見爹臉上的光色灰灰黑黑,像飄動的一塊髒污的紗布,而藍百歲臉上的光卻隱了紅亮,有時還有些耀眼,像雨前閃電的餘輝停留在他的臉上。兩個月來,爹躺在床上,統共下不了十次床,村人們都三次兩次探望,唯藍百歲每天都來一次。他來了,就一團枯樁樣紮在黝黑屋裡或坐司馬笑笑的床邊,只那麼坐著,明明滅來抽煙,卻少說出一句話兒,然在忽然一天,他腳一踏進屋裡,就冷丁兒說了一句:「笑笑哥,要種油菜不行,我就把地裡的土翻換一遍,挖下二尺、三尺,將舊土壓下去,把新土翻上來。」
說這話的時候,司馬藍正把一碗清湯菜飯端給爹,他就看見司馬笑笑那當兒從床上撐著身子坐起了,藉著窗光望著藍百歲的臉,像要從頭開始認識藍百歲一樣。等把藍百歲吸著的煙看滅了,把藍百歲的眼睛看慌了,把藍百歲看得在床邊沒有半點自在了,他就又如倒塌一樣躺下來。
「不是我不想把這村長讓給你們藍姓哩,不是說杜巖是我妹夫哩,又識幾個字,實在我怕你百歲沒帥才,領不起村裡的一攤事。」
從此,藍百歲就很少再來司馬家裡了,很少再到司馬笑笑的床前了。然父親司馬笑笑,卻在嘴上常常提到藍百歲,有時會問司馬藍,說這幾天咋就不見了你百歲叔?有一天,司馬藍看見門前過去了一個人,影影綽綽像是藍百歲,又像是一道人的死影兒,他迅速從院裡跑出去,卻見大門外乾乾淨淨連個腳印都沒有,極力朝著遠外瞅去,看見村裡的男人們都無奈地集在村口抽吸乾樹葉,吐得雲天霧地,使得男人們像坐在雲彩裡。對面坡上深水般的草地中,有掐菜的女人,腰身一彎一直,如淹死了的瘦羊浮在水面上。在坡腰上那片荒草地,他們在做過長壽遊戲的地方,那兒依然聚著村裡的孩娃們。司馬藍看見弟弟鹿、虎和四十、竹翠、杜樁、杜柱都在那大草窩裡圍成一個圈,只有杜巖坐在最中間。他不知道杜巖在講啥兒,孩娃們一個個聽得神捨斯守,一動不動。
司馬藍朝山坡的荒草窩兒走過去。
他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和對話聲,害怕再一次看到那一道黑影兒,他淡下步子,但沒有扭回頭。
──村長,你病輕了?
──死不了。你去了哪兒?
──娃他娘昨夜餓死了,我看你有病,沒有驚擾你,自己把她背到墳上埋掉了。
──沒弄副薄棺村?
──不喂烏鴉,留她一副全屍就對起她了,還弄啥兒棺材喲。
腳步聲像淡黑的花朵在日光裡飄走了。
司馬藍回過身去,又看見一道黑影,拐過一棵老樹不見了。他終於詫異起來,想爹是果真要死了,黑影先在他家門口徘徊不止,現在爹走出家來,那黑影又跟在了爹的身後。他朝爹的方向走過去,說爹,剛才是誰和你說話呀?爹回身說我去找你姑夫哩,剛才說話的是你藍家的一個叔。問說了啥兒呀?答說他媳婦餓死了,埋到墳上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司馬藍站著不動了。
他看著爹往姑夫杜巖家裡走過去。
在那棵老樹下站了許久的功夫,直到看著爹把姑夫從荒草坡上叫回去,到村口男人們中間坐下,說了一陣話兒,又同姑夫到了自己家裡去。這個當兒,娘從村外掐菜走了回來,喚司馬藍立刻回家去。
司馬藍就回到了家裡。
他發現這一會兒爹的氣色很好。幾個月不見的紅潤,又生動泛泛地回到了爹的臉上。院落裡只有爹和姑夫,他們相對而坐,姑夫正把寫過了字的一張方紙疊著塞進口袋。娘在灶房熬藥,草藥苦紅的味道,香噴噴的彌滿在院落裡。看見司馬藍走進門來,杜巖起身摸了他亂蓬蓬的頭髮,說你大上三歲五歲就好啦,你爹就不用為誰來主持村裡的事情犯難了。當司馬藍十年後果真做了村長,他回憶起姑夫在他頭上的撫摸,方才明白姑夫的話是有著無盡深長的意味。可這時候他不明白,他看見姑夫走出大門,又一道黑影在他家門前閃了一下。
司馬笑笑說,你看啥兒藍娃?
司馬藍說,我總看見大門口有一道黑影兒。
你餓得眼花了,司馬笑笑說,今兒村人要去打鴉,天黑前你領著鹿、虎去西梁溝裡打吧,今兒保準各家都能打下幾隻。
司馬藍問:「是那個嬸死後埋到了那條溝?」
司馬笑笑望著司馬藍,不說話,回屋躺著去了。
一切都如既往,該吃飯時,做娘的就在村頭喚叫,孩娃們便都回了家去。隨後是進門後的關門聲,是孩娃們吃喝不進菜湯時的遭罵聲,說日你祖先,再有半月二十天麥就熟了,難道就熬不下去了嗎?孩娃們說,你看這碗裡,頓頓的青水煮菜,一星糧食沒有,餓死我也不吃。然就在這爭吵的當兒,大街上傳來了司馬笑笑的喚,讓吃過飯後,各家都把打鴉的工具備好,掃把、樹枝也行,天黑前到西山梁的溝裡集中,打多打少,算是麥前的最後一次糧了。
在另外一條胡同,沒有司馬笑笑那半啞半亮的叫。司馬藍卻不停地推開一家大門,又推開一家大門,通知說我爹讓你們到黃昏時去西梁溝裡打鴉哩。或說,黃昏去打烏鴉,準備好了沒有?這樣把腦袋伸進這家門框,又擠進那一家門縫,忽然就看見杜家有個男人正在院裡擦著火槍。日光中騰起的銹塵,像細微的一條虹橫在他的槍下。
司馬藍又聞到了馨香溫熙的鐵味。
「你家還有鐵呀。」
「啥兒鐵呀,是炮。」
「交了能換一碗麵呢。」
「一升也不換。祖傳的能交?」
從人家家裡出來,司馬藍總在想著一個事兒,家裡藏著火炮,為啥兒早時不拿出來去打那崖上的鴉呢?他想回身問個明白,可腳下沒有轉向。村街上清清靜靜,往年飯時都手端飯碗,到飯場說笑的場面像雲一樣散了,沒有糧食,誰家也不肯把青水飯碗端到門外。就是偶有誰家鍋碗裡藏了糧味,也宛若偷來的一般,更是要在家裡深躲起來。村街如肥大的褲筒樣利落空蕩,司馬藍的腳步聲,顯得有了幾分悠遠靜寂的響亮。他從磨盤那兒拐彎,正看見父親在磨盤上坐著等他。
「都說過了?」
「一家一家說哩。」
司馬藍走到爹的面前,他看見爹的臉上飄過了一層粉色,昏昏的像是一層薄雲。薄雲過後爹的臉就又如近來一樣,泛了一層紅光,水亮亮的像染布的顏料落進了水裡一滴。他拿手去爹的臉上按了一下,手指彷彿踏空的腳樣,使他的心裡匡咚一跳。他感到了他指尖的下面,有一聲塌陷的轟鳴巨響,猛地抬起手時,看見了爹的左臉上有井似的一個深坑。他等著那塌陷能慢慢地彈將起來,把那井坑填平,可他等了許久,等得日落月出,那塌坑卻依然還是塌著。
爹朝他笑了笑。
「起不來了。起來了還算饑荒?」
司馬藍說:
「爹,你的脖子腫了。」
爹把手從脖子上撫下來,
「看來種油菜真的不行。」
說:「應該換換水土。」
又問:「藍,你真的長大想做村長?」
司馬藍點了頭說:「想哩。」
問:「為啥?」
說:「我要找兩個媳婦,也讓村人活四十、五十,七老八十。」
爹說:「你像爹的娃兒。」
又說:「我死了讓你姑夫主持村裡事兒,可他們杜家一輩一輩心私哩,不想讓藍家當這個村長,可只有藍百歲心裡想著咋樣讓村人活過四十歲呢,怕擋不住他當村長哩……真是藍家當了村長,等三年五年,你長大了,上天入地,也要把這個村長要回司馬家。」
說:「藍娃,你當了村長就領著村人換換水土吧。」
爹這樣說時,把目光熱熱辣辣擱在司馬藍的臉上,像在他臉上燒了一把草火。他感到了臉上有濃烈的熱疼,身子也微微往下縮了,彷彿有啥兒東西灌頂朝他壓了下來。對面一棵樹上的知了,叫得寂寞而又乾枯,嗓子裡似乎堵了一把沙粒。他看見那知了趴在很低的樹身上,一伸手就可以把知了抓在手裡。他心裡動了一下,知道這當兒不該去做那樣事情。他被一種莊重包圍住了,感到爹把他當成一個大人啦。這是他與生俱來第一次被當做大人時候,神聖感把他身上的血液弄得鼓鼓蕩蕩。他覺摸出了血液猶如一瀑紅水從崖上跌落,撞得血管鏗鏗鏘鏘,掙來彈去,發出了村鼓被凌亂敲打後的響音。他把目光從知了身上收回來,盯著爹的眼睛時,看見爹的眼裡又輕鬆、又愉快,彷彿啥兒都有了著落、有了安排,心裡沒啥兒可憂可慮了。
這時候娘也在門口喚他們喝飯了。
他就跟在爹的身後往家走。
「爹,黃昏去打鴉,那鴉會像先前一樣落下嗎?」
爹說:「不落咋兒打?」
又問:「咋樣讓它落下呢?」
爹淡下了步子,淡了淡又往前走了。
「你的遠門嬸不是餓死了嘛」說到這,爹把話斷停一會,才又接著說,「再有半月二十天麥就熟了,狠心缺德也就這最後一回了。」
司馬藍在爹的身後站住不走了。他望著爹瘦嶙嶙的後背,像望著一塊從墳墓中挖出的棺板,心裡生出了一絲冷涼的害怕,可額門上卻有了白亮亮的汗粒。他想問那遠門的藍叔知道了媳婦被挖出來餵了老鴉咋辦,可爹已經拐進了家裡的大門。
午飯依然是水煮野菜,舀在碗裡青青綠綠如盛夏吊蟲肚裡的汁液。
這頓飯爹吃的很多,喝了兩碗菜湯,還又喝下一碗藥湯,丟下飯碗他就走了。要走時,他看看屋子,又看看孩娃,坐下捲了一根樹葉煙,說到時候你們弟兄三個都去打,多打一隻是一隻,然後就獨自出門去了。
司馬藍知道,他要去背遠門叔媳婦的死屍,要用那嬸的屍體做鴉餌。他把站到嘴邊的飯碗在唇上僵了僵,還是又把那半碗湯飯喝盡了。
到了日西,村人就朝西梁山下溝裡去了。太陽如血一樣紅在山脈上。比起往年,淺淡了數十倍的麥香,卻格外地刺人鼻孔。能看見過早干白的麥棵上,有層白雲細絲樣的日光霧霧地掛在麥芒上,耙耬人都知道那是麥熟的氣息。草多還綠著,只有麥棵顯出了枯乾,滿山稀疏的小麥都如綠毯上長的刺兒。村人們從麥田邊上走過,日光都掛在那些麥上。司馬藍、司馬鹿、司馬虎和四十、竹翠、杜柏、杜樁、村柱、楊根、柳根等年齡相仿的走在最前,肩上的樹枝、竹帚把日光掛得破破爛爛。男人們走在中間,一邊議論著麥收後的秋種,一邊不斷喝斥孩娃們不要走得離麥子太近,說正是灌漿飽子時候,撞斷一穗等於倒掉了一碗好飯。還有幾個女人也都跟著來了,菊花、梅梅、司馬桃花等三個五個,和藍九十、藍八十們的晚輩攪成一團。男人們說你們去幹啥喲,女人們說看看嘛,不定還能碰到一片好菜。於是也就來了,隊伍和外出討飯時相差無幾。
他們先下了一道山坡,後翻過西梁,到那梁下溝口的當兒,隱約聽見有一團一團的鴉叫,跟著人們便都興奮起來。男人們走在了前邊,孩娃女人隨後,大家都躡了手腳,彷彿生怕驚飛那些烏鴉。司馬藍在人群中間,他看見大家的腳步聲像風中的樹葉樣在空中飄蕩。越來越大的黑團鴉叫,發出閃爍的亮光在溝崖壁上迴響飛動。有沙粒雨滴一樣從半空落下。到溝的細脖口上,看見了有幾隻烏鴉從溝底飛起,卻有上百隻從半空落下,它們翅膀撞著翅膀,撲楞楞的聲音一如石頭樣飛來飛去。前邊的男人在溝脖口那兒站下,村人們就都擁到了溝脖口前,都看到原來打鴉的寬敞地方,不是像往日那樣烏鴉落下黑黑的一片,而是黑堆堆的一團。不消說只有一具屍體,它們只能你踩到我的頭上,我踩在你的翅上,拚命地把頭往那屍肉上嚎啕著猛啄。看不見那具死屍,卻能看見鴉嘴帶起的血跡像紅珠子在日光中飛落跌下。尖利的黑亮鴉鳴從那具死屍上向溝外響著,暗紅的血味朝著溝口溝外響響亮亮地漫溢。鴉爪、鴉背、鴉頭互不相讓的爭撞,弄得滿地都是黑白色的聲響,望著那堆七爭八奪的烏鴉,。男人和孩娃在那兒僅僅是略微一怔,女人們卻是無休無止地張大了驚恐的嘴,啊的叫聲飛起的藍瓦片樣砸在烏黑的鴉鳴上。
司馬藍在找父親司馬笑笑躲在哪兒。
一半人把樹枝、掃帚舉在了頭頂。
藍百歲問:「打吧?」
杜巖說:「讓它們吃穩神兒。」
這當兒,突然轟響了一聲紅光火槍,就都看見在溝脖口的崖土上,有一隻不知啥時伸在那兒的槍管,白煙濃濃的一團繞著槍口團團地旋轉。隨著滿溝嗡嗡啦啦的轟鳴聲,又都看見有十餘隻中彈的烏鴉在地上掙扎,其餘的便都嘩嘩啦啦潑水樣飛向天空。
村人們朝那死屍和地上的傷鴉跑了過去。
所有的眼睛都響了一下,又都驚天動地地收了腳步,都看見那具死屍是村長司馬笑笑時,滿溝裡都是合不攏了的嘴。
一瞬間奇靜,傷鴉的撲楞和怪叫聲電閃雷鳴。
村長司馬笑笑仰躺在一面斜坡上,衣服脫光扔在他的身後,赤裸裸的身上,被散彈和鴉啄留下的血洞像陣雨留在塵土上的泥坑。血還在往外汩汩流著。有一根腸子像布條樣搭在他的肚上。他的臉歪在一邊,血肉模糊,五官不清,如冬天掛在門前的幾個蒜頭一樣掛在那兒。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的半個嘴唇,像半粒豆夾樣在那兒一動一動。手指和腳指,紅白骨頭宛若剛從樹上打下的紅棗,血正順著指尖一滴一滴棗汁樣朝外滴落。
村人們全都呆若木雞。
司馬藍、司馬虎、司馬鹿立在人群,臉色白亮,嘴唇哆嗦不止。
沒人動作,沒人說話。
時光凝黑成一團,在溝空盤著旋著不肯散開。
膽大的烏鴉,又開始試著往溝底的司馬笑笑身上飛落。
這當兒終是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話音:
說:「我以為是我媳婦的屍體,鬧半天是村長自己呀。」
藍百歲問:「村長得了喉病,這鴉肉敢吃不敢?」
杜巖說:「沒啥事兒,喉病遺傳,可不會傳染給老鴉。」
藍百歲說:「人都散開,烏鴉又開始落了。」
世界就卡嗒一下,又歸了死靜。日光像水流一樣響亮,下落的烏鴉雲一樣遮天蔽日……